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正午的乌云(1/2)
1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达莉亚之日’已过,正值深秋。她们二人即将迎来十周岁生日——”
说着,野口医生不安地摸着下颚的灰色胡须。
“她们——美鸟与美鱼二人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接受了分离手术。”
我、野口医生还有玄儿三人在东馆一楼的餐厅聊了起来。医生坐在长长的红木餐桌靠门一侧的位子上,我与玄儿并排坐在对面,相互隔着两张椅子的距离。
“将她们的身体分离,这已是讨论过多次的问题。我一直都认为那种外科手术并非是天方夜谭。综合考虑她们的结合程度以及其他各种条件,我认为即便手术难度很高,也应该不会有很大风险。
与此同时,我也非常犹豫。像她们这样健康而聪明的‘h型两重体’,在世界上也是极其罕见的,夸张地说近乎奇迹。我心中有个强烈的想法:如果她们愿意,保持原状不也很好吗?”
也就是说,将她们分开很可惜吗?
我边在心中这样说道,边回想起前天野口医生就美鸟与美鱼的异常畸形侃侃而谈的样子。
“但是,根据她们的父亲柳士郎的要求,最终决定实施手术。就我而言,考虑到她们的将来,也认为还是各自分开比较好。柳士郎恐怕还有这样的想法——如果看到她们分开,持续昏迷的美惟或许内心也会发生一些变化。”
“当时,我也赞成。”
玄儿插嘴说道。
“当时,我是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和现在一样,生活在东京。我在‘达莉亚之日’时回来了,父亲征求了我的意见。”
当他说出“父亲”这个词时,嘴角显得有些僵硬,这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玄儿接着说道:
“虽然美鸟与美鱼都坚持不做手术,但考虑到今后的生活,我觉得还是……”
于是就不顾她们的意向,强行实施了分离手术吗?
地震。吊灯坠落。双胞胎的滚落以及分裂……噩梦般的喧闹已过去一小时左右。在我摆脱了暂时的茫然自失的状态,设法安慰狂乱的美鸟时,伊佐夫与阿清跑向北馆。不久,玄儿与野口医生赶过来,事态终于平息下来。
幸好美鱼只是晕过去,在玄儿他们赶来后不久,她就略微恢复了一些意识。野口医生诊断头部出血的伤口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美鱼似乎还无法自行走路,所以我们暂且将她抬到门厅附近的会客室,即挂有藤沼一成那幅《绯红庆典》的房间,用沙发当床进行治疗。
期间,美鸟依然固执地不愿离开美鱼。医生注射了镇静剂后,她终于安静下来,但对外界的刺激变得麻木。很快,她因药力发作而沉睡过去,表情呆滞得犹如真的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看到她的表情,我在怜悯的同时,不禁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依照玄儿指示,我独自先来到这个餐厅。我抽了几支烟,只是觉得恶心。随后,玄儿带着野口医生来了。据说鹤子陪在那对双胞胎身边。首先由野口医生向不知真相、惊慌失措的我进行说明。这好像是玄儿的安排。
“执刀的人是我。”
野口医生依然抚摸着下颚的胡须说道。
“我尽量召集了最好的人员,以保证万无一失。当然,这是我第一次做连体双胞胎的分离手术,但有信心成功。作为外科医生,我技术还不错,而且事先也进行了充分的研讨。你刚才也看到了,手术很成功。两人被分开,各自拥有了独立的身体。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外科手术之外。她们的身体被成功分离,但彼此的心却比手术前结合得更为紧密。在手术结束、伤口痊愈后,她们也不愿承认自己被分开的现实。”
说着说着,红脸医生那光秃的前额更加红了。玳瑁镜框的眼镜后面,一个劲眨巴的小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
“无论是谁都一目了然,她们俩已经被分开。但她们依然穿着往昔那特制的衣服,不肯穿为她们分别准备的新衣服,好似两人依旧连在一起。当初那么做,或许是对违背她们意志、强行将她们分开的行为的一种对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严重……结果,她们真的开始相信她们二人的身体还依然连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你们经过手术已经分开,已经不连在一起了……不管我们怎么解释、劝导都收效甚微。她们根本不听,甚至连自己被迫接受分离手术这一事实都不相信。
“这样一来,这已完全是精神科的领域了。作为外科医生,我束手无策。虽然多次请专家来为她们做这方面的治疗,但是……”
但是,依旧没有满意的结果。没错。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像现在这样……
医生说过问题“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上”。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就是指这个吗?六年前的分离手术之后,对自己肉体状态的认识,她们的内心已经损坏——疯了。
我终于理解了。我想起今早玄儿在西馆的“打不开的房间”中,有关野口医生的话语。
