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愤怒的葡萄 >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1/2)

目录

大货车一共有十二辆,头尾相接,停在小河边上的一小块平地上。六辆一排,排成两行,车轮都卸掉了。宽大的滑动车门外面搭着木条拼成的踏板,上车下车都从这上面走过。这些大货车成了很好的住宅,不漏雨,也不透风,那里面住得下二十四户人家,每辆车子前后两头各住一家。没有窗户,可是宽大的车门是开着的。有几辆车里,当中挂着一块帆布,当作间壁,其余的车里只有门的位置作为分界。

乔德一家人住进了末尾的一辆大货车里的一头。先前住的一户人家装了一只带烟筒的火油箱做炉子,并且还在车壁上挖了一个通烟筒的洞。尽管开着那宽大的车门,车子两头还是黑沉沉的。妈在当中挂起了那块油布。

“这地方很清爽,”她说,“除了官办的收容所,我们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每天夜里,她把那些床垫铺在货车的底板上,第二天早上再卷起来。每天他们都到地里去摘棉花,每天晚上都吃一顿肉。有一个星期六,他们把卡车开到图莱里去,买了一只铁皮火炉,几条新的工装裤,奥尔、爸、温菲尔德和约翰伯伯每人一条,他们又给妈买了一件衣服,把妈那件顶好的衣服给了罗莎夏。

“她的肚子太大,”妈说,“现在给她买新衣服,那只是白糟蹋钱。”

乔德家是幸运的。他们来得早,总算赶上了大货车上还有空位。后到的人搭的帐篷塞满了那块小小的平地,而那些住大货车的都算是老资格,也可以说是贵族。

那条狭窄的小河缓缓地流着,从柳树丛中流出来,又向柳树丛中流过去。每辆大货车前面都有一条踏得很结实的小路,通着那条小河。那些大货车之间绷着晾衣服的绳子。这些绳子上天天都挂满了衣服晒着。

傍晚,他们从棉花地里走回来,腋下夹着折好的棉花袋子。他们走进那家开在十字路口的铺子,许多摘棉工人都在那里购买日用品。

“今天挣了多少?”

“我们干得很好。今天我们挣了三块半。巴不得能干久一点。孩子们也渐渐摘得好了。妈给他们每人做了一只小口袋。他们拖不动大人的袋子。摘来就塞在我们的袋子里。新做的小口袋是用两件旧衬衫拼成的。倒是挺合用。”

妈走到卖肉的柜台跟前,她用食指按着嘴唇,在她的指头上吹一口气,深深地思量着。“买点排骨也好,”她说,“多少钱?”

“三毛一磅,太太。”

“好吧,我要三磅。再要一块炖来吃的好牛肉。明天叫我的女儿来炖。还要一瓶牛奶,给我的女儿喝。她嘴馋得很,只想喝牛奶。快要生孩子了。女护士叫她多喝些牛奶。让我想想看,土豆我们还有。”

爸手里拿着一罐糖浆走过来。“把这个买去吧,”他说,“可以做些煎饼吃。”

妈皱皱眉头,“ —— ,也好。喂,我们买这个。行——好在我们的猪油还多得很。”

露西走过来,她手里拿着两大盒爆玉米花,眼睛里带着探问的神气,只要妈的头一点或是一摇,就可以使她的疑问变成悲剧或是惊喜。“妈?”她举起那两只盒子来,上下摇晃了一阵,使它们引人注意。

“你快把这东西放回去——”

露西眼睛里的悲剧开始形成了。爸说:“这只要五分钱一盒。这两个小东西今天干活干得挺不错嘛。”

“ ,好吧……”惊喜的神色又悄悄地在露西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

露西转身跑掉了。她在往门口去的半路上,抓住温菲尔德,把他推着跑出门,钻到茫茫夜色中去了。

约翰伯伯拿起一双黄皮掌心的帆布手套,试了一试,又脱下来放回原处。他渐渐移步到放酒的架子跟前,站在那里,察看那些酒瓶上的标签。妈看见了他,便叫了一声“爸”,一面把头向约翰伯伯那边歪了歪。

爸踱到他跟前。“想喝酒吗,约翰?”

