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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不合时宜的聚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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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到修道院

这是八月末的一天,天气很好,晴朗而暖和。跟长老的会面定在早弥撒之后,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然而我们这几位客人没来做弥撒,他们抵达修道院时弥撒刚结束。他们分乘两辆马车:第一辆十分漂亮,套着两匹名贵的马,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坐在里面,身边还带了一位非常年轻的远房亲戚,二十来岁的彼得·福米奇·卡尔加诺夫,这位年轻人正打算上大学,不知为什么他暂时住在米乌索夫家里,米乌索夫百般怂恿他跟随自己一起出国,到苏黎世或耶拿去上大学,完成学业。年轻人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他爱沉思,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有一张好看的脸,身材魁梧。如同所有心不在焉的人那样,他的目光中常常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滞呆的神色,他有时候会盯着你看好久,可是却视而不见。他沉默寡言,举止有点拙笨,然而跟谁单独相处的时候,又往往会突然变得特别健谈,特别冲动,特别爱笑,无缘无故就笑。不过,他这种活跃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他的衣着始终整齐,甚至十分考究。他已经拥有一份能独立支配的财产,而且可望得到更大的份额。他跟阿廖沙是好朋友。

另一辆相当破旧、吱吱嘎嘎发响然而却十分宽畅的马车里坐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他的儿子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辆套着两匹灰红色老马的出租马车远远落在米乌索夫他们后面。早在前一天就已经把具体时间通知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可他还是迟迟未到。客人们把马车停在围墙外的客舍边,走进修道院的大门。除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其余三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修道院,而米乌索夫三十多年来似乎连教堂的门都没进过。他东张西望,带着几分好奇,却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他这样一位善于观察的人来说,除了一些极其平常的教堂建筑和生活设施外,修道院内部并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最后一批信徒正摘下帽子,画着十字,陆续走出教堂。在一群平民中间,还夹杂着几位比较上层的人物,两三位贵妇人,一位年迈的将军,他们都住在客舍里。乞丐们呼啦一下子围住了我们这几位客人,可是谁也没有给他们施舍。唯独彼得·卡尔加诺夫从钱包里掏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不知为什么,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塞给一名乡下女人,匆匆说了一句:“拿去分吧。”其实与他同行的几个人谁也没有注意这件事,他完全用不着不好意思;可是觉察到这一点之后,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按理说他们应该受到欢迎,甚至隆重的礼遇。因为他们中间有一位前不久还布施过一千卢布;另一位则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很有学问,而且根据诉讼可能出现的结果,修道院能不能在河里捕鱼在一定程度上还取决于他呢。可是很奇怪,修道院里没有一个头面人物出来接待他们。米乌索夫漫不经心地望着教堂旁边一块块墓碑,本来想说把坟墓选在这样的“圣地”肯定要花费很多钱,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通常那种自由派的讥讽几乎成了愤怒。

“见鬼,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方去问谁……这问题要解决,时间不早了。”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一位穿着宽大的夏季大衣、长着一对甜腻腻的小眼睛、头发略秃的老先生向他们走来。他稍稍举起帽子,口齿不清地向大家自我介绍说他是图拉的地主马克西莫夫。他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这些客人要打听些什么。

“佐西马长老就住在隐修室,隐修室与外界隔绝,离修道院四百来步,要穿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

“我也知道要穿过小树林,”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回答说,“就是不记得路怎么走,我们好久没来了。”

“进这个大门,再直接穿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咱们走吧,我来带路……我亲自带你们去……往这儿走,往这儿走……”

他们穿过大门,朝一片小树林走去。地主马克西莫夫已经六十岁上下,他似乎不是在走,可以说是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还怀着急不可耐的好奇从一旁仔细打量他们。他那双眼睛仿佛都鼓了出来。

“您知道吗,我们是为私事来找长老的,”米乌索夫一本正经地说,“也可以说我们是来‘拜见’这位长老的。我们十分感谢您的一番好意,但我们不会请您跟我们一起进去的。”

“我去过了,去过了,我已经去过了……名副其实的骑士。”这位地主说着朝空中打了个响指。

“谁是骑士?”米乌索夫问。

“长老啊,杰出的长老,长老……修道院的光荣和骄傲。佐西马,一位了不起的长老。”

这时候一名小修士追了上来,打断了他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那小修士身材瘦小,戴着高筒修士帽,脸色极其苍白。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米乌索夫停下脚步。小修士极有礼貌地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躬,说道:

“院长请诸位先生拜访结束之后到他那儿用膳。时间是一点钟,请不要迟到。请您也去。”他转身对马克西莫夫说。

“我一定遵命!”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道,他听到院长的邀请十分高兴。“一定去。您知道吧,我们大家都保证在这儿按规矩办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去吗?”

“怎么能不去呢!要不是为了参观他们这儿的种种习俗,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只是有一件事使我感到为难,那就是我现在必须陪着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

“是啊,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来。”

“要是他不来倒也好了,难道我乐意看你们争争吵吵,还要一直陪着你们吗?午饭前我们一定赶到。请您替我们感谢院长。”他对小修士说。

“不,我还得带诸位去见长老呢。”小修士回答。

“既然这样,那我就直接到院长那儿,现在就去。”地主马克西莫夫嘟囔说。

“院长现在正忙着呐,不过您看着办吧……”小修士迟疑不决地说。

“这小老头真讨厌。”待地主马克西莫夫回修道院之后,米乌索夫出声说道。

“他真像冯·佐恩。”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您就只知道这些……他怎么像冯·佐恩呢?您亲眼见过冯·佐恩吗?”

“我见过他的像片。虽然脸型不同,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完完全全是冯·佐恩的翻版。只要看面孔我就能看得出来。”

“也许是这样,您在这方面是行家。不过有一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您刚才自己提到我们保证要守规矩的,这您可得记住。我要告诉您,您得把握住自己。要是您再充当小丑的角色,那我不想让人家把我也看作跟您一样的货色……您看,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对小修士说。“我就怕跟他一起去见规规矩矩的人。”

小修士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嘴角上露出一丝不无狡黠的微笑,但他什么也没回答,很明显,他保持沉默是出于自尊。米乌索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嘿,真见他妈的鬼,这些家伙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尔虞我诈,为非作歹!”他脑子里这样想。

“这就是隐修室,我们到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喊道。“围墙挡道,大门紧闭。”

他走过去对着画在大门上方和两侧的圣像画起十字来。

“进了修道院就得遵守修道院的规矩。”他说。“这里有二十五位圣徒在修行,他们整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吃素斋戒,女人一概不得入内,这真了不起。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我听说长老也接见太太们,有这么回事吗?”他突然问小修士。

“现在这里就有平民妇女,您瞧,就在那边的回廊里躺着,等待接见。这里还为上流社会的太太们预备了两个小房间,就在回廊上,在围墙外面,瞧,那几扇窗户就是。长老身体好的时候就打里面的通道出来接见她们,也就是说中间隔着一道围墙。现在就有一位太太,一位来自哈尔科夫的女地主,霍赫拉科娃太太带着自己瘦弱不堪的女儿在等待接见。大约长老已经答应要接见她们,虽然近来他身体十分虚弱,很少公开露面。”

“这么说来,从隐修室到太太们那儿还保留了一条通道。神甫,您别以为我在含沙射影,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您知道吗,在阿索斯,您听说过没有,不仅禁止妇女朝圣,甚至连雌性的动物都不允许存在,什么母鸡啦,母火鸡啦,母牛啦,都不允许存在……”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我要回去了,让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吧。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架着您把您轰走的,这我可要预先警告您。”

“我碍您什么事啦,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瞧瞧,”他突然高喊着,一步跨进了修道院的围墙。“您瞧瞧,他们简直住在玫瑰花的海洋里。”

确实,尽管现在没有玫瑰花,可还有许许多多罕见的艳丽夺目的秋季鲜花,凡是能栽花的地方都栽满了花。这些花显然由富有经验的人在精心照料。教堂的围墙旁,周围的墓地里,到处散布着一个个花坛。长老修道室所在的那幢带门廊的木结构平房周围,也栽满了鲜花。

“以前瓦尔索诺菲长老在世时,有没有这些鲜花?听说他不喜欢美的东西,见了女人就会光火,甚至还用手杖去揍她们。”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登上台阶时说道。

“瓦尔索诺菲长老有时候确实有点疯疯癫癫,但是大家也说得太离谱了。他从来没有用手杖打过什么人。”小修士回答说。“现在,先生们,请你们稍等片刻,我先去通报一声。”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您听着,我最后一次提醒您:您的言行要检点,不然我可要对您不客气。”米乌索夫再一次警告说。

“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激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讥讽道,“也许您是害怕犯下的罪孽吧?听说只要看人的眼睛就能知道这个人要来干什么。可您为什么对他们的意见看得那么重要呢?您这位长住巴黎的人士真使人感到惊讶!”

