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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女逃亡者 (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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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说人们在回复到起初的漠然状态之前,免不了要以终点为逆向走完爱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线却不一定与去时完全一样。两条路线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不是直线,因为爱情与遗忘的进展都无一定之规。但它们不一定取同样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终点时分四个阶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在这几个阶段我发现了一些游离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这些东西和我的爱情之间有某种关系,那只是因为在一次难忘的爱情诞生之前,我们心灵里已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们与爱情发生联系,或者滋养爱情,或是抗拒爱情,或者在我们惯于思考的理性看来它们是爱情的反衬或写照。

第一个阶段开始于初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诸圣瞻礼节,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树林,一面忧伤地重温阿尔贝蒂娜回到巴黎后从特罗卡特罗来找我的情景,因为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是这天阿尔贝蒂娜已不在我身边。我的回忆是忧伤的,但也并非没有乐趣,因为我好似在用凄凉的小调重新奏出逝去的时日的主题曲,没有弗朗索瓦丝的电话,没有阿尔贝蒂娜前来陪伴,连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过我必须把回忆中的有关内容从现实中抽掉,结果反而给这一天涂上了某种伤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为那不复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压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纹。我轻轻哼着凡德伊奏鸣曲中的几个乐句,而且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多次为我弹奏过这个曲子时也不太悲伤,因为所有我对她的回忆几乎都已进入第二化学状态,不再给心灵造成令人忧虑的压迫感,而是带来一丝温馨。有些乐段是她弹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弹奏到这里总要发些我当时认为挺有意思的感叹,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着这些乐段时便会想:“可怜的孩子。”但并无伤感之情,只是给这些乐段增添了一种价值,可以说是历史价值和收藏价值,就象范-狄克1所作的查理一世画像,画儿本身已经很美,后来杜-巴里夫人2想让国王吃惊,下令把这幅画列为国家收藏品,于是它的价值就更高了。那个小小的乐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为一个个不同的小节,飘飘袅袅,过了一会儿才余音散尽,这时对我来说,消失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的使者,但对于斯万,意义就不一样。小乐句在我心中和在斯万心中所唤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使我更为动心的是乐句的构思、尝试、反复开始,总之是一个乐句在整个奏鸣曲中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一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现在我已明白我的爱情的组成部分在怎样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着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后化成模糊的记忆,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开端,因此,听着小乐句渐渐飘散,就好象看到我的爱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着被灌木丛融开的一条条小径漫步,铺满小径的薄纱般的小草已日渐稀疏,我忆起有一回乘车兜风,阿尔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后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围笼罩着我的整个生活,对那次散步的回忆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飘荡,融在树枝间似有若无的雾霭里,落日的余晖透过这些颜色变深的树枝,把宛若横悬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树叶照得灿亮3,我不满足于用记忆的眼睛看这些小径,它们使我发生兴趣,使我感动,就象那些纯粹的景物描写章节,艺术家在其中穿插了一个虚构的情节,甚至一整个离奇的故事,为的是使描写更完美;于是这自然景物便独具一种震撼我的心腑的忧伤之美。当时我以为,这景色之所以对我有这样的魅力是因为我始终深深地爱着阿尔贝蒂娜,其实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进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经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说,回忆的性质已经起了变化;然而有时我们虽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觉,比如那天我以为看清了自己忧伤的原因,但要追根寻源找到这种感觉更深远的含意却无能为力:正如医生听着病人向他诉说自己的不适,并且根据这些症候顺藤摸瓜,找出内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样,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想法也只能起征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边,于是肉欲便苏醒了。对女性的爱又一次在我身上抬头,就象当初我停止和希尔贝特会面后的情况一样;这种爱欲并不和某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有任何单一的联系,而是象从毁灭后的物质中释放出来的元素那样飘飘荡荡,在春天的空气中浮游,只等和另一个造物结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发的花儿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观赏着繁花似锦的少女们,晴朗的日子在她们的装点下显得更明媚,过去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车里,或者,也是一个星期天,和阿尔贝蒂娜一起乘车散步时,我从车内大概也这么观赏过姑娘们。我投在她们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与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向她们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胆、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结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蓝灰色翅膀,与我的目光成双配对,于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径上便掠过一种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这些小径如此变样的,因为对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1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

