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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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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腊月二十九,杨百顺他哥杨百业成亲。杨百业这年十九岁。杨百顺年轻时候,男人十九岁成亲并不算早,但卖豆腐的老杨,并没打算让杨百业今年成亲。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娶房媳妇不是件小事。事情大不单是说会有不少花费,就是花费有,小门小户,也没有现成的媳妇在门口等着你;除了花费,还是个人事。说起人缘,老杨家在别人看来不算好,但老杨不这么认为,认为自个儿在世上朋友多。虽然自以为人缘好,但他不准备让杨百业马上成亲。人一有媳妇,就有了外心,晚两年再说,可安心跟老杨再做两年豆腐,比豆腐更重要的是,老杨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中,有两个跟老杨闹别扭,影响了老杨对儿子整体的看法。杨百顺杨百利都离家出走,剩下一个杨百业跟他在家做豆腐,离家出走的不在眼前,在眼前的处处能挑出毛病。一句话不对付,老杨会记上十天,十天哪有不说错一句话的?所以老杨对杨百业的不满,渐渐超过了对杨百顺和杨百利,就是藏在心里不说。杨百业从十七岁起,就盼着成亲。盼着成亲不是说一成亲就有了女人,而是成亲之后,能与老杨分家另过,不用再像驴一样,整日给老杨白磨豆腐,不白磨豆腐还在其次,关键是脱离了老杨,不用再看他的脸色。但杨百业这点心思,马上被老杨察觉了。怀揣一个坏心思,比说错一句话。更让老杨记恨。老杨更要放慢杨百业婚事的步子。父子俩表面天天在一起磨豆腐,内心各有各的想法。家里由老杨说了算,杨百业有想法管啥用?一切还得照老杨的心思来。但今年与往年不同,老杨家没找婚事,婚事在年前找到了老杨家。照延津的风俗,一个婚姻从无到有,从下定礼到成亲,起码得一年以上。老杨家的婚事,腊月二十五才说起,腊月二十九就要娶亲,前后只用了四天。照老杨的身份,一个卖豆腐的,就是给儿子娶亲,亲家也该是剃头匠或贩驴的,才算门当户对,而老杨这次结的亲家,却是二十里外秦家庄的东家老秦。老秦有三十顷地,家里雇着十几个伙计。平日来往的,皆是大户人家。老秦是个大个儿,圆头,小眼,眼爱眨巴,别人眼睛一天眨两千次,老秦一天得眨两万次。勤眨巴眼的人爱动心思,但老秦不动心思。老秦哑嗓子,说话声音不高,遇事爱讲理。但他的讲理与镇上开生药铺的蔡宝林的讲理不同,蔡宝林讲理是自个儿讲,不让别人讲,好用自个儿的理把别人讲通,老秦讲理自个儿从来不讲,都是让人讲:“这事儿我咋就整不明白呢?你给我讲讲。”

别人讲,他在那里听;而且一切须从头讲起,一五一十,来龙去脉,哪个环节也不能落下,哪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一件事,理都不是一面的,是多面的,讲着讲着就出了纰漏,一出纰漏就被老秦抓住了:“停停,这个地方我咋又糊涂了呢?你再讲讲。”

等你把这个纰漏堵住,别的地方又出了纰漏。本来事情没那么多纰漏,也让你说得漏洞百出。一直讲到老秦听明白了,也就是你讲不下去了,老秦啥也没说,就已经得理了,老秦才算罢。老秦得理又不让人,眨巴着眼说:“这可是你说的。”

所以老秦与人打交道,从来不动心思,都是别人讲着讲着改了心思。

老秦快六十了,膝下有四男一女。四男老秦没怎么在意,唯一个小女,老秦四十岁得的,是他的心头肉。老秦脾气上来,与儿子也讲理,让儿子给他讲个明白,但与小女不讲理。一个女娃,老秦送她进过私塾,进过“延津新学”,取名秦曼卿,也算识文断字。按照常理,老秦打死也不会把小女嫁给一个卖豆腐的人家,何况秦曼卿一年前已定了婆家,公爹是县城北街开粮栈的老李。老李的粮栈叫“丰茂源”。“丰茂源”旁边,老李又开着一个中药铺,叫“济世堂”。两铺子的买卖,占了半条街。家里吃饭,掌柜伙计,要开四桌。老李嘴大,常跷着腿在街上说:“你没病,吃我的粮;你有病,吃我的药。”

