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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魂牵梦萦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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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他,我就想起b城,或我们在罗马的最后几天。一切都能逐渐引向两个场景:附带着痛苦的阳台和圣玛利亚灵魂之母堂前的路(那个他用力把我压在古墙上亲吻,让我用腿环绕他的地方)。每次回罗马,我都会回到那里。对我来说,过去依旧鲜活,依旧回响着完全属于当下的声音,仿佛从爱伦·坡故事里偷来的心仍在古老的石板路下跳动,并且要提醒我,在这里,我终于和适合自己但却无法拥有的人生邂逅了。我永远无法想象奥利弗在新英格兰的生活。我在新英格兰住过一段时间,距离他不过五十英里,却继续想象着他困在意大利某处,不真实而且有如幻影。他住过的地方也同样令人感到单调乏味,每次我一去想这些地方,这些地方就会立刻浮动、漂离,同样不真实而如幻觉。如今,结果却是,不仅新英格兰的城镇生气勃勃,连他也是。多年前,无论他结婚与否,我都会轻易地把自己托付给他——除非,抛开表象,其实我自己才是那个不真实而有如幻影的人。

还是说,我是抱着更为卑微的目的而来?为了发现他独居,在等着我,渴望我带他回b城?是啊,我们共用同一副人工呼吸机的生命,正等待着我们最终的相遇和重登皮亚韦河纪念碑的时刻。

接着我这样说道:“真相就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毫无所感。如果我要见你的家人,我宁可不要有任何感觉。”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沉默。“或许我们之间的事一直没有过去。”

我说的是实话吗?或者因为当时紧张棘手的气氛,让我说出我从来不曾对自己承认,而且仍然无法保证全然是事实的话?“我认为事情还没过去。”我重复道。

“所以。”他说。他的“所以”,是唯一能为我的不确定做总结的词语。但或许他也有“所以呢”的意思,仿佛要问,多年后我依然渴望他,这有什么好震惊的。

“所以。”我重复道,仿佛在谈及一个爱小题大做的第三者那反复无常的痛苦和悲哀,只是这个第三者恰巧是我。

“所以,这是你不能来我家喝一杯的理由?”

“所以,这是我不能去你家喝一杯的理由。”

“真是个呆头鹅!”

我完全忘了他的这句口头禅。

我们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把我介绍给两三位刚好也在系里的同事,他对我的人生了如指掌,这令我意外。他什么都知道,了解我最近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从某些事情看来,他一定是去找了一些只有从网络上才能获取到的信息。这一点令我感动。我曾经想当然地以为他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他办公室里有张皮质大沙发。奥利弗的沙发,我想。所以,这里是他坐下来读书的地方。文件散落沙发各处和地板上,只有条纹大理石台灯下的角落座位除外。奥利弗的台灯。我记起在b城时,他把床单铺在地板上的样子。“认得吗?”他问。墙上挂着保存不佳的配框彩色湿壁画的复制品,画着留胡须的密特拉像。去圣克莱门特教堂的那个早上,我们各自买了一幅。我已经好久没看过我那一幅了。旁边的墙上挂着印有莫奈崖径的配框明信片。我立刻认了出来。

“这本来是我的,但你拥有它的时间远远超过我。”我们曾经属于彼此,但因为距离如此遥远,所以我们如今已经属于其他人了。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说,唯有擅自占用者才是真正的债权人。

“关于这张明信片,说来话长。”我说。

“我知道。我拿去重新配框时看过背面的题字,你现在也能看得到背后的字。我常常会想起这个叫梅纳德的家伙。‘有朝一日请想我。’”

“他是你的前辈,”我这么取笑他,“不,没那回事。未来你会把它交给谁?”

