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锁链(2/2)
他看着她,茫然了。
她叮当地敲着手镯,让它在灯下泛着光芒。“亨利,它太完美了!多好的创意呀!我会轰动纽约的,我戴的首饰,是和那些桥的大梁、卡车的发动机、厨房的炉子、打字机用同样的东西做成的,还有——那天你说什么来着,亲爱的——汤锅?”
“天啊,亨利,可是你太狂了!”菲利普说。
莉莉安大笑着,“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但是,亲爱的,我很欣赏它。它不是礼物,是那种意图,我明白。”
“如果你问我的话,这意图明明就是自私,”里尔登的母亲说道,“别人如果要给妻子礼物的话,会送一个钻石的手镯,因为他会想到那是她的快乐,而不是他的。但亨利这么想,只是因为他做出了一种新的铁皮,为什么,它对所有人一定比钻石更重要,就因为那是他做的。他从五岁开始就是这样——一个最自负的小子——而且我知道他长大会成为这个地球上最自私的动物。”
“不,这很可爱,”莉莉安说道,“很迷人。”她把手镯放在桌上,站起来,双手扶着里尔登的肩膀,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说,“谢谢你,亲爱的。”
他没有动,没有朝她低下头去。
过了一阵,他转过身,脱下外套,远离其他人坐在了壁炉旁。他只觉得筋疲力尽。
他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隐隐地听到莉莉安在争论着什么,替他同母亲辩护着。
“我比你更了解他,”母亲在说,“汉克·里尔登对人、动物或草都没有兴趣,除非这与他或他的工作有某种联系,那才是他关心的。我尽了最大努力教他谦逊,我尝试了一辈子,还是没成功。”
他曾经让母亲不受任何限制地选择她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地点,他一直奇怪她为什么一直坚持同他住在一起。他想,他的成功,对她并非全无意义,如果确实如此,那它就是联结他们的纽带,他唯一能够承认的纽带。如果她需要她那成功儿子家中的一块地方,他不会拒绝的。
“不可能让亨利做一个圣人,妈妈,”菲利普说,“他本来就不会的。”
“噢,可是,菲利普,你错了!”莉莉安说,“你是大错特错了!亨利具备成为圣人的一切条件,这才是麻烦。”
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里尔登想着——他们想要什么呢?他从未向他们索要过什么,是他们希望抓住他,在他身上坚持一种主张——这主张还是以感情的方式,但是,他发现这种方式比任何一种仇恨都更难以忍受。他鄙视无缘无故的感情,正如同他鄙视不劳而获。他们声称出于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而爱他,却忽略了他希望自己被爱的那些地方。他不清楚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反应——假如这反应是他们想要的。一定是的,他想,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些抱怨?总是对他的漠然不停地指责?总是那种无休止的猜忌,似乎他们一直等着被伤害?他从不想伤害他们,但却一直感觉得到他们的那种防备和责难,看来他所说的任何话都会伤着他们,这已经不是他说什么和做什么的问题,几乎……几乎仅仅是他的存在就会伤害到他们。别胡思乱想了——他告诫着自己,同时带着他那残酷无情的正义感去痛苦地面对这个谜团。他不能毫不理解地去谴责他们,然而,他无法理解。
他喜欢他们吗?他觉得不。他曾经想要去喜欢他们,但那不一样。他过去曾指望去发现潜伏在人类身上的某种无需言明的品质,并因此来喜欢他们。现在,除了毫无怜悯的漠然,他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失去的遗憾都没有。他是否需要什么人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会怀念那种想要去感受的感觉?他觉得不会了。他曾经怀念过吗?他认为是的,但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如今已经再也不会了。
他的疲劳感正在加重,他意识到那其实是厌倦。他觉得自己应该出于礼貌来掩饰住——并且一动不动地坐着,抵抗折磨他的困意。
他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感到两根柔软、湿润的手指碰了他的手:保罗·拉尔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和他靠近,单独聊起来。
“汉克,我不管业界怎么评论,里尔登合金是个了不起的产品,很了不起,就像你能够点石成金一样,它会赚大钱的。”
“是啊,”里尔登回答,“它会的。”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麻烦。”
“什么麻烦?”
“哦,我不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有的人……可你怎么知道呢……什么都有可能……”
“什么麻烦?”
拉尔金坐在那儿,弓着肩膀,用温和、请求的目光仰望着他。他矮胖的身体看上去总是缺少保护而且不完整,似乎需要一个壳,被轻轻一碰就可以缩进去。他渴望的眼睛和茫然无助的恳求的笑容就是这个壳。像是一个听任莫测的宇宙摆布的小男孩那样,他的笑可以使人打消戒心。他五十三岁。
“你的公关做得不太好,汉克,”他说,“给新闻界的印象总是很差。”
“那又怎么样?”