米乌索夫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讥讽作出反应,已经有人来请他们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心里还窝着火……

“嗯,我知道自己窝了一肚子火,会跟他们争起来的,可是我一发火就会贬低自己,贬低自己的理想。”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二、老丑角

他们几乎是跟长老同时走进房间的。长老一看见他们就立即从自己那个小小的卧室里走了出来。在修道室里,两位比他们早到的隐修司祭已经在等候长老了,其中一位是管理图书的神甫,另一位是有病的巴伊西神甫,他年纪不大,但据说很有学问。此外,还有一位年轻小伙子站在角落里等候(后来他一直站在那儿)。这小伙子看上去二十一岁光景,穿一件文职人员的常礼服,是神学校学生,未来的神学家,不知什么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团的照顾。他个子很高,脸色红润,颧骨高突,一对细小的栗色眼睛聪明而专注,脸上露出谦恭的表情,但很得体,并无唯唯诺诺的样子。客人进门时他甚至没有鞠躬致意,尽管他的身份跟他们并不平等,相反,他还处于从属依附的地位。

佐西马长老在阿廖沙和一名见习修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两位司祭站起来,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手指触到地面,接受长老祝福,并吻了吻他的手。长老为他们表示祝福之后也手指触到地面,向他们同样报以深深的鞠躬,并且请他们每人都为自己祝福。整个仪式自始至终都相当认真,几乎带着感情,完全不像日常的例行公事。不过米乌索夫觉得这一切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他站在和他一起走进房间的几位同伴的最前面。按理说,尽管信仰不同,但即使出于最一般的礼貌(这里的习惯就是这样),也应该走上前去求长老祝福,如果不吻他的手,那至少应该接受祝福。这一点,昨天晚上他已经考虑过了。但是现在见到两位司祭这样鞠躬,吻他的手,他立即改变了主意:他郑重其事地按世俗方式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走到椅子跟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像猴子似的完全模仿米乌索夫,也这样做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郑重其事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双手贴着裤缝,并没有触地。而卡尔加诺夫慌张得忘了鞠躬。长老放下已经举起准备向他们祝福的手,再一次向他们鞠了个躬,然后请大家坐下。阿廖沙双颊通红。他感到惭愧,他原来的种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长老在一张款式非常古老的红木皮沙发上坐下,请客人们,除了两位司祭,都坐到对面靠墙的四把黑色包皮已经磨损的红木椅子上,四个人互相紧紧挨着。两位司祭分坐两侧,一位靠门,另一位挨窗。神学校学生、阿廖沙和见习修士依然站着。整个修道室十分狭小,透着颓败的气息。家具陈设相当粗糙、寒碜,都是些必不可少的东西。窗台上放着两盆花,墙角里挂着许多圣像,其中有一幅很大的圣母像,大约画于教派分裂之前。圣母像前点着长明灯,旁边还有另外两幅身穿鲜亮长袍的圣像,再旁边是雕刻的小天使、瓷蛋、象牙制成的天主教十字架和怀抱十字架的悲伤的圣母像以及几幅临摹前几个世纪意大利艺术大师的外国版画。这些精巧珍贵的版画旁边还有几幅色彩鲜艳的圣徒、殉道者、大主教之类的画像,这些极其普通的俄国画像在任何一个市场上只要花几个戈比都能买到。还有几张俄国现任和历任大主教的画像,不过挂在另外几面墙上。米乌索夫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然后用专注的目光打量着长老。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眼力。如果考虑到他已年过半百,那么他这个弱点至少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到了这种年龄,一般富裕而聪明的上流人物总是会变得越来越自以为是,有时候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长老。确实,长老的脸上有一种不仅使米乌索夫而且也使许多人不喜欢的东西。他身材矮小,佝偻着腰,两条细腿,虽然才六十五岁,可是因为有病,看上去要苍老得多,至少比实际年龄大十岁。他那干瘦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睛周围特别多。他的眼睛不大,但眼珠很明亮灵活,炯炯有神,就像两个熠熠发亮的光点。只有两鬓还剩几根白发,一撮稀疏细小、呈楔子状的胡子,两片时常露着微笑的嘴唇薄得像两条线。鼻子不算长,可是尖得像小鸟的嘴。

“从各种迹象来看,这是个凶狠、傲慢而渺小的灵魂。”米乌索夫的脑海中掠过这样的想法。总之,他心里很不痛快。

报时的钟声帮助他们开始了这场谈话。墙上那只廉价的带悬锤的小挂钟很快敲了整整十二下。

“约定的时间到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喊道。“可我的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来。我替他向您道歉,神圣的长老!(阿廖沙听到他说‘神圣的长老’,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我本人向来都是遵守时间的,一分钟也不差,我牢记准时是国王的礼貌……”

“不过,您总还不是国王吧。”米乌索夫忍不住说道。

“对,是的,我不是国王。但您知道,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我自己也清楚,真的!您瞧,我说话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我尊敬的导师!”他一下子激昂慷慨起来。“您看,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丑!我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唉,是老习惯了!有时候不合时宜地乱说一通,那是故意的,想逗大家发笑,让大家开心。应该讨人喜欢,对吗?七八年前我到一个小城市去办点事情,在那儿结识了几位商人,我们一起去见警察局长,我们有事求他,想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警察局长出来了,他是个又高又胖、浅黄头发、脸色阴沉的人。在这些事情上,碰到这种家伙往往最难对付,他们肝火很旺,脾气暴躁。我径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吗,用上流人士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他说:‘警察局长先生,请您做我们的纳普拉甫尼克!’他问:‘什么纳普拉甫尼克?’我一看事情糟了。他板着脸站在那儿。于是我就说:‘我只是想开个玩笑罢了,让大家乐一乐,纳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们俄国著名的乐队指挥,为了使我们的事情协调起见,我们似乎也需要这样一位指挥……’我这样解释和比喻是很有道理的,对吗?他说:‘我是警察局长,决不允许把我的职务编成俏皮话。’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追上去大声喊道:‘是的,是的,您是警察局长。您不是纳普拉甫尼克!’他说:‘不,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是纳普拉甫尼克。’您瞧,我们这笔生意就这么黄了!我老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好心永远不得好报。有一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对一位很有势力的人说:‘大人,您太太是个非常敏感的女性。’我的意思是指她在名誉方面,也就是在贞操方面不允许别人碰一碰。他马上反问我:‘那您碰过她吗?’我忍不住突然想说句俏皮话:‘是的,大人,我碰过她。’于是他马上狠狠揍了我一顿……不过,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所以说出来也不怕大家见笑。我老是自讨没趣!”