“我曾经希望哪天我其中一个儿子实习的时候,让他亲自来拿。我已经加上了我的题字,但你不能看。你会在这里逗留吗?”他边穿雨衣,边岔开话题。

“会的,停留一晚。我明天早上在大学跟人有约,然后我就会离开。”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圣诞假期的那一晚,他也知道我明白。“所以,你已经原谅我了。”

他抿着嘴,无声地道歉。

“来我的旅馆喝一杯吧。”

我感觉到他的不安。

“我是说喝一杯,不是说上个床。”

他看着我,满脸通红。我盯着他看。他依然帅气得让人惊羡,头发没变少,也没有赘肉,每天早上还是会慢跑,他说。皮肤仍像当年一样光滑。只是手上有些雀斑。雀斑,我想着,无法摆脱这个念头。“这是什么?”我指着他的手,碰了一下。“我全身都有这个。”雀斑。雀斑让我心碎,我想吻去他的每一颗雀斑。“我少不更事时晒了太多太阳。而且,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已经上了年纪。再过三年,我的大儿子就跟你当年一样大了。事实上,比起现在的你,他更像我们在一起时我所认识的埃利奥。说来也怪。”

你就是这么称呼那段日子的吗——我们在一起时?

我们在老旧的新英格兰旅馆的酒吧里,找到了一个安静的位置,可以俯瞰河流,还有鲜花盛开的大花园。我们点了两杯马提尼(他特别指定了蓝宝石琴酒),紧挨着坐在马蹄形雅座上,像两个因为妻子去化妆室而被迫局促地坐在一起的丈夫。

“再过八年,我四十七岁,你四十岁。然后再过五年,我五十二岁,你四十五岁。到时候你会来吃晚餐吗?”

“会,我保证。”

“所以你真正的意思是,只有等你老得没办法在乎了才会来。等我的孩子都离开才会来。或者等我已经当了祖父。我似乎能够预见那个晚上,我们会坐在一起,喝烈性的白兰地,就像你父亲过去偶尔会在晚上端出来的格拉巴酒。”

“我们会像小广场上那些面对皮亚韦河纪念碑而坐的老人,谈起两个年轻人在短短几周里,发现了那么多快乐,然后在往后的人生里,将棉花棒浸入那一碗快乐,生怕用完,每逢周年纪念也只敢喝像顶针那么大的一小杯。”但这件几乎未曾发生的事仍然召唤着我。我想告诉他。未来的那两人永远无法抹除、撤销、忘却或重温过去——过去就困在过去,像夏日黄昏将近时原野上的萤火虫,不断在说:你原本可以如此。但回头是错。向前是错。看开是错。努力纠正所有的错,结果同样是错。

他们的人生就像错乱的回音,永远埋藏在封闭的密特拉神殿里。

沉默。

“天哪,罗马的第一夜,晚餐时坐我们对面的人,多么羡慕我们啊,”他说,“晚餐桌上的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始终目瞪口呆盯着我们瞧,因为我们是那么快乐。

“在我们变老以后的那个晚上,我们仍然要谈论这两个年轻人,仿佛他们是与我们在火车上邂逅,令我们欣赏而想要给予帮助的陌生人。之所以羡慕,是因为‘遗憾’这个词令我们心碎。”

再度沉默。

“或许我还没做好把他们说成陌生人的准备。”我说。

“如果这么说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我想你我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来一杯。”

他连需要回家的不充分理由都还来不及提出,就让步了。

我们把客套话扔到一边。他的人生,我的人生,他做过什么,我做过什么,好事,坏事。他想去哪里,我想去哪里。我们避谈我的父母。我假定他知道。他没问,而是暗示我他已经知道。

一个钟头过去了。

“你最美好的时刻是?”他总算打破沉默。

我想了一会儿。

“初夜是我记忆最深刻的,或许是因为我实在太笨手笨脚了。罗马也很棒。圣玛利亚灵魂之母堂前的路上有个地方,我每次到罗马都会再去。我会凝视那儿片刻,瞬间,记忆全部复活。那天晚上我刚吐过,在回酒吧的路上你吻了我。人来人往,但我不在乎,你也是。那个吻仍然铭刻在那里,谢天谢地。那个吻和你的衬衫,是我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

他回忆着。

“你呢?是什么时候?”