“不,我不想喝。”

“等棉花摘完了再说吧,”爸说,“那时候你就可以喝个痛快了。”

“我一点也不难受,”约翰说,“我干活很卖劲,觉也睡得好。也不做梦,也不胡思乱想。”

“刚才你望着那些瓶子直淌口水呢。”

“我连看也没怎么看呀。真奇怪。我想买些东西。都是我用不着的东西。我想买一把刮脸的保险刀。那边摆着的那种手套,我也想买一双。便宜得很呢。”

“戴了手套可不能摘棉花,”爸说。

“我知道。再说我也用不着什么保险刀。那边摆着那些东西,你就想买,也不管用得着用不着。”

妈喊道:“走吧。我们什么都买齐了。”她拿着一纸袋的东西。约翰伯伯和爸每人拿着一包。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外面等着,眼睛睁得很大,嘴里塞满了玉米花,腮帮子鼓得很大。

“我看你们不打算吃晚饭了吧,”妈说。

人们接二连三地向大货车的停宿场走去。帐篷里都点上灯了。烟筒里冒着烟。乔德家的人从踏板爬上车去,进了大货车里他们占的那一头。罗莎夏坐在火炉旁边的一只木箱上。她把火生起了,那铁皮火炉烧成了葡萄酒的颜色。“你买了牛奶吗?”她问道。

“买了。喏,就在这儿。”

“给我吧。中午以后,我还没吃过呢。”

“你以为这也像药一样。”

“那个女护士是这么说的。”

“土豆你已经弄好了吗?”

“在那儿——削过皮了。”

“我们要把它煎一煎,”妈说,“我们买排骨了。把土豆切开,放在那只新煎锅里。加上一只洋葱。你们几个人出去洗洗脸,提一桶水来。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哪儿?他们也该洗洗脸。他们每人都买了玉米花。”妈对罗莎夏说,“每人买了一整盒。”

男人们走出去,在小河里洗了脸。罗莎夏把土豆切成片,放进煎锅里,用刀尖拨一拨。

忽然有人把那块油布拉开了。一张健壮的流着汗的脸从大货车的另一头向这边看看。“你们一共挣了多少钱,乔德太太?”

妈转过身来。“ ,你好,温赖特太太。我们总算不错。三块半。准确数是三块五毛七分。”

“我们挣了四块。”

“ ,”妈说,“当然喽,你们人多呀。”

“是呀。乔纳斯也长大了。咦,你们要吃排骨吗?”

温菲尔德从门口悄悄地进来了。“妈!”

“你先住嘴。是的,我们家几个男的都喜欢吃排骨。”

“我在煮腌肉,”温赖特太太说,“你闻得出煮腌肉的味道吗?”

“闻不出——这儿的土豆里搁了洋葱,气味很大,把你那边的肉味盖住了。”

“腌肉快烧焦了!”温赖特太太叫了一声,便把头猛一下缩回去了。

“妈,”温菲尔德说。

“什么?你吃玉米花吃坏了吧?”

“妈——露西说出去了。”

“说出什么?”

“说汤姆的事儿。”

妈瞪着眼睛问道:“说出去了?”于是她跪在他面前。“温菲尔德,她对谁说了?”

温菲尔德不知如何是好。他向后退开。“ ,她只说了一点儿。”

“温菲尔德!你快告诉我,她说了些什么话。”

“她——她没把她的玉米花全吃完。她留着一点儿,一口只吃一颗,慢慢地吃,就像她平常吃东西那样,她说:‘我猜你准在后悔没留下一点儿。’”

“温菲尔德,”妈追问道,“你快告诉我。”她不自在地回头望望那块油布。“罗莎夏,你过去跟温赖特太太谈谈话,别让她听见。”

“这儿的土豆怎么办?”

“我来管吧。你快去。我不愿意让她在挡子那边偷听。”姑娘吃力地往汽车那头走,从那块挂着的油布旁边转过去。

妈说:“温菲尔德,你快告诉我。”

“我刚才说过,她一口只吃一小颗,还把一些玉米花掰成两半,好吃得久一些。”

“说下去,快。”

“ ,有几个孩子走过来。当然喽,他们很想吃一点,可是露西却慢慢地啃着啃着,一点也不肯给他们。所以他们就生气了。有一个孩子就抢去了她的玉米花盒子。”

“温菲尔德,你快说那件事呀。”