“您现在也是这样。”米乌索夫厌恶地低声说。长老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俩。

“好像是的。您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一点我自己也明白。您知道吗,我一开始说话就预感到自己会这样,您知道吗,我甚至预感到您会第一个向我指出来。当我发现我的笑话不成功的一刹那,尊敬的长老,我的两颊会紧紧贴住下面的牙床,就像抽筋似的,这种情况我年轻时在贵族人家吃闲饭混日子的时候就开始了。尊敬的长老,我生来就是个地道的小丑,就跟那种生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人一样。我不否认,我身上附着魔鬼,但只不过是个小鬼而已,大鬼会附到别人身上,但决不会附到您身上,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有信仰,我相信上帝。我只是近来才开始怀疑,但现在还坐在这里等待着重要的训导。尊敬的神甫,我就像哲学家狄德罗。神甫,您知不知道哲学家狄德罗是怎样去见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大主教普拉东的?他一进去就开门见山地说:‘没有上帝。’大主教举起手指回答说:‘连疯子心里也装着上帝。’狄德罗听了叭的一声跪下来,大声说道:‘我信上帝,我愿意接受洗礼。’他马上受了洗。达什科娃公爵夫人是他的教母,波将金是他的教父……”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简直无法容忍!您自己也明明知道这是胡扯,您那个愚蠢的笑话也纯属无稽之谈,那为什么还要装疯卖傻?”米乌索夫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早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兴致勃勃地喊道。“不过先生们,我要对你们说句真话:长老是伟人!请原谅,最后那件事,狄德罗受洗那件事是我刚才临时编出来的,信口胡诌,在这之前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是为了逗乐才编出来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是为了讨人喜欢才装疯卖傻。不过,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这样做。至于狄德罗的事,那么我不止二十次地听本地的地主们说他是‘十足的疯子’,我年轻时就在那些地主家当食客。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从您姑妈玛芙拉·福米尼什娜那儿也听到过类似的话。他们直到如今还坚信,不信上帝的狄德罗去见普拉东大主教就是为了跟他辩论有没有上帝……”

米乌索夫站了起来,他不但失去了耐心,甚至失去了理智。他气得发抖,而且也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显得十分可笑。事实也是如此,眼前修道室里发生的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四五十年来,早在原先几位长老在世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来客聚集到这间修道室里,他们始终怀着深深的敬仰,决无其他想法。那些受到接见的人进入这间修道室的时候几乎全都明白这是给予他们的一种极大的恩典。许多人自始至终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许多“上层”人物,连那些学问高深的人,甚至一些自由思想分子,他们出于好奇或其他原因而随着大家进入修道室或者获得单独接见时,无一例外地把表示崇敬和礼貌自始至终当做自己的首要任务,更何况这里规定不收费用,一方只是出于仁爱和慈悲,另一方是为了忏悔和急于解决灵魂方面的某个难题或者消解内心生活的危机。因此,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表现出来的那种与他所处环境截然不相适应的小丑作风使在场的目击者,至少使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感到困惑和惊讶。但是两位司祭依然不动声色,神情严肃地注视着长老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们似乎也像米乌索夫那样准备站起来了。阿廖沙低着脑袋站在那儿,几乎要哭出来。最令他奇怪的是,他唯一指望的能对父亲施加影响并制止其胡闹的二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现在居然低着头,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显然怀着一种想看个究竟的好奇心在等待着这一切将如何结束,好像他在这儿完全是个局外人。至于拉基京,阿廖沙非常熟悉甚至非常亲近的那个神学校学生,阿廖沙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拉基京的所有想法他都知道——全修道院也只有阿廖沙知道他的想法。

“请原谅……”米乌索夫对长老说,“也许您认为我也参与了这个不成体统的玩笑。我的错误在于,我相信即使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样的人,在拜访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时总会明白自己的责任……我真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自己跟他同来而不得不向您表示歉意……”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把话说完就已经惭愧得想离开了。

“请您别担心,”长老突然支着两条无力的细腿站起来,他拉住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双手,让他重新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您放心好了,我特别希望您做我的客人。”说完他鞠了个躬,转过身重新回到自己那张小沙发上。

“伟大的长老,请您说一句话,我这样随便是不是玷污了您的身份?”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大声问道,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把,那架势好像要根据长老的回答随时准备从椅子里跳起来似的。

“我恳请您别担心,也别感到拘束。”长老庄重地对他说。“您不要拘束,就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主要是您不要自惭形秽,因为一切皆由此而来。”

“完全像在家里一样?也就是保持本色吗?啊,这未免过分了,太过分了——不过我还是非常乐意听您的劝告!您要知道,崇高的神甫,请您别让我保持本色,您别冒这个险,连我自己也不敢完全恢复原貌。这一点我要事先告诉您,也是为了您好,而其余的一切,暂时还不得而知,尽管有些人想尽量丑化我。这话我是对您说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至于您,神圣的长老,那我要说:我非常非常地高兴。”他欠起身,举着双手说道。“‘怀你胎的肚皮,喂你奶的奶头都是有福气的,特别是喂你奶的奶头更加有福气!’您刚才对我说:‘不要自惭形秽,因为一切皆由此而来!’您这句话击中了要害,触到了我的痛处。我跟别人交往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卑鄙,大家都把我当做小丑,于是我想:‘那就让我真的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吧,反正我不怕你们说三道四,因为你们全都比我更卑鄙!’这样,我就成了一名小丑,因为自惭形秽而成了小丑,伟大的长老,完全因为自惭形秽,我这样胡闹也是因为多疑。假如我跟别人交往时确信大家会立即把我当做一个极其可爱、极其聪明的人,天哪,那我肯定成了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师父!”说着他突然跪到地上。“我怎样才能得到永生呢?”

这时候仍然很难断定:他究竟是在开玩笑呢,还是真的深受感动?

长老抬头望着他,微笑说:

“您早就知道该做些什么,您是相当聪明的,您不要酗酒,不要信口开河,不要迷恋女色,尤其不要贪图钱财,您要关闭您那些酒馆,如果不能关闭全部,那至少也得关闭两三家。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别撒谎。”

“是不是指狄德罗的事?”

“不,不是指狄德罗那件事。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对自己撒谎。凡是对自己撒谎并且相信自己谎言的人,往往会落到不分是非的地步,既分不清自己的是非,也分不清外界的是非,因而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由于不尊重任何人,因而就不再有爱。既然缺乏爱心,为了消遣取乐便放纵淫欲,作恶多端,最后沦为畜生,这一切都是因为对人对己撒谎的缘故。对自己撒谎的人比任何人更容易受委屈,有时候也乐意受委屈,对吗?他知道没有人欺负他,凭空想象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了面子谎话连篇,为了哗众取宠又夸大其词,喋喋不休,小题大做,把一粒豌豆说成一座大山——这些他都知道,可还是动辄就要装出饱受委屈的样子,这样心里就舒服了,甚至感到莫大的满足,最后真的会产生怨恨。您起来吧,坐到椅子上,我求您了,要知道这一切同样都是虚伪的做作……”

“我的好人!让我吻您的手。”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跃而起,迅速地吻了吻长老消瘦的手。“确实这样,受了欺负确实觉得舒服。您说得真好,我还从来没有听别人这样说过。确实这样,我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受委屈,可心里又感到很舒服,我是为了快感才受委屈的,因为受人欺负不但心里感到舒坦,有时候会觉得很光彩。伟大的长老,您忘了说:很光彩!我要把这句话记在本子上!是的,我撒谎,一辈子都在撒谎,天天在撒谎,每时每刻在撒谎。我本身就是谎言,是谎言之父!不过也许不是谎言之父,我老是用词不当,我是谎言之子,那也足够了!只不过……我的天使……关于狄德罗的那些话有时候还是可以说的!说狄德罗不会有什么害处,可别的话就有害处。伟大的长老,我差点给忘了,从前年起我就一直想打听一下,就是想到这里问清楚一件事。不过请您别让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我。伟大的长老,我要问的是有没有这回事:《日课经文月书》里说有一位显灵的圣徒因为信仰而受难,最后被砍去了脑袋,这时候他站起来,捡起脑袋‘亲吻’。他走了很久,一边走还一边捧着脑袋‘亲吻’。究竟有没有这回事,诸位诚实的神甫?”