“也是在罗马的时候。在纳沃纳广场唱歌唱到天亮。”

我完全忘了。结果那晚我们不只唱了那不勒斯歌谣。一群来自荷兰的年轻人拿出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披头士的歌,主喷泉旁的人一一加入,我们也是。甚至连“但丁”也再次出现,用他蹩脚的英文跟着唱。“他们曾经为我们唱了小夜曲,对吗?还是这只是我的幻想?”

他困惑地看着我。

“他们的确为你唱了小夜曲。你那时酩酊大醉,还向其中一个人借了吉他开始弹,接着突然唱起歌来。他们都傻眼了。全世界的瘾君子都像绵羊一样乖乖听着亨德尔。”其中一个荷兰女孩情绪失控。你想带她去旅馆。她也想来。多么奇妙的一夜啊。最后我们坐在广场后方一家已经打烊的咖啡馆空荡荡的露台上看日出,就只有你、我和那个女孩,我们通通累瘫在椅子上。

他看着我。“你来,我好高兴啊。”

“我也很高兴我来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为什么这话突然让我紧张?“说吧。”

“如果可以,你愿意重新开始吗?”

我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回答就是了。”

“如果可以,我愿意重新开始吗?稍等。可是我已经喝两杯这个了,我想再点第三杯。”

他微笑。显然轮到我来问相同的问题,但我不想让他难堪。这是我最喜欢的奥利弗:想法与我如出一辙的他。

“来这里看你,就像昏迷二十年后醒来。你看看四周,发现老婆已经离开你,你完全错过孩子的童年,他们已经长大成人,有些已经结婚了。你的父母早已离世,你没有朋友,那些通过眼镜看你的小脸蛋属于你如假包换的孙子,他来欢迎自己的爷爷从长眠中苏醒。你镜中的脸像瑞普·凡·温克尔129一样苍白。可是陷阱就在这里:你仍然比你身边的人年轻二十岁,这是我能够立刻变成二十四岁的原因——我二十四岁。如果你把这个寓言往前推几年,我醒来时可能比我的大儿子还年轻。”

“那么,你会怎样评价你活过的人生?”

“一部分人生——只有一部分——处于昏迷状态,但我宁可称之为平行人生。听起来好一点。问题是大部分人都拥有——换言之,过着——不止两重平行人生。”

或许是酒精,或许是真相,或许我不想把事情变抽象,总之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因为现在正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因为我明白这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为了告诉他:“在我死去的时候,你是我唯一想要道别的人,因为唯有那时,我所谓的‘我的人生’才有意义。万一我听到你过世的消息,我所知道的自己的人生,还有这个此刻正在跟你说话的我,将不复存在。有时候我脑中会出现这样可怕的画面:我在我们b城的家醒来,朝海的方向望去,听到海浪传来你已在昨晚过世的消息。我们错过了太多。那就是处于昏迷状态。明天我回到我的昏迷状态,你也回到你的昏迷状态。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相信你的人生里没有昏迷状态。”

“对,平行人生。”

或许我这一生所知道的所有其他的哀伤,突然间都决定与此时的悲伤合而为一。我必须将它击退。如果他没察觉,或许是因为他并未对此免疫。

我一时兴起,问他是否读过哈代的小说《意中人》。没有,他没读过。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离开他多年以后,死了。他去拜访她家,邂逅了她的女儿,并且爱上了她。后来也失去了她,过了许多年,偶遇她的女儿,然后又是一段风流韵事。“这些事都会自行消逝吗,还是需要几代、几辈子才能理出头绪?”

“我可不希望我儿子跟你上床,也同样不愿意你儿子(如果你有儿子的话)出现在我儿子床上。”

我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倒是对我们的父亲很好奇。”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微笑。

“我可不想收到你儿子捎信来报告坏消息:‘对了,随信附上的配框明信片是家父要我交还给你的。’我也不想回这样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我相信他会希望你住在他的房间。’答应我,不要让这种事发生。”

“我答应你。”

“你在明信片后面写了什么?”

“那将会是个惊喜。”

“我已经老得不适合惊喜了。况且,惊喜总是伴随着刻意伤人的利刃。我不想被伤害——不想被你伤害。告诉我吧。”

“只有两个字。”

“我猜猜看:回头不做,更待何时?”

