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之章 一(2/2)
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想到这儿,身体就猛地一阵颤抖。我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没有穿鞋。
接下来的一瞬间,巨大的声响从一旁传来。
不,似乎远不止声响那么简单。伴随着爆炸声,大地震动起来,身体也晃动不已。
一团火焰从头顶落下。我不禁抱住头,蜷缩起身子。一股热浪掠过后背。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我的家正在燃烧!刚才还见证了一家人团聚的家此刻已卷入一片火海。
我坚持着爬到门口,再次回头。凶猛的烈焰让我目眩,但熊熊烈火中摇曳的影子分明就是我的家。
有人跑了过来,对我喊了一声“危险”,然后用力拉起我的手臂。事后我才被告知那是附近的一个叔叔。此时已经有很多人赶了过来,却没有一个进入我的视野。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望着生我养我的家渐渐成为灰烬。火焰以远远超过我此前认知的速度吞噬了整个家。我喜欢的露台坍塌了,奶油色的墙壁眼看着变得焦黑,熊熊烈焰从我房间的窗户里喷出来。
我恢复意识是在听到消防车警笛之后的事了。很奇怪,在那之前我竟全未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火灾。
我放声大哭,呼喊着父亲和母亲。“没事的,没事的……”我隐约感到有人在旁边安慰着我。但我并没有停下,依旧大哭不已。
随着消防员灭火作业的进展,不久,父亲被救了出来,躺上担架。他的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脸上也有一些擦伤。
我一下扑到父亲面前,在问他的情况之前,先问了这样一句:“妈妈呢?”
担架上的父亲望着我的脸。他神志非常清醒,伤势也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
“是鞠子啊。”父亲呻吟道,“你妈妈她……”他没有说下去。直到被抬进救护车,他仍是仅以一种悲凉的眼神望着我。
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力一样,之后,火魔仍在肆虐。我被迟一些赶来的警官扶上警车,从里面观看了消防作业的情形。我明白了,灭火不单单是为了我家,也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建筑。
警官似乎做了工作,要安排我住进附近的一户人家。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去,只想知道母亲的安危。那家的阿姨一个劲地说不会有事,让我不要担心,可我知道,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安慰。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舅舅开车来接我。
“去哪里啊?”我对着坐在驾驶席上的舅舅的侧脸问道。喜欢滑雪的舅舅平时总是充满活力,这天却像老了十岁一样,一脸无精打采。
“去你爸就诊的医院。”
“妈妈呢?”
舅舅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妈妈的事,到了那里再告诉你。”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已经去世了吧?我真想这么问。我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途中经过废墟的前面。舅舅恐怕已无心留意这些,我却凝眸注视着家的断壁残垣。不,连断壁残垣都称不上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堆黑色的瓦砾。灭火用的水一夜之间已经冻结,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父亲的头部、左臂和左腿都缠着绷带,可精神仍很好,能进行一般的对话。全都是轻度烧伤,他本人也这么说。
不知是因为识趣,还是父亲请求的结果,舅舅立刻就离开了。父亲马上盯着我说道:“你妈妈没能救出来。逃晚了。”
大概是害怕如果稍加停顿就会说不出来,父亲一口气快速说完。然后,仿佛一直积压在心口的东西被拿掉一样,他轻轻舒了口气。
我没有说话,点了下头。早就想到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昨夜我已经提前哭过了。
可是,我仍没能抑制住涌上胸口的情感。一滴泪水涌出眼眶,顺脸颊滑落,我失声痛哭。
那天,警察和消防局的人早早便赶来询问父亲。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母亲被从废墟中发现时已成焦炭。
父亲的证言大致如下:
当晚他在一楼的书房一直工作到约十一点,因喉咙干渴,就去厨房喝了一杯水。进入客厅的时候觉得有些异常,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立刻意识到是煤气,急忙打开朝向院子的玻璃窗。发现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儿,他放心不下。先是抱起女儿让其躺在院子里,然后再次返回房内寻找燃气阀门。客厅和厨房的阀门都关着。
他跑上楼梯,以为妻子可能正在卧室使用煤气炉。然而,就在他刚爬完楼梯的一刹那,爆炸发生了。
他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出数米,从楼梯上滚落。一瞬间,周围变成了一片火海。他刚回过神来,衣服就燃烧起来。
他呼喊着妻子的名字站了起来,可腿似乎受伤了,每挪动一步都痛苦不堪。他拼死爬上楼梯,努力向卧室靠近,火焰却从毁坏的门口喷出来,根本无法进去。
“静惠,从露台上跳下来!”他大声喊着,妻子却没有回应。
他拖着疼痛的腿下了楼。没有时间了。他只能祈祷着妻子已经逃出。
火势已蔓延到楼下。再走一点点就能出去了——他心里这样想,可跑出去似乎已不可能,更何况左腿几乎已失去知觉。
正当他孤立无援、陷入绝望时,烈焰对面出现了身穿防火服的消防员的身影……
警方的初步结论,是由于母亲在密闭的房间内使用煤气炉,导致炉子不完全燃烧,火熄灭后煤气释放到室内。母亲未能逃出,可以解释为是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失去意识所致。
但是,有几个疑点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一个是煤气泄漏报警器。家里在一楼和二楼安装了两个报警器。两处都有插头被从插座上拔下的痕迹。
对此,父亲这样回答:
“说起来有些丢人,拔下来的情形时有发生。家电不断增加,插座经常不够用,于是……”
这种情形怎么会经常有呢?但警察们也只是面露不满而已。
问题是剩下的两个疑问。一是起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母亲不吸烟。即使吸烟,当时也应该已经因中毒而失去了意识。
另一个便是关于卧室密闭状态的问题。煤气炉不完全燃烧,那么卧室的出入口就应该呈完全密闭的状态。可事实恰恰相反,大量煤气从房间内泄露出来,甚至让一楼的父亲都觉察到了。
对于这一点,父亲只能回答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有回答的义务。对于起火原因之类,一个外行说不清楚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当晚警察再次来到父亲的病房。是一个脸像岩石一样凹凸不平的男子,具体年龄我无法判断。
“小姑娘,能不能到外面待一会儿?”警察用令人不快的声音说道。他似乎嫌我碍事,这令我很不愉快,但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待在里面,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来到走廊,我靠着房门一侧站立。我知道,这样可以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您太太当时在卧室里做什么?”警察再度向父亲抛出已重复多次的问话,接着又说,“绝对不可能是在休息。把先生和女儿丢下不管,自己一个人去睡觉,这根本难以想象。”
“是啊,所以,我想大概是在卸妆。入浴前必须要这么做。”
“啊,有道理。”警察点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煤气炉经常使用吗?”