“我在说哪,”他说。“这么一来,露西也生气了。她追他们,先打了一个,又打一个,后来有个大女孩子走过来揍了她一下。揍得很凶。这下子露西就哭起来了,她说她要找她的大哥哥来,杀掉那个大女孩子。那个大女孩说:‘啊,真的吗?原来她也有个大哥哥呢。’”温菲尔德说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这下子她们又打起来了,那个大女孩把露西狠狠地揍了一顿,露西就说她哥哥会把那大女孩的哥哥杀掉。那大女孩说,说不准是她哥哥把我们的哥哥杀掉呢。一听这话……一听这话,露西就说,我们的哥哥已经杀掉两个人了。那个大女孩说:‘啊,瞎说!你真会撒谎呀!’露西又说,瞎说? ,我们的哥哥杀了人,现在正在藏着,他也能把那个大女孩的哥哥杀掉。后来她们就对骂起来,露西还扔了一块石头,那个大女孩跑来追她,我就回家来了。”

“啊,糟糕!”妈浑身无力地说,“啊!真是老天爷瞎了眼呀!我们怎么办?”她用一只手按着额头,揉揉眼睛。“我们现在怎么办?”烧焦了的土豆味从呼呼响着的炉子上冒出来。妈机械地过去,把土豆翻了一翻。

“罗莎夏!”妈喊道。那姑娘从油布挡子那边钻过来。“你来做菜吧,温菲尔德,你出去把露西找回来。”

“要打她吗,妈?”他怀着希望问道。

“不。在这地方简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真不懂,她非那么说不行吗?不。打她是没有好处的。你快去,把她找回来。”

温菲尔德向车门跑过去,他遇到了那三个男人走上踏板,于是他便站在一边,让他们进来。

妈小声说:“爸,我有话跟你说。露西对几个孩子说出去了,她说汤姆藏起来了。”

“什么?”

“她说出去了。跟人家打起架来,就把这话说出去了。”

“哎,这个小畜生!”

“不,她不懂说那种话有什么利害关系。你听我说,爸。我要你在这儿待着。我出去找汤姆,把这事情告诉他。我得叫他当心。你在这儿待着,注意有什么事没有。我带点吃的给他。”

“好吧,”爸同意道。

“露西做错的事,你连提都别对她提。我会告诉她。”

就在这时候,露西进来了,温菲尔德跟在她后面。那小姑娘全身都弄脏了。她的嘴上有些黏液,鼻子打坏了,还在滴血。她显得又羞又怕。温菲尔德得意扬扬地跟着她。露西狠狠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后却走到车子的一个角落里,把背往那儿一靠。她脸上满是又羞愧又凶狠的复杂表情。

“我对她说过她闯了祸,”温菲尔德说。

妈把两块排骨和几只煎土豆放在一只铁皮盘里。“住嘴,温菲尔德,”她说,“她吃了人家的亏,用不着再叫她受委屈了。”

露西的身子猛地从汽车的角落里冲过来。她抱住了妈的腰,把头钻到她怀里,她那憋住的低泣声使她全身震颤起来。妈竭力想叫她松手,但是她那些弄脏的手指却抓得紧紧的。妈轻轻地摸一摸她后脑勺上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她说,“你是不懂事呀。”

露西抬起她那有血迹和泪痕的脏脸来。“他们抢了我的玉米花!”她嚷道,“那个臭丫头,她打我……”她又大哭起来了。

“嘘!”妈说,“别这么说。听话。你松手。我要出去了。”

“你怎么不揍她,妈?要不是她吃玉米花招人生气,根本就不会出事。快,揍她一顿呀。”

“你别管闲事,先生,”妈狠狠地说。“你自己倒要挨顿揍呢。快松手吧,露西。”

温菲尔德退到一条卷起的床垫旁边,他冷眼地、呆呆地看着家里的人。他自己布置好了一个防守的阵势,因为露西一有机会就会向他进攻,这是他心中有数的。露西很伤心,她悄悄地走到汽车的另一边。

妈拿一张报纸盖住那只铁皮盘。“我现在要去了,”她说。

“你自己什么也不吃吗?”约翰伯伯问道。

“不忙。等我回来再吃吧。现在我吃不下。”妈走到开着的车门口;她让自己小心走稳,顺着那陡峭的、钉着横木的踏板下去了。

在那排大货车靠小河的一边,紧紧相连地搭了许多帐篷,帐篷的拉索彼此交叉着,一个帐篷的木桩子钉到另一个帐篷的帆布边上。灯光映在布篷上,所有的烟囱都冒着烟。男男女女站在门口谈天。孩子们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妈大模大样地顺着那排帐篷往前走。一路上到处都有人招呼她。“你好,乔德太太。”

“你好。”

“送东西出去吗,乔德太太?”