“没有这回事。”长老说。

“《日课经文月书》里根本没有这类内容,您说的是哪一位圣徒?”管理图书的司祭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位。我不知道也不清楚。是人家说的,我受骗了。我听别人说过。你们知道是谁说的吗?就是这个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他刚才还为狄德罗而生气,可这件事就是他说的。”

“我从来没有跟您说过这样的事,而且我从来不跟您说话。”

“对,您没有单独对我说,而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说的,当时我也在场,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因为您这个令人发笑的故事动摇了我的信仰。这个情况您不知道,您不了解,我是怀着被动摇的信仰回到了家里,从此以后我就越来越动摇了。是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是促使我堕落的根源!这跟狄德罗没有关系!”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得慷慨激昂,虽然大家都明白他又在演戏了。不过米乌索夫还是被他这番话深深地刺痛了。

“真是胡说八道,”他嘟囔着说,“也许我以前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不是对您说的。我自己也是听别人说的。我这是在巴黎听一位法国人说的,似乎我们这儿做弥撒的时候都要读《日课经文月书》中的这个故事……那个法国人很有学问,专门研究俄国的统计……在俄罗斯住了很长时间……我自己没有读过《日课经文月书》……也不想读……饭桌上闲聊的话题还嫌少吗?当时我们在吃饭……”

“是啊,当时您在吃饭,可我却丧失了信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挖苦说。

“您的信仰关我什么事!”米乌索夫本想冲着他大喊,突然又控制住自己,只是轻蔑地说道:“什么事给您一搅和,就变得一团糟。”

长老突然站起来。

“请原谅,先生们,我暂时离开一会儿。”他对所有来访的客人说。

“比你们早来的人还在等着我呢。您还是别撒谎吧。”他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脸上露着笑容。

他走出修道室。阿廖沙和一名见习修士跑过去扶他走下台阶。阿廖沙喘着粗气。他为自己能离开而感到高兴,他也为长老没有生气,反而心情愉快而高兴。长老朝回廊走去,他要为等候他的人祝福。可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还是在修道室的门口拦住了他。

“大善人哪!”他充满感情地喊道。“请允许我再一次吻您的手!是的,跟您还可以说话,可以相处!您以为我一直在撒谎,一直在充当小丑吗?您该知道,我这样做是故意的,为了试探您才这样装疯卖傻。我一直在试探您,看是不是可以跟您相处?您的高傲是否允许我的恭顺占有一席之地?现在我要给您颁发一份奖状:跟您是可以相处的!现在我要保持沉默,始终不说话。我这就坐到椅子上,不再开口。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该您说话了,现在您是这儿最主要的角色……时间是十分钟。”

三、虔诚的乡下女人

紧挨着院墙外侧的木回廊下面,这时候聚集着一群妇女,二十来个乡下女人。她们已经被告知,长老最后总会来接见她们的,因此她们都等在那儿。女地主霍赫拉科娃也来到了回廊里,她也在等候长老,不过是在一间专门为贵客准备的房间里。她们是母女俩。母亲霍赫拉科娃太太很有钱,衣着打扮向来十分高雅,她还相当年轻,模样十分标致,脸色略显苍白,有一对灵活的黑眼睛。她至多不超过三十三岁,可守寡已经五年。她那可怜的十四岁女儿双脚瘫痪,已经有半年不能行走了,只能坐在又长又稳的轮椅上让人推来推去。她的小脸蛋长得很美,虽然由于疾病而略显消瘦,可始终乐呵呵的。她的眼睫毛很长,眼睛又黑又大,闪着调皮的光芒。早在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就打算把她带到国外去,可到了夏天又因为安排田庄上的事情耽误下来了。她们在我们城里已经住了将近一个多星期,主要是为了处理事务,其次才是为了朝圣。不过三天前已经见过一次长老。现在她们又突然来了,尽管知道长老几乎不再接待任何人,她们还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再一次“有幸见到伟大的治病者”。

母亲坐在轮椅旁的椅子上等候长老出来,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位年老的修士,他不是这个修道院的人,而是从遥远的北方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修道院来的。他也想请长老祝福。长老来到回廊,首先径直向众人走去。人们朝门廊拥过来,那门廊的三级台阶将低矮的回廊和空地联在一起。长老站到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上,披上肩带,开始替那些拥挤在他身旁的女人们祝福。一位疯疯癫癫的女人被人抓住双手,拉到长老面前。那女人一见长老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尖叫起来,喉咙哽噎,浑身颤抖,就像产妇惊厥似的。长老把肩带放在她头上,为她念了一段简短的祷文,那女人立即安静下来,不再叫闹了。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反正我小时候在乡下和修道院里经常见到这种疯疯癫癫的女人,也经常听到她们的叫喊。她们被带到教堂做弥撒,她们尖声号叫,或者像狗叫似的闹得整个教堂不得安宁。可是当端上圣餐,人们把她们带去领受圣餐时,“疯癫”立即停止,这些病人总能安静一段时间。这种变化常常使我这个孩子感到惊讶。不过,当时我听另外一些地主,尤其是城里的教师们回答我的问题时说,这一切都是假装出来的,其目的是不想干活,只要采取必要的严厉措施,随时都可以根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还讲了各种各样的笑话。可是后来我从医学专家那儿惊讶地了解到,这里根本没有丝毫假装的成分,这是一种可怕的妇女病,主要发生在我们俄罗斯,这说明我国乡下女人的命运特别悲惨。这病是因为在缺乏任何医疗条件的痛苦的难产之后马上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引起的,除此之外,还因为难以排解的悲伤、挨打,等等。有些女人天生无法像大多数人那样忍受这些折磨。只要把这些处于癫狂状态乱喊乱叫的女人带到圣餐面前,她们的病往往一下子会奇怪地消失。人们向我解释说这是假装出来的,甚至说是“教派分子”玩弄的花招。其实,这也许是极自然的事情。那些带病人去领受圣餐的乡下女人,主要是病人自己,全都像坚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样相信:如果把病人带去领受圣餐,那么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无论如何也会坚持不住的。因此,当神经和心理上有病的女人领受圣餐的那一刻,她们整个机体一定会经受剧烈的震荡,引起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她们完全坚信并且期待着一定会出现治愈的奇迹,于是,这种奇迹果然出现了,尽管只持续了一分钟。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长老刚把肩带放到病人身上,奇迹马上出现了。

挤在长老身边的许多女人被一时的效果感动得流下了欣喜的眼泪,另外一些女人挤过去哪怕是吻一吻他的衣角也感到满足,也有人不知为什么在那儿哭泣。长老为大家祈祷祝福,还跟一部分人交谈。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已经认识,她就住在附近,离修道院六俄里的那个村庄里,再说以前她家里的人领她到这儿来过。

“你是远道而来啊!”他指着一位年纪不大,但形容枯瘦的女人说。那女人脸色发黑,但不像是被太阳晒的。她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长老,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呆滞麻木的神色。

“大老远来的,长老,大老远来的,离这儿三百俄里。大老远来的,长老,大老远来的。”那女人不知为什么慢慢地摇晃着脑袋,一只手托着腮帮子,拖长了声音说道。她说话的腔调就像哭泣似的。老百姓中间有一种沉默无言的一忍再忍的悲伤,这悲伤只埋藏在心底,永远不会流露出来。但也有一种外露的悲伤,有时候通过眼泪加以宣泄,从而变成嘤嘤啜泣。这种情况女人居多,其悲伤的程度并不亚于默默无言的悲伤。嘤嘤啜泣不仅无法给人以慰藉,反而更加撕心裂肺。这种悲伤也不希望别人去安慰,它全靠无法排解的感觉而滋长。嘤嘤啜泣只不过是一种不断刺激创伤的手段罢了。

