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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 · 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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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成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第二天,在学校里,上到中国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心里乱极了,他远远的看见言丹朱抱着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悄悄的溜了进来,在前排的左偏,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拣了一个座位,大概是惟恐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过头来,向传庆微微一笑。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的一个男学生便推了传庆一下,怂恿他去坐在她身旁。传庆摇摇头。那人笑道:“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还是怎么着?你不去,我去!”说罢,刚刚站起身来,另有几个学生早已一拥而前,其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时虽然还是晚春天气,业已暴热,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仅仅引起一种单纯的美感。他在那里想:她长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定是像她的母亲,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国姑娘。言子夜是苍白的,略微有点瘦削。大部份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是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言子夜进来了,走上了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传庆自己为了经济的缘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欢西装的。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荃、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聂传庆……”传庆答应了一声,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先把脸急红了。然而言子夜继续叫了下去:“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过世道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

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流着这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顾后!她果真顾到了未来么?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平的。她那时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强的道德观念,已经是难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言教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学生都沙沙地抄写着,可是传庆的心不在书上。

吃了一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许并不是悠久的无瑕的快乐。传庆从刘妈那里知道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经告诉他:言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的爱闹意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同时,碧落这样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许的,子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近十年来,一般人的观念固然改变了,然而子夜早已几经蹉跎,减了锐气。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

不,只有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

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听着言教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一支铅笔轻轻叩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她在华南大学专攻科学,可是也匀出一部份的时间来读点文学史什么的。她对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广泛的兴趣,对于任何人也感到广泛的兴趣。她对于同学们的一视同仁,传庆突然想出了两个字的评语:滥交。她跟谁都搭讪,然而别人有了比友谊更进一步的要求的时候,她又躲开了,理由是他们都在求学时代,没有资格谈恋爱。那算什么?毕了业,她又能做什么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觉得她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丹朱。

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于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

传庆重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精神上的病态,非但没有痊愈,反而加深了。因为其中隔了一个暑假,他有无限的闲暇,从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亲聂介臣日常接触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往往刘妈走过来愕然叫道:“那么辣的太阳晒在身上,觉也不觉得?越大越糊涂,索性连冷热也不知道了!还不快坐过去!”他懒得动,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额角抵在藤箱上,许久许久,额上满是嶙嶙的凸凹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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