——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这个家的状态,还不如说是美鸟与美鱼的存在。
一方面,他毫不掩饰对她们的过分怜爱与执着,甚至将少见的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存在本身称为“近乎奇迹”;另一方面,尽管他亲自执刀,进行分离手术,去除了那种畸形,但却没能将两人从精神上分开。他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刚才他说话的样子能清晰地表明这一点。
正如玄儿所说,对美鸟与美鱼这一对双胞胎,这个医生的内心非常矛盾。
“那么,我……”
野口医生将手指伸入镜片下,轻轻地揉着眼角。他自椅子上站起来,说道:
“目前,不能完全交给鹤子太太负责,我先过去了。美鱼的伤势好像暂时稳定了,但还不能肯定。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送她去医院。”
“暴风雨虽然过去了,但这里的‘孤岛’状况并无变化。”
玄儿回应道。虽然语气很冷静,却难以掩饰焦急的神情。
“我先报告父亲,不过最好您也去强烈要求。对于昨天的两起凶杀案,也不能再置之不理,必须设法尽快同外界取得联系。”
“同感。”
野口医生点点头,表情忧郁,说了声“告辞”后,便掉转庞大的身躯,快步走出房门,由此也能看出他心里非常担心美鸟与美鱼。
“对了——”当门关上、听不到野口医生的脚步声后,我向玄儿问道,“阿清在哪儿?”
“阿清被征顺姨父带回北馆了。他好像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阿清知道吗?美鸟与美鱼实际上已经……”
“我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因为六年前进行手术时,阿清年仅三岁。出院后,她们依然和以前一样,连在一起行动。我想也不会有人特意将事情真相告诉他。”
“伊佐夫肯定也不知情吧?”
“当然不知情啊。”
玄儿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恐怕他同你一样也吓坏了。啊,对了,后来他去哪了呀?”
“江南呢?”
“他啊,也吓坏了吧。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我让忍太太把他带回房间了。”
“是吗?”
我低声回应了一句,低头拼命整理起思绪来。玄儿略微让我想了片刻后说道:
“怎么样,中也君?你原本不是怀疑美鸟与美鱼是两起凶案的元凶吗?现在你知道她们实际并非连体。那么,关于凶手,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2
果然如此!我暗忖着抬起头,略带抗议地瞪着玄儿。
他果然早就发现了吗?发现了我从“暗道问题”推导出凶手是美鸟与美鱼的可能性,还发现我心有所想,未曾直言。
“凶手为何没有使用壁炉暗道,而是自工作室的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呢?那可能不是因为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而是因为身体上的制约而无法通过。你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你曾认为凶手是她们。”
“是啊。”
“但是,怎么样?”
玄儿将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托腮看着我。
“h型双重体的美鸟与美鱼早在六年前的手术中就已经分开。如果脱下衣服,她们的身体并不相连。她们可以分开,依次通过暗道。”
“是啊,是这样。”
我当然也认为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推理来否定对她们的怀疑,但是……
“但是,玄儿……”
我还是抱有怀疑。
“根据野口医生刚才的说法,她们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仍然连在一起吗?她们把六年前的手术都看成子虚乌有。如果是这样的话,很难想象她们为了自暗道中通过而脱去衣服、分开行动,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
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
“她们认为自己没有接受过分离手术,这是事实。她们也一直穿着特制衣服,做起动作来似乎也同以前那样腰部的一部分连在一起。正如你所见,两人步调一致,配合得天衣无缝、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像是依照严格的规则进行表演。但是,这仅限于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
“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只有她们而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人未必会遵守这个‘严格的规则’。”
“哦……”
“只有她们二人的时候,她们会根据需要打破规则。比如睡觉、入浴、更衣时,她们会分开,依照方便的原则活动。这是事实。”
“根据需要……依照方便的原则?”