“你是城里人吧?”长老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们是城里人,长老,城里人,出生在乡下,住在城里,是城里人。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见一见你。我们听说了你的情况,长老,听说了。我埋葬了小儿子就出来求上帝了。我到过三个修道院,他们指点我说:‘娜斯塔茜娅,你上那儿去吧。’就是到您这儿,亲爱的,到您这儿。这样我就来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就上您这儿来了。”

“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可怜我那小儿子,长老,才三岁,差两三个月就满三岁了。我想儿子想得好苦啊,长老。我就剩这么个儿子了,我跟尼基图什卡生了四个孩子,可一个都没能活下来,亲爱的,一个都没能活下来。我埋葬了前面三个孩子,也没有太伤心,可埋了这最后一个,心里怎么也忘不掉。就好像还站在我面前,不肯离去,我的心都碎了。一见到他贴肉穿的衬衫衬裤,一件小衬衫或者一双小靴子,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我把他死后留下的东西翻出来,一面看一面哭,我对我丈夫尼基图什卡说,当家的,你让我去求上帝吧!我丈夫是马车夫,我们并不穷,长老,我们不穷,我们有马也有车,全是自己的,可我们这些家当现在又有什么用处呢?只要我不在,我的尼基图什卡就会生病,这是肯定的,以前就是这样:我一转身,他就没有力气了。现在我也不去牵挂他了,我离家已经三个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全忘了,什么也不愿想了。现在我跟他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牵挂了,跟所有的人都无牵无挂了。现在我不想再看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产,我什么也不想看见!”

“我要告诉你这当母亲的,”长老说道,“古代一位伟大的圣徒有一次在教堂里看到一位像你一样哭哭啼啼的母亲,她也因为唯一的孩子让上帝召唤去了而心痛万分。圣徒对她说:‘也许你不知道,这些孩子在上帝的宝座前面是多么勇敢。天国里甚至没有比他们更勇敢的了。他们对上帝说:主啊,你赐予了我们生命,可我们刚开始领略生的乐趣,你马上又收回去了。他们那么大胆地向上帝请求,上帝只好立即赐予他们天使的头衔。圣徒说,所以你这当母亲的应该高兴,不必哭泣,你的孩子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这就是古时候圣徒对一位哭泣的女人所说的话。他是一位伟大的圣徒,不可能说假话,所以你这当母亲的也应该知道,你的孩子现在正站在上帝的宝座面前,他很高兴,也很快活,还在为你向上帝祈祷。所以你也不必哭泣,应该高兴才是。”

女人手托着面颊,低着头听长老开导。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尼基图什卡也这样安慰我,说的话也一模一样,‘你这傻女人,’他说,‘你哭什么呢,我们的儿子现在肯定在主那儿,跟天使一起唱赞美诗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哭了,我见他跟我一样也在哭。我说:‘尼基图什卡,这我知道,我们的孩子不在上帝身边又能在哪儿呢!不过他现在不在我们这儿,尼基图什卡,不在我们身边,不像从前那样坐在我们面前!’我真想看他一眼,哪怕只要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到他跟前,可以一声不吭,躲在角落里,只要能看他一会儿,听他怎样在院子里玩耍,像从前那样回来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妈,你在哪儿’,我只想听听他迈着小腿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听听他笃笃的走路声,我记得他常常这样跑到我身边,又是喊又是笑。我只想听一听他的脚步声,我一听就能听出来!可是他不在了!长老,不在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你看,这是他的腰带,可他人不在了,现在我怎么也见不到他了,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她从怀里掏出孩子的一条镶着金银饰边的小腰带,刚看了一眼就哭得浑身哆嗦起来,她用手指捂着眼睛,泪水突然从指缝里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而这就是,”长老说,“这就是古代的拉结哭他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你们这些当母亲的在世上的命运注定就是这样。你别安慰自己,你也不需要安慰自己,你别安慰自己,你尽管哭好了,但每次哭的时候都一定要想到你儿子现在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他从天国望着你,也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泪他很高兴,还把你的眼泪指给上帝看。伟大的慈母之泪你还要流很久,但这眼泪最后将使你转忧为喜,你那伤心的眼泪将成为暗自激动的眼泪,成为能够脱离罪恶、净化心灵的眼泪。我要为你的孩子祈祷安息,他叫什么名字?”

“阿列克谢,长老。”

“这名字真可爱。取自圣徒阿列克谢的名字吗?”

“是的,长老,是用了圣徒阿列克谢的名字!”

“他是个多好的圣徒!我一定为你的孩子祈祷,也要为你这当母亲的悲伤和你丈夫的健康祈祷,只不过你抛弃丈夫是一件罪孽,你要回到丈夫身边,精心照料他。如果你的孩子从天国看到你抛弃了他的父亲,他会为你们而伤心得哭起来的。你为何要破坏他的安宁呢?要知道他还活着,还活着,因为灵魂是永生的,尽管他不在家里,但他还在你们身边,只是看不见罢了。你说你恨自己的家,那他怎么能回家呢?如果他回家见到自己的父母不在一起,那他又去找谁呢?现在你经常梦见他,你心里感到痛苦,将来他会让你做各种美好的梦。回到你丈夫身边去吧,今天就回去。”

“我这就回去,亲爱的,我听你的话,我回去。你把我的心思琢磨透了。尼基图什卡,我的尼基图什卡啊,你等着我,亲爱的,你等着我吧!”女人说着哭了起来,但长老已经转过身跟另一位年迈的老妇人说话了。那老妇人的穿着打扮不像朝圣者,而像城里人。从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有什么心事,她来是要诉说什么。她自称是士官的遗孀,住得也不远,就在我们城里。她的儿子瓦辛卡在政府部门当差,后来到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去了,他从那里来过两三封信,但最近快一年没有信来了。她曾经打听过他的消息,不过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打听才好。

“不过前几天斯捷潘尼达·伊里伊尼什娜·别特里亚金娜对我说,她是做买卖的,很有钱,她说,你把你儿子的名字写进追荐册,送到教堂里,祈祷他的灵魂安息。她说他的灵魂会想念你,这样,他就会给你写信。斯捷潘尼达·伊里伊尼什娜说,这肯定灵验,这办法试过多次了,每次都见效。不过我只是有点怀疑……亲爱的,这话是真是假?这样做好不好?”

“别信这一套,连提这样的问题也是可耻的。怎么能为一个活着的人做安息祈祷呢,况且这样做的又是他亲生母亲!这是极大的罪孽,就跟施妖术一样。但是因为你无知,尚可饶恕。你最好还是求救苦救难的圣母保佑你儿子健康,求她饶恕你的邪念。我还要告诉你,普罗霍罗芙娜:你儿子或者会很快回到你身边,或者一定会写信给你。你去吧,从今以后你就放心好了。我告诉你,你儿子还活着。”

“亲爱的,愿上帝赐福给你,你是我们的恩人,你替我们大家祈祷,饶恕我们的罪孽……”

长老已经注意到在人群中有一个神情疲惫、好像害痨病的年轻农妇,她那两道燃烧似的目光正盯着他。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那眼神在请求着什么,但她又不敢走上前。

“你有什么事,亲爱的?”

“请你饶恕我的灵魂吧,亲爱的。”她不慌不忙地轻轻说道,跪下来向他磕头。

“我犯了罪,亲爱的长老,我害怕自己的罪孽。”

长老坐到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那女人跪着将身体挪到他身边。

“我守寡两年多了,”她悄悄地说,浑身像在发抖,“我出嫁以后日子难过,丈夫是个老头子,经常把我打得死去活来。后来他病倒了,躺在床上,我瞅着他那模样,心里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怎么办?当时我就生出了那个念头……”

“等一等,”长老说着把自己的耳朵凑到她嘴边,女人继续悄悄地说着,几乎什么也听不清。她一会儿就说完了。

“两年多了吗?”

