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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黄昏迷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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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口医生慢腾腾地穿过房间,在倒地不起的望和身边蹲下,拿起她的手臂测测脉搏,又看看她的脸,检查了一下呼吸和瞳孔……很快,他怅然地摇摇头,宣告着结果:

“很遗憾。”

征顺再度呻吟起来,跪在已经丧命的妻子身边,右手紧紧按住额头,不断地用力摇头:

“为什么会这样?”

“正如你们看到的,很显然这是他杀。”

野口医生沉痛地说道。

“才刚咽气不久。缠在脖子上的这个围巾是——”

“那是望和的。”

“这肯定就是凶器。她是被勒死的。从尸体的情况看也是如此。与蛭山先生的死因一样。”

我虽然身在远处,但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副惨状。望和倒在地上,脖子上缠绕着的淡红色围巾深陷进去。白天,在舞厅与她相遇时,望和系的就是那条围巾。

现在,望和身上穿着被颜料弄脏的灰色工作服,她就是穿着那件工作服在作画时遇袭的吗?只见她倒在地上,甩出的右手前方掉落一支画笔,附近还扔着一个调色盘。

凶手利用望和佩戴的围巾袭击了她吗?抑或是她在换工作服的时候,将围巾解下。被凶手见到放在椅背上的围巾,就用那个勒死了望和呢?

总之,这与今晨蛭山被害案相同,肯定也是某人蓄意作案。

但是为什么呢?我不得不扪心自问。

这一次,为什么轮到浦登望和非死不可了呢?凶手有必要杀她吗?

“中也君,你来一下。”

玄儿打断了我的思考。

“你看,这里有个东西。”

他在壁炉前弯着腰,看向地板。我胆战心惊地走了过去。

“这东西原本放在壁炉上的。”

说着,他用食指指指滚落在地的东西。

那是方形木箱形状的座钟。木质之处均涂作黑色,表身前面嵌有乳酪色的圆形表盘。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凑近仔细一看,才发现表盘上的玻璃全是裂纹,指针停止不动。

“六点三十五分……吗?”

玄儿喃喃念着指针停住的时刻。

“简单来看,这是凶手在犯罪前后经过这里时,将其从壁炉上碰落在地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在与凶手打斗的时候,其中一人将座钟从壁炉上碰落下来的。所以,座钟摔坏了,指针停止在这个时间上。在侦探小说中,这可是必然要出现的线索。”

“的确如此。”

根据征顺所说,望和进入这间工作室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由此推断此后四十分钟,即六点半左右,凶手潜入工作室,杀害了望和。

在此期间,我依旧极力不去看倒在旁边的望和。尤其不敢近距离看她的脸。如果不小心看到了,恐怕我又要恶心不已。

野口医生继续查看着尸体。

死者身旁的她的丈夫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一直茫然若失地嘟哝着:“望和,望和……”十七年前,他与望和相遇后陷入热恋。之后的第三年步入了婚姻殿堂。他说过,当时觉得那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而当这个因为哀叹亲生骨肉的不幸而精神失常的妻子突然以这种形式离去,征顺要怎样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

——难办的是死不了。不管她怎么想死,都死不了。

玄儿曾说过这样难解的话。但事实正好相反,浦登望和死了。她比患了不治之症的儿子阿清先走了一步,而且偏偏这样离开了人世。

我自壁炉前走开,双手撑在散乱的工作台上,难以抑制地几度叹气。

即便如此——

我思索起来。我有意识地挺挺腰身,仿佛要赶走自己的叹息声。现在,要尽可能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

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毫无疑问,发生了件凶杀案。某人来到工作室,勒死了望和——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

我介怀的是倒在门外的那个青铜像。

首先能想到的便是杀死望和的凶手从这里逃走之时,推倒了青铜像。独自把青铜像抬起来是不可能的,但反之则很容易。凶手试图尽量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但是——

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正如方才野口医生所说的那样,推倒青铜像的凶手是伊佐夫话,又将如何?