“嗯。好几个家人曾亲眼见过。我也见过。我无意中去她们卧室时,发现两人分开了,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沙发上,各自看书。看见我后,她们慌忙靠在一起,用毯子盖住身体,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两个是一个人’的举动,好像在说‘哥哥你怎么了’……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啦。”
我含糊地“啊”了一声,迷惑不解。
“我觉得可以这样来解释——”
玄儿放开托着腮的手,直视着我。
“所谓‘自己眼里的自己’,无论实际如何,在她们心里一切都可以根据想象随意进行变换。即便看到实际分开的身体,也可以强行歪曲事实,认为‘不,身体是连在一起的’。在她们狂乱的内心形成了这样的认识方式。可以说在她们的主观世界里,这样就保持了某种平衡。
“但是,如果牵涉到第三者,这种说法就行不通了。因为在她们心中自然而然地唤起了‘第三者眼里的自己’这个形象。世界就不能仅在她们二人的主观中成立。在此,客观视点多少有点无奈地被导入进来。结果,对于她们来说,‘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成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所以,在有第三者的场合下,她们就必须彻底扮演‘身体相连的自己’。她们本人并没意识到那是在扮演。”
“这样啊。”
我觉得自己姑且可以理解他的说法。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无论身体如何分开,她们在自己失常的主观中,可以坚信“并没有分开”。但是,有人在场的时候,她们下意识地判断那样不行。于是她们觉得为了维持“我们没有分开”这一自我认识,就必须在别人面前也明显地做出“姿态”。
“所以,中也君。”
玄儿继续说道。
“她们如果杀了人,被逼入绝境——如果不从那个狭小的暗道通过就无法脱逃,她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分开行动。脱掉再穿上那件特制的衣服,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费多少时间吧?如果打破玻璃,那声响可能会被人听见,与这种费力的行为相比,她们应该更容易选择前者。”
“而实际上,凶手没有走暗道,而是打破玻璃逃脱的。所以,她们不是凶手……”
“是的。你明白了吧。”
看到我默默地点点头,玄儿又托起下巴。
“放心了吗?”
“这个嘛……”
“在红色大厅探讨完暗道问题后,我隐约感到你可能怀疑美鸟与美鱼。之后,我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
“哦?”
“总之,她们不是凶手。”
玄儿的话语斩钉截铁。听了这一系列解释,我对于她们的疑虑也逐渐打消。
美鸟与美鱼不是凶手。
她们的内心确实有“问题”,确实有些病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已经完全踏入狂乱的境地。但这种“心灵扭曲”还没达到用“杀人狂”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地步。
但是,如果这样,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与浦登望和呢?
这个疑问依然挡在我的面前。
现在,美鸟与美鱼的可能性被否定了,那么从“暗道问题”导出的只能是“无人是凶手”这一令人尴尬的结论。但这是不可能的,肯定存在“可能是凶手的人”。也就是说至今为止在以“暗道问题”为中心的推理中,会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错误?会不会忽略了什么?是这样吗?如果这样,那到底是……
我沉默不语,焦急地思考着。
答案肯定离我不远了。
我强烈地感到它已经非常接近,但我抓不住它,无法抓住它。
虽然我觉得只要再把手伸长一点就能碰到它了……啊,是什么呢?哪里弄错了?忽略了什么?我……
就在我差点儿抱头趴在桌上的时候,传来了开门声。通向西侧走廊的双开门被打开了。
“啊,太好了。”
说着,玄儿站起来。忍走进来,手上的托盘中放有几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可能是玄儿吩咐的吧,好像是为我们泡了咖啡或红茶。
“野口医生在客厅,你拿一杯去那边吧。”
“我知道了。”
“江南在房间里老实吗?”
“是的。”
“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是的,什么都不说。”
忍依旧以战战兢兢的声音慢一拍地回答着。
“慎太怎么样了?”
“我想他应该在房间里。我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命令他不许出去。”
“是吗?那么,你把他带到北馆的沙龙室,好吗?”
“那孩子做了什么……”
“他没做什么坏事。正好相反,他还想帮助有困难的人。在市朗看来,慎太是恩人。”
“是嘛。”
忍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她将供两人用的杯子与砂糖壶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行了个礼后走出餐厅。
期间,我一直在脑子里思考那个就在不远处、将手再伸长一点就能触碰到的答案。思考有关“双胞胎凶手说”之外,还能从“暗道问题”导出何种解答。
3
忍给我们泡的是红茶,黑色砂糖壶中装的不是砂糖,而是红色果酱。玄儿用黑色木勺满满地舀起一勺果酱,放进红茶搅拌起来。
“你也可以多放一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吧。”
“嗯。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饿。”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儿的手。黑色砂糖壶。黑色勺子。宛如鲜血的红色果酱……
“你不用担心。”
玄儿好像读懂了我目光中的含义,挑了一下嘴角。
“这就是单纯的草莓酱,宍戸先生亲手做的,没有混入奇怪的材料。”
“啊……好的。”
我不由自主想起前天“达莉亚之宴”上的情景。好不容易才把这情景自脑子里赶走,学着玄儿、将果酱溶入红茶后尝了尝。味道出人意料地好。红茶的香气与涩味包裹在果酱浓厚的甜味下在口中扩散开来,我感到疲惫的神经多少得到了修复。
“玄儿,那以后你没睡一会儿?”
