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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O(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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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什么呢?”

原来是女友的照片。她当时好像正在往上看,表情挺可爱的,似乎是没注意的时候被人拍下来的。照片上的背景是木板搭成的一堵墙。照片的右下角写着日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日期不正好是她失踪的那天吗?”

我假装很迷惑的样子。这张照片就是那天女友很生气、然后揉碎的那张。

“为什么我的车里会有这张照片呢?太不可思议了,我真搞不明白,这张照片里的她没死呀。噢,对了,肯定是罪犯把这张照片扔进我车里的,肯定是这样。”

我打开仪表板,想把照片放进去。这时我发现仪表板里有一张纸片。

“这是什么呀?”

原来是加油站开的收据。

“这个收据的日期正好是她失踪的日期,收据上还写着这家加油站的地址呢。怎么可能?那天我没去这家加油站呀,我好像一直呆在家里。说不定……”

我这样进行推理,然后假装得到了重大的结论。

“那个罪犯用我的车绑架了她?肯定是这样,所以她才那么容易就被罪犯抓住了。她看到这辆车,还以为车里的人是我,所以才没有一点警惕。”

我启动引擎,驱车前进。我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这张收据上写的地址。

“加油站里的人那天说不定看到了驾驶这辆车的人,不过他们还能记得吗?这个挺难说的。”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驾着车。我转动方向盘,穿过林立的楼房中间的道路,向郊外驶去。一路上建筑物越来越少,道路两旁的农家小屋之间都夹着荒芜之地。太阳已经西沉,变成了红色,透过车的前窗照到我的身上。风景不断后退,但夕阳却紧紧地跟着我。

等到我到达加油站的时候,四周已经暗下来了。开着车灯的车驶进之后,一个貌似加油站老板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穿着工作服,正在用毛巾擦着粘着油渍的手。我摇下车窗,把女友的照片给她看,一边问道:

“你看过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吗?”

我这样问他,他则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回答道:

“噢,那个女孩啊。她好久之前来过,说过要往西走呢。”

“往西?那她坐在什么样的车里?”

“当然是坐在你开的车里了。”

“果然如此!”

“开车的也是你。这样回答行了吧?台词也够好吧?你每天这样做不累吗?总是重复同一件事,不觉得腻吗?自从卷进你的游戏里,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吧。不过你是我的老主顾,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

“你不要胡说八道!不过开车的真是我?怎么可能?”

我装出很震惊的样子。

“那天载着她的车竟然是我开的……?”

加油站的主人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准备赶我走了。于是我踩了加速器,把车往西开去。

“混蛋!我现在一团糟,搞不清什么跟什么了。”

我用手拍打着方向盘。

“那个加油站的老板竟然说车是我开的!我那天不是一整天都呆在家里的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究竟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想?”

这个时刻我开始怀疑自己,对自己的信任开始动摇。跟加油站老板之间的对话告诉了我真相,我的心紧张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知不觉间我的周围已经是树林了,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树枝把树的两边都挡住了。车灯只照出了一条岔路。路在阴暗的树林中向前延伸,我突然踩了急刹车。

“这里的风景我好像看过。怎么可能?我不可能到过这里的!”

我转到方向盘,把车驶进那条岔路。路的宽度能勉强通过一辆车,最后终于到了一个宽敞的地方。车灯驱走了前面的黑暗,浮现在灯光中的是一间旧的小屋。

“我知道这间小屋,我……”

我从驾驶席上下来,出了车。然后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寂静的树林里充满了冰冷的空气,我从车的行李箱中取出手电筒,走近小屋。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股霉味。我感觉每吸一口气就有讨厌的东西进到我的肺里。我用手电筒的光照了照小屋的里面,首先看到的是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的三脚架和照相机。这台照相机是台快照照相机。

小屋的地面裸露着泥土,那里有个坑。照相机的镜头正对准那个坑。我靠近坑,然后用手电筒照了照贮满黑暗的坑。

我看到了,然后跪了下来。

“我刚想起来了,怎么会这样……”

我继续演戏。这是一场自编自演的戏,演员是我,观众也是我。

“原来是我杀了她。”

我哭了起来。我的眼泪流过脸颊,滴到干燥的地面上。旁边的坑里躺着我的女友,她已经腐烂不堪,变得极其干燥,连虫子都不肯靠近了。她的身体收缩了,变得很小。

“是我,是我杀了她。我把这段记忆封了起来,所以才会忘记。”

这都是我想好的台词。实际上我并没有忘记,一切我都记得。我只不过是在演戏,需要这样的情节。

“我一直在寻找杀死她的罪犯,没想到我就是那个罪犯。她对我说了过分的话,我恨她,所以一时冲动就……”

我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夹杂着呜咽。我的声音响彻在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的小屋里。我的手电筒掉到了地上,屋里只有这一点亮光。

我把手支到冰冷的地面、站了起来。我全身都累得不行,快散架了。我走到坑的边缘,从上方俯视女友的尸体。躺在坑深处的她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身上被灰尘、泥土覆盖着,有一半被埋到了地底下。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警察……,我得去自首。”

我下定决心这么做。当然这肯定也是台词,不过其实也是我的本意。我是真心想这么做的。

“我有勇气做到这些吗?”

我握紧拳头,自己问自己。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我杀了人,就不应该去逃脱。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亲手杀了我爱的人。

“这太困难了,要承认这个太难了。”

我摇摇头,害怕得流下眼泪。我到底怎样才能做到自首、做到承认自己的罪行呢?