“那边有个朋友。我要带点面包回来。”

她终于走到了那排帐篷的尽头。她停下来,向后面望了望。停宿场上已经点上了一片灯光,那里传来许多人说话的低微而嘈杂的声音。时而有一个比较粗气的声音透出来。空中弥漫着烟的气味。有人轻轻地吹奏着口琴,一句歌词吹了一遍又一遍,老想吹得悦耳一些。

妈钻进了小河边上的柳树丛。她离开那条小路,躲在旁边,悄悄地等着,听听后面是否有人跟着。一个男人顺着那条小路走向停宿场去,一面走,一面把背带往上推一推,扣一扣工装裤上的纽扣。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他走过去,并没有看见她。她坐了五分钟,然后站起来,慢慢地沿着小河边的小路走去。她走得很轻,听得见潺潺的流水声把她踩在柳叶上的脚步声盖住了。小路和溪流向左一拐,又向右一弯,终于靠近了公路。在灰白的星光下,她看得见小溪的岸边和那沟渠里的一个黑沉沉的圆洞;她给汤姆送去的食物每次都是放在那个地方。她小心地向前走去,把她的纸包塞进那个洞里,再把留在那里的空铁盘拿回来。她在柳树丛中悄悄地往回走,钻进一个矮树林,便坐下来等着。从杂树当中,她看得见那沟渠里的黑洞。她抱着双膝,悄悄地坐着。不到几分钟,矮树丛里又热闹起来了。田鼠小心地在树叶上跑动。一只黄鼠狼漫不经心地沿着小路踏着迟钝的脚步慢慢地走着,身上发出一阵微微的臭气。随后一阵风轻轻地吹动了柳树,仿佛要测试测试它们似的;随即就有一些金黄的叶子纷纷飘落到地上了。忽然一阵狂风卷来,摇撼着那些树,叶子便像暴雨似的落下来。妈觉得有些树叶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天空浮起了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星星。大滴的雨掉下来,响亮地在落叶上溅着;随后乌云飘开了,星星又显露出来。妈打了一阵寒颤。风吹过去了,矮树丛里变得静静的,但是那小河沿岸的树木还飒飒地响个不停。后面的停宿场上传来了一阵轻松而又尖厉的小提琴声,演奏的人正在试奏着一个曲子。

妈从她左边的远处听到了树叶当中一阵悄悄的脚步声,于是她的神经紧张起来。她放开双膝,直起头,为的是要听得清楚些。那脚步声停止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响起来。一根蔓藤在干叶子上沙沙地响了一下。妈看见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悄悄地来到了亮处,慢慢地走近那条沟渠。那黑沉沉的圆洞让他遮住了一会儿,于是那人影又走回去了。她低声喊道:“汤姆!”那人影站住了,一动不动,蹲着身子,靠地面很近,简直像一棵树桩子一般。她又喊道:“汤姆,喂,汤姆!”于是那人影又移动了。

“是你呀,妈?”

“就在这儿。”她站起来,向他走去。

“你不该来,”他说。

“我有要紧的事来找你,汤姆。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地方离小路太近,”他说,“只怕有人走过。”

“你不是有个地方吗,汤姆?”

“是的——可是如果——嗐,假如有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那全家可就都要糟糕了。”

“我非来一趟不可,汤姆。”

“那么,跟我来吧。悄悄地走。”他在水里随意地蹚着,走过小溪,妈跟着他。他穿过矮树丛,到了林子另一边的田野上,沿着田畦往前走。渐渐变黑的棉花梗在地面上显得很分明,还有几团棉花挂在那些梗子上。他们沿着田野边上大约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于是他又钻进了矮树林。他走近一个浓密的野黑莓树丛,偏过身子去,把一堆藤蔓拉开。“你得爬着进去,”他说。

妈用两手和两膝着地爬进去。她感觉地上有沙子,后来那个树丛里黑沉沉的枝叶就不再碰着她了;于是她在地上摸到了汤姆的毯子。他把那堆藤蔓放回原处。洞穴里没有亮光了。

“你在哪儿,妈?”