2杜-巴里夫人,路易十五的宠幸和情妇。

3而且我时不时地浑身一颤,就象所有那些为某个女人魂绕梦牵的男子,他们看到站在一条小径拐角处的任何女人都觉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许是她!”他们不断回头张望,但车子继续往前开,并不返回来——作者注。

有时一本令人伤感的小说会突然把我带回到过去,确实,某些小说就象重大而短暂的悲痛,能一扫习惯的障碍,把我们重新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不过时间不长,只有几个小时,跟一场恶梦一样,因为习惯的力量很大,它产生忘却,带回欢乐,而头脑无力与它抗争,也无力恢复真实,习惯的力量远远超过一本好书的近乎催眠术的暗示力量,后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样,只有短期效果。

再说,当初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想结识阿尔贝蒂娜时,不正是因为在我看来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为之驻足的少女们,并能概括所有这些少女的生活吗?过去她们凝聚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里,如今这颗正在陨落的爱情之星重又化为散开的粉末般的星云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觉得这些姑娘全都是阿尔贝蒂娜,我心中印着她的形象,于是处处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条甬道的转弯处,一位正在上汽车的姑娘是那么象她,身材和她一样的丰腴,一时间我竟至于自问,我适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们向我讲述她的死时是否在骗我。就这样,在甬道拐弯处,或者在巴尔贝克,阿尔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现,上车的方式和过去一样,那时她对生活是多么充满信心啊。刚才这位姑娘上车的动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经常出现的一种表面现象那样,不,对我来说,它成了一种持久性的动作,通过适才赋予它的这一层意义,它似乎还延伸到过去,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忧伤。

