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 (5)(2/2)
男爵说莫雷尔只是他一个志同道合的年轻朋友,此话也许不假。“他干些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生活起居,一概不知。”他说这话时以为自己是在说谎,其实也许说的确是实话-且说(趁德-夏吕斯先生、布里肖和我朝维尔迪兰夫人的公馆走去的当儿,我们插一段后话,将几星期后的故事提前到这里来叙说;这段后话说完之后,我们再立刻接着原来的故事讲下去),且说,这次晚会以后过了不久,男爵无意之中打开了一封别人写给莫雷尔的信,为之震惊不已,陷入深深的痛苦。这封信反过来大概也引起了我强烈的悲伤。此信出自于女演员莱娅之手。该演员只对女人发生兴趣,素来以此闻名。她给莫雷尔的信(德-夏吕斯先生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认识她)字里行间充满了情欲,其下流程度使我们在此不能全文加以援引。但是我们只需举一个例子,比如莱娅和他说话,通篇都用阴性,什么:“邋遢姑娘,走开!”,“我亲爱的美人”,“你,你起码也是这种人”,等等,不一而足。信中还提及其他好几位女子,她们跟莫雷尔和莱娅似乎保持着同样亲密的友情。此外,莱娅对供养她的军官奚落起来,犹如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进行嘲讽那样,每每尖酸刻薄。她说:“他在信中竟劝我老实听话!你听听,我的小白猫。”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这些话泄露的天机,其所料不及,也绝不亚于莫雷尔和莱娅之间如此特殊的关系。然而,尤其使男爵感到震惊的是那些关于“也是这种人”之类的话。他起先还蒙在鼓里,久而久之,他终于明白自己“也是那种人”。不过眼下他对业已获得的这一概念重又发生了疑问。原先当他发现自己“也是这种人”的时候,他以为从此事情非常明白,自己的兴趣,如圣西门所说,不在女人身上。然而现在通过莫雷尔的事情,“也是这种人’的说法又加上了德-夏吕斯先生闻所未闻的引申义,而且引申范围之广,足以使我们从这封信中看出,莫雷尔之属于“这种人”,在于他甚至还具有女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从此,德-夏吕斯先生的嫉妒再也没有理由仅仅局限于莫雷尔所认识的男人,而必须扩及到他所认识的女人们身上。如此而言,所谓“也是这种人”的人,不仅是指他心目中原有的那些人,而且是指全球一大部分人,其中包括男男女女,而男的又是指男女均为喜爱的男人。一个如此熟悉的字眼居然又出现这么一个新的意义,男爵的理智和心灵难免焦灼不安,备受折磨。他陷入一个双重奥秘,不明白为什么一方面他的嫉妒心在与日俱增,另一方面一个词的原义突然变得贫乏不足。
日常生活中,德-夏吕斯先生素来只是一个艺术爱好者。由此可见,上述这类事情对他毫无益处。此事给他的痛苦感受,他只是化作一番雄辩,或者一场阴谋诡计而已。然而这类事情要是落在贝戈特这类德操高尚的人身上,倒是弥足珍贵的。这甚至于可以部分地告诉我们(既然我们的行动是盲目的,但我们象虫兽一样,总是挑选有利于我们的花木),为什么贝戈特一类的人通常都和趣味低级、虚情假意和凶狠毒辣的人相依生活。作家那些同伴美于其表,虽然充实他的想象,激发他的善心,但却丝毫无法改变他们固有的本质。我们不时地发现,这批人在远离地表以下数千米的深处生活着,干着难以令人置信的种种勾当,编织的谎言出乎于人们的想象,甚至与人们的想象完全背道而驰。他们到处撒谎。不论是关于我们认识的人,我们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表现在我们以各种方式完成的行为中的动机,他们都要撒谎。此外,对于我们的人品,我们的心上人,我们对某些人的感情,比如对那些爱我们,并且由于每日亲吻我们就认定已把我们按其模式改塑一新的人的感情,也不免要撒谎。其实这些谎言是一种人间珍品,它能打开我们的眼界,揭开新的未知世界,唤醒我们沉睡着的感觉,使我们静观这个世界;没有这些谎言我们永远无法认识这一世界。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应该说,莫雷尔有些事精心地瞒过了他。他得知事情真相时惊愕不已,这是不足为怪的。但他由此断言,跟下等人打交道本是一大错误,那他不免有些小题大作了。因为我们在此书末卷中将会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干出的事情叫他的亲友更不知要惊愕几倍呢,相比之下,莱娅泄露的生活私情真是望尘莫及了。
现在该回头再来写男爵了。男爵、布里肖和我正朝着维尔迪兰家门走去。“我们在多维尔见到过的您那位年轻的希伯莱朋友,”他转过脸来又对我说道,“他的近况如何?我想过,如果您乐意的话,我们也许可以挑一个晚上请他一下。”德-夏吕斯先生就象一个丈夫或情人一样,雇用了一家侦探代理行,对莫雷尔的一举一动,出出进进都进行无耻的监视。对于其他年轻人他甚至于还不满足于此,还要亲自不断地加以注意。他派一名老仆人去让侦探代理行暗中监视莫雷尔,可是这事情做的太不谨慎,以至于跟班们都以为受到了盯梢,害得一名女仆人也胆战心惊。连街上也不敢去,就怕身后有密探盯着。老仆人说:“她想干什么,随她干呗!这么跟踪她,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钱!好象她的行为跟我们有什么相干似的!”老仆人高声嚷嚷,借机冷嘲热讽一句。尽管他达不到主人那份雅趣,但他因为对主人感情之深,为主人的兴趣如此尽忠效命,到末了他谈起主人的兴趣来竟如同是自己的兴趣一样。“他是正直人的典范,”德-夏吕斯先生对老仆人作了高度的评价,因为最受赏识的人莫过于那些既具备崇高的品操又能无私地用其来为我们的邪癖服务的那种人。况且,涉及到莫雷尔的事,德-夏吕斯先生所要嫉妒的只能是男人,女人们根本不会燃起他的嫉火。这几乎是适用于夏吕斯一类人物的普遍规律。如果他们心爱的男子对某一女人发生爱情,那毫不碍事,这仿佛是异类动物之间发生了这种事(狮子从不干预老虎的事),他们觉得不仅无伤大雅,而且心里更加踏实。当然,对那些把性欲倒错视为神圣职业的人来说,有时候这种爱情不能不叫他们感到恶心。于是他们责怪朋友不应该坠入这种爱情,这不是怪朋友喜新厌旧,而是怪他意志不够坚强。要不是男爵德-夏吕斯,换一个另外的夏吕斯,如果发现莫雷尔与一个女人发生关系,那就象在广告上看见他这个演奏巴赫和亨德尔的人,竟要去演奏普契尼一样,一定会大发雷霆,因此,那些年轻人出于利害关系,屈尊俯就夏吕斯这类人的爱情,向他们发誓男女之欢只能引起他们的恶心,这正如他们对医生发誓一样,他们从来滴酒不沾,就喜欢喝矿泉水。不过,德-夏吕斯先生有些与众不同,他对莫雷尔的一切都十分崇拜。莫雷尔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非但没有在他心灵上蒙盖阴影,反而象他在音乐会或在纸牌游戏上获得成功一样,给他带来了欢乐。