“人家不喜欢你,汉克。”
“我从客户那里没听到任何抱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雇一个好媒介代理人,把你向大众推出。”
“为什么?我卖的是钢铁。”
“但你不能让舆论都反对你,舆论的意见,你知道——是很有分量的。”
“我不认为舆论是在反对我,而且,无论它是怎样,我觉得什么都说明不了。”
“报纸是反对你的。”
“它们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可没有。”
“我可不喜欢,汉克,很不好。”
“什么?”
“它们写的关于你的东西。”
“它们写我什么了?”
“哦,你也清楚那一套,比如你身上带刺,你冷酷无情,你在工厂管理上独断专行,你唯一的目标就是生产钢铁和赚钱。”
“可那就是我唯一的目标。”
“但是你不应该那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应该怎么说?”
“哦,我不知道……但你的工厂——”
“那些是我的工厂,对不对?”
“是的,不过——不过你不应该总是在这一点上大声地提醒人们……你知道现在的世道……他们认为你的态度是反社会的。”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认为。”
保罗·拉尔金叹了口气。
“怎么了,保罗?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谁也说不准现在这种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非常小心……”
里尔登不禁轻声地笑了出来,“你不是在替我担心吧,是吗?”
“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汉克,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敬佩你。”
保罗·拉尔金一直不走运,他干什么都不顺,既谈不上失败也不能算是成功。他是个生意人,但无论在哪一个行当都做不长久。眼下,他正苦撑着一个制造采矿设备的小厂。
怀着敬畏,他多年来一直没有离开里尔登。他会来讨主意,有时来借贷款,但也不是经常。贷款的数额都不算大,虽然不是一直准时,但总是能还清。在这种关系中,他如同一个贫血的人,仅仅是看到热情洋溢的生命就可以使他得到活力的补充。
看到拉尔金的挣扎,里尔登又体会到了当他观察到一只压在火柴棍下挣扎的蚂蚁时的感觉。对他是这样的困难,里尔登心里想,对我却是如此的轻松。因此,他尽量随时地给出建议、关注以及委婉而有耐心的兴趣。
“我是你的朋友,汉克。”
里尔登探询地望着他。
拉尔金把目光移到别处,似乎心里踌躇不决。过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个在华盛顿的人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觉得。”
“你要很肯定才对,这很重要。”他抬头看着里尔登,用一种强调的固执口气重复着,仿佛正在完成一个痛苦的道德使命,“汉克,这非常重要。”
“我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这就是我来这里要跟你说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拉尔金思忖了一下,觉得使命已经完成了,便说道:“没有。”
里尔登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他知道需要有人在立法机构里维护他,所有的企业家都会雇佣这样的人。但他从来没在这方面花过太大的精力,他不能完全说服自己这件事的必要性。一种无法解释的厌恶,一部分是因为太严肃,一部分是因为太令人厌倦,每每让他对这个问题思考不下去。
“问题在于,保罗,”他一边极力地去想,一边说,“要从太多的人里挑选出做这件事的人。”
拉尔金移开了视线,说:“这就是生活。”
“如果我知道才见鬼了,你能告诉我吗?这个世界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拉尔金伤感地耸了耸肩膀,“问这些没用的问题干什么?海洋有多深?天空有多高?谁是约翰·高尔特?”
里尔登一下子坐直了,“不,”他朗声说道,“不,没必要有这种感觉。”
他站了起来,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他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反抗力量的迸发,他在走回家时的那些对生存的看法,现在似乎正在被莫名地威胁,需要他夺回来,并敢于再次坚持。
他的精力渐渐恢复,走过房间,他看着他的家人,他们是一群困惑的、不快乐的孩子——他想——他们全都是,包括他的母亲,而他却傻到去憎恶他们,他们是无助的,并非怀有恶意。他必须要让自己学会去理解他们,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可以给予,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分享他快乐而无穷的力量。
他从房间的另一端扫视着他们。母亲和菲利普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不过,他注意到他们并不是热切,他们是紧张。菲利普坐在一张矮椅上,挺着肚子,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肩胛骨上面,好像这个难受的姿势是故意为了要惩罚那些观众。
“怎么了,菲尔?”里尔登走近他,问道,“你看起来累得不行了。”
“我今天干得很累。”菲利普闷闷不乐。
“可不是就你一个人工作辛苦,”母亲说,“别人也有他们的问题——尽管不是像你的那些上亿元的、天南地北的问题。”
“当然,那很好啊,我总觉得菲尔应该找到些他自己的兴趣。”
“好?你是说你愿意看到你弟弟的健康垮掉?那会让你开心,是不是?我一直觉得是这样的。”
“怎么会,不,妈妈,我很愿意帮忙。”
“你不必非得帮忙,不必对我们任何人有任何感情。”
里尔登从来就不清楚他的弟弟在做些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供菲利普上完了大学,但菲利普一直以来就没有什么抱负。根据里尔登的标准,一个人不去工作挣钱肯定是有问题,但他不会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菲利普。养活他的弟弟是轻而易举的事。让他慢慢来吧,里尔登想过很久,还是别让他为了生计挣扎,而是能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事业。
“菲尔,你今天干什么了?”他耐心地问道。
“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兴趣,所以才问。”
“我从这儿到瑞定,再到威明顿,得四处去跑,见了二十个人。”
“你为什么非要去见他们?”