然而姑娘已经不见了。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三个姑娘走在一起,年龄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许是少妇,她们那优雅而有力的步态与我第一次瞥见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时为之着迷的那种风度有极大的相同之处,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后面,她们叫了一辆车,我也不顾一切地四下找车,后来找到一辆,但已经太晚了。姑娘们早没影儿了。过了几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远远望见我在树林尾随过的三个姑娘,她们正从我们公寓的拱门下走出来。完全是那种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头发的那两个,只是年龄大了些,过去我从窗口看见这样的姑娘,或是在街上与她们交臂而过,脑袋里便会打千百个主意,她们使我热爱生活,可是我没能认识她们。金色头发的那一位看样子更娇弱些,几乎是病恹恹的,我不太喜欢。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们一眼就满足,我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视,无法让它转移,它象在解一道数学题时那么专注,好象意识到必须透过所看的事物探寻出更深远的意义。我本来也许会让她们就这么从我视线中消失,象对很多其他姑娘一样,可是她们打我面前经过时,金发姑娘——也许是因为我过分注意地凝视她们了?——偷偷向我投来一瞥,接着,在走过去之后,她回过头来又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可把我的心点燃起来了。不过,见她不再管我只顾和她的女友们又谈起话来,我的热情可能最终会跌落下去,可是下面这件事却使它百倍高涨。我去问门房那三位姑娘是谁,门房说:“她们想见公爵夫人。我想她们三人中只有一位认识公爵夫人,其他两位只是陪她到门口。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写对了。”只见写的是德博什维尔小姐,我很快把它复原为德-埃博什维尔,也就是说,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个出身极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盖尔芒特家族沾点什么亲,罗贝尔曾经对我说起过她,因为他在一家妓院遇见过她,还和她有过一段私情。现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为什么背着伙伴们回头看我。我曾经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据罗贝尔告诉我的名字想象过她的容貌啊!而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们毫无不同之处,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这目光把我秘密带进了她生活中某些显然连她的女友们也不知道的阶段,我因而觉得她比较容易接近——几乎已一半属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贵族女子更温和。在她的思想上,我们之间早就存在着共有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可能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当然,如果她可以随便跟我约会的话。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对我表达的吗?然而那丰富的表情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要问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究竟长得怎样,我也许不能准确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发女郎的侧面轮廓,然而我已经疯狂地爱上她了。突然我发觉,我这样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维尔准是三人中那个回过头来并看了我两眼的金发姑娘似的。而门房并没有这样说呀。于是我又回到门口,再一次盘问门房,他说对这一点他无可奉告,因为那几位姑娘是第一次来,而且他当时又不在场。不过他这就去问他妻子,她见过她们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扫后楼梯。谁一生中没有体验过和上述情况多少有点相似,而且是耐人寻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将您在舞会上见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写了一番,这位好心的朋友据此得出结论说,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齐发出邀请。但是在那么多女子中间,而且仅仅根据一番口头描绘就断定是谁,不会弄错吗?您即将与之相见的姑娘会不会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将微笑着向您伸出手来的姑娘会不会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种可能性是相当常见的,这得归功于某种直觉,有时幸运之风也促成好事,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总能用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来解释。于是当您见到她时,您会在心里说:“正是她。”我记得,我曾经在海边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谁叫阿尔贝蒂娜-西蒙内。这段回忆引起我内心一阵尖锐的痛苦,但为时并不长,在门房去找他妻子的当儿,我考虑的主要是——因为我想着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而在这种等待的时刻,你原先没来由地安在一张面孔上的一个名字,或一种情况,便会处于游离状态,在好几张脸之间飘荡,如果它附着到一张新的面孔上,那么为您提供过有关情况的原先那张面孔就随即变得和先前一样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门房也许会告诉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不是那位金发姑娘,而是两位褐发姑娘中的一位。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姑娘,那个金发的、诡秘的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经爱上她,并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会消失,门房的决定命运的回答将把她分离成两个互不相关的成份,而我曾经凭着主观臆断把这两个成份结合在一起,有如小说家把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各种素材溶于一炉,然后塑造出一个假想的人物,而每一个素材孤立起来看——那时姓名不再能证实目光的意图——便失掉任何意义。在那种情况下,我的论据将不攻自破,可是事实相反,门房回来说,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正是那位金发姑娘,顿时,我的论据就变得坚不可摧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相信什么同音字。如果三个姑娘中有一个叫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回过头来用那种神态甚至几乎是微笑着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设初步得到局部验证),而她却不是去妓院的那个德-埃博什维尔,那么,这种偶然性也未免太离奇了。