“可是我亲爱的,您知道吗,他在搞女人呐,”他说这话的神情就象刚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充满了愤慨,不过其中也许又夹带几份嫉羡,甚至是钦佩。“他真了不起,”他又说道。“他所到之处,那些风流名妓也都得把他放在眼里。他每到一处,就引人注目,地铁里也好,剧场里也罢,他都逃不过众人的眼睛。这真叫人讨厌!跟他一起上餐馆,每次伙计都免不了至少要递给他三份女人的情书,而且每次都是些美人儿。不过,这也不奇怪。我昨天看看他,我便理解她们了。他成了一个美男子,那神态绝不亚于布隆契诺画中的人。他真令人倾倒!”德-夏吕斯先生喜欢这样炫耀,他爱莫雷尔;他要借题发挥,一直说到让人相信,也许说到让自己相信,他也为莫雷尔所爱。尽管这位小伙子对男爵的社交生活也许会带来不利,但男爵依然终日把他当作自尊心一样紧紧守在身边,他目前的情况是(这种情况举不胜举:那些道貌岸然,谈吐高雅的人,纯粹出于虚荣心,断绝一切交往,独为能够和那么一个半上流、半破烂的情妇厮守一起,到处去抛头露面。即便别人不再邀请这种女人了,他们仍然为能和这种女人保持联系而洋洋得意),自尊心要求他将已经达到的目的全力摧毁一尽。这一点,我们也许是受到了爱情的影响,我们觉得——只有我们自己觉得,将我们与我们所爱之物的关系公开出来,这将产生一种魅力。另外也许因为我们在社交生活方面的抱负业已实现,所以这方面的热情现在开始消退,好奇心开始转到仆人身上,而且由于这种好奇心带有柏拉图式恋爱的性质,因此更使人专心致志,以至于它不仅达到了,甚而还超过了其他好奇心尚还难以维持的水平。
至于其他小伙子,德-夏吕斯先生以己度人地觉得,莫雷尔的存在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妨碍。作为小提琴演奏家,莫雷尔已经誉满遐迩,作为作曲家和记者,他也已初露头角。在某种程度上,这对那些小伙子来说甚至还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偶而有人向男爵引荐一位格调欢快的作曲家,男爵顿时觉得这可能是发挥莫雷尔才能的天赐良机,他寻找机会向新来的作曲家彬彬有礼地说:“您应该给我带一些作品来,可以让莫雷尔拿到音乐会上演奏,也可以拿出去巡回演奏。漂亮的小提琴曲子为数太少了!有新的曲子问世,那是意外收获。外国人就非常欣赏小提琴曲。甚至有些外省小乐队的人也喜爱小提琴曲,那种激情和才智实在令人钦佩。”由于布洛克曾经对男爵说过他“偶而”也作作诗——男爵讥笑地转述道;每当他找不到妙言隽语的时候,他总是用这种笑声来掩盖语言的平庸——因此夏吕斯不多加诚意地(因为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充当钓饵之用,莫雷尔极少会乐意付诸实现)对我说,“既然这位犹太人是写诗的,您就对他说,他完全应该替我带些来给莫雷尔。作曲家需要漂亮的歌词来进行谱曲,但是暗礁丛生,总是感到难找。我们甚至可以想象用他的诗词来作歌剧剧本。这件事绝不会徒劳无益的,因为诗人受到我的保护,本人又才华横溢,再加上一系列因素的帮助,这事一定能获得某种价值。当然在那些因素中,莫雷尔的才能占首要地位。他目前不仅作曲丰盛,而且还勤于写作,写的东西十分漂亮,这一点我过后还要向您介绍。至于他的演奏技能(这您知道,他已经完全是一名大师了),您今晚就会听到,这孩子拉凡德伊的曲子,拉得是何等的出色。他令我折服。这个年龄,对音乐却已具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然而又还是那么孩子气,那么学生气,真令人不可思议!噢!今晚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排练。盛大演出将在几天以后举行。但是今天的试演要高雅得多。因此您能光临,我们万分荣幸,”他说——他使用我们这个词,无疑是因为国王就这么说的:我们希望。“鉴于节目精彩,我建议维尔迪兰夫人组织两次晚会,一次放在几天以后,届时她可以邀请她所有的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另一次就是今天晚上,这一次用法律语言来说,女主人被剥夺了权力。请柬是我亲自发的,我请了几位其他圈子里的人,他们为人和善,对夏利也许有用,当然介绍给维尔迪兰夫妇认识认识那也是一件愉快的事。请最伟大的艺术家来演奏最美丽的乐曲,这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听众都是些对门的针线商或本街的杂货铺老板,这气氛一定会象捂在棉花里那样压抑,这话在理不在理?您了解我对上流人士文化水平的看法。当然他们也可以起到某种相当重要的作用,诸如报刊在发生社会重要事件时所起的作用,即传播的作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比如我邀请我的嫂子奥丽阿娜。她来不来,这还不一定,她绝对什么也听不懂。不过我并不要勉为其难要求她听懂,而是要她说话,这恰恰是晚会所需要的,这一点她会干得非常出色。结果是:一到明天,莫特马尔家里不会是针线商和杂货铺老板的鸦雀无声,而会出现一片热闹的谈话声,奥丽阿娜述说着她听到了绝妙的音乐,听到了一位名叫莫雷尔的演奏,等等。未受邀请的人便会气得无法形容,说:‘巴拉梅德肯定认为我们是不够资格;话说回来,这晚会在这种人家里举行,那都是哪号人参加呀?’这一串反话跟奥丽阿娜的赞词同样有益,因为莫雷尔的名字反复出现,最后就象一篇连诵十遍的课文,牢牢地印刻在众人的记忆之中。对于艺术家和女主人来说,这一切便构成一系列弥足珍贵的环境因素,形成一个扬声器,将一次演出的声音一直传送到远处听众的耳朵里。真的值得光顾:您会看到他取得了何等的进步。而且我们新发现他还有一个才能,亲爱的,他写东西真跟天使一般,我跟您打赌,真跟天使一般。”德-夏吕斯先生不屑于告诉我,近期以来,他跟十七世纪的贵族老爷一样,自己不屑于签署或撰写攻击文章,却唆使莫雷尔起草卑鄙的短文,诽谤莫莱伯爵夫人。读到这些文章的旁观者且都已觉得那尽是些无礼不逊之词,更何况对少妇本人来说,那是多么残酷的打击!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发现,文章中巧妙地引用了她的亲笔书信,书信内容一字不差,可是引用时断章取义,足以象一场残酷之极的复仇,逼得她发疯。结果少妇真的死在这些文字刀下。巴尔扎克会说,巴黎每天都在发行一份口传日报,这要比印刷的报纸厉害多倍。我们日后将会看到由于这份唇舌之报,夏吕斯风流扫尽,到后来再也没有回天之力,而莫雷尔虽然以前抵不上保护人的百万分之一,此时却借机崭露头角,并且远远超过了他。这种文化生活风尚至少是幼稚的,它虔诚地相信,天才的夏吕斯是索然无味的,而愚蠢的莫雷尔竟具有无可争议的征服力,不过男爵无情的复仇说明他不那么清高无邪。也许他口中挖苦别人的毒液正是由此分泌出来的。每当他怒火中烧,口中便会溢满毒汁,两颊立刻出现黄疸。