“在这儿。就在这儿。说话小声点,汤姆。”

“别担心。这一向我过的是兔子似的日子。”

她听见他揭开了包铁盘子的纸。

“有排骨,”她说,“还有煎土豆。”

“好家伙,还是热的呢。”

妈在黑暗中一点也看不见他,但是她却听得出他嚼东西和撕肉的声音,也听得出他咽食物的声音。

“藏在这地方倒是很好,”他说。

妈不自在地说:“汤姆——露西把你的事说出去了。”她听见他使劲咽了一口。

“露西?为什么?”

“ ,这不怪她。她跟人家打架,就说她哥哥要把另外那个女孩的哥哥打一顿。你知道她们那一套。后来她就说,她哥哥杀过一个人,正在藏着呢。”

汤姆格格地笑了。“出了我这桩事情,我老是叫约翰伯伯随时管住他们,可是他总不肯管。不过那种话究竟只是孩子话,妈,没关系。”

“不,并不那么简单,”妈说,“那些孩子们会把这话到处说,这么一来,大人听到了又到处说,过不多久,他们就可能找一批人来追查这个案子,很可能。汤姆,你现在非走开不可了。”

“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我老是担心有人看见你把东西放在那沟里,那么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我知道。可是我总希望你在身边。我很替你担心。我一直没有看见你。现在还是看不见。你的脸怎么样?”

“好得很快。”

“过来,汤姆。让我摸摸看,靠拢来吧。”他爬到妈身边。在黑暗中,她伸出手去摸到了他的头,于是她的手指往下移,摸到了他的鼻子,再摸到左颊上。“你结了个很厉害的疤。你的鼻子全歪了。”

“这也许是件好事。也许谁也不认得我了。要是我没留下手印,那我可真是高兴极了。”他又吃起东西来了。

“嘘,”她说,“你听!”

“那是风,妈。是风,不要紧。”一阵暴风顺着小河刮过来,刮得树木哗啦啦地响。

她向他的声音那边爬过去。“我要再摸摸你,汤姆。这么黑,我好像瞎了眼似的。我要记着,哪怕是只凭我的手指摸过几下,手指也是有记性的。你非走开不可了,汤姆。”

“是呀!我一开头就想到了。”

“我们搞得很好,”她说,“我偷偷地攒了一些钱。伸过手来,汤姆。我这儿带来了七块钱。”

“我不能拿你的钱,”他说,“我有办法混下去。”

“伸过手来,汤姆。你要是不带点钱去,我会睡不着觉的。也许你得搭公共汽车,或是有什么别的用场。我希望你跑远一点,跑出三四百英里以外去。”

“我不要这钱。”

“汤姆,”她严厉地说,“你把这钱拿去。听见了吗?你不应该叫我伤心。”

“你这样做不太合适,”他说。

“我想你也许可以到一个大都市去。洛杉矶也好。到了那儿,人家就不会再找你了。”

“唔,”他说,“你听我说,妈。我日日夜夜一个人藏着。你猜我心里想着谁?凯西!他谈过许多道理。常常使我讨厌。可是现在我却想到了他所说的话,我还记得——句句都记得。他说有一次,他跑到荒野上去寻找他自己的灵魂,他发现并没有什么灵魂是属于他自己的。他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不过是一个大灵魂的一小部分。他说荒野不好,因为他那一小部分灵魂要是不跟其余的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那就没有好处。真奇怪,我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当初我还以为根本没有用心听呢。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离开了大伙儿,那是不中用的。”

“他是个好人,”妈说。

汤姆继续说下去:“有一回他背过一段《圣经》上的话,听起来并不像那该死的《圣经》。他把那段话讲了两遍,我就记住了。他说那是《传道书》上的。”

“那是怎么说的,汤姆?”

“这么说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两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效果。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起他来,这人就有祸了。’这是那段话的前半截。”

“说下去吧,”妈说,“说下去吧,汤姆。”

“只有一两句了。‘再者两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能暖和呢?有人攻胜孤身一人,若有两人便能抵挡他。三股合成的绳子,不容易折断。’”

“这是《圣经》吗?”