于是极度忙乱的一天开始了。两天后我将去拜望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她家里,我将见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并和她约会(我能想到办法和她在客厅的一角单独交谈),为了在那天给人一个更好的印象,我必须外出购买所有我认为适合的东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这以前,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先去给罗贝尔发了个电报,询问姑娘的确切姓名和长相,希望在两天内得到回音,门房说过,姑娘两天后会来看望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个时间去拜访公爵夫人(此刻我没有一秒钟想其他事;连阿尔贝蒂娜也不想),不管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哪怕我病了,必须让人用轿子把我抬下去。我打电报给圣卢,并不是因为我对姑娘的身份还有什么怀疑,也不是因为我以为我见到的那个姑娘和他跟我谈过的那个姑娘是不同的两个人。我根本不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在我不耐烦地等待两天后的那个日子时,能收到一封有关她的详细情况的电报,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经对她拥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在电报局,我一面因满怀希望而情绪兴奋,劲头十足地拟着电文,一面注意到,我现在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已远非童年时对希尔贝特那样束手无策了。我只费心拟了电文,这以后邮局工作人员就只需把电文拿去,极其迅速的电讯网就只需负责传送,于是法国大陆和地中海,以及致力于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罗贝尔那整个花天酒地的过去,这一切都将为我刚刚开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无需再费脑筋想它,上述那些人会负责在24小时内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可是从前呢,我被弗朗索瓦丝从香榭丽舍大街带回来,只能独个儿在家酝酿自己无力实现的欲望,不能运用当代文明提供的种种便利,我恋爱的方式象未开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说是象花儿,因为我没有行动的自由。电报发出以后,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着时光;父亲偏又要我和他一起离开巴黎两天,这样,去公爵夫人家拜访的事可能给误掉,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以致母亲不得不出面干预,最后父亲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几个钟头里,我怒气无法平息,与此同时我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的渴念却因为有人在我们之间设置了障碍,因为我一度害怕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拜访不能成行而高涨了百倍,而我无时无刻不预先为这次拜访感到满心欢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将属于我、谁也无法从我手中夺走的财宝。有些哲学家认为,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生活的进程是在我们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样,爱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开端,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它说明外界现实的作用对我们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凭记忆画一幅德-埃博什维尔的肖像,要我描写她的体貌特征,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认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从侧面瞥见过她,她正在走动,她给我的感觉是好看、朴实无华、身材颀长、一头金发,关于她,我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然而欲望、焦虑、怕被父亲带走而见不到她时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击,凡此种种都作用于心灵,再加上姑娘在我脑海中的一幅形象,这形象,说到底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赏心悦目就够了,以上这一切便已构成爱情。我高兴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终于收到圣卢的回电:“德-奥士维尔,‘德’贵族姓氏前之介词,‘奥士’如裸麦,禾本科植物,‘维尔’同城市1,小巧、褐发、丰满,现在瑞士。”原来不是她——

1德-奥士维尔的原文是deeville,前部分“e”与法文“裸麦”(e)相同,后部分“ville”与城市(ville)相同。

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信件走进我的房间,漫不经心地将信件放在我床上,脸上摆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随即又走开了,好让我一个人呆着。而我呢,我熟悉亲爱的妈妈的心计,并且知道任何人都能准确无误地从她脸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钥匙,那就是懂得她总想让别人高兴,于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里面一定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妈妈装出这副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为了给我一个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象有些人,他们先就把事情告诉了你,使你兴味大减。她没待在我这里是因为怕我出于自尊心掩盖自己的高兴,从而不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乐趣。”母亲走到门口正要出去时,迎面碰到正走进我房间的弗朗索瓦丝,母亲便硬让她退回去,并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丝莫名其妙,大为不快,因为她认为她的差事包含一项特权,那就是她可以随时走进我的房间,并且,如果她乐意的话,可以呆在这里。但是,转眼间她脸上惊讶、气愤的表情已被一个阴郁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盖,这微笑带着超越一切的怜悯和哲理的嘲讽,是受伤的自尊心分泌出来医冶自己伤口的粘液。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过来瞧不起我们。因为她知道,我们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们引人注目不是靠聪明才智,他们的乐趣在于依仗别人对他们的畏惧,硬要聪明人和仆人去做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以充分显示他们的主子地位,比如在传染病流行期间命人把水煮沸,规定打扫房间要用湿抹布,人家想进房间的时候偏要他出去。我母亲匆忙中带走了蜡烛。我发现她把邮件放在紧靠我的地方,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过我感觉出那都是报纸。也许报上有某个我喜爱的作家写的文章,由于他现在很少写作,这文章对我来说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开厚厚的窗帘。在灰白的雾蒙蒙的日光之上是粉红色的天空,红得象厨房里在这种时刻点燃的炉灶,它使我充满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个欲念:去我在那儿遇见过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卖牛奶姑娘的山区小站过夜,并在那儿醒来。