“我曾考虑过,您既然认识贝戈特,您也许可以提醒他,让他注意一下这位年轻人的散文。总之您可以跟我合作,帮助我创造一系列机会,促进这位集音乐家与作家于一身的双重人才迅速成长。有朝一日他的声誉也许会与柏辽兹齐名。向贝戈特说些什么,您应该明白。您知道,名流显贵经常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他们受人阿谀奉承惯了,最后几乎只对自己发生兴趣。可是贝戈特这人却非常朴实善良,为人热心,他一定会向《高卢人报》或其他什么报刊推荐发表莫雷尔那些纪实小品的。这些短文熔幽默家之风与音乐家之才于一炉,文笔可谓熠熠生辉。夏利能为他的小提琴加上这一小支安格尔的羽笔1,我实在为他高兴。我知道我这人一说到他就容易言过其实,就跟所有那些带着自己宝贝孩子上音乐学院来的妈妈们一样。怎么,亲爱的,这一点您不知道?那说明您对我容易盲目崇拜的性格还不甚了解。我在考场门口引颈翘首,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我快活得象一位皇后。回过来说贝戈特,他十分肯定地对我说过,莫雷尔的文章写得确实非常好。!——
1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法文中原有“安格尔的小提琴”一说,因安格尔本为画家,偶也玩弄小提琴,故谓某人的业余爱好。此为成语倒用。
德-夏吕斯先生认识贝戈特,是通过斯万介绍的,这事已有好久了。夏吕斯确实去见过贝戈特,请求他为莫雷尔找一家报纸,在上面发表一些半幽默的音乐报道。不过走在路上,德-夏吕斯先生有一些内疚,因为他感觉到,作为贝戈特的一名崇拜者,他从来没有为了看望他本人而去拜访过他,每次都是仗着贝戈特对自己的学识和社会地位各参一半的敬意,为了取悦于莫雷尔、莫莱夫人或者某某别人才登门造访的。眼下德-夏吕斯先生除此目的与人不相往来,对此他已变得十分心安理得。不过事关贝戈特,他觉得这有所不妥,因为他感到贝戈特不是社交界那种只图实利的人,应该待之有别。问题只是夏吕斯的生活忙得不可开交。没有燃眉之急,比如涉及到莫雷尔的事情,他绝对不会有分秒空闲。况且,他自己聪颖过人,并不在乎要跟某某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象贝戈特这类人,按他的趣味,文人气就太足了一点,更何况又是圈外的人,看问题跟他也不是持同样的观点。至于贝戈特,他对德-夏吕斯先生造访的功利性意图却看得十分真切,但他并不表示责怪。因为他这人,叫他每日施善,他无法胜任。但他愿意让别人高兴,善于体谅别人,而绝不会以教训别人取乐。对于德-夏吕斯先生的陋习,他丝毫不加恭维,但他觉得这是人物身上的一种色彩,是艺术家身上神圣和罪薮的两重特性。这一点不从道德实例,而从柏拉图或索多马1的回忆中可见一斑。“我多么希望他今天晚上能来,他可以听到夏利演奏他的拿手曲子。但是我猜他是足不出户的,他不愿意别人纠缠他,他的想法完全有理。可是您呢,漂亮的小伙子,贡第河滨很少见您露面,您去得不多啊。”我回答说我经常跟我表妹出去。“瞧您说的!跟他表妹一起出去,真够纯洁的!”德-夏吕斯先生对着布里肖说,然后又转过来对我说,“您干些什么事情,我们并不是要您一一交待,我的孩子。您爱干什么,这完全是您的自由。只是我们被甩在一边,这未免有点可惜。不过您很有眼力,您的表妹长得十分妩媚。您问问布里肖,在多维尔他被弄得怎样神魂颠倒。今晚她不来,十分遗憾。不过您不带她来,这么做或许也是对的。凡德伊的曲子,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今天早晨我听夏利说,作曲家的女儿和她的朋友可能也来。这两个人声名狼藉。一个姑娘背上那种名声该是够麻烦的。想到我邀请的客人,这事也使我有点难堪。不过,他们差不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以这事对他们影响不大。这两位小姐会光临的,除非她们来不了,因为一下午她们大概都在维尔迪兰夫人家排练。请到她家里去的都是些讨厌的家伙,那些人士今晚一个都不应该在此出现。刚才晚餐以前夏利告诉我,两位我们称呼为凡德伊小姐的姑娘估计一定会来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来。”我突然想到,阿尔贝蒂娜刚才要求跟我一起来(正如结果先知,原因过后才被发现),我便把这事同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要来的消息(我原先不知道)联系起来了,为之心里十分痛苦。尽管如此,我内心仍然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德-夏吕斯先生几分钟前还对我们说过,他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夏利一面,可无意中却泄露出晚饭前他就见到了他。不过我的痛苦越来越明显。“您怎么啦,”男爵问我,“您脸色发白。来,我们进去吧,您受凉了,脸色非常不好。”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操行发生怀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刚才德-夏吕斯先生的一番话又唤起了我的疑心。早已有许多别的疑点钻入我的心肺。每次出现一个新的疑点,我们总是认为怀疑已经到了饱和程度,再也无法容纳新的疑点,可是过后我们依然为它找到了空位。这些新的疑点一旦进入我们的生命中心,便立刻遇上竞争对手。我们多么希望信任别人,制造种种理由忘却那些怀疑,以至于很快就对疑点习以为常,终于不再继续理会那些疑点。疑心便象一种仅仅半愈的病痛,一种单纯的痛苦阴影滞留下来。较之于欲望,疑心是属于同一范畴的,两者都占据在我们的心念中间,在其间辐射出无限遥远的微妙的忧愁之波;疑心和欲望一样,一旦有什么事情与我们对心上人的思恋结合在一起,不知何处立刻就有一股快悦之感、喷涌而出。但是每当一种新的完整的怀疑进入我们的内心,痛苦便会苏醒。我们几乎立即可以对自己说:“我能克服,我会找出一套抑制痛苦的系统,那些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可是这么自我劝慰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这和我们信教一样,在一瞬间我们已经感受到了痛苦。如果我们光长着上下四肢,生活将十分容易忍受。可悲的是,我们体内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器官,即我们称之为心脏的东西,很容易患病。病发期间,它对涉及到某人生活的一切事情都无限敏感易受震惊;如果该人撒了谎——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他人制造的谎言,我们生活在期间都是那么愉快,因此谎言本身是毫无毒害的——便会叫这颗只需外科手术也许就能摘除的小小的心脏引发无可忍受的急症。无需提我们的头脑,一旦病发我们的思想不必再进行无境的逻辑推理,它无法改变病状,正如牙痛发作时我们聚神凝思又于事何济。