我问道。玄儿先喝完了红茶,放下杯子说道:
“我只睡了一个小时——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醒过来了?”
“啊,是的。所以,有很多要忙的。”
说着,玄儿的脸上浮现出故弄玄虚的笑容。不过,可能是过度疲劳了,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的颜色也不好,眼睛严重充血。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他的瞳孔看起来也有点浑浊。虽然嘴上不说,但玄儿肯定很疲劳了。
“发现新情况了吗?”
我继续问道。
“刚才我听伊佐夫说,市朗在进行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嗯,也有这个意思。他是怎么说的?”
“说市朗在红色大厅中看到了凶手的样子,似曾相识。”
玄儿皱着眉,点点头说道:
“是的。到了今晨,他似乎才想起来。市朗说虽然只是在闪电瞬间看到的,但当时打碎窗户的人的脸,自己确实看到了,而且是见过的。他觉得似曾相识。”
“就是说,他见过那个人?”
“这有点奇怪。目击当时他并没有马上想到,但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似曾相识——他是这么说的。”
“哦?那就是说……”
“就是说那张脸可能是在红色大厅目击到凶手前就见过的,也可能是之后见过的。我问了,但他自己好像也不十分清楚,反应极其暧昧,看样子并没有十足把握。”
“先不管可信性的问题……”我说道,“总而言之,市朗昨晚在红色大厅目击了可能是凶手的人。而且,在市朗来这儿之后,到今早醒来期间,他曾见过那人。”
“是这样的。嗯,所以我就决定看看他来这里之后曾见过谁。”
玄儿依然皱着眉头,不满似的嘟着嘴。
“第一天、即二十三日傍晚,市朗到达湖边,好像首先是在湖边建筑中看到了蛭山。他无意中从窗户看到的。当时正好发生地震,是那天使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的第二次地震。据说因为地震,那里的墙壁与天花板坍塌,蛭山被架子压在底下。”
“竟有这种……”
(……有的!他追认道。)
(在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中,湖畔的那栋建筑……但是,为什么?在此突然又有了不协调的感觉……)
“在市朗眼里,蛭山好像是个非常可怕的驼背怪。市朗非常害怕,当场逃走,在吉普车的后车厢内过了一夜。第二天他去看蛭山的情况,发现他尽管受了重伤,但还是从架子下脱身。市朗又非常害怕地逃之夭夭,后来在湖边看到了蛭山的船高速撞在岸上、严重受损的情景。”
果然如此——我心里如是想。
关于蛭山出事的原因,那天做的各种推测和想象基本切中要害。蛭山乘船时已经受了重伤,原因还是前一天的地震。因此他才会操作失误,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故……
“然后,市朗发现那座浮桥,来到岛上。他藏身于那个废弃的平房里,就是北馆旁的那房子。”
“啊,是嘛。”
“而后,他在里面躲雨时,慎太进去了。”
“慎太?”
“市朗求他不要告诉宅子里的人。慎太好像答应了,还给他送了些食物。”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刚才对忍太太说,慎太是市朗的恩人。”
说起来,前天,即二十四日下午,玄儿带着我去看北门外的码头与浮桥时,途中发现慎太在那座废弃的平房里。当时,市朗已经藏身其中了吗?
“接下来是昨天傍晚后的事情。”
玄儿的手指在空杯子的把手上绕着。
“市朗无法忍耐一直躲在平房里,就从北馆后门潜入馆内,在那儿遇到喝醉的伊佐夫。他也确认了时间,好像是在六点半之前,六点二十分左右。他被伊佐夫吓得又跑出去,但后来又潜入红色大厅。时间是六点四十五分左右。据说之后,凶手就打碎玻璃跑了出来。这样一来,我给你看过的那张关于第二起凶案的时间表中,空着的时间也都能填上了。
此后,市朗的行动正如我们所知。他被我们发现、追赶后被抓住。他与因被蜈蚣咬伤而昏厥的你一起被带回北馆,当时,他只见到鹤子太太与野口医生两人。”
“他没见过美鸟与美鱼吧?”
