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 · 三(2/2)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有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的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道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的告诉我,她爱你的父亲。他们现在正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胀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的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的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种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