“两年多了。起初不觉得什么,现在开始闹病了,心烦意乱。”

“你是远道来的吗?”

“离这儿一千里地。”

“忏悔的时候你说过没有?”

“说了,每次说两遍。”

“让你领过圣餐没有?”

“领过了,我害怕,我怕死。”

“什么也不用害怕,永远不用害怕,也不用发愁,只要你不断忏悔,上帝会饶恕一切的,只要你真正忏悔了,那么世上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上帝无法饶恕的罪孽。一个人也不可能犯下那种连博大的上帝之爱都无法宽容的弥天大罪。难道有什么超出上帝之爱的罪孽吗?你只管不停地忏悔,根本用不着害怕。你要相信,上帝是爱你的,爱得出乎你的想象。尽管你犯了罪,罪孽在身,上帝还是爱你的。上帝对一个忏悔的人比对十个规规矩矩的人还喜欢,这是句老话。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迁怒于他人,受了委屈不要生气。你死去的丈夫侮辱过你,你心里要饶恕他,你要真心诚意地跟他和解。你忏悔了,就会有一颗仁爱的心。你有了爱心,你就是上帝的人了……爱能赎回一切,拯救一切。既然连我这样跟你同样有罪的人都能怜悯你,那上帝就更能怜悯你了。爱是无价之宝,你用爱可以赎回整个世界,不仅可以赎你的罪,还可以赎别人的罪。你去吧,别害怕。”

他为她画了三次十字,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枚小圣像,戴到她身上。她默默地向他磕了个头。他欠起身,高兴地看着另一个怀抱婴儿的健壮妇人。

“我是从维舍戈里耶来的,亲爱的。”

“离这儿十二里地,抱着孩子来去不容易啊。你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看你。我到你这儿来过几次,你不记得了?要是把我都给忘了,那你的记性真的不太好。我们村里的人说你病了,我心里就想:好吧,让我亲自去看看他吧。现在我见到了你,哪有什么病啊?你还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为你祈祷的人还会少吗?生病会轮得上你吗?”

“谢谢你的一片好心,亲爱的。”

“顺便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这儿是六十戈比,亲爱的,你把这些钱送给比我还穷的人。我到这儿来的路上想:最好还是让他去给吧,他知道应该给谁。”

“谢谢,亲爱的,谢谢,好心的人。我爱你,我一定照办。你手里抱的孩子是个女孩吗?”

“是女孩,亲爱的,丽扎维塔。”

“愿上帝赐福予你们母女俩,赐福予你和你的丽扎维塔。你让我心里感到非常快活,亲爱的。再见了,亲爱的人们,再见了,可敬可爱的人们。”

他为所有的人祝福,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四、信仰不坚的太太

远道而来的地主太太看着长老与平民百姓谈话并为他们祝福的整个场面,禁不住默默流下了一串串眼泪,不时用手帕擦着。她是位多愁善感、真诚善良的上流社会的太太。当长老最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兴奋异常地迎上去说:

“看着这动人的场面,我真是百感交集……”她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啊,我知道人民爱您,我自己也爱人民,我愿意爱他们,怎么能不爱人民呢,不爱我们优秀、淳朴、伟大的俄罗斯人民呢?”

“您女儿的身体怎么样?您还想跟我谈话吗?”

“啊,我坚决请求,我恳切请求,我愿意跪下来,我情愿在您面前哪怕跪三天,只要您放我进来。我们到您这儿来,是要向您这位包治百病的高手表示衷心的谢意。您治好了我的丽莎的病,完全治愈了。用什么办法治好的呢?就是星期四那天您为她做了祈祷,把您的手放在她头上。我们急着赶来吻您的双手,表达我们的感激和崇敬之情!”

“怎么能说治好了呢?她不是还躺在轮椅上吗?”

“可是夜间热病的症状完全消失了,从星期四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犯病了,”那太太神经质地匆忙说道,“不仅如此,她的两条腿也有力气了。今天早晨她起床的时候身体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看她那红润的脸色,看看她那明亮的眼睛。以前老是哭个不停,现在却笑声不断,又快活又高兴。今天她硬是要求让她站一会儿,她居然独自站了足足一分钟,没有什么帮衬。她跟我打赌,说两星期后能跳‘卡德里尔舞’。我请来了本地的赫尔岑斯图勃医生,他耸了耸肩说:我感到惊讶,感到不可思议。难道您不希望我们来打扰您,不希望我们急匆匆赶来感谢您吗?丽莎,你谢啊,道谢啊!”

丽莎那可爱的喜气洋洋的小脸蛋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尽量从轮椅上稍稍坐起来,眼睛望着长老,双手合在胸前,可忍不住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是笑他,笑他!”她指着阿廖沙说,她因为忍不住笑出了声在生自己的气。假如这时候有谁看一眼站在长老背后一步之遥的阿廖沙,那一定能发现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又连忙低垂下来。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有东西要交给您……您身体好吗?”丽莎的母亲突然转身问阿廖沙,并把自己保养得极好的手伸给他。长老回过头来,突然朝阿廖沙仔细看了一眼。阿廖沙走到丽莎跟前,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也把自己的手伸给她。丽莎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托我把这交给您。”她递给他一封短柬。“她特别请您到她那儿去一次,越快越好,不要骗她,一定要去。”

“她请我去一次?让我到她那儿……为什么?”阿廖沙深为惊讶地说道,他的脸上突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啊,这全是因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以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丽莎的母亲匆匆解释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拿定了一个主意。为这件事她一定要见您……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可是她请您尽快去。您会这样做的,肯定会这样的,基督徒的感情也要求您这样做。”

“我总共才见过她一次。”阿廖沙还是困惑不解。

“啊,她是个多么崇高、多么完美的人!……即使单凭她受的那些苦难……您想想,她经受过多少苦难,她现在还在经受什么样的苦难,您想想她面临的困难……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的,我一定去。”阿廖沙匆匆浏览了那封神秘的短柬后说,短柬里除了坚决请他前去,没有任何解释。

“啊呀,您这样做是多么友好,多么高尚!”丽莎突然兴奋地大声喊道。“可我还对妈妈说,他是绝对不会去的,他正在修行呢。您真好,真好!我一直认为您是个大好人!我现在对您说这话,心里真高兴!”

“丽莎!”她妈妈严厉地喝住她,不过随即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您把我们都给忘了,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根本就不想上我们家,可丽莎一再对我说,只有跟您在一起她才感到快活。”阿廖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脸红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笑了笑。不过,长老已经不再注意他。他在跟那位远道而来的修士说话,那位修士,我们上面已经说过,正站在丽莎的轮椅旁边等待着长老出来。很显然,他是那种最最一般的修士,也就是他地位卑微,眼界狭隘,思想偏执,但是他信仰坚定,意志顽强。他自称来自遥远的北方,来自奥勃多尔斯克的圣西里维斯特尔修道院——总共只有九名修士的穷修道院。长老为他祝福并邀请他方便的时候到他的修道室去。

“您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修士严肃地指着丽莎突然问道。他这是指长老为她“治病”的事。

“当然,说痊愈还为时尚早。减轻病情并不等于彻底治愈,而且这也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造成的。如果说有什么好转,那么除了上帝的旨意,谁也没有这个力量。一切都取决于上帝。请您来看望我,神甫。”临末他对修士说。“我不能随时接待客人:我经常生病,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啊,不,不,上帝不会把您从我们身边夺走的,您还会活很久很久。”丽莎的母亲大声喊道。“再说您有什么病?您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快活、幸福。”

“今天我感到好多了,但我知道这是暂时的现象。我现在对自己的病知道得非常清楚,如果您觉得我非常快活,那么再也没有比您刚才说的话更加能使我高兴的了。因为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谁真正幸福了,谁就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在这世界上履行了上帝的预言!’所有恪守清规的人、所有圣者、所有神圣的殉道者都是幸福的。”

“啊,您说得多好,您的话是多么大胆、多么高尚!”丽莎的母亲喊道。“您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可是幸福,幸福,它又在哪儿呢?有谁可以说自己是幸福的?啊,既然您是那么善良,今天允许我们再次见您,那么我把上次没有说完、没有勇气说的话,把我长期以来感到痛苦的一切统统告诉您吧!我痛苦的是,请原谅,我痛苦的是……”她神情激动地合拢双手伸到他面前。

“什么事使您这么痛苦?”