伊佐夫喝得酩酊大醉,把走廊上的青铜像当成他自己所说的“讨厌的蛇女”,然后寻衅找茬……最后,也许他勃然大怒,推倒了青铜像之后,跑到野口医生那里向他汇报说“教训了讨厌的蛇女”吧。

而且,如果伊佐夫是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在这个屋子里发生凶案之时,自导自演了那个滑稽的独角戏的话——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凶手杀死望和,正准备自这里逃脱之时,不料房门被那尊青铜像给堵住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凶手本想尽可能早点儿脱身,但怎么也打不开门。只要他透过门缝向外看,就能发现那是因为门口堵住了青铜像的缘故吧。当时,凶手会……

我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慢慢地环顾屋内,然后——

“那怎么可能……”

无意之中,我这样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呢?什么‘那怎么可能’?”

身后随即传来玄儿的声音。我被他吓了一跳。

“拜托你,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吃惊的呀?”

“玄儿。”

我转过身,凑到玄儿近前咬耳朵。

“说不定,凶手还在这里。”

我还没说完,就在那时——

“哎呀,这不是刚才的蛇女小姐嘛。”

屋外传来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含混不清,音量不小。毫无疑问,来人就是伊佐夫了。

“刚才我干了件坏事……欸?你这不是又站起来了吗?唉,不过还真是对不住你啦。不该使用暴力。是我错了。但是,你还是让人讨厌……”

即便不出门看,也知道伊佐夫正对走廊上的青铜像说话——看来,还真是他推倒了青铜像。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再次环顾屋内。

我留意到在那幅尚未完成的大作所在的左侧墙壁上有一扇门。

“那扇门是——”

我问向身边的玄儿。

“那边是储藏室吗?”

“与其说是储藏室,不如说是休息室更贴切吧。虽然里面堆放着画具之类的东西。”

“玄儿,我是这么想的——”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连屋内的野口医生与征顺也听不到。

“说不定凶手还在这里——潜藏在那扇门里面。”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伊佐夫推倒了走廊上的青铜像,那么……”

点到为止足矣。玄儿抿着薄唇,喃喃地说着“对啊”,然后以与我同样低的声音说道:

“中也君,你真敏锐。不,也许应该说是我迟钝,没有立刻想到这层。但是,假若果真如你所想,在那间屋子里……”

“我们去查看一下。”

我们瞒着野口医生与征顺,蹑手蹑脚地走向隔壁那扇门。

玄儿握住门把手,我则做好准备。一旦那扇门被打开,凶手很有可能会冲出来袭击我们。但是——

出乎意料的是光线暗淡的休息室之中空无一人。

凶手很可能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抑或是……

“中也君,你看。”

先行进入的玄儿慢慢地抬起右臂,指着房间深处。

“你看那里。”

同隔壁一样,休息室也有黑色大理石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亦镶嵌着与隔壁相同的长方形红色花玻璃窗……不对。

那里已经没有窗子了。

黑色的墙面上,仅仅残存着一个四方形的硕大窗洞……也就是说,本应嵌于那里的玻璃已经化成碎片掉落了,只有窗框还留在原处。

“天哪,玄儿。”

我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凶手就是从那里脱身了吧?”

“看上去是的。”

玄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深处,点点头说道。

“大概用椅子之类的东西砸碎了玻璃,从那里逃出去的吧。”

“窗子那边……是?”

至少可以肯定那里并非室外。那里灯光微弱,比这里还要昏暗。

“那边是红色大厅。”

那个昏暗的四方形窗洞处,突然闪过一阵红光,似乎就等着玄儿的这个回答。紧接着雷声大作,遮盖住连绵的雨声与呼啸的风声。

5

玄儿向房间深处小跑过去,我则紧随其后。

壁炉的高度到我胸部左右,其前横卧一把黑色木椅。这椅子似乎原本就是这屋里的物件。四条椅腿看起来很是结实,其间的连接横楣已然折断了一个。

或许正如玄儿所说,凶手就是用这把椅子砸碎了玻璃。此后,凶手踩着这椅子爬上壁炉,而后逃到对面房间里。

红色玻璃的碎片多少散落在壁炉与周围地板之上。在这个休息室之中,并没有很显眼的大块碎片,大部分碎片都落在窗子另一侧。这就证明玻璃是自这间屋内被打破的。

我走到壁炉旁边。壁炉上方的墙壁本该安装烟道,现在则露出一个四方形空洞。我屏息看着对面。没错,那边就是几小时之前美鸟与美鱼带我去过的那间空旷的、冷冷清清的红色大厅。