“到了明天的话,我就会忘了现在的心情,就会忘掉事实真相的。我可能会再次封闭自己的记忆,开始寻找并不存在的罪犯。我真是……”

我用手捂着脸,肩膀不住地颤抖。然后我装着想到了一件事。

“对了,我得想点手段,来告发自己。对了,照片!我拍下她的照片的话,就不会忘掉自己的罪行。”

我走近快照照相机,按下了快门。坑深处的、已经腐烂的女友在镁光灯的闪烁下一瞬间浮出了黑暗。照相机发出声音,然后吐出刚照的照片。

“我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想到自己的罪行,即使我想逃避现实,也办不到了,因为我会看到自己做过的事。我决不能逃脱惩罚。”

我颤抖着声音做了这个决定。然后拿着照片离开了那个小屋。

“去面对警察吧,我要把照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是我杀了女友。”

我把手电筒放回行李箱,然后坐进车里。我把开始呈现图像的照片放到助手席上,然启动了引擎。

车在黑暗中行驶着。我踩着的加速踏板下方传来发动机振动的声音。不久车驶出了那片树林,周围变成了荒凉的土地。车灯发出的光线中,只有路上的白线。黑色柏油马路的四周是更深的黑暗。

助手席上的照片开始显示出女友腐烂后的样子。我没有开车里的灯,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有计量仪器发出的光,能看得模模糊糊的。

“我要坦白,向警察坦白。承认自己的罪行,我不再逃避了,不能再逃避了。是我杀了她。本来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的,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爱她,不应该杀她,可我还是杀了她。”

我反复这样对自己说。

但我自己也明白,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现在说着这些台词,其实我知道我不会去警察局的。不,不是不去,是去不了。我的内心是想承认自己的罪行,这样就轻松了,可是我却下不了决心,下了决心也总是做不到。这一切我心里很清楚。

因为我每天、每个晚上都会重复这件事。不只是今天,每天快结束的时候都会上演这出戏。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会在车里捡到被揉碎的女友的照片。于是我开始对自己抱有怀疑的这出戏就开始了。我接着会去加油站,然后跟那个一直协助我演戏的加油站老板进行对话。我每天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说着同样的台词。然后我会找到那间小屋,看到女友的尸体,最后假装着刚想起来是我杀了女友。

然后我会下定决心去警察局……这部分自然也是我演戏的一部分,不过也是我的本意。

但是总是不能如愿。如果我的决心没有失败的话,我现在早就被送进大牢、过起平静的生活了吧。

车驶过刚刚去过的那家加油站。加油站已经关门了,只剩下一片黑暗。再往前走一会的话会看到一个广告牌。我每次看到这个广告牌后我的决心就会崩溃掉,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每天、每晚都在做重复的事。

“从此向前200米处左转 动物园”

被车灯照到的广告牌上应该写着这些文字,下面是三个字母组成的英语单词——“zoo”,这个单词会给正在开车的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当我看到这个单词的时候,我的大脑里就会浮想起女友,还有我们一起看电影的事,一起去动物园的事,拍照片的事,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我告诉她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事,很少笑的她第一次露出笑容的事。所有的这一切都一起涌进我的大脑。广告牌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我的车从旁边驶过的时候,女友就坐在我旁边的助手席上。当然不是真的坐在这里。但是尸体的照片会变成她的样子,她会回过头来看我,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脑海里肯定是这种幻想。

这样一来我就会消沉。不可能,不可能是我杀了她!我一定会这么想吧。走了一会我会把车停在路中央,像孩子那样哭起来。回到我所住的公寓之后,我会把助手席上的照片放进收件箱里。我祈祷自己明天看到这张照片之后能够下定决心,去警察局自首。或者即将增加十二分之一秒的动画能让我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我把女友临死之前揉碎的那张照片、还有那家加油站的收据都放到车里的指定位置,这是为明天傍晚所做的准备。每天重复的演戏在此就算告一段落了。

是的,最终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天结束的时候我还是不承认是自己杀了女友。这个没有任何变化,我跟动物园里那只走来走去的丑猴子一样,每天过的生活都是重复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会在收件箱里发现照片,然后吃惊地呆在那里。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是已经无法改变了。

车在黑暗中行驶着,这条路我每天晚上都会走过。这条路我已经路过好几个月了,今后还将走几个月呢?马上就能看到那个广告牌了,这个广告牌会让我回想起跟女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握紧方向盘,慢慢向广告牌驶近。

“是我,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我嘴里念叨着,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过我心里很清楚这都是没用的,不过就是这样我也在祈祷哪天我能真正突破这一点。我祈祷着自己驶过写着“zoo”的广告牌之后还能保持决心,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信仰神灵。

路上的白线在车灯的照耀下一直向前延伸而去,道路两旁枯萎的野草快速地往后退,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在。快要到了,就要看到广告牌了,我的决心总是在这个地方崩溃掉。

我屏住呼吸,车会从这个地点驶过。这个瞬间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我感觉车漂浮到了黑暗的太空,停在了宇宙的某个位置。

然后我会让车自己往前走一段距离,之后把车停到路中央。钥匙还插在锁上,我甚至忘了拉方向杆,就会从车里走出来。我让风把我身上的冷汗吹干,然后回头看背后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刚刚想起曾经透过车的前窗看到的东西,不对,不应该说看到,因为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到。

我只是听别人说罢了。说人们都不来这种地方了,所以全国的动物园呀游乐园都一个个倒闭了。

女友在动物园的时候确实这样说了,说有传言动物园要倒闭了。

一直到昨晚还看到的、写着“zoo”的广告牌没有了,剩下的只有虚无的空间。我什么都没能看到就驶过了那个地点。女友过去的身影没有出现,我驶过这条路时她也没有坐在助手席上。我觉得没有回忆起女友的事是一种罪过,但同时也感觉到这是女友对我无言的控诉。

我回到驾驶席,静静地开始祷告。我的祷告是奉献给神灵的?还是给我亲手杀死的女友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没必要再继续演戏了,我接下来将要去警察局自首。我的心里充满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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