“嗯,每天都用。”
“平时都放在卧室的什么位置?”
“房间内放着两张床,就在床脚,正好对着露台。”
“软管的长度呢?”
“三米左右……”
警察又针对煤气炉和使用习惯详细询问,全都是白天时父亲已经解释过的情况。他大概是存有怀疑,期待着通过这种反复询问的方式令父亲在回答的过程中露出马脚吧。但父亲并没有显得不快,坚持回答着同样的答案。
询问告一段落后,警察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
“最近这段时间,您太太的状态如何?”
回答之前父亲稍微停顿了一下,或许因为这是个唐突的问题。
“状态?您的意思是……”
“钻牛角尖或是有什么苦恼之类,有没有这种事?”
“您是说这次火灾是我妻子自杀造成的?”父亲的声音尖厉起来。
“我只是认为是可能性之一。”
“绝对不可能!”父亲断然道,“昨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愉快无比的日子。女儿寄宿在学校,好久才回来这么一次。我妻子非常高兴,一大早就出去购物,为女儿做好吃的,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这样的人居然会自杀?不可能,绝不可能!”
面对父亲的反击,警察沉默了一会儿。他究竟是在点头,还是仍一脸无法释然的表情,我无法想象。
沉默了良久,警察忽然开口了。
“您当时没有吸烟吧?”
“我?是的,我不吸烟。”
“您太太也……”
“嗯。”
“但是有打火机。”
“啊?”
“一百元一个的打火机。在遗体旁边找到的。”
“不可能……啊,不,不过……”父亲一直完美流畅的语调开始混乱起来,“有打火机并不奇怪。烧垃圾和树叶,还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会用到。”
“但入浴之前该不会使用吧?”
“或许,是放在梳妆台上吧?”
“您说得没错,梳妆台的残块也在遗体旁边找到了。”
“对吧。”父亲的声音里又恢复了自信,“偶然,纯属偶然。”
“或许。”
听见椅子吱吱嘎嘎响动的声音,我便离开了那里。不久,警察走出了病房。他一看见我,便堆出笑容,靠了过来。
“我有些话想问你。”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点头。
我在候诊室接受了询问,内容与刚才询问父亲时一样。如果我把母亲在厨房哭泣的情形说出来,警察不知会有多高兴,这一点我完全能想象。但我当然不会那么回答。由于我回来了,母亲显得很高兴——我这般回答。
警察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便离去了。
后来似乎又调查了好几次,但我不太清楚,因为那时我已经被寄养在外婆家。但正如警方最初得出的结论那样,我似乎也能猜测出,火灾似乎是因炉子不完全燃烧引发的。
父亲出院后,母亲徒具形式的葬礼只在家人内部草草举行。那是在一月末的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
二月份,我回到了学校。每个人都对我很和善。细野修女还专门为我在教会祈祷,希望我今后不要再品味如此的苦痛。
父亲租了公寓,开始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虽说左腿在火灾中受伤变得有些不便,可他坚称自己的困难必须自己设法克服,做饭、扫除、洗衣服全都独立解决。学校休假时,我回到的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住惯了的家,而是父亲那狭小又略显脏乱的公寓。
我偶尔仍去那个曾发生火灾的地方看看。开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到我上高中时,那里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都无法忘却那一夜。几件挥之不去的事情在我心里凝结成一个巨大的疑问,附着在我脑海深处——
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用不着倾听警方和消防局的分析。母亲绝不会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点着煤气炉任其燃烧,也绝不会切断煤气泄漏报警器的电源。
母亲是自杀的,并且还要把我和父亲一起带走。那一夜突然袭来的困意,还有晚饭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谁敢说里面就绝对没有放安眠药?母亲一定是先让我和父亲睡着,满屋里放满煤气,然后纵火。
问题是动机。关于这一点我无法猜测,母亲躲避我的原因也不明。
但我确信,只有父亲一人知道全部答案,所以他才故意隐瞒了母亲自杀的真相。
但父亲没有向我透露丝毫信息。有时,我提起母亲的话题,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
“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藏在心底吧,绝不要再打开那扇门。”
就这样,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