其二楼有内含コ字形回廊的通透大厅。我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与大厅西侧深处相邻。

几根支撑回廊的黑色立柱。北侧墙面上排列的长方形大窗。窗上嵌有红色花玻璃。刚才的闪电之所以那样红,自然是因为闪电透过那些红色玻璃穿透入内的缘故。

天花板上的吊灯没有打开。墙壁上的灯只亮着几盏,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

“真奇怪啊。”

我听到玄儿的自语,于是收回目光、看向他。

“这里的确是……”

“怎么了?”

玄儿站在壁炉前,苦着脸、摸着下颌。他没理会我,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我的询问。

“玄儿。”

我心生疑惑。

“还是到对面的红色大厅调查一下比较好。你觉得呢?”

“啊……好。”

玄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抬起头,发现壁炉上放着一个手电,随即拿在手上。然后,他蹲下身体,打开手电,一手撑在壁炉的基座上,开始查看起壁炉里面。

玄儿干什么呢?与其在这里磨磨蹭蹭,还不如早点儿去红色大厅查找线索,不是吗?

我有点着急,视线于窗子另一侧的红色大厅与玄儿莫名其妙的举止间反复交替。

“玄儿,我说你……”

我刚开口,那四方形窗洞处再度瞬间闪过红光。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比刚才长。我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对面红色大厅的方向。就在那时——

有东西在视野范围之内突然动了一下。

我不禁“啊”了一声,自壁炉上方探出脑袋,贴近窗子看了过去。

我觉得刚才的确有东西在动。就在对面的红色大厅内,在我的视野里有个黑影……

借助微弱的光亮,我环视着对面,但没看到那个黑影——在哪儿?在哪里?难道是瞬间的电闪雷鸣令我产生了错觉吗?

“怎么了,中也君?”

玄儿站起身,惊讶地问道。

“刚才那里——那个红色大厅里,好像有人。”

说着,我用手臂将散落在壁炉上方的玻璃碎片扫落到地上。而后双手撑在壁炉上,一用力,跳了上去。

“喂,中也君。”

“玄儿,走,我们去对面。”

玻璃脱落后的窗子足以容两人并排通过。我留心着窗框上的玻璃碎片,钻了过去,跳入红色大厅。

“啊,中也君,等等我。”

玄儿急急忙忙地跟过来。

玻璃碎片散落在黑黢黢的石质地板上,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咔嚓咔嚓地响,那声音听上去就像用针尖梳理绷紧的神经一样。

“有人在吗?”

我从回廊下方走到房间中央,向看不见的身影喊道。喊声回荡在高高的天花板处,然后犹如吸入屋外的雨声中一般消失了。

图三 北馆一层案发现场示意图

“这里有人吗?”

微弱的灯光无法将整个房间照亮,各处都是黑暗的角落。如果那些黑暗角落里有人的话,那人就是杀害望和的凶手吗?打碎玻璃逃离现场的凶手还留在这里,尚且藏身这个房间的某处吗……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我这样呼喊,对方也不会现身。但我却无法停止呼喊。

“有人在吗?”