“两个字,我说了。况且,那太残忍了。”

我想了一会儿。

“我放弃。”

“r rdiu。这是我此生对别人说过的最真实的话。”

我凝视着他。

幸好我们在公共场所。

“我们该走了。”他伸手去拿折好的放在座位旁的雨衣,准备站起来。

我打算陪他走到旅馆大厅外,然后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我们随时就会道别。霎时,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要被带走,再也不会归还。

“我送你去开车吧。”我说。

“来吃晚餐吧。”

“就当我去过了吧。”

天黑得很快。我喜欢乡间的平和与宁静,逐渐黯淡的染山霞,渐暗的河流景观。奥利弗的乡间,我想。对岸斑斑点点的灯光照在水面上,让我想起梵高的《罗纳河上的星夜》。非常秋天,非常新学年,非常秋老虎,秋老虎时的黄昏一向如此,夏天未竟的工作、未完成的作业,以及夏天永远还剩几个月的幻觉,全混在一起,久久徘徊,此刻太阳一下山,它们就自己消磨殆尽了。

我试着想象他的幸福家庭:两个男孩专心写作业,或在傍晚球队练习之后踏着沉重的步伐回来,当然,还有沾满泥巴的靴子,急躁的砰砰走路声,一个个老套场景飞快掠过我心头。当年我在意大利,就是住在这个人家里,他会这么说;对意大利人或意大利房子毫无兴趣的两个少年会无礼地清清嗓子,但如果这么说肯定会让他们傻眼:喔,对了,这个人当时跟你们差不多大,大部分的时间,他白天都在静静地改编《十字架上的基督临终七言》,晚上却偷偷溜进我房间,我们操到脑汁都流出来了。所以,跟他握握手,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我想起深夜开车回程途中,沿着星光闪耀的河流,来到这间位于海岸线上的摇摇欲坠的古旧新英格兰旅馆。我希望这条海岸线让我们俩都想起b城的海湾,想起梵高的星夜,想起我到礁石上与他做伴、吻他脖子的那一夜。还有最后一晚,我们一起走在岸边,感觉我们已经用尽推迟他离开的最后奇迹。我想象我在他的车里问自己,天晓得,我是否想要,他是否想要;或许在酒吧里喝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明明知道那一晚整顿晚餐吃下来,他和我担心的恰恰是同一件事:希望事情发生,祈祷事情不发生。或许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我想象他拔去酒瓶瓶塞或换音乐时望向一边的样子,光凭他的表情我就揣摩得出来,因为他同样也了解飞掠过我心头的想法,并且希望我知道他也为同一件事挣扎着。当他为他的妻子、为我和为他自己倒酒时,我们俩终究会明白,他比任何时候的我都更像我自己,因为多年前在床上,在他成为我、我成为他之后,在人生的每条岔路上完成使命许久之后,他会是、也将永远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恋人和我自己。在那年夏天偶遇的几周,我们的人生几乎未受影响,可是我们却跨越到时间静止、天堂降临人间的彼岸,得到从降生以来神注定要赐给我们的那一份。我们望向一边。除了这件事,我们无所不谈。但我们始终知道,现在什么都不说却更确认了这一点。我们已经找到星星、你和我。而这是仅此一次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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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他总算真的回来了。他要从罗马去芒通,途经这里,只待一晚。他搭出租车沿着林荫车道而来,车子停在和二十年前差不多的地方。他带着笔记本电脑、一个运动粗呢大包和一个用缎带包装的大盒子(显然是礼物),突然出现。“这是送你母亲的。”他捕捉到我的匆匆一瞥时说道。“最好告诉她里面装了什么,”我帮他把东西放在门厅后立刻说,“她怀疑每个人。”他明白。这事令他伤心。

“老房间?”我问。

“老房间。”他确认道,尽管我们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安排好一切。

“那么就住老房间吧。”