让人觉得有些张狂。但老李张狂是在嘴上,心底还是个老实人。一遇大事,就没个主意。正是因为一个没主意,一个主意大,他和老秦成了好朋友,去年通过媒人老崔,结了儿女亲家。老李的儿子叫李金龙,也上过“延津新学”,说起来和秦曼卿还是同窗。两家去年秋天下的定礼,婚期定在今年腊月二十九。过年之前成亲,图个双喜。自从下了定礼,两家来往就开始频繁。逢年过节,老李的儿子李金龙还来拜见岳父。李金龙和他爹老李性格不同,老李爱说话,李金龙不爱说话。老秦与他坐在一起,老秦说啥,他听啥,老秦不说,他也不怕冷场,对一个事情肯定或否定,仅以点头或摇头表示。老秦与别人在一起时,是老秦让别人说,老秦来听,现在与李金龙在一起,李金龙成了老秦,老秦成了别人。老秦不禁感叹:“操他大爷,还有比我沉得住气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李金龙没有大的反感。但进了今年腊月,离娶亲还有二十多天,李金龙突然变了卦。李金龙变卦不是对秦家或老秦有什么意见,而是年前和一帮狐朋狗友吃酒,划拳斗酒时,因为一杯酒的喝法,与新学时一位同学魏俊仁翻了脸。李金龙骂了一句魏俊仁傻屌,魏俊仁恼了,说谁是傻屌?自己未婚妻少一只耳朵都不知道,还说别人。大家以为魏俊仁是开玩笑,故意损李金龙。皆伸手打魏俊仁。魏俊仁被打恼了,言之凿凿,说这话是听新学时另一位女同学邓秀芝说的。当时上“新学”时,秦曼卿在邓秀芝家借过宿。邓秀芝说,这只耳朵,是秦曼卿两岁时候,在院子里乘凉睡着了,被一头猪咬下的。秦曼卿头的左半边,整日用头发遮着,原因就在这里。这个邓秀芝,就是杨百顺他弟杨百利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时,“喷空”好友牛国兴暗恋的那个女同学。为了替牛国兴给邓秀芝送信,杨百利还被邓家捆到枣树上打过一顿。魏俊仁说这话也是一气之下,并没想破坏李金龙的婚事。李金龙听罢,脑袋轰地炸了,何况众人之下,扫了自己的面子。李金龙一下将酒桌掀翻,转身回家,让他爹与秦家退婚。“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听说老秦的女儿少一只耳朵,也吃了一惊:“这就是老秦的不是了。别说是结儿女亲家,就是卖头小猪,也不能对买主掖着藏着。”

又说:

“耳根长个痦子,可以按下不提,少一只耳朵,昨不事先说明呢?”

但又犯愁:

“我跟老秦好了几十年,退婚二字,怕说不出口呀。”

又说:

“别看老秦有短处。真跟老秦坐在一起,我未必说得过他。”

又劝李金龙:

“少吧也就一只耳朵,又不少别的,还用头发遮着。”

李金龙瞪着眼珠:

“这不是一只耳朵的事,说瞎话。知道的,少只耳朵;不知道的,还不知少些啥呢。”

又说:

“你怕老秦,我却不怕,我去找他。”

又说:

“不退也行,你怕老秦,你娶了她。”

老李知道李金龙平日不爱说话,但性子轴着呢,只要主意打定,九头牛拉不回来,让儿子娶个少耳朵的,老李也有些窝心,看来这婚是非退不可了。但他哪里敢让李金龙去退婚?正因为李金龙不爱说话,遇到事情,三句话就会跟人说顶,接着就动了手,怕他跟老秦说顶,两人再打起来,只好摁下李金龙,托媒人老崔,去老秦家细说根由。老崔到了秦家,将话说了,老秦反倒立马急了,说小女秦曼卿并不少耳朵,只是少一只耳唇,并且不是小时候在院子里乘凉被猪咬掉的,而是在屋里睡觉被老鼠咬掉的。一只耳唇,算不上要害物件,值不当跟谁说起。并将姑娘从里屋拉出来,撩起头发让老崔看。秦曼卿果然两只耳朵都在,只是右耳少了一只耳唇。老秦拉老崔坐下:“老崔,这事我整不明白,你受累给我讲讲,为了一只耳唇,这婚该不该退?”