诚然,此人对我们撒谎,她是有罪的,因为她对我们发过誓,要对我们永远保持坦诚。但是我们平心揣度一下自己,事情就明白了,这种海誓山盟对于别人又有多大价值。我们明知道她想方设法要对我们撒谎,而且我们看中她的也不是她的品德,然而我们偏偏要去听信她的振振誓言,为的只是这是她发下的誓言。当然,日后她再也不需要对我们撒谎了——正是人心对谎言已经漠然置之的时候——因为我们对她的生活已经失去了兴趣。这一点我们十分清楚,然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心甘情愿地奉献出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为此人毁了自身,或者杀了她自己便被判处死刑,更或因为她几年内弄得倾家荡产,一贫如洗,最后不得不自杀身亡。另一方面,我们在热恋之中,哪怕再自以为心绪安定,内心的爱情也总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一件小事足以将心灵置于幸福的位置,我们心里一时充满了阳光,把一片温情不是直接献给我们所爱的人,而是献给在她眼里突出了我们的价值、使她始终拒绝任何阴险诱感的人。我们自以为心绪泰然,然而只要听到一句:“希尔贝特不来了,”“凡德伊小姐受到邀请,”我们预期前去拥抱的全部幸福均会倒塌,阳光立刻藏到云后,罗盘顿时改变标向,内心瞬时风云突变,有朝一日我们会对之失去抵抗能力。到了那一天,心灵变得为此脆弱,崇敬我们的一些朋友会痛苦不解,这类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些区区小事怎么居然能使我们如此痛苦,竟导致我们走向死亡。可是他们又有奈何?如果一位诗人得了传染性肺炎,病入膏肓,我们难道可以想象他的朋友对肺炎球菌解释说这位诗人才华横溢,应该让他病除复愈吗?我对凡德伊小姐的怀疑由来已久,不是新近才产生的。不过,由于下午莱娅和她的朋友激起了我的嫉妒,所以把这怀疑给消除了。特罗加德罗的危险一旦避免了,我便感到以为因此获得了永久的安宁。对我来说,新疑点的真正出现,是在有一次和安德烈一起散步,她对我说:“我们到处走了走,谁也没有碰到。”事实恰恰相反,凡德伊小姐显而易见跟阿尔贝蒂娜约好了在维尔迪兰夫人家见面。现在我宁愿让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出门,她可以随意去哪儿,只要我能够在什么地方牵制住凡德伊小姐和她的朋友,肯定阿尔贝蒂娜无法和她们见面就行。因为一般来说是嫉妒局部的,断续受控的;也有可能因为嫉妒是某种焦虑性痛苦的延续——这种焦虑有时产生于某人,或可能受我们的朋友心爱的另一个人——再不就是因为我们思想狭隘,唯有对能想象的事情才能理解,其余的均一片迷糊,相对而言无法为之痛苦——
1索多马(1477-1549),意大利画家,以壁画著称。
正当我们要跨入公馆庭院的时候,萨尼埃特从后面赶上来。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我们。“可是我们已经观量你们一阵子了,”他气喘吁吁地对我们说。“我竟会犹豫,奇怪否?”在他看来,“奇怪不奇怪”是一种错误的说法,偏喜欢用这古词,结果让人听了有一种恼人的亲热劲。“可是你们是可以结为朋友的人。”他消沉的脸色犹如风雨将临昏暗的天空投下的光影。乃至今年夏天,只有当维尔迪兰先生“臭骂”他,他才会开始气喘,可是眼下居然也在喘个不停。“我知道,凡德伊一部未发表的曲子将由一批杰出的艺术家来演奏,其中首推莫雷尔。”“为什么说首推?”男爵问道,因为他从这个字眼中听出了非难的话外音。”我们的朋友萨尼埃特,”扮演翻译角色的布里肖赶紧打圆场说,“是位杰出的文人,喜欢使用古语,古时的‘首推’相等于我们今天所说的‘首先要数’”。
走进维尔迪兰夫人公馆前厅的时候,德-夏吕斯先生问起我是否有工作,我回答说没有,但我现在对旧银器和瓷器很感兴趣,他对我说维尔迪兰夫妇家的银器是最为漂亮的,无处可觅,又说,而且我在拉斯普里埃见到过,因为维尔迪兰夫妇借口说器什也是朋友,所以走到哪儿发疯似地把什么都带到哪儿。他还说,一个晚上单为我把什么都取出来,也许不太方便,然而他会请他们把我要看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我请求他什么也别麻烦。德-夏吕斯先生解开大衣扣子,摘下帽子。我看见他的头顶上已有几处染上了银色。犹如一株珍贵的灌木,不仅秋天替它染上了颜色,而且人们为了保护它的树叶,还要替它包上棉花或者涂上石灰。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上本来已抹了油彩,现在头顶上那几根白发只是替他增添了几份色彩而已。他尽力掩饰,涂脂抹粉,表情丰富,但这无济于事。他几乎在所有人面前继续掩盖他的隐秘,但在我看来,这是欲盖弥彰。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有些窘迫,因为我怕他突然发现我从他的眼睛里公然破译他的秘密;听到他的声音我也感到难堪,因为我觉得各种声调在不知疲倦、不拘礼节地重复着他的秘密。有人通过此人或彼人,如通过维尔迪兰夫妇,了解到了事实的真相。他们虽然相信事实,但是他们与德-夏吕斯先生素不相识。夏吕斯的面容非但不是扩散而且还驱散了不善的传闻。这是因为我们的某些实体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概念,以至于我们无法将这一概念与某个熟人的面容对号入座。此外我们对邪癖陋习往往难予置信,犹如有人昨日还和我们一起前去欣赏歌剧,今天突然听说他是个天才,不敢让人相信一样。
德-夏吕斯先生把大衣递给侍从寄存,未看清伸手接衣的是一个年轻的新手,就加了几句熟客式的嘱咐。夏吕斯现在经常头脑不清,可谓不分东南西北,已觉不出什么事情可行,什么事情不可行。原先在巴尔贝克他有一种令人赞赏的愿望,为了表明有些话题并不能吓倒他,他就大胆地当众说某某人“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总之敢说一些与他非同类的人敢于说出口的事;现在为了表达这个愿望,连与他非同类的人也绝对说不出口的事他都居然敢说出口来。这些事情萦绕着他的心思,以至于他忘了,这些事情通常不是大家都感兴趣的。这当儿,男爵瞧着新来的侍从,朝空中举起食指,威吓着说:“您,我禁止您对我这么暗送秋波。”他以为这是开了一个极其漂亮的玩笑。说完转过身去又对布里肖说:“这孩子长得真奇怪,鼻子很逗人。”不知是为了充实一下他的玩笑,拟或让步于某种欲望,他的食指横划了一下,犹豫片刻,随后,再也按捺不住,不可遏制地径直伸向侍从,点在他的鼻尖上,说:“鼻子,”说完走进了客厅。布里肖、我和萨尼埃特随着他走了进去。萨尼埃特告诉我们,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六点钟去世了。“这人真鬼!”侍从心想。他问同伴,男爵是恶作剧还是神经不正常。“他这人就是这个样子,”领班回家说(领班觉得他有些“疯疯癫癫”)。“不过这是我始终最为钦佩的一位夫人的朋友,这人心地很好。”