我不急着跟他上楼,看见马法尔达和曼弗雷迪一听到他搭出租车抵达,就从厨房里拖着脚步走出来欢迎他,我松了一口气。他们轻佻的拥抱和吻,安抚了一些只要他在我家住下来我就会有的不自在。我希望他们过度兴奋的欢迎能持续到他在这里的第一个小时里。什么都好,只求能避免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喝咖啡,最后说出无可避免的那四个字:二十年了。

我们把他的东西留在门厅,希望曼弗雷迪趁奥利弗和我很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时,把东西搬上楼。“我相信你一定急着想看吧。”我会这么说,指的是花园、栏杆和海景。我们好不容易走到游泳池后面,回到落地窗边放着旧钢琴的起居室,最后回到门厅,发现他的东西真的拿上楼了。我可能希望他明白,自从他上次来过之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天堂的门阶”依然在那儿,通往海边那扇歪斜的门依旧嘎吱作响,世界仍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维米尼、安喀斯和父亲。这是我想展现出的欢迎。但我也希望他意识到我们现在没必要叙旧。我们在少了彼此陪伴的状况下走过、也经历过太多,彼此已经没有任何共有的底色。或许我希望他感觉到失去的刺痛,以及悲伤。但到头来,或许经由妥协,我断定最简单的办法是表示我什么都没忘。我提议带他去那块仍然和二十年前带他去时一样灼热、一样正在休耕的空地。我还没说完,他就说:“去过了,已完成。”那是他告诉我他也没忘的方式。“或许你宁可赶紧去一趟银行。”他笑出声来,“我敢跟你打赌,他们一直没关掉我的账户。”“如果有时间,而且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钟塔。我知道你从来没上去过。”

“死也要看?”

我冲他笑了笑。他记得我们给钟塔取的名字。

当我们来到能够俯瞰辽阔的蓝色大海的院子时,我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倚着栏杆眺望海湾。

属于他的那块礁石就在我们脚下,那是他晚上独坐,以及和维米尼一起消磨整个下午的地方。

“她如果还在,现在已经三十岁了。”他说。

“我知道。”

“她每天都写信给我。每一天。”

他凝视着他们的天地。我记得他们是如何一起手牵手、一路往下蹦蹦跳跳到海边的。

“然后有一天她不再写,我就知道了。我就是知道。我把她的信全留着。”

我若有所失地望着他。

“我也留着你的。”为了让我安心,他立刻补充说,尽管含糊,而且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听的话。

轮到我了。“我也保留着你所有的信。其他东西也是。我可以拿给你看,或者再说吧。”

他不记得大波浪衬衫了吗?或者他太谦虚、太谨慎,以致不想表现出他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再度凝视远处的海面。

他来得正是时候。没有一抹云彩,没有一圈涟漪,没有一丝风。“我都忘了我多爱这个地方了。但这里跟我记得的一模一样。中午的这里是天堂。”

我让他继续说。看着他的目光飘进遥远的海面,真好啊。或许他也想避免面对面相视。

“安喀斯呢?”他总算问道。

“癌症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太可怜了。过去我以为他很老。结果他连五十岁都不到。”

“他也好爱这里,我也记得他和他的嫁接法,还有果园。”

“他是在我祖父的卧房里过世的。”

再度沉默。我本来要说“我的”旧房间,却改了主意。

“回到这里,你高兴吗?”

他比我早看穿我的问题。

“我回来,你高兴吗?”他回嘴。

我看着他,感觉防备已经卸得差不多了,不过,没有被威胁的感觉。就像容易脸红却不引以为耻的人,我知道我不该压抑这种感觉,让自己被左右。

“你知道我很高兴。或许,还有点过了头呢。”

“我也是。”

这句话说明了一切。

“来,我带你看看我们埋葬父亲部分骨灰的地方。”

我们从后面的楼梯间下楼,走进花园,到过去摆早餐桌的地方。“这个地方属于我的父亲。我称之为父亲的魂牵梦萦处。如果你记得的话,以前那边属于我。”我指着泳池边过去摆着我的桌子的地方。

“这里有属于我的地方吗?”他半咧着嘴笑问。

“一直都有。”