又说:

“退不退婚还是小事,把个耳唇,故意说成耳朵,这是啥意思?今儿你不讲清楚,就别想走。”

老崔本是个牲口牙子,捎带给人说媒,看到事情错中出错,一件事变成了第三件事,有些慌了;平日他都不敢跟老秦讲理,自个儿占理的事,最后也被自个儿讲得没理,何况在耳朵和耳唇上头,老秦又占了半边理,忙给老秦作揖:“东家,这事不怪我呀,我没说要退婚呀。”

又说:

“这事全怪老李,错听了别人的闲话。”

赶紧站起身:

“我这就回城。把实情转告老李,把这事说清楚,你们该是亲家,还是亲家。”

待老崔回到城里李家,事情已经晚了。晚了不是耳朵改不回耳唇,或耳唇李家也不答应,而是老李的儿子李金龙已离家出走;也不是离家出走,是纠合铁冶场董事老牛的儿子牛国兴,南下杭州贩药材去了;说是贩药材,明显是自己抽身走了,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老李。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老李搓着手:“全是误传害的,明明是一只耳唇,却传成一只耳朵。”

又说:

“可他说跑就跑,连个招呼也不打,眼看就腊月二十九了,这台如何下?”

老崔硬着头皮,又将消息带回秦家庄老秦这里。老秦这才知道李金龙是个混账,自己平生头一回,被人闪了,闪他这人,还是个毛头小子。老秦勃然大怒:“你告老李,本来这事还可商量;故意耍我,这事就不能商量了。如果因为耳唇退了婚,传出去,不是耳朵。也成了耳朵。”

又说:

“他跑是他的事,把他找回来是老李的事。如果腊月二十九不来迎亲,俺闺女也不嫁了,我就替她嫁到李家。到了那时候,就不是退婚的事了,咱说点别的,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这事不算完。”

这话击中了老李的命门。因老李平日是个没主意的人,一遇大事,就去找老秦商量。当初老李只开了一个“丰茂源”,后来盘下中药铺,还是老秦的主意。如今中药铺赚的钱,比“丰茂源”还多。受过老秦的恩惠,就有短处在老秦手里。但李金龙已经跑了,老李到哪里找去?说是去了杭州,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男女双方就这么顶上了牛,一直到腊月二十,仍不见李金龙的踪影,想来是不回来过年了。“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如坐针毡,怕老秦找他讲理,自己外逃的心都有了。秦家庄老秦,腊月二十晚上,却被小女秦曼卿说转回来。这晚老秦喝了几口闷酒,又在骂李家父子,秦曼卿进来说:“爹,我知你心焦,但我问你一句话。”

老秦:

“啥?”

秦曼卿:

“你这是致气呢,还是嫁女儿呢?”

老秦:

“啥?”

秦曼卿:

“如果是致气,咱就跟李家这么闹下去,闹上一年半载,他们未必闹得过爹,照爹的脾气,最后也必能把女儿嫁到李家。那样咱是解气了,可女儿到了李家,怨也就结死了。因为一只耳唇,一辈子,怕也无出头之日。到了那时候,耳唇就不是耳唇了。”

老秦长叹一声:

“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这一层我哪里会想不到?只是让李家退了婚,这棋接下去咋个走呢?不能像瓦碴一样,把我儿扔到半空中,无人接着,我儿接下去的路,就难走了。我气不是气李家退婚,而是给我儿下了一步死棋。”