“是的。在红色大厅发现市朗时,她们刚刚赶到,又恰好遇到了停电。即便市朗听到她们的声音,为了全力逃跑,也应该无暇看她们。”
“也对。”
“如果我们相信市朗的目击证词,就可以明白她们不是凶手。”
“那么……”
“蛭山是第一起凶杀案的被害者,就不用考虑了。至于市朗见过的其他人,已经基本上都让他辨认过。我被排除后,又让市朗辨认了野口医生、鹤子太太与伊佐夫,但他都判断说‘好像不是’。”
“嗯……”
“因此,只剩下慎太与你。慎太恐怕不可能。如果是慎太的话,市朗藏匿在平房时曾多次见过他,知道其名字与长相,应该一开始就会说‘那是慎太’,由此看来,最后剩下的……”
“难道……”
我夸张地耸耸肩,觉得十分荒唐。
“难道你怀疑我?”
“这个嘛……”
玄儿也耸耸肩,笑得不怀好意。
“反正,就算是目击证词,但到底能相信多少,还是个问题,所以……”
话虽如此,但玄儿或许多少真的怀疑我了——不,不会有这种事,不可能。
“待会儿,我让你和市朗见见——”
玄儿放下杯子,自衬衫口袋中取出香烟。
“除了昨夜的目击证词之外,我还从他的话里弄清了若干有意思的事实。”
他说道。我喝干了余下的红茶,端正坐姿,认真听他说起来。
“首先,我到市朗藏身的平房亲眼确认了一下。当时对野口医生、鹤子太太与伊佐夫君的辨认已经结束。平房里透风漏雨,荒废不堪。但正如市朗所说,那里还留着帆布背包、灯笼以及吃了一点的法式面包等。而且,他还告诉我,说在那里的桌子抽屉里,有几样非常有趣的东西。”
“有趣……什么意思?”
“其中之一就是那块怀表。”
“怀表?”
“就是江南的那块怀表,上面有‘te’两个缩写字母的那块。”“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觉得纳闷。
“是慎太干的好事。”
玄儿随即回答起来。
“啊?”
“慎太这小子绝不是个坏孩子,但品行有点问题……也就是说,他有点偷窃癖。要是有感兴趣的小东西,他就会情不自禁伸手去‘偷’。虽然以前也曾多次被发现,还挨了骂,但是……他肯定在江南不在的时候,进入房间、发现那块表,一个忍不住就……”
“这样啊。”
“表突然消失了,江南肯定也很奇怪吧?”
“应该是吧。”
“好像那废弃的平房原本就像是慎太的游乐场或者说是‘秘密基地’。在同一个抽屉里,除了怀表,还塞满钥匙圈、戒指、领带别针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在另一个抽屉里,放着橡果、石块以及蛇蜕之类的不值钱的东西。那张桌子的抽屉是慎太藏匿捡来的‘宝贝’的地方。在另一个抽屉里,还随意地放着一个有些年头的人的头盖骨。可能是他偶然发现埋在十角塔后面的人骨后捡回来的吧。当市朗毫不知情地打开抽屉,发现那个东西时,肯定非常恐惧和惊愕。”
“真是可怜。”
我发自内心地感慨。
“那个少年还真是值得同情啊。”
“可不是吗。”
玄儿点着香烟,优哉游哉地抽了一口。
“我还发现两件值得注意的东西。一件放在怀表所在的那个抽屉里,是个深褐色的钱包。另一件放在桌子上,是咖啡店里的火柴。”
“钱包与火柴?”
(……钱包与火柴?他再度追问道。)
“我觉得那个钱包可能是江南的。他身上不是没有任何钱包之类的东西吗?火柴也是一样。他虽然带着香烟,却没有火柴或者打火机。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
(钱包与火柴……)
“抽屉中虽然也有打火机,但已经没气了,那好像是宍户先生或者蛭山先生用过的东西。所以,我想那咖啡店的火柴可能是江南为了抽烟而带来的。”
“那也是慎太悄悄拿去的?”