昏暗的房间深处,铺有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露出身影。是那具“无形的风琴”。突然,那沉醉在无声演奏中的美惟的身姿与无名乐曲的无声的旋律一起,掠过我的脑海。那前面就是铺有胭脂色地毯、具有厚重感的两道楼梯。那楼梯形成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位于二楼部位的“无路可走的回廊”……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继续喊着:

“有人在吧?如果在的话……”

那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气的流动。

在密闭的房间里,通常不会有这种流动。我感觉温度、湿度不同的空气自某处流动起来——犹如自屋外吹入大风进来一般。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白天来这里的时候,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强风夹杂着硕大雨滴敲打外墙,发出笛子般的呼啸声……对了,就是那时,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对了,也是那时,我感觉似乎有风吹入室内。

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有窗子开着吗,抑或是自北侧墙壁上的那些破裂的红色花玻璃之中穿风入室吗?或许那犹如笛子般刺耳的声音正是大风穿过裂隙发出的响动?

但现在我并没有听见那种声音,只是觉得空气在流动而已,比起那时感觉还要真切。这是……

“中也君,这边。”

玄儿向我招招手喊道。他在通向回廊的两道楼梯的其中一道——自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右侧楼梯口旁。

“你看,这里有这个。”

玄儿指指脚下。我凑近一看,那周围的地上有一些多半像是人类留下的脚印。

“看起来像是满是泥巴的脚留下的足印。”

说着,玄儿打开自刚才那个房间里带来的手电,照向地板。

“脚印还是湿的,看来刚留下这些痕迹没多久。”

“是啊。”

我有意识地环顾四周,但仅仅发现留有脚印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而已。虽然光线微弱看不真切,但能发现其他地方也有零星的脚印。如果把灯光弄得再亮些,就能弄清楚那脚印的走向了。

我思考着。不管怎样——

留下脚印的人穿着满是泥污的鞋子。那人从大雨倾盆的室外进来,随后便在这个大厅里兜了一圈。但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中也君,你看,这个脚印一直往楼梯方向去了。”

玄儿的目光追随着手电的光线移动着,那脚印看起来的确是从黑色石质地面处延伸到楼梯方向。

“你刚才发现人在什么地方?”

玄儿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

我轻轻摇摇头。

“我只是一瞬间觉得有个黑影在动。至于在哪个方位就……”“这样啊。或许在回廊上?那个扶手的背阴处?”

“或许是吧,也可能在别的地方……对不起,我心里没谱。”“你没必要道歉啦。”

“我们上去看看?”

我正要登上楼梯之时——

“等一下。”

玄儿低声叫住我。

“还是先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说着,他走向通往主走廊的大门。也许照明开关就在那里。

很快,自天花板垂落而下的吊灯亮了。但就在那之后——

连续发生了两件事情。

这个红色大厅内,面向主走廊各有东西两处出入口。玄儿开灯的位置位于西侧大门——从我这个角度来看是右首方向。当房间里的灯被全部打开后,有人打开那扇门进来了。这是第一件事情。

“玄儿哥哥,你在干吗?”

“哎呀,中也先生也在呀。”

犹如玻璃铃铛般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美鸟与美鱼两姐妹穿着黄八丈和服出现了。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说什么悄悄话呢……”

而第二件事情就是突然而至的炸雷。那雷声仿佛要弹开姐妹二人的声音。

白天在这里听见雷声时,我便觉得那雷声犹如被胡乱敲击的巨大定音鼓一般。而现在的雷声犹如那定音鼓已被敲破似的震天动地。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掠过,将整个空间染成鲜红一片。我只觉得那恐怕是迄今为止最为猛烈的炸雷。接下来的一瞬间——

房间里的灯忽然全部灭掉。

透过渐渐远去的雷声,传来美鸟与美鱼的惊叫声。那时,整个房间只剩下黑红色的轮廓,视野一片模糊。

6

大概过了两三秒,我们才知道停电了。毫无疑问,刚才的炸雷令电气设备的某处出现了故障。

雷声过去后,美鸟与美鱼仍旧没有立刻停止惊叫。

“不要紧的,只是停电而已。”

玄儿安慰着妹妹们。

“不用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还可以自供电。”

“但是,玄儿哥哥……”

“好黑呀,玄儿哥哥,我害怕嘛。”

他们三人在黑暗中说着。就在那时,在另外一个方向——

咔嗒、咔嗒……传来某种奇怪的声响。

我一下子摆开架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走向发出声响的那个方向。

再次传来咔嗒的奇怪声响,接着又传来某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从哪里传来的?至少不是从回廊上传来的。那声音就是从一楼传来的,而且离我的位置不远……

瞬间,同时电闪雷鸣起来。借助炫目的闪电,在我染红的视野一角,出现了移动着的人影。

“啊!”