秦曼卿自“延津新学”退学以来,在家闲来无事。也是明清小说看得多,看到许多富贵家女子,因种种事由婚姻发生变故,困顿之时,遂立志下嫁,有嫁给卖油郎的,有嫁给砍柴人的,甚至有嫁给乞丐者,后来皆有好的结局,于是说:“没经过这件事,儿看人也只看个外表。经过了这件事,儿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内心。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人心毒不是说它狠,是说大家遇事都不往好处想,盼着事坏。在人眼里,儿从此有了短处,本来是一只耳唇,现在整个人都有了毛病。爹,你要疼儿,就不要让儿在一棵树上吊死,从今儿起,不论穷富,有不嫌儿少一只耳唇的,只要真心跟儿过日子。我就嫁给他。儿的短处说到明处,一辈子没有把柄在谁手里。爹要不答应,就是李家回心转意,我也从此一辈子不嫁人。”

说完,潸然泪下。老秦看女儿伤悲,不禁高声骂道:“卖粮食的李家,我操你们家八辈祖宗,我老秦从此与你们势不两立!”

又对女儿说:

“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最大一个理儿,原来我儿明白。说起来,富贵贫贱如流水,富贵未必不烦恼,贫贱未必不是好夫妻。只要心气顺,吃口窝头也安然。我儿不懂这个道理,嫁谁一辈子都不痛快;懂了这个理儿,一辈子少生多少闷气。爹今年六十的人了,我儿通大理。我到死也就放心了。”

别人与老秦说理,说上三天三夜,未必能说得转老秦,小女一席话,就把老秦说转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秦让伙计到镇上去,将镇上东家老范叫来,对小女秦曼卿的婚事,讲了几点新看法。镇上东家老范,也与县城“丰茂元”和“济世堂”掌柜老李是儿女亲家。老李的二女儿,嫁给了老范的大儿子。老秦让老范把话转给“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镇上东家老范传话,自然比媒人老崔有分量。老秦一字一顿地说。头一条,马上与李家断亲,不但婚事不再重提,两家自此断了来往;第二条,李家下的彩礼,一针一线皆不退还,都散给要饭的;第三条,从今儿起,给女儿秦曼卿重新择婿,无论贫贱,凡有不嫌女儿少一只耳唇者,皆可来谈。话讲完,老范愣在那里。说完正事吸烟,老范听说第三条出自秦曼卿的主意,又感慨不已。话如数传到“丰茂源”和“济世堂”老李处。老李也恍然大悟。老李说:“理儿有三层,没想到一个女娃,一下想得比我还深。”

又摇头:

“是咱自家孩儿无福,有眼不识金镶玉,让李家错过了一个好儿媳。”

又拍手:

“罢罢罢,在老秦面前,我到死也是个恶人,谁让我遇事没主意呢。”

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没啥关系,但老杨听说秦家重新择婿无论贫贱。便觉着是个便宜。便宜还不在于白得一个媳妇,城里老李家在乎少一只耳朵,现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唇,就是不是耳唇而是耳朵,卖豆腐的老杨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老杨借此可以攀上一个大户人家。事情不成,没损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双雕。比这些重要的是,这是天上掉馅饼,老杨不能不接。但卖豆腐的老杨也是个没主意的人,踌躇两天,又去马家庄找赶大车的老马商量。上次送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就是老杨找老马商量的结果,结果虽是鸡飞蛋打,但老杨记吃不记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赶大车的老马也风闻此事,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两个大户人家相互斗气,老秦下不来台,做出这种样子给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带来的晦气,证明女儿缺耳唇不缺耳朵,或证明一下秦家或女儿的志气,一个做豆腐的人家,没必要夹在中间认真。换句话,这就是一场戏,没必要把它从戏台子上搬到日子里。但他看老杨在那里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几分对老杨的看不起,正因为看不起老杨,又恼怒老杨上次将上新学抓阄的事说了出来,让他也跟着沾包,于是便想再设个套让老杨钻,让他在老秦那里碰壁。撞个头破血流,下次就长了记性。他不但没有阻止老杨,反而认真撺掇:“好事呀,白得一个媳妇。强过卖一冬天豆腐。”

又说:

“还不是白得一个媳妇的事,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卖豆腐,豆腐就不光姓杨了。”

又说:

“上回孩子上新学踏了空,如果这回能在老秦这里补上,还强过上学。”

又说:

“我不是催你,要想成就得快,免得让别人占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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