“您今年打算再去安加维尔吗?”布里肖问我。“我想,我们的老板娘重又租定了拉斯普里埃别墅,尽管她跟别墅的主人发生了一些纠纷。这些事无伤大雅,只不过是一片暂时的乌云,现在已经云消雾散了,”他补充这句话时乐观的口气和报纸的语调如出一辙,“错误确实犯了一些,这不可否认,但是孰人无错?”我是带着如何痛苦的心境离开巴尔贝克的,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丝毫没有重返那地方的愿望。同阿尔贝蒂娜的计划我一推再拖地搁着。“他当然要去,我们要他去,我们不能少了他,”德-夏吕斯先生带着出于个人利益的殷勤,专横地、不顾他人意愿地宣布说。
就谢巴托夫的逝世,我们向维尔迪兰先生表示我们的悼念之情。维尔迪兰先生对我们说:“是的,我知道她现在身体很不好。”“不,她已于六时去世了,”萨尼埃特大声说。“您,您说话总是言过其实,”维尔迪兰先生冲着萨尼埃特怒斥道。晚会既然没有取消,他宁可作出她只是卧病的假设,无意之中在仿效德-盖尔芒特公爵的行为。外道门不时地打开,萨尼埃特不是不怕着凉,可是他还是忍耐着,等别人取走他的衣物。“您这是干什么,象狗一样叭在那儿?”维尔迪兰先生问他。“我在等待监管衣物的人来取走我的大衣,再给我一个牌号。”“您说什么?”维尔迪兰先生厉声问道。“‘监管衣服的人?’您是变糊涂啦?我们只说:‘保管衣服的人。’您是不是应该象那些神经受过刺激的人那样重新再学学法语!”“监管衣物才是正确的说法,”萨尼埃特断断续续地嘟哝道。“勒巴德神甫……您,您真叫我讨厌,”维尔迪兰先生用可怕的声音叫道。“瞧您喘得多厉害!您难道刚爬了六层楼梯不成?”维尔迪兰先生的粗暴产生了效果,衣帽室的人让别的来客在萨尼埃特前面先过,每当萨尼埃特把衣物递过来时,他们就回绝说:“挨个来,先生,请别这么着急。”“这些才是有条有理的人,有工作能力,干得很好,我的朋友。”维尔迪兰先生微笑着赞道,以此鼓励他们将萨尼埃特挤到所有人的后面。
“来,”他对我们说:“这个畜生想必是要让我们在他那亲爱的穿堂风中冻死。我们到客厅去暖和暖和。监管衣服!”我们到客厅里后他还在说。“真是傻瓜!”“他只是喜欢玩弄辞藻,小伙子人倒不坏,”布里肖说。“我没有说他是个坏小伙子,我说他是一个傻瓜,”维尔迪兰先生尖刻地回驳道。
这工夫,维尔迪兰夫人跟戈达尔和茨基正谈得十分投机。
莫雷尔刚刚谢绝了一些朋友的邀请(原因是夏吕斯不能同去),可是她却已经在向那些朋友保证,提琴手会赏光前去的。莫雷尔拒绝到维尔迪兰夫妇朋友组织的晚会上去演奏,这自有他的道理——我们过一会儿将会看到这里面还有更重要的缘故——他之所以强调这个道理,主要是受启发于有闲阶层固有的,而小圈子特有的一种习惯。诚然,如果维尔迪兰夫人暗中听到一位新客和一位熟客低声互道一句什么,估计他们互相认识或者有互相结为朋友的愿望(“那么,星期五在某人家见”或者:“您哪一天到画室来都行,我一直呆到五点钟才走,您能来我真是高兴”),老板娘便会坐立不安,揣摩起如何给新客创造一个“机会”,以便使他成为小圈子一名灿烂夺目的新成员。她装出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同时,她那对因常听德彪西的作品而不是多服可卡因而产生黑圈的美丽的眼睛保持着唯有音乐的陶醉才会引起的疲倦神态,可是在她那由于负载着超量的四重奏和累年的偏头痛而明显前突的美丽的额头下却翻腾着并非纯复调的思想。她一分钟也无法忍耐,她要见缝插针。她立刻扑向两位正在交谈的人,把他们拉到一边,指着忠实的常客,对新来的客人说:“您不愿意和他一起来吃晚饭吗?比如星期六,或者您自己挑一天,来吃饭的人都很好。不要过于声张,因为我不准备把这伙人都请来(这伙人一词在五分钟之内用以特指小圈子里的人,为了表示对新客人寄予厚望,有必要暂时怠慢一下小圈子的成员)。
但是这种迷恋新客乃至制造亲近关系的迫切需要也有它消极的一面。维尔迪兰夫妇的圈子里每周三的例行聚会在成员之间产生了一种对立的情绪,即挑拨离间的欲望。在拉斯普里埃的几个月当中,大家朝夕相处,这种不和的欲望有增无减变本加厉了。维尔迪兰先生巧妙地抓住某人的把柄,张开蜘蛛网,象网住无辜的苍蝇那样网住他的伙伴。如果没有事情可以指责,那么无事生非,出人洋相也好。一个圈内的常客只要出去走半个小时,他就对着大家公开地奚落他,装出吃惊的样子说,大家怎么没有发现他的牙齿总是那么脏,或者反过来说,他刷牙成癖,每天要刷二十次之多。若要有人胆敢打开窗户,这种缺乏教养的举止就会使夫妇俩老交换愤怒的眼色。过不了片刻,维尔迪兰夫人便会要人给她一块披巾,维尔迪兰先生便借此厉声说道:“噢不,我要把窗户关上,我弄不明白,是谁自作主张把它打开的,”说得开窗的人如犯重罪,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根。酒喝得多了一些,也会给你招来指桑骂槐。“您不觉得难受吗?一个工人多喝酒确有好处。”两个常客如果事先没有征得老板娘允准,擅自一起散步,尽管这散步毫无不良动机,结果也会引来无休无止的非议。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的散步属于例外。纯粹是因为莫雷尔住宿军营,男爵没有客居拉斯普里埃的关系,对男爵的厌恶和唾弃才得以推迟了。但是这一时刻已即将来临。
维尔迪兰夫人动怒了,决定叫莫雷尔“分辨清楚”,德-夏吕斯先生让他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可笑而又可恶。“我补充一句,”维尔迪兰夫人继续说(她感到自己对某人的感激之情成了一种压在身上的沉重义务,杀了这人又于心不忍;这时候她就把这人的某一严重缺点公诸于众,于是她用诚实的手段免除了向该人感恩致谢的义务),“我补充一句,他在我这儿摆出的有些架势,我不太喜欢。”维尔迪兰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耿耿于怀,除了莫雷尔拒绝参加她朋友的晚会以外,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德-夏吕斯先生一心一意想着要为维尔迪兰夫人争光,给老板娘贡蒂河滨的沙龙带了一批人来。要是原初按照她的意愿,把她的朋友都邀请来的话,那么这批人一听说被邀人的名字,就绝对不会来了。德-夏吕斯先生用坚决的口气,不容分说地否决了维尔迪兰夫人提出的名单,否定的口吻中掺杂着贵族大老爷那种耿耿于怀和任性傲慢的气质以及节庆活动专家那种艺术憨直精神。他宁可收回棋子,拒绝出力,也绝不愿意屈就让步。据他看来,那会糟蹋整体效果。德-夏吕斯先生只允许森蒂纳赴会,仅此一项已充满了保留意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为了摆脱森蒂纳妻子的缠绕,对森蒂纳从开始每日亲热会面,发展到最后完全断绝交往。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觉得森蒂纳头脑聪明,仍不断地与他见面。在与小贵族杂交的资产者阶层中,所有人都非常富有,而且都与大贵族不曾相识的贵族攀了亲。森蒂纳这朵昔日盖尔芒特家族圈子中的奇葩,就是到这个阶层中来寻找发迹途径的,而且他自以为在此找到了根据地。