我想告诉他,游泳池、花园、房子、网球场、“天堂的门阶”、所有地方,将永远是他的魂牵梦萦处。然而,我却指了指楼上他房间的落地窗。我本来想说:你的眼睛永远在那里,困在轻薄窗的帘里,从楼上我的那间近来已无人入住的卧房望出去。微风吹拂、窗帘飘飞的时候,我从这里往上看,或站在阳台外,我发现自己以为你在里面,正从你的世界望向我的世界,如同我发现你坐在礁石上那晚一般地告诉我:“我在这里很快乐。”你人在数千里外,但我一看到这扇窗,就想起一件泳裤、一件匆忙披上的衬衫和倚在栏杆上的手臂,然后你突然出现,点上当天的第一根烟——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只要这幢房子还在,这都将会是你的魂牵梦萦处——也是我的。我本来想这么说。

我们伫立片刻。我和父亲曾经在这里讨论过奥利弗。现在则是他和我在谈论父亲。明天,我将回想这一刻,让他们缺席的灵魂在薄暮时分游荡。

“我知道他会乐见这样的事发生,尤其是在如此绚丽的夏日。”

“我相信他会的。你把他的其他骨灰埋在了哪里?”他问。

“喔,撒向了四方。哈德逊河、爱琴海和死海。但这里才是我来与他做伴的地方。”

他什么都没说。没什么要说的。

“来,在你改变主意之前,我带你去圣贾科莫。”我最后说,“午餐前还有点时间。记得路吗?”

“我记得路。”

“你记得路啊。”我附和他说。

他看着我微笑。我感到欢欣鼓舞。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他在嘲笑我。

二十年恍如昨日,昨天只比今天早上早了一点,然而早上却似乎有几光年那么远。

“我和你一样,”他说,“我什么都记得。”

暂停片刻。我想说:如果你什么都记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那么在你明天离开以前,或即将关上出租车门的瞬间,当你已经向其他每个人都告别,此生已再无其他的话可说时,那么,就这一次,请转身面对我,即使用开玩笑的口吻,或当作事后无意间想起。当我们在一起时,这对我来说可能极为重要。就像你过去所做的那样,看着我的脸,与我四目相视,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119 意大利语,“我也感到伤心”。

120 卡比托山(the capitol):当地人称calio,为罗马七座山丘中最小的一座。这里曾经是古罗马的政治与宗教中心,有许多重要景点,包括米开朗琪罗设计的卡比托广场、罗马市政府、朱庇特神庙等。朱庇特神庙曾经是罗马世界的中心,这座山丘和这座神庙象征着罗马“世界之首”的地位,连“首都”(capital)一词都源于这个地名。

121 博尔盖塞别墅(vil bhese):1605年为教皇保禄五世的侄子波格泽枢机主教(cardal scipione bhese,1576—1633)设计的别墅和公园。

122 甜蜜的生活( dolce vita):指奢华、自我放纵的生活方式。因费里尼(federi felli,1920—1993)的同名电影而广为人知。

123 意大利语,“那拜拜了,奥利弗,希望很快再见到你”。

124 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神秘主义者。其最引人注目的是无限宇宙与多重世界理论,是现代科学的先驱。最后因宣扬异端学说的罪名被教皇处死。

125 法语,“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126 博埃西(etienne de boétie,1530—1563):法国法官、政治哲学家、作家,蒙田好友。

127 前苏格拉底学派(pre-cratics):指未受苏格拉底(crates,公元前470—公元前399)影响的早期希腊哲学家。这样的分类方法可以上溯至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公元前322),他认为苏格拉底特别强调人道主义以及伦理问题,可视为哲学史的转折点。相对地,前苏哲学家比较强调自然哲学和宇宙论,而非伦理学。

128 意大利语,“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呢”。

129 瑞普·凡·温克尔(rip van kle):十九世纪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gton irvg,1783—1859)短篇小说《瑞普·凡·温克尔》的主角。故事中,温克尔上山遇到背酒桶的怪老头,他趁机偷喝一口酒,结果昏睡二十年,醒来已人事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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