“至少钱包是。”
玄儿回答道。
“只不过慎太可能在我们把江南搬到客厅前,就偷偷拿走了钱包。当我们让江南躺在客厅时,他的随身物品中已经没有那个钱包了。”
“啊。”
我不禁喊出了声。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来了。
那时,我们看到那个青年从露台坠落后,向十角塔跑去。在现场附近碰到过慎太。不知道他也看到了坠落过程还是完全偶然,反正他比我们先到塔下,也比我们先找到江南倒地的地方,并告知我们。当时——
当时,慎太不是始终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中吗?我记得玄儿刚想靠近慎太,他就猛然身子一抖,退后一步。那完全像是做错事、挨骂时的反应。
一定是这么回事!
比我们早到一步的慎太看到了江南坠落时从衣服中掉落的钱包,忍不住捡起来,放进口袋。所以当时他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他知道如果被我们发觉的话,或许又要挨骂,所以才那么害怕。
“问题在于火柴,好像是一家叫作‘岛田茶室’的店里的东西。火柴盒上印着的地址位于熊本市内,电话号码也印了上去。”
“那也是慎太和钱包一起捡到的吗?”
“不,这个不是。”
玄儿出乎意料地摇摇头。
“据说火柴是市朗在来的路上捡到的。”
“来的路上……在哪儿?”
“据说是从上面的山路拐过来的森林小道上。”
“那就是说,江南应该走了同一条路,他掉落的火柴碰巧被市朗捡到,对吗?”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不知为何,玄儿绷着脸,向着天花板吐出口里的烟。
“钱包里有什么?”
我问道。
“有没有驾驶证之类能弄清身份的东西?”
(……啊,是的。在那个深褐色的钱包中……)
“我大致看了一下,只有几张小额的纸币,没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不,我还没有仔细检查,所以也许忽略了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钱包、火柴,还有怀表,我都从平房里拿出来了,放在那边的沙龙室。待会儿你也看看。”
“好。”
我乖乖地点点头,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好了,平房那儿的收获就是这些。不过,通过与市朗的交谈,我还弄清了一件事情。”
4
“从平房回北馆时,正好碰到从二楼下来的阿清。他看到我就问‘中也先生呢’,所以我决定让他叫你过来。我想已经快到正午,可以叫醒你了。你筋疲力尽,正在熟睡……真不好意思。”
玄儿突然一脸认真地向我道歉。这令我非常惊慌,刚说了一声“啊”,便马上改口说着“不,没关系”,将目光从玄儿身上移开。他接着说下去:
“总之,我决定回沙龙室,再从头问问市朗。虽然和昨晚上比起来,他已经平静了许多,但好像还有些事情欲言又止。”
“从他口中得知的新的事实是……”
“唉。”
玄儿面带愁容地点点头。
“市朗二十三日早晨从村里出发,傍晚到达影见湖畔,途中看到一辆车。”
“车……”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我们来时乘的那辆车吗?”
“不是。”
玄儿微微地摇了摇头。
“从车身的颜色来看不是我们的车。市朗看到的是黑色的车。他说那车是黑色的,可以搭载五人,但不清楚牌子。”
“黑色的车?”
(黑色的车……)
玄儿带我来的车也是可以搭载五人的轿车,但却是浅灰色的。
(那辆车……他又感到了强烈的矛盾感)
“据说市朗越过百目木岭,又走了一会儿后,被那辆车追上。虽然没看清里面的人,但他判断车是开向宅子的,便沿着车轮印走。于是他走进了森林小路。不久,因为塌方,他没了后路。只得沿着轮胎印继续前进,再次遇到那辆黑色的车。”
“遇到?”
“据说那辆车从路上冲出去,撞进森林里。”
“事故吗?”
“从时间考虑,可能是遇到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而失去控制了吧。车子冲进森林,撞到树上停了下来,但里面空无一人……”
“这到底是谁的车?”
我探出身子问道。
(那辆车是……)
“想来……”
玄儿依然面带愁容地思索着。
“想来那可能是首藤表舅的车。如果那车是黑色,可以搭载五人,那么颜色与形状都符合。那就是表舅前天开出去的车啊。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事故。”
(那辆车……啊,到底是什么?他不断问自己。)
“那会不会是江南开来的车呢?”
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意见。
“如果只是黑色五座的车,那这样的车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本来也没弄清那个年轻人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到这深山老林的。他不可能像市朗一样走来的吧。如果这样……”
(是的。是这样的……啊,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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