但是,维尔迪兰夫人自以为知道森蒂纳妻子的贵族背景,对其丈夫的地位却未加注意(因为镇住我们的高度往往是几乎仅仅高出我们一头,而不是那些高不可见,耸入云霄的东西)。她认为有必要邀请森蒂纳,理由是他“娶了某某小姐为妻”,交往一定很广。这个想法恰恰与事实背道而驰,说明维尔迪兰夫人是多么孤陋寡闻,把男爵抹了口红的嘴唇引得笑开了花,散发出宽容的鄙夷和豁达的理解。他不屑于正面作答。然而他热衷于构筑社交理论。以展示他充裕的智慧、傲然的气度,因此他带着遗传性的轻浮,倾吐了他的心思。“森蒂纳结婚前应该征求我的意见才是,”他说。“既有生理优生学,就必有社会优生学,而这一领域我也许是独一无二的大夫。森蒂纳的病例是无可争辩的。显而易见,结了这门姻缘,是给自己背上了一个包袱,爱情的火焰从此熄灭。他的社会生命从此告终。我向他解释清楚,他也了解了我的用意,因为他非常聪明。另一方面,有那么一个人,具备了一切条件,本来完全可以有一个高贵万能,凌驾一切的地位,只是因为有一条可恶的绳索把她牵制在地面上。我半推半拉帮助她砍断了缆绳。现在他怀着胜利的喜悦获得了我给予她的自由和全能。这里需要用一些意志,但是她将得到的报偿却是何等巨大!因此谁只要善于听从我的劝告,谁就成为自身命运的助产士。”显而易见,德-夏吕斯先生在处理自身命运的时候,没有采取妥善的行动。行动不同于语言,尽管你能言善辩;行动也不同于思想,尽管你才思横溢。“但是就我而言,我是一个哲人,我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旁观着我刚才提及的社会动向,而绝不助长这种动向。因此我继续和森蒂纳保持交往,他对我始终表示适度的尊敬和热忱。我甚至还去了他的新居吃过晚饭。这新宅第虽然富丽堂皇,却叫人无聊厌倦,倒不如他生活拮据时,把挚友们都请来聚集在一个小阁楼里那样来得欢乐。反正您可以邀请他,我允许。但您提出的其他的人,我一概否决。您会因此而感激我的,因为如果说我是婚姻问题的行家,那末,在夜庆活动方面我更不逊色。我知道哪些人士能够扩大一次晚会的影响,使它能够腾飞,升高;我同样也清楚哪些人会把晚会搞得默默无闻,一败涂地。”德-夏吕斯先生这些排除客人名字的主张并不是一直基于痴人的积怨或者艺术家的挑剔,而是基于演员的灵巧,当他就某人或某事演了一段曲子大获成功时,他便希望能使尽可能多的人听到这首曲子。但是请第二批听众,必须把第一批听众全部排除干净,不然他们会发现演奏的曲子没有改变,还是老调重弹。他调换演出场地,正是因为他没有更换广告。当他在交谈中获得成功,他还需要组织到外省巡回演出。无论这些排除客人的动机是多么复杂,夏吕斯这么做使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她老板娘的权威受到了折损,使她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甚至使她的社交生涯受到严重挫折。这有两方面原因。首先,德-夏吕斯先生比絮比安更易动怒,莫名其妙地跟维尔迪兰夫人的最佳朋友人选个个都闹得反目。很自然,可以给他们的惩罚首先便是不请他们参加他在维尔迪兰夫人家组织的晚会。这些被排斥在外的人往往是所谓的社会显贵。可是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眼里,从他跟他们翻脸之日起,他们就自动失去了显贵的地位。他富有奇妙的想象,一旦这些人不再是他的朋友,与其说对他们吹毛求疵,不如叫他们名声扫地。如果罪魁祸首出身于某个名门世家,但其公爵领地仅仅受封于十九世纪,比如蒙代斯吉乌家族,那么,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重要的是看公爵领地受封的年代,而朝夕之间家世渊源变得无足轻重。“他们连公爵都不是,”他嚷道。“是蒙代斯吉乌神父的头衔张冠李戴加到了一个亲戚身上造成的,这事距今还不满八十个年头。如今的公爵,如果确有公爵可言的话,也仅仅是第三代公爵。说说于塞斯、拉特雷莫依勒、吕依纳这些人,他们都是第十代、第十四代公爵,我的胞兄就是盖尔芒特家族第十二代公爵和贡栋家族第十七代亲王。即便能够证明蒙代斯吉乌是望族世家的后裔,它又能说明什么呢?七传八传到他这一代还不早就成了败家孽障?如果换一种情况,跟他不睦的贵族久有一块封地,婚姻堂而皇之,跟王室沾亲带故,只是这份荣耀来得很快,并非列祖列宗所传,比如象吕依纳一类的人,那末事情又完全变了,唯有家世才是头等重要的。
“我倒想请教一下,阿尔贝蒂先生只是在路易十三时代才洗清污垢,变得斯文起来的!靠着王家公主的恩宠他才得以聚敛封地,在原先他们是根本无权问津的。这又有什么稀罕!”与德-夏吕斯先生打交道,失宠跟着得宠接踵而来,这是盖尔芒特家族人的天性决定的。盖尔芒特家的人要求社交闲谈能结出友谊的果子——这是社交闲谈无能为力的——并且还要能引发恐惧症,使人人害怕自己成为恶语中伤的对象。得宠越甚,失宠越烈。男爵以往对莫莱特夫人的垂青,众人有目共睹,而又望尘莫及。但是不知何日开始,突然出现了冷漠的迹象,表明她不配享受这种恩典。伯爵夫人自己总是说她始终没有能够发现个中的奥秘。反正一提到她的名字,男爵便怒火冲天,激起他雄辩至极因而致人重伤的抨击。维尔迪兰夫人觉得莫莱伯爵夫人为人很好。我们将会看到,维尔迪兰夫人将巨大的希望寄托在伯爵夫人身上。老板娘想,伯爵夫人将在她家里见到自己所谓的“法国四方”最高贵的人士,为此,非常高兴,当下建议邀请“莫莱夫人”。“啊!我的天,天地悠悠,人各有志,”德-夏吕斯先生回答说。“夫人,如果您有雅兴请比普莱夫人,希布夫人和约瑟夫-普吕多姆夫人前来一叙,我求之不得。不过,那样的话,最好是放在一个我不在的晚上。刚说几句,我就听出,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因为我提及的都是贵族大姓,可是您给我援引的均是一些不见经传的法官,诡计多端、说长道短、居心不良的市井小人。还有那些小家夫人,梦想效尤我嫂子盖尔芒特的仪态风度,但恰如松鹤模仿孔雀,低了八度音。可是,她们还自命为艺术保护者。我要补充一句,有一个人我经过斟酌,决定断绝同她的亲密关系,如果把她引入我非常希望在维尔迪兰夫人家举行的晚会,那将有失体统。这是一个自命不凡的蠢女人,出身本不高贵,又缺乏诚实和才智,居然认定自然能够替演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企图集两个角色于一身,这本身就是一种愚蠢的想法,因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这正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这就好比有人想同时兼做海森伯格1和萨拉-贝尔纳2——
1苏珊-海森伯格(1853-1924),法兰西喜剧院演员,专演天真少女的角色。
2萨拉-贝尔纳(1844-1923),法国著名悲剧演员。