我翻开《费加罗》报。多么无聊!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和我寄到报社而没被刊登的文章标题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仅标题相同,下面几个词句也完全一样。这,这太不象话了。我要寄一份抗议书去1。咦,不只是几个词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还有我的署名……原来我那篇文章终于发表了!可是,也许在那个时期我的思想已经开始有点老化,有点疲乏了,它仍继续按原来的路子思考,好象还没明白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经开始的动作,哪怕这动作已没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现一个未曾料到的障碍,必须退却,否则就有危险。接着我便端详这精神食粮——报纸,由于刚从印刷机里出来,又带着晨雾,这报纸还是热乎乎潮润润的,它在晨曦微露时就被分送到女佣们手中,女佣们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给她们的主人,它在同一个时间进入千家万户,既多得数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个——

1这时我听到弗朗索瓦丝在嘟嘟哝哝,她一向认为自己可以大摇大摆进我的房间,这次被赶出来很是愤愤不平,“你说这让不让人难受,他是我眼看着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他妈妈生他时我没看到,不过,说得实在点,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还不满5岁哩!”——作者注。

我手中拿着的不是某一份报,而是一万份报中的任意一份;这文章不只是我写的文章,它是我写的而且被所有人阅读的文章。为了正确估计此刻在别人家里发生的现象,我必须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报纸的一个读者的身份来读这篇文章,这不仅是我写的东西,在众多人的思想里,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征。因此,我必须暂时不作为作者而作为报纸的任意一位读者来读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不知道报上有这篇文章的读者会读到它吗?我漫不经心地展开报纸,仿佛自己就是这样一位读者,脸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报上有些什么,并急于要看看社会新闻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开那篇文章(为了做得逼真,也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时数数故意数得特别慢),可是文章特别长,我的目光扫过时免不了挂住一段。不过,看到头版文章的人,乃至阅读它的人,很多并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说不出昨天报上头版的文章是谁写的。此时我便下决心,今后凡是头版的文章都要读,还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骗情妇是为了相信情妇对他也是忠实的,我伤心地想,今后我对别人的文章的关心并不一定能,事实上也没有能强使别人对我的文章回报以关心。再说还有外出打猎的人,以及一大早就离开了家的人,话说回来,总还有几个人会读它。于是我学着这些人的样子,开始阅读了。尽管我知道很多读这篇文章的人都会认为它令人厌烦,但是我却觉得,我阅读时在每个字里看到的东西都跃然纸上,我不能相信,别人睁开眼不会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为我以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读者领会,其实,后者头脑里形成的是另一种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为他们讲的话将一毫不差地沿着电话线传过去的人们一样天真;就在我想作为任意一个读者时,我的思想却按作者的方式重复着我的文章的读者们将要做的工作。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欢的某个句子,他却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轻忽的某一感想。同样,前一个读者弃而不读的部分可能会有另一个读者去拜读,这样,整篇文章就会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对自己产生怀疑,而且也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文章辩护了。实际上,不管多么出色的文章,其价值就象议会报告中的某些词句一样,部长说的“我们走着瞧”这几个字不过是下面这句话的一部分,也许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这句话应该是:参议院主席,内务和宗教部长说:“我们走着瞧吧。”(极左派热烈欢呼。中间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几个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结尾比句子中间部分美,与开头亦很相称)。新闻文学的美一部分在于它对读者所产生的影响,这是这类文学的先天性缺陷,名气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幸免。文章好比集体创造的一尊维纳斯雕像,如果你囿于作者的思想,你就等于只看到一只残缺的胳臂,因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读者头脑中实现和完成的。但由于人群,不管多么优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艺术家,所以他们给文章打上的最后印记总有点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圣伯夫可能想象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带有高大圆柱的床上读他发表在《立宪报》上的文章,并且很赏识某个漂亮句子,这个句子他自己也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认为要扩大他的专栏文章的影响就必须往文章里塞进很多这样的句子,那么也许这句话永远也写不出来。荣誉勋位管理会总管大概也在看这篇文章,而且稍后去拜访他的挚友时会跟她谈起。身着灰色长裤的德-诺阿耶公爵晚上用车来接他时会告诉他社交界对此文的看法,除非在这以前他已从德-阿布维尔夫人的短简中了解到这些看法。既然我对自己的怀疑建立在一万个人对我的赞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阅读那篇文章时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华方面的希望,其程度与我仅为自己阅读而写这篇文章时对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时此刻对很多人来说,我的思想——或者,对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们来说,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仅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现,以及对我这个人的联想,并且是美化了的联想——在他们头上闪耀,把他们的思想染成了曙色,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户上同时升起的粉红曙光更使我浑身充满力量和得胜的喜悦1。因此,这令人鼓舞的阅读一结束,原来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读一遍,但并不象人们对自己过去写的一篇文章,认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决定叫弗朗索瓦丝再去买若干份,就说是为了送给朋友们,其实是为了亲手触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这一神奇现象,同时可以假设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刚打开《费加罗》,这样我就可以在另一份报纸上读到同样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没去看望德-盖尔芒特夫妇了,我将去拜访他们,借此机会通过他们了解人们对我的文章的看法——

