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一(2/2)
“他自己心里明白。”佩德罗·维卡里奥回答。
克洛蒂尔德·阿门塔认真地打量着他们。她太熟悉这对孪生兄弟了,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们俩,尤其是在佩德罗·维卡里奥服役回来以后。“他们还像两个孩子。”她对我说。这个念头让她打了个冷战,因为她向来认为只有孩子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于是她把奶具准备好,跑去叫醒丈夫,告诉了他店里发生的事。堂罗赫略·德拉弗洛尔半睡半醒地听她讲。
“别胡扯了,”他说,“他们谁也杀不了,更别说是那样的阔佬。”
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回到店里,看见孪生兄弟正和警察莱安德罗·伯诺伊交谈。他是来给镇长取牛奶的。她没听到他们聊些什么,不过从警察出门前端详那两把屠刀的眼神中,她怀疑维卡里奥兄弟已经把计划透露给他了。
拉萨罗·阿庞特上校差几分钟四点起了床。警察莱安德罗·伯诺伊赶来报告维卡里奥兄弟的杀人企图时,他刚刮完胡子。前一天夜里他已经处理了好几场朋友间的纠纷,再多一桩这类的案子也不必着急了。他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打了好几遍蝴蝶领结,直到完全满意为止。为了恭候主教,他又把圣母会的肩衣套在脖子上。在他吃着早餐洋葱炒猪肝的时候,他的妻子激动地告诉他,巴亚尔多·圣罗曼把安赫拉·维卡里奥休回娘家去了。可在他听来,这件事并没有多少戏剧性。
“上帝啊,”他讥讽地说,“主教知道了会怎么想?”
然而快吃完早餐时,他记起了警察刚才报告的情况,两条消息合在一起,他立刻发现它们就像两块能够完美拼接的拼图。于是他沿着通往码头的大街往广场走去,主教就快到了,街边的居民已经开始活跃起来。“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快五点了,天下起雨来。”拉萨罗·阿庞特上校对我说。一路上,有三个人拦住他,向他透露了维卡里奥兄弟正等着要杀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消息,但只有一个人讲清楚了地点。
上校在克洛蒂尔德·阿门塔的店里找到了两兄弟。“一见到他们,我就觉得他们是在虚张声势,”上校依照他自己的逻辑对我说,“因为他们不像我想象中醉得那么厉害。”他没有盘问两个人的意图,就没收了他们的屠刀,喝令他们回去睡觉。他泰然自若地对待他们,就像在惊慌失措的妻子面前一样若无其事。
“你们想一想,”他对兄弟俩说,“要是主教看见你们这副模样,他该怎么说?”
维卡里奥兄弟离开了牛奶店。镇长轻率的做法让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再一次失望,她原本以为上校会拘捕这对孪生兄弟,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阿庞特上校给她看了看缴来的屠刀,就算了结了这件事。
“现在他们俩没了凶器,谁也杀不了了。”他说。
“不是为了这个,”克洛蒂尔德·阿门塔说道,“应该让两个可怜的小伙子从可怕的承诺中解脱出来。”
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凭着直觉已经有所领悟。她敢肯定,维卡里奥兄弟并不急于复仇,而是迫切地想找一个人出面阻止他们行凶。可是阿庞特上校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能因为怀疑就逮捕人家,”他说,“眼下的问题是该提醒圣地亚哥·纳萨尔,然后接着过年。”
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大约会永远记得阿庞特上校那矮胖的身材让她感到一丝怜悯,可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快·活的家伙,虽然他独自练习通过函授学到的招魂术后,弄得自己有点神魂颠倒。那个礼拜一,他的举止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他的轻率愚钝。事实上,直到在码头上碰见圣地亚哥·纳萨尔,上校才重新想起这档子事,并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而得意。
维卡里奥兄弟将他们的计划至少告诉了十二个来店里买牛奶的人,这些人在六点钟之前就将消息传到了各处。克洛蒂尔德·阿门塔认为,街对面那一家人不可能一无所知。她以为圣地亚哥·纳萨尔不在家,因为她一直没有看见卧室的灯亮起来。她尽可能地恳请每一个人碰到他的时候捎句话提醒他。她甚至嘱咐来给嬷嬷们买牛奶的见习修女,让她给阿马尔多神父传个话。四点钟过后,她看到普拉西达·利内罗家的厨房亮起了灯,便让那个每天来讨一点儿牛奶的乞妇给维多利亚·古斯曼最后一次捎去紧急口信。主教乘坐的汽轮鸣响汽笛时,几乎所有人都从睡梦中醒来准备前去迎候,那时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还不知道维卡里奥兄弟正等着要杀圣地亚哥·纳萨尔。其他的人不仅知情,而且对细节了如指掌。
克洛蒂尔德·阿门塔的牛奶还没有卖完,维卡里奥兄弟就回来了。他们带来了另外两把刀,用报纸包裹着。一把是剁肉刀,刀面粗糙,锈迹斑斑,长十二英寸,宽三英寸,那是佩德罗·维卡里奥在战争期间因为买不到德国刀而用一把钢锯改制的。另一把要短些,但刀面很宽,是弯曲的。法官在预审报告上画了一幅简图,或许是不知道该怎样用文字描述,便大着胆子说它像一把小型阿拉伯弯刀。他们就是用这两把刀杀的人,两把刀都很粗笨,而且磨得很厉害。
福斯蒂诺·桑托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俩又来磨了一次刀,”他告诉我,“又用别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吵嚷着,说他们要去把圣地亚哥·纳萨尔的肠子掏出来。于是我就觉得他们是在胡扯,特别是因为我没有仔细看他们手里的刀,以为还是原来那两把呢。”不过这一次,兄弟俩一进门,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就注意到他们不像之前那么坚决了。
实际上,兄弟两人第一次出现了意见分歧。他们两个人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相像,到了危急时刻,脾性更是截然不同。我们这几个朋友,上小学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巴勃罗比他弟弟早出生六分钟,直到少年时期还富有想象力,做事果敢。而佩德罗·维卡里奥,在我看来更加感情用事,因此也更为专断。二十岁那年,他们一起报名服兵役,巴勃罗·维卡里奥被免役,以便留下来照顾家庭。佩德罗·维卡里奥在治安巡逻队服役十一个月。由于死亡的胁迫而愈加严酷的军纪,培养了他发号施令的才能和替哥哥拿主意的习惯。退役前,他染上了严重的淋病,病情十分顽固,军医最暴烈的治疗措施、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的砷剂和高锰酸盐清洗剂都无济于事。后来在他入狱期间,才总算治愈。我们这些朋友一致认为,巴勃罗·维卡里奥突然对弟弟言听计从,是因为退伍归来的佩德罗一身兵营做派,而且还添了个新花样,只要有人想看,他便撩起衬衣展示左肋上子弹留下的伤疤。对于佩德罗像得了勋章一样到处炫耀大人物才患的淋病,巴勃罗·维卡里奥甚至觉得很是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