总之,即使这不相矛盾,那也是极其可笑的。我有权对一位的言过其实付之一笑,对另一位的孤陋寡闻深感不幸。可是这位小资产者象青蛙胀破肚子一样妄想去跟这两位伟大的夫人争比高低,这岂不所谓引得母鸡都要发笑了,因为这两位夫人始终表现出本家族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莫莱!这就是一个不应该念出口来的名字,您要请她,我就不得不告退了,”他含笑附加了一句,那口气如同一位医生为了病人的利益,却不顾病人本人的意愿,决意不屈从于顺势疗法医生的合作。此外,德-夏吕斯先生还将另一批人归为可以忽视不请之类。对夏吕斯来说这些人确实可以忽视一边,但对维尔迪兰夫人来说,情况未必如此。德-夏吕斯先生自恃出身名门,登天的豪门望族,他或许也无所相求,可是这些名流要来到维尔迪兰夫人的沙龙里,就有可能将它变为巴黎的一等沙龙。维尔迪兰夫人开始发现,她已经多次坐失良机,这还不算社交界对德雷福斯事件的误解给她造成的社交耽误。其实这一件事也未尝成全了她。“我不知道是否对您说起过没有,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看见她社交圈里的有些人,心里有多么不快。他们干什么都以德雷福斯事件为上,为了争论重审与反重审的问题,居然把高贵的妇女排斥在外,却把那些低俗的女人迎进门来,连公爵夫人也受到了这些妇人的抨击,说她缺乏热情,思想不正,把祖国的利益置于社交名片之下。”我不知能否问问读者,犹如问一位朋友,跟他交谈了那么多次,但是记不清是否想到过或者找到过机会已把某件事情告诉了他。无论我交待过没有,那时候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态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我们接下去看看后来的一个时期,从社交的观点出发,她的态度甚至似乎是完全正确的。德-康布梅尔先生认为,德雷福斯事件是外国人一手制造的阴谋,目的在于摧毁情报机构,破坏军纪,削弱部队战斗力,离间法国人民,伺机入侵法国。除了几首拉封丹寓言以外,侯爵与文学绝不沾边。于是他委托妻子设法加以证实,作为残酷的观察者的文学,不仅制造了互不尊敬的社会气氛,而且还制造了如此严重的社会混乱。“雷纳克1先生和埃尔维厄2先生是串通一气的同谋,”她说。人们大概不至于会控拆德雷福斯事件用心险恶,策划阴谋来反对上流社会吧。不过她这番话无疑是打破了框框。上流人士不愿让政治渗入上流社会,恰如军人不愿让政治渗入军队一样,这一点是极为明智的。上流社会的事情跟性趣味相仿,我们一旦听凭审美理性来对性选择发号施令,那么我们不知会发展到什么反常的行为上去。基于那些妇人都是民族主义者这个道理,圣日耳曼区养成了接待别的社交圈妇人的习惯。随着民族主义的出现,道理遁然消失,习惯却沉淀下来。维尔迪兰夫人随波逐流,顺应德雷福斯运动,把有价值的作家吸引到自己身边。尽管他们是德雷福斯派,对她的社交活动一时没有任何用处,但是政治热情和其它热情一样,是不会延续持久的。新一代的人来到时,不再会理解这种热情;即便是表现过这些政治热情的同一代人也会改弦易辙,转而表现出与先前的政治热情并不相仿的政治热情。随着排他原因的改变,他们会恢复一部分原先拒之门外的人的地位。在德雷福斯事件发生过程中,君主主义者再也不是忧心忡忡,整日担心某人如果是反犹主义者或民族主义者,就可能是共和党人、激进派、甚至是反教会分子。万一有朝一日战争爆发,爱国主义也会采取另外一种形态,即便是一个沙文主义作家,人们也不会再去关心他曾经是不是一名德雷福斯派。就这样,维尔迪兰夫人利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危机,一场又一场的艺术革新,犹如燕子筑窝一样,接连不断地把碎片捡回家来。这些碎片暂时没有用处,但有朝一日就会组成她的沙龙——
1约瑟夫-雷纳克(1856-1921),法国政治家和作家。最初德雷福斯支持者,后来态度改变。
2保尔-埃尔维厄(1857-1915),法国剧作家,德雷福斯反对者。
德雷福斯事件过去了,阿纳托尔-法朗士却留下了。维尔迪兰夫人的力量表现在她对艺术的真诚的爱,对忠实的圈内成员的一片苦心,以及她不请社交人士而专门酬劳圈内成员的美餐。在她家里,每个人都象贝戈特在斯万夫人那里一样,受到敬重。当这个社团中的某一门客有一天成了杰出人物,众人希望来拜见他,那末在这位维尔迪兰夫人家里,他决不会象博代尔及夏博1烹制的官方宴席或圣查理曼菜肴那样,弄虚作假,而是一位美味芬芳的普通人,一位如同世界空净无人一样完美无缺的人。维尔迪兰夫人手下的演出班子陈容整齐,训练有素,拿出的节目堪称一流,缺的只是观众。自从观众的兴趣离开了某位贝戈特鼓吹的法兰西型的理性艺术,迷上了充满异国情调的音乐以后,维尔迪兰夫人成为一名外国艺术家常派巴黎的特约通讯员,在美丽动人的尤贝尔季也夫公主2身边为俄罗斯舞蹈家当起了加拉布斯仙女3,虽然老态龙钟,但是法力无边——
1巴黎当时最著名的熟食商。
2俄罗斯芭蕾的保护人。
3传说中加拉布斯仙女是行恶仙女,老态龙钟,曲背驼腰。
这批英俊美丽的舞蹈家进驻巴黎,只有那些缺乏艺术趣味的评论家才对她们诱人的魅力提出异议。我们知道,她们给巴黎带来了狂热的好奇,与德雷福斯事件相比,这狂热不太粗犷激烈,却更富有纯粹的审美情趣,而且也许同样的活泼热烈。维尔迪兰夫人借此又走到了前列,不过其社交效果与以往截然不同。正如我们在重罪法庭开庭期间,看到她总是和左拉夫人并肩坐在法官席下面一样,当一批为俄罗斯芭蕾热情欢呼的新观众纷纷涌向歌剧院的时候,我们总是看见她戴着从未见过的羽饰,和尤贝尔季也夫公主并肩端坐在头等包厢中。在司法大厦一阵激动之后,晚上大家相聚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从近处端详比卡尔1和拉博里2,尤其是借此打听最新消息,设法了解,从楚林登3、卢贝4和儒奥斯特上校5那里可以获得什么希望。与此相仿,经过《天方夜潭》6或者《伊戈尔王》7的舞剧所引起的兴奋之后,大家都无意就寝歇息,便来到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在尤贝尔季也夫公主和老板娘的支持下,每天晚上鲜美可口的夜宵把大家会聚在一起。有为了舞步更加轻捷而点食未进的舞蹈家,有他们的经理和美工,还有伟大的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8和理查-斯特劳斯9,大家欢聚一堂,形成了一个经久不变的小核心。这里犹如爱尔维修斯夫妇10的夜宵,巴黎最为高贵的女士以及外国殿下均乐意垂顾——
1乔治-玛丽-比卡尔(1854-1914),德雷福斯事件时任中校,后为将军和战争部长。
2费尔南-拉博里,德雷福斯和左拉的律师。
3埃弥尔-楚林登(1837-1929),1898年战争部长,不太相信德雷福斯无罪。
4埃弥尔-卢贝(1838-1929),曾任法国总统,坚定的德雷福斯支持者。
5儒奥斯特上校,1899年雷恩军事法庭的审判长。
6俄罗斯作曲家里姆斯基-柯萨科夫(1844-1908)所创作的组曲,由俄罗斯芭蕾舞团于1910年演于巴黎歌剧院。
7原为鲍罗丁的歌剧,1909年由俄罗斯芭蕾舞团改编为芭蕾。
8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法籍,后转美籍的俄罗斯作曲家。