1就在我尽量作为任意一名读者的时候,我看到布洛克、德-盖尔芒特夫妇、勒格朗丹、安德烈、还有某某先生从每句话里找出它们包含的形象,于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读这篇文章。但是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对我最为有利的对立面,我虽然以作者的身份读它,却以读者的身份来评判自己,因而我没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达的完美境界与实际文章相对照时会有的那些苟求。在我写那些文章时,它们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么苍白,和我对事物和谐而明晰的看法相比显得那么复杂和晦涩,而且充满我不知如何填补的空白,因此,当时读这些文字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可救药地缺乏才华。但是现在,由于我竭力把自己作为读者,就把评判自己这一痛苦责任推卸给了别人,至少在读我写下的东西时,能够将我原来想表达的东西一笔勾销。我一面读,一面尽量使自己相信这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于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词——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们与我原来想写的相比是一个失败——都以它们的光彩、它们的新颖、它们的深邃使我陶醉。当我感觉到某处是明显的败笔时,我就躲避到对文章赞叹不已的任意读者这一身份后面,并对自己说:“算了!一个读者怎么能觉察这个欠缺呢?不错,这儿可能缺了点什么,可是,要是他们不满意那真叫见鬼了!就现在这样,妙语连珠之处已经够多的了,比他们通常读到的要多。”——作者注。

我想到某位女读者,我是那么希望进入她的闺房,报纸即便不会给她带去我的思想(因为她不能理解它),至少也能带去我的名字,如同人们在她面前对我的一声赞扬。然而你不爱的东西受到赞扬不能牵动你的心,正如你不理解的思想不能吸引你的思想。而我其余的朋友呢?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健康状况继续恶化,如果我不能去看他们,那么不妨继续写作,通过我的文章去接近他们,在字里行间与他们交谈,让他们按我的意向思考,让他们喜欢我,并接受我进入他们的心灵,这对我将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这么想是因为社交关系迄今为止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一席位置,缺少这种关系的未来日子使我害怕;还因为在我身体恢复到能重新去看望朋友们之前,写作这一权宜之计能使我得到他们的关注,也许还能激起他们的赞赏,这对我是一个慰藉;我虽这么想,但我却感觉到这是不现实的,不错,我喜欢把朋友们的关心想象成我的乐趣之所在,然而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的、主动的乐趣,这种乐趣不是他们所能给我的,也不是我跟他们交谈时所能得到的,而恰恰是在远离他们写作时我才能得到;如果开始写作是为了间接与他们见面,为了让他们对我有一个更好的看法,为了替自己在社交界取得一个更好的地位作准备,那么,日后也许写作会使我不再想见他们,而文学为我在社交界取得的地位,我也许不再想去享用它,因为那时我的乐趣就不是在社交活动中而是在文学创作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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