我惊叫起来。

“啊啊——”

影子自回廊下方墙边的那个桌子——“无形的风琴”处,冲到房间中央。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家伙刚才就躲在铺着天鹅绒的桌子底下。

周围再次陷于黑暗。隐隐雷鸣之声渐弱,那脚步声再次传入耳中。我循着声响看了过去,但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见。

“玄儿,这边。”

我循着跑动的脚步声摸黑追了过去,犹如在黑暗中游泳一般。与此同时,我还喊着玄儿:

“有人在那边。”

连续掠过几次闪电。与刚才相比,现在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出那人的身姿与行动了。

那是一个似乎披着黑色雨披的背影。与其说个头不是很高,倒不如说感觉那人很矮。在这种状况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感觉那样。

那人踉踉跄跄地跑向北边的花玻璃窗。在一楼那面墙上并排列有五扇窗子,那人似乎跑向了右边的一扇窗。

“玄儿,他在那儿。那扇窗户……”

玄儿应声拿着手电向那边照去,椭圆形的光圈捕捉到了一个跪在窗前的某个人的身影。

“你是哪位?”

“你小子是谁?”

我和玄儿同时喊起来。我们边问边穿过黑暗,向他跑了过去。中途我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玄儿随即超了过去。

“喂,站住!”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

“喂,你小子……”

“玄儿哥哥……”

“中也先生……”

身后传来那对双胞胎姐妹无助的哭喊声。但此时,我们已经没有时间顾及她们。

当我追上玄儿,跑到窗前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中也君。”

玄儿拿着手电照向窗前,郁闷地冒出一句。

“窗子破了。”

“——原来如此。”

玄儿说得没错。

镶嵌在窗子上那硕大的长方形花玻璃的一部分——左下一隅破裂了。不,或许更应该说是整个脱落了。那里露出一个五十公分左右的正方形缺口,足以供一个人通过。

“这是——”

我自言自语道。与此同时,也有种“果然不出所料”的想法。

果然不出所料,这里的玻璃上有道裂缝。屋外的风就是通过这个裂缝吹进来的。

“刚才那家伙就是从这里进来的,所以才会有那些脚印……”

玄儿压低嗓门。

“于是,那家伙又从这儿逃了出去。”

“那家伙是谁呀?”

我问道。玄儿怅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也没看见那家伙长什么样子。但是,我刚喊了声‘站住’,他就忙不迭地逃了,由此可以推断……”

“他就是凶手?!”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那家伙就是凶手……欸?”

双腿跪地,凑到玻璃破裂处的玄儿忽然身子一颤。我也效仿他的样子,在他身旁跪下来,弯着腰,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玄儿将手电贴到缝隙处,一束光线顿时将屋外的黑暗撕出一道口子。那束光的前方……

“在那儿。”

玄儿轻声低语道。

“人还在!还在那儿!”

就在那时,闪电划破夜空。

借着闪电的光芒,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坏人的身影。那人在窗前几米处双手撑地,无力地跪在地上。他摆脱我们的追赶,逃到外面后,是放松警惕了,还是受伤了呢?

“中也君,我们走。”

玄儿说道。

“先抓住他再说。”

“好的。”

此时不容我们迟疑。玄儿在前,我则紧随其后,先将脚伸出裂隙,然后整个身子滑出窗外。

那坏人发现我们穷追不舍的追过来时,登时跳起来,开始逃跑。

“站住!”