9德国作曲家和指挥家(1864-1949)。
10爱尔维修斯(1715-1771),法国哲学家,和他妻子在巴黎近郊奥特依举办沙龙,常有哲学家聚会。
那些上流人士,自称很有艺术欣赏力,对俄罗斯芭蕾硬作无谓的区分,认为《仙女》1的导演较之《天方夜谭》更为“细腻”、不难在《天方夜谭》中找到黑人艺术的影响;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十分高兴,高兴能亲眼看到这些艺术趣味和戏剧的伟大革新者,看到他们的艺术虽然比绘画略多一些做作,但是引起的革命却和印象派一样深刻——
1原为肖邦钢琴曲,改编为芭蕾舞剧,1909年俄罗斯芭蕾舞团在巴黎演出时,斯特拉文斯基担任指挥。
回头再说德-夏吕斯先生。如果他仅把邦当夫人排在名册之外,那末维尔迪兰夫人也许不致于那么痛苦。维尔迪兰夫人在奥黛特家里发现她酷爱艺术,德雷福斯事件期间,她和丈夫到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来吃过几次饭。维尔迪兰夫人称他丈夫是个温吞水,因为他并不主张重新审理德雷福斯案件。他极为聪明伶俐,得意地和所有党派都串通关系。和拉博里共进晚餐时欢乐地表明他的独立态度。他对拉博里只是洗耳恭听,不利的话一句也不说,但在关键之处悄悄插一句,赞扬饶勒斯为人诚实正直。这是任何党派都一致公认的。不过德-夏吕斯先生还除掉了一些贵族夫人的名字,她们是维尔迪兰夫人近时在隆重的募捐、赈济音乐会上新建立的关系;不管德-夏吕斯先生对她们作如何感想,她们远远有胜他一筹;她们是维尔迪兰夫人家新核心的构建因素,而且是贵族核心的基本分子。维尔迪兰夫人把希望寄托在这次晚会上,指望德-夏吕斯先生给她带些贵族夫人来,她另外加上一些她的新朋友。为此她事先就十分庆幸地想到,男爵请来的人可能是她新朋友的亲朋好友,要是她们在贡蒂河滨不期相遇,一定会喜出望外。他的禁令使她大失所望,愤懑不平。她觉得,按照这样的条件,举办晚会是有益还是有害,还值得考虑。如果德-夏吕斯先生请来的客人对维尔迪兰夫人起码都表现出极度的热情,那么损失还不至于太重,因为她们将会成为她的朋友。如果这样,还不算亏本。德-夏吕斯先生拼命想把上流社会这两部分人始终拆成两半。可是,不久有一日开晚会,有人自会把她们重新聚在一起,只是没让他来参加而已。维尔迪兰夫人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着男爵邀请的客人。她不久就会知道那些人是带着何种精神状态前来赴邀的,终于知道了能够和她们建立何种关系。眼下,维尔迪兰夫人正在和忠诚的门客们进行磋商,看见夏吕斯、布里肖和我一同走进来,立时收住了话头。
当布里肖对维尔迪兰夫人说,他得知她前挚友身体如此欠佳,他深表悲伤,她大出我们所料,回答说:“听着,我不得不承认,悲伤我是一点儿也没有感到。自己没有的感情硬要装出来,这是无济于事的……”她无疑是精神不佳才这么说的,一想到整个晚会上她都要装出一副愁容,就已经觉得疲劳了;她这也是出于傲慢,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由于没有取消这次晚会在寻找歉词;不过她又是出于对人性的尊重和深于世故,因为她的缺乏悲痛,如果归之于对亲王夫人突然公开化的个人厌恶,那末总比众人事不关己的态度要高尚,不失气节,因为面对一种无可置疑的诚实,人们容易失去武装:如果维尔迪兰夫人对亲王夫人的故世不是真的无动于衷,难道她会给自己背上一个比这严重得多的罪名来为自己继续接待客人的做法开脱吗?人们忘了,维尔迪兰夫人本来可以承认,她确实非常悲痛,但是她没有勇气放弃一次欢聚的机会。但是,朋友的冷酷无情虽然是一件较为令人震惊、较为缺乏道德的事情,却又不是一件过于丢人的事情,因此比家庭主妇那种轻佻浅薄较为容易承认。从犯罪学的观点来讲,罪犯觉得哪里有危险,就避之不及朝有利的方向坦白;在免受惩治的错误面前,是自尊心决定坦白的内容。有些人为了不让忧伤中断他们欢乐的生活,便反复不休地说,内心的悲哀靠外在的服丧来表现是毫无意义的,也许维尔迪兰夫人觉得这种遁词已经是路人皆知的旧玩意了,因此她宁可仿效那些聪明的罪犯,弃绝者老一套的无辜表白,为自己辩解——不知不觉作了一半坦白——的时候就说,凡是众人指责的事情,自己反而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可是不巧得很,自己迄今没有机会身体力行。也许维尔迪兰夫人在解释自己行为的时候,采用了无动于衷的论点,她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踏上了怨恨的滑坡,不如把怨恨的心情表达出来,这样至少也有几分独特。把这种心情理清头绪,已不失为一种罕见的敏锐;把它公开表白出来,那就更能显示出某种“胆识”。因此,她故意强调自己毫无伤感,内心充满了荒唐的心理学家和鲁莽的戏剧家所有的那种骄傲与满足。“是的,这事很奇怪,”她说,“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的天,我不能说我不希望她活着,她不是一个坏人。”“她就是一个坏人,”维尔迪兰先生打断说。“啊!他不喜欢她,是因为他觉得我请她做客,有损于我。他为这件事情失去了理智。”“请承认我是正确的,”维尔迪兰先生说,“你们相互来往,我从来没有赞成过。我一直说,她的名声不好。”“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萨尼埃特回驳说。“什么?”维尔迪兰夫人嚷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不是不好,而是可耻,丢人。不,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自己也无法说明自己的感情。我对她并不厌恨,可是她对我们却那么冷漠,以至于当我们得悉她身体严重患病时,连我丈夫都大为惊奇地对我说;‘你对这事好象毫无感触似的。’这不,今天晚上他建议我取消晚会,我恰恰相反偏要举行,因为没有悲伤硬要装出悲伤,我会觉得是在演戏。”她说这番话是因为她觉得这奇怪得象“自由剧”,而且非常方便。因为冷漠无情或者坦白了的缺德跟浮浅的道德一样,都使生活变得简单了。她把应该受到惩罚的行为变成了一项诚实的义务,为之人们不需要再去寻找开脱的借口。底下的信徒们聆听着维尔迪兰夫人的话语,心头交织着钦佩和不适之感,犹如以前某些以残酷现实和痛苦观察为题材的戏剧所引起的感觉一样。许多人一边赞叹地看到,老板娘的正直坦诚和落拓不羁又变换了新的形式。一边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死亡,虽然他们心想,归根结底这不是一回事,但是他们还是在考虑,有朝一日自己突然死去,别人会是悲恸哀哭呢还是会在贡蒂河滨举行欢庆。“为了我的客人,晚会没有取消,我非常高兴,”德-夏吕斯先生说,他没有发现,他如此表达谢意,恰恰刺伤了维尔迪兰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