“我的痛苦是没有信仰……”

“不信上帝?”

“啊,不,不,这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我觉得来世是个谜!谁也无法解开这个谜,没有人能解开!您听我说,您能医治百病,您洞察人们的心灵,我当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向您郑重保证,我现在绝不是信口开河,关于来世的想法使我痛苦不安,甚至害怕和恐惧……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我一辈子都不敢……现在我鼓起勇气来问您……天哪,您现在会把我当成什么人啊!”她激动地双手一拍。

“您不用担心我会怎么看,”长老回答说,“我完全相信您的烦恼是真诚的。”

“啊,我该怎样感谢您啊!您看,我闭上眼睛在心里想:如果大家都有信仰,那么这信仰是怎么产生的呢?人们说,这一切起初来自对可怖的自然现象的恐惧,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想,我相信了一辈子,可是我一旦死去,一切都马上不存在了,‘坟墓上只会长出牛蒡草’,就像一位作家说的那样。这真可怕!用什么办法,怎样才能恢复信仰呢?不过,我也只是小时候才相信,机械的,没有动过脑子……用什么,究竟是用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我现在就是来向您请教这个问题的。如果我错过了眼前这个机会,那么这一辈子就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了。用什么来证明?怎么能使我相信?唉,我真不幸!我发现周围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所谓,现在谁也不去考虑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无法忍受。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毫无疑问,这很可怕。可这是无法证明的,只能相信。”

“怎样才能相信?根据什么可以相信?”

“就靠化为实际行动的爱的经验。您要尽量爱您亲近的人,这爱要付诸行动,要坚持不懈。您在爱的方面做出的成绩越大,您就会越来越坚信上帝的存在,相信您灵魂的永生。如果您对亲近的人爱到可以作出自我牺牲的地步,那么您肯定会得到坚定的信仰,任何怀疑都不会侵蚀您的灵魂。这是最可靠也是最正确的办法。”

“付诸实际行动的爱?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而且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您看:我很爱人类,您相信吗,有时候我幻想着要抛弃一切,甚至所有的一切,离开丽莎,去当护士。我闭上眼睛,心里在想,在幻想,这时候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任何创伤,任何脓疮都不会使我害怕。我会亲手去包扎,去清洗,我可以看护那些痛苦不堪的病人,我准备亲吻这些疮疤……”

“您能这样考虑,而不想别的,这已经很好,很不容易了。有时候您真的会不知不觉地做一件好事。”

“是的,可我怎么能长久地忍受这样的生活呢?”这位太太激烈到近于疯狂地继续说道。“这才是最主要的问题!这是最折磨人的问题。我闭上眼睛问自己:你在这条路上能长期坚持下去吗?假如有一位病人,我为他清洗伤口,他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用种种任性的言行来折磨你,对你充满爱心的服侍不加珍惜,不予重视,冲着你大喊大叫,提出粗鲁的要求,甚至向上司告你的状(这种情况在痛苦难耐的病人身上是经常发生的),那时候你怎么办?你的爱能不能继续下去?您看我已经胆战心惊地预料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使我对人类这种‘付诸实际行动’的爱立即冷却下去的话,那便是忘恩负义。一句话,我做了事情是要求报答的,我要求马上得到报答,也就是要夸奖我,用爱来报答我的爱,否则我不可能爱任何人!”

她处在最真诚的自我鞭策的激情中,说完便带着挑衅般的坚决神情看了看长老。

“有一位医生跟我说过完全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老说,“他已经上了年纪,无疑是个聪明人。他像您一样说得十分坦率,尽管带有玩笑的性质,但那是一种伤心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整个人类爱得越深,却对个别人,也就是一个个单独的人,爱得越少。他说,我往往在头脑中幻想着要热情地为人类服务,为了他们也许真的愿意走上十字架,假如突然需要这样做的话。但是经验证明,我无法跟任何人在一个房间里住上两天。只要看到别人接近我,那么他的个性就会压抑我的自尊,束缚我的自由。不出一昼夜,即使最好的人我也会恨得要命:恨这个吃饭吃得慢,恨那个伤风了不停地擤鼻涕。他说,只要别人稍稍招惹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往往会这样:我对个别的人恨得越深,我对整个人类的爱就越炽烈。”

“可怎么办呢?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这时候应该绝望吗?”

“不,既然您为这件事感到十分难过,这就足够了。您要力所能及地去做,而且您一定能得到报偿。您能这样深刻和真诚地反省自己,说明您已经做了许多,如果您刚才这样真诚地跟我说话仅仅是为了让别人像我一样夸奖您的真诚,那么您在爱的行动方面肯定不会做出任何成绩,一切将停留在您的幻想中,您的一生也就只能像幻影般消逝。这样的话,您对来世的问题也会忘得一干二净,最后会糊里糊涂地感到心安理得了。”

“您完全击中了我的要害!刚才,也就是此时此刻,我方才明白,当我对您说我无法容忍忘恩负义的时候,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确实在期待着您夸奖我的真诚。您用我自身的例子来提示我,开导我,而且用我自身的例子向我解释清楚了!”

“您说的是真心话吗?那么现在,您这样坦率地承认之后,我相信您的话是真诚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达不到幸福的境界,那您也要永远记住,您走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千万不要离开这条正路。主要的是您要避免撒谎,时时刻刻都要提防自己撒谎,对自己对别人都要避免提出苛刻的要求。如果您觉得自己身上有卑劣的东西,只要您自己觉察到了,那就说明已经在排除了。您要避免恐惧,尽管恐惧是任何谎言引起的必然结果。永远不要害怕在将爱化为行动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胆怯,即使这时候作出错误的行为也不必过分害怕。我很遗憾,我不能对您说些令人高兴的话,因为比起停留在幻想中的爱,积极的爱是件残酷而令人望而却步的事情。幻想式的爱渴望迅速获得成功,立即得到满足,并引起众人的注意。有时候甚至愿意献出生命,但千万不能旷日持久,而要立竿见影,就像舞台上演戏那样立即见出分晓,只求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喝彩。至于积极的爱,那是一项工作,是一种毅力的考验,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过我要预先告诉您,当您看到自己尽了最大努力却没有接近目标反而远离目标因而感到气馁的时候,我要预先告诉您,这时候您会突然达到目的,您会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奇迹般的力量,那永远爱您、永远在暗中引导您的上帝的力量。请原谅,我不能再跟您多说了,他们还在等我。再见了。”

那位太太哭了。

“丽莎,丽莎,请您也为我的丽莎祝福,为她祝福吧!”她突然激动得像展翅欲飞的鸟。

“她是不值得爱的,我看到她一直在那儿淘气。”长老开玩笑说,“您为什么总要取笑阿列克谢?”