玄儿喊了一声,举着手电追赶起来。我追随玄儿,在倾盆大雨中跑了起来。几乎没有考虑的时间,半条件反射地移动着身体。

在黑暗与风暴之中,上演了一场几近迷航般的追踪剧目。暴雨、狂风、断断续续掠过的闪电、响彻云霄的雷声……闪电与雷声的时间间隔比较长,似乎在小岛的远方纠缠一般……

坏人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缩短了,但又仿佛没怎么缩短。不管跑得多快,稍不留神就会被地上随处可见的泥塘与水洼滑一下。而且,周围一团漆黑。玄儿手中的手电光线虽然可以照到对方,但只要稍微偏移,马上就会失去目标。如此一来就又要借助自空中落下的雷电,才能发现对方的位置……这样的情景不断反复。

对于穷追不舍的我们而言自然很辛苦,但四窜而逃的那个人更加辛苦吧。毕竟在这星月无光的风雨之夜,那人手中也没有任何可供照明的光源,只能借助时不时闪过的雷电在黑暗中奔跑。肯定连自己都不清楚前进的方向吧。

——中也先生嘛,嗯,我想想看……像个猫头鹰呢。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不合时宜的记忆。

——玄儿哥哥呀,他是鼯鼠。

——你是猫头鹰,我是鼯鼠,还不赖嘛。

——都是夜行动物,也都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要真是猫头鹰和鼹鼠就好了——这种不实际的念头掠过脑海。如果真是那种动物,夜晚目光敏锐,就不会这样在泥泞中磕磕绊绊了……

我们全身湿漉漉的,继续着噩梦般的追赶。

究竟何时才能追赶上,抑或何时会完全失去目标?难道我们非得在这黑暗中,一直追赶到天亮不可吗?最初的兴奋已然消失,疲劳、难受、不安、焦躁之中,这些想法越来越强烈。就在那时,终于——

结束的时刻来临了。

我自然不知道到底已经跑到何处了。

中途,有时在小路上追赶,有时要穿越树丛。一个黑黢黢的塔影似乎出现在视野之内,难道我们已经跑到十角塔的后面或那附近了吗?

高高的石墙堵在了坏人前进的方向。那是小岛四周的围墙吗?地面上有个很大的水洼——不,应该称其为泥塘。坏人茫然地抬头看看围墙,环顾四周。手电的光芒渐渐靠近,在刺眼的光芒下那坏人转过脸,低下头,然后颓然地蹲在那里——蹲在泥塘中。

“不跑了?”

玄儿问道。连他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小子是谁呀?”

不知道那人身上穿着的是雨披,还是登山用的夹克,其上的兜头帽将低垂的头部遮住,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但这样看过去,还是觉得那人个头不高。那人就像是个……

“……救命。”

从兜头帽底下,传来非常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雨声盖住。走入泥塘的玄儿一下子站住了。

“请救救我。求你们了……我、我什么都没有……”

那人胆战心惊地说着,犹如祈求般断断续续。那是还没有过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玄儿似乎也吃了一惊。他站在原地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很快,他走到对方的身边——

“站起来吧。”

他命令道。

“我们听你慢慢说。好了,起来吧。”

坏人慢慢地抬起头。兜头帽下,他戴着棒球帽。在手电照射下,我们看到一张少年的脸,一张被雨水、泥浆、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至少我不认识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姓甚名谁。(这个少年是……)到这个宅子之后,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市朗吗?)

在玄儿的催促下,蹲在泥塘中的少年准备站起身来。或许是因为疲劳或恐惧,他的双肩轻轻颤抖着。

“快点儿。”

玄儿再度催促道。少年依言站起身来。他踉跄着向玄儿迈出一步。

“哇!”

随着一声悲鸣,少年猛地向左侧倾斜过去。看起来他脚下打滑了。少年举起双臂,想保持平衡,但没有见效。他又“哇”了一声,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那个犹如沼泽般黑乎乎的大泥塘之中。接着,少年的肩膀率先着地滑倒了。

看来那里似乎比他刚才所在的位置要深。他全身没入泥水之中,然后头、手、上半身相继露出来,犹如泥塑人偶一般。他似乎相当吃惊,两手胡乱挥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黑暗大海中挣扎的遇难者。

“不要紧吧?”