“凯西说是的。他把这叫做《传道书》。”

“嘘——你听。”

“那是风,妈。我听惯风了。我老是想着,妈——平常传道的话多半都是说我们常常要碰到的贫穷,你要是什么都没有,那就抄着手不管,你死了之后,就可以吃金碟子盛的冰淇淋了。现在这《传道书》上却说两个人合着做事,得到的报酬要好一些。”

“汤姆,”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沉默了好久。“我想到了那官办的收容所里的情形,想到了我们在那儿大家照顾自己的事,如果发生了争吵,也由大家自己来处理;那儿没有摇晃着枪的警察,可是秩序却比有警察还好。我很纳闷,为什么不能到处都像那样过日子。把警察赶掉就是了,因为他们不是我们自己的人。大家为了自己的事在一起工作——大家在一起种自己的地。”

“汤姆,”妈又说了一遍,“你打算怎么办?”

“照凯西那么干,”他说。

“可是人家把他打死了呀。”

“是的,”汤姆说,“他躲慢了一点。他并没犯法,妈。我心里琢磨了许多事情,想到了我们老百姓过着猪一样的日子,好好的肥沃的土地却让它荒着,一个人管着一百万英亩地,却有上十万能干的庄稼人挨饿。我老在瞎想,要是我们全体老百姓聚拢来大嚷大叫,像胡珀农场上那些少数人那么叫嚷一下……”

妈说:“汤姆,他们会把你赶走,把你干掉,就像他们对付小弗洛依德一样。”

“他们反正是要赶我的。他们到处都在赶我们老百姓呢。”

“你不打算杀人了吧,汤姆?”

“那可难说。我在想,人家既然把我当成坏人,我说不定还会杀人——唉,这事情我还没想清楚呢,妈。别再叫我着急了吧。别叫我难受了。”

他们在那漆黑的藤蔓挡住的洞里,悄悄地坐着。妈说:“往后我怎么打听得到你的消息呢?他们也许会把你杀了,我却不知道。他们也许会伤害你。我怎么知道呢?”

汤姆不自在地笑着说:“嗐,也许凯西说得对,一个人并没有他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大灵魂的一部分——那么……”

“那么怎样,汤姆?”

“那也就不要紧了。那么,我就在暗中到处隐藏着。到处都有我——不管你往哪一边望,都能看见我。凡是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斗争的地方,都有我在场。凡是有警察打人的地方,都有我在场。嗐,我希望凯西知道才好,人生气的时候,就大嚷大叫,我也会陪着他们嚷;饿着肚子的孩子们知道晚饭做好了的时候,就哈哈大笑,我也会陪着他们笑。我们老百姓吃到了他们自己种出的粮食,住着他们自己造的房子的时候——我都会在场。你明白吗?天哪,我像凯西一样在说话呢。这是因为我常常想到他。有时候我仿佛还看得见他呢。”

“我不懂,”妈说,“我不大明白。”

“我自己也不明白,”汤姆说,“这不过是我在心里想着的事情。你不到处走动,心里就免不了要胡思乱想,你该回去了,妈。”

“那么,你把这点钱拿着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他说。

“还有,汤姆,往后——等事情过去了,你再回来。你会找得到我们吧?”

“准能找到,”他说,“你快走吧。喂,把手伸给我。”他牵着她走到洞口。她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把藤蔓撩到一边,跟着她出去。“你往那块地里走,看见一棵大枫树,就蹚过小河。再见。”

“再见,”她说着,便迅速地走开了。她的眼睛又湿又火辣辣,但是她却没有哭出来。她穿过矮树林的时候,满不在乎地踩在树叶上,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她走着的时候,稀疏的雨大滴大滴地从阴沉的天空上开始落下来,沉重地在干树叶上溅着。妈停住了脚步,在滴着雨水的矮树林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向那堆藤蔓往回走了三步,然后又连忙往回转,向那些大货车的停宿场走回去。她一直走到涵洞旁边,爬上去到了公路上。现在雨已经过去了,天空却还布满了阴云。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于是她慌张地转过头去。一道暗淡的手电筒光在路上闪动着。她又回头往家里走。一会儿,有个男人赶上了她。他客气地把电筒一直照着地上,没有照到她脸上来。

“你好,”他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