丽莎确实一直在耍小孩脾气。她早就发现,上一次就发现,阿廖沙见到她就害羞,并且尽量不去看她。这使她感到非常有趣,她专心致志地等待着捕捉他的目光。阿廖沙抵挡不住那紧盯着他的目光,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在一股难以克制的力量驱使下时不时偷偷瞟她一眼。这时她的脸上立即漾起得意的微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阿廖沙更加羞得无地自容。最后,他索性转过脸躲到长老的背后去了。过了几分钟,在那股不可抑制的力量的驱使下,他又回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注视他,他发现丽莎从轮椅上几乎探出了整个身子,从侧面望着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他看她。当她捕捉到他的目光之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以致长老都忍不住问道:

“你这淘气鬼,为什么要这样羞他?”

丽莎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涨红了脸,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神情严肃得可怕,突然用一种激动而恼恨的语气,神经质地飞快说道:

“他为什么把一切都忘了呢?我小时候他抱过我,我们一起玩耍,他还来教我读书识字,这您知道吗?两年前,他临走时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好朋友,永远永远是好朋友!可他现在突然怕我了,难道我会把他吃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他不愿意走近我?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他不愿意上我们家?难道是您不放他来吗?我们知道他可以随便行动。我不好意思叫他,他首先应该想起来,如果没有忘记的话。是啊,他现在要拯救自己的灵魂呢!您干吗给他穿上这件修道长袍……他一跑就会绊倒的……”

突然,她忍不住用手蒙住了脸,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长长的、神经质的、颤抖而无声的笑。长老微笑着听她说完后充满温情地为她祝福。她开始吻他的手,猛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眼睛上,哭了起来。

“您别生我的气,我是傻瓜,一钱不值……也许阿廖沙做得对,他不愿理睬我这样可笑的人,这样做是很对的。”

“我一定让他到您那儿去。”长老说得很果断。

五、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长老离开修道室大约有二十五分钟左右。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依然不见踪影。大家就是为了他才聚集到这儿的,可是好像都把他给忘了。长老重新回到修道室,看到客人们正在热烈地交谈。谈兴最浓的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两位司祭。看样子米乌索夫也热烈地参与了谈话,不过他又不走运,显然处于次要地位,大家甚至很少理睬他,也许这新的情况使他憋在肚子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事情是这样的,在这之前他就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见识方面有过一番较量,他不能无动于衷地忍受对方的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他内心想道:“直到如今我至少一直站在欧洲的进步立场上,可这新的一代人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暗暗下了决心要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保持沉默。他也确实沉默了一段时间,不过他还是脸带嘲笑地注视着自己的邻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他在光火,显然有点幸灾乐祸。由于某种原因,他早就想报复他一下,因此现在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凑近邻座的肩膀,悄悄地再次逗引他:“刚才‘热情地吻手’之后您为什么没有离开,而愿意留在这伙不体面的人中间呢?那是因为您觉得受了欺凌和侮辱,留下来想进行报复,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没有向大家显示自己的智慧之前,您是不会走的。”

“您又来这一套了?恰恰相反,我马上就走。”

“要走您也走得比任何人都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又刺了他一句。这时候正好长老回来了。

争论停止了一会儿,长老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扫了大家一眼,似乎客气地请大家继续谈下去。对长老的几乎每一种面部表情都深有研究的阿廖沙清楚地看到,他已经疲惫不堪,但还在勉强支撑着。自从生病以来,他常常因为虚弱而晕倒。现在,他脸上又出现了晕倒前的那种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可是他显然不想让大家散去。看样子他有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呢?阿廖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我们正在议论他那篇非常有趣的文章,”管理图书的约瑟夫司祭指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对长老说,“他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但他的中心思想似乎可以有两种解释。关于宗教社会法庭及其权力范围这个问题,有位宗教界人士曾经写过整整一本书,他在杂志上刊登的文章就是回答那位教会人士的……”

“遗憾的是我没有拜读过您的大作,不过我听人说起过。”长老回答说,锐利的目光盯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他的观点很有意思,”管理图书的司祭继续说道,“在宗教社会法庭问题上他似乎坚决反对教会和国家分离。”

“这很有意思。但是从什么意义上否定的呢?”长老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他终于回答了长老的问话,但态度并不像阿廖沙头天担心的那样倨傲,而是谦虚谨慎,彬彬有礼,绝无含沙射影的意味。

“我的依据是,混淆两种因素,即混淆教会和国家根本性质的现象将会长期存在,虽然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也绝对不可能使这两者处于正常的或者哪怕是起码的协调状态,因为这样做从根本上说就隐藏着虚伪。依我之见,国家和教会之间要在司法这类问题上实行妥协,就其纯粹的全部实质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的论敌,那位宗教界人士断言,教会在国家中应有明确的地位。而我则反驳他说,恰恰相反,教会本身应该包括整个国家,而不是仅仅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如果说现在由于某些原因还难以做到,那么无疑应当成为基督教社会今后进一步发展的直接的首要目标。”

“完全正确!”巴伊西神甫,那位沉默寡言、学问渊博的司祭坚决而神经质地说。

“这是彻头彻尾的教权无限论!”米乌索夫喊道,不耐烦地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

“咳,可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山啊!”约瑟夫神甫扬声道,接着又对长老说:“请注意,他还反驳了自己的论敌——那位宗教人士这样一些‘基本的实质性的’观点。第一,‘无论哪一个社会团体不可能也不应该谋取支配其成员民事和政治权利的权力。’第二,‘刑事和民事诉讼权不应该属于教会,这与教会的本质是不相容的,因为教会是神的机构,是人们为了宗教目的而组成的团体’。第三,‘教会是世外的天国’……”

“教会人士这样玩弄词句未免太无聊了!”巴伊西神甫忍不住又打断他说。“我读过您所反驳的那本书,”他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我对这位教会人士居然说出‘教会是世外的天国’这样的话感到惊讶。既然是世外,那么也许就根本不可能在人间存在。福音书里‘世外天国’这句话也不是这个意思。玩弄这些词藻是不行的。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来到人间就是要在地上建立教会,天国自然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但是只有通过人间的教会才能进入天国,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使用世俗的双关语是不应该也是不合适的。教会才是真正的天国,注定要成为主宰,最终无疑将成为人间的天国——这是我们的夙愿……”

他突然沉默了,似乎克制住了自己。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恭恭敬敬地仔细听完了他的话,然后怀着异常平静的心情,依然愉快而坦率地对长老说:

“我那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这样的:在古代,基督教最初的三个世纪里,基督教仅仅是作为一种宗教而出现在世界上,而且也只是一种宗教而已。但是当异端的罗马帝国想成为基督教国家的时候,必然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个国家虽然成了基督教国家,但只是把教会包括在自身之内,在许多方面依然是异端的国家。其实,出现这种情况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但是罗马作为一个国家,依然保留了许许多多异端的文明和智慧,甚至连国家的目的和基础这些东西都保存下来了。而基督教会进入国家之后,当然不可能再从自己的基础、从自己赖以存在的基石上后退半步,它必然要追求上帝已经明确提出并指明的那些目的:把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那个古代的异端国家——变成教会。因此,作为未来的目的,并非像我所反驳的那位作者所说的那样,应该由教会这个‘社会团体’或者‘人们为了宗教目的组成的联盟’在国家中谋取一个位置,恰恰相反,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理所当然地要完全演变成教会,并且也只能成为教会,而不是别的,要放弃与教会相左的种种目的。这一切丝毫不会降低它的地位,不会剥夺它作为一个大国的荣誉,影响它的统治者的显赫声名,只会使它离开异端的邪路,走上唯一能引向永恒目的的光明大道。所以,《宗教社会法庭原理》一书的作者在探讨并提出这些原理的时候,假如能把它们仅仅看作一种临时的、对我们这个罪孽深重的尚未结束的时代来说必不可少的折中办法,而没有别的意思,那么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是只要这些原理的制造者敢于宣称他现在所提出的这些原理——其中有一部分刚才已被约瑟夫神甫列举过了——是不可动摇的、合乎自然的、永恒不变的,那就是直接反对教会及其神圣的、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使命。这就是我那篇文章的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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