玄儿弯下腰,大声问道。

“不要慌张,慢慢挪过来。”

尽管玄儿这样劝慰,但少年依旧没有停止乱动,而且越来越恐慌,疯了一般哇哇乱叫。他在泥塘中犹如脱缰的野马般,歪着脖子,扭着身体,拼命挥舞着手臂。

“喂,不要紧吧……”

手电的光线循着少年的动作照了过去。就在那时,闪过一道雷电。我发现在泥泞中挣扎的少年的手臂及肩膀上,有某些异样的东西。

“玄儿,那是……”

我喊了起来。

“啊?!”

玄儿也喊出了声。雷声似乎要吞噬掉我们二人的叫声般,响彻云霄。

那少年身上的东西看上去很奇怪、很可怕。虽然那些东西上满是泥污,但一旦辨认出来,就知道肯定是那样东西没错。有些还被雨水冲掉了泥污,露出了那东西的本色。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玄儿惊惧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在这个地方竟然……”

少年拼命地想赶走那些东西。我没有看错……那些是人骨。而且,并非只有一两根骨头而已,而是足以构成一个骨架的各个部位的骨头。那些骨头漂浮在泥水中。

那少年肩膀上的似乎是肋骨。手腕旁似乎也有一根肋骨。从周围的泥塘中又冒出一些骨头——各个部位的骨头。仅仅目测便能得知,那绝非仅仅一两个人的白骨。

少年闯入了这样一个“人骨之沼”。究竟为什么那里竟会有那些东西——这虽然是个谜团,但可能是连日的大雨将那些东西——无数的人类白骨冲刷出来,从而在那里形成了那样的“沼泽”。

“……哇!天啊!救命啊……”

少年疯狂的喊声没有停歇。玄儿单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想把他救上来。我觉得也该帮他一把,便向泥塘走去。就在那时——

少年的手臂弹飞了某样东西。那东西夹带着泥浆,飞落到我身边。我吃惊不已,捡起一看——

那是一个基本完好的人类头盖骨。

带有下颌与牙齿。两个眼窝空洞,显得很哀怨,里面满是黑泥。一些让人反胃的爬虫自黑泥中蠕动而出——

我再度失态地发出哀鸣,扔出了手中的头盖骨。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已经到了极限——饥饿、疲惫、倾盆大雨的寒气,而且精神紧张,心理受到冲击与打击……这一切积累在一起,向我脆弱的肉体袭来。我开始浑身打战。刚才近在咫尺的那个东西太可怕了,让我觉得非常恶心,而恶心又让我头晕目眩……无法承受的我当场崩溃,一屁股坐在泥泞之中,虚弱地仰面朝天,呈大字形倒在地上……

随即……

我甩在地上的左手突然感到始料未及的剧烈刺痛。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疼?究竟是……

我慌忙抬起左手,那疼痛根本没有缓解。我感觉一个利器深深地刺入了皮肤。与此同时,我还觉得有东西正在自己的手掌与手腕上蠕动……

我也放声大喊起来,那声音丝毫不逊色于在“人骨之沼”中挣扎的少年。

“中也君!”

玄儿吃惊地扭头看着我。

“怎么了,中也君?”

“哇……天啊……救命啊!”

手电照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左手为什么会有刺痛感了。

老天啊,果真如此。好几只黑亮的爬虫恶心地蠕动爬行着……那是蜈蚣!而且,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蜈蚣。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面部抽搐,惊声尖叫,胡乱挥舞起左手来。我不断用手掌与手背敲击着地面,心脏犹如发疯一般开始乱跳,全身冒出大量冷汗。口干舌燥,仿佛唾液全部蒸发干净似的。胃液则猛地倒流入口中。

因为剧烈的恐惧与疼痛,我满地打起滚来,弄得满身是泥。我尖叫着、喘息着……很快,自空中涌出的、比这个夜晚还要浓密的黑暗压垮了我的意识,令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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