“我在想办法为全球发展盟友这个组织筹款。”
里尔登从来就没能弄清楚过菲利普加入了多少种组织,也不了解他们的活动。最近六个月,他听菲利普大略说起过这个组织,似乎是一个致力于关心理学、民间音乐和互助耕作的某种自由演讲团体。里尔登从来就很蔑视这类团体,也就更不会打听它们的详情了。
他仍然沉默着,菲利普主动地补充道:“有个非常重要的计划,我们需要一万块钱,但筹钱是个苦差事。人们心目里的社会良知一点都没了。每当我想起今天看到的那种鼓鼓的钱袋——为什么?他们可以一心血来潮就花掉比那还多的钱,我却没办法从他们那里每人挤出一百块来,我就这点请求。他们没有道德责任感,没有……你笑什么?”他突然问。里尔登站在他的面前,此时正咧着嘴笑。
简直像小孩吵嘴一样,里尔登心想,幼稚得毫无希望:暗示和羞辱一起都来了。只要把羞辱还回去,就可以把菲利普轻易地打趴下,他想——正因为这羞辱真实,所以才致命——所以他不能让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肯定的,这可怜的笨蛋明白他是在我面前彻底服软了,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我没必要那样做,不那样做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才不会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活在一种怎样的不幸之中,把自己折腾得这样惨?
紧接着,里尔登忽然想到,他可以把菲利普无休止的不幸打破一次,给他一个惊喜,一个心灰意冷时的喜出望外。他心里想:他想要的其实又关我什么事呢?那是他的,就好像里尔登合金是我的一样——这对我的意义,恐怕和他的愿望在他心目中的意义一样重要——还是让他高兴一次吧,也许能让他领悟出点什么——我不是说过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吗?——我今晚是在庆祝,那就让他也分享一下——这对他意味着很多,对我却是不值一提。
“菲利普,”他笑着说,“明天给我办公室的伊芙小姐打个电话,她会给你一张一万块的支票。”
菲利普茫然地瞪着他,那眼神既不是震惊,也不是兴奋,只是像玻璃球一样空空地瞪着。
“噢,”菲利普应了一声,紧接着说,“我们非常感谢。”嗓音里没有感情,甚至连最简单的贪婪也没有。
里尔登无法理解他自己的感觉:似乎一个沉重而空荡荡的东西在身体里轰然倒下,他能同时感到那股重量和空虚。他明白,这是失望,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如此黯淡和丑陋。
“亨利,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干巴巴地说着,“我很吃惊。我没指望从你这儿拿到这笔钱。”
“你还不明白吗,菲尔?”莉莉安说,声音异常地清脆和欢快,“亨利今天炼出了他的合金。”她转向里尔登,“亲爱的,要不要宣布今天为全国的假日呀?”
“你是个好人,亨利,”母亲说道,又接着说,“但不总是这样。”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菲利普,似乎在等待着。
菲利普瞧着别的地方,然后抬眼搭住了里尔登的眼神,好像是接通了他自己的审视。
“你并不是真的在乎帮助那些穷人,对不对?”菲利普问道——而里尔登听着,简直无法相信他竟然是以责难的语气。
“对,菲尔,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让你高兴。”
“但这钱不是为了我,我不是出于个人目的筹集这笔钱。我在这件事当中没有任何私利。”他语调冰冷,透出那种自我感觉到的高尚。
里尔登扭开头去,突然觉得恶心:不是因为这些言语太虚伪了,而是因为它们是真实的,菲利普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亨利,”菲利普紧接着说,“我想请你告诉伊芙小姐给我现金,你介意吗?”里尔登困惑地转过身来。“是这样,全球发展盟友是个非常进步的团体,一直认为你在全国代表了最黑暗的社会退步力量。所以,你知道,你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捐助者名单上面,会让我们很难堪,因为会有人指责我们是被汉克·里尔登收买了。”
他想抽菲利普的耳光,但一股几乎难以忍耐的厌恶令他闭上了眼睛。
“好吧,”他静静地说,“你会拿到现金的。”
他走开了,站到房间最远的那扇窗前,眺望远方工厂的光亮。
他听到拉尔金在身后的叫声,“该死的,汉克,你不该给他!”
然后是莉莉安冷冷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可是你错了,保罗,你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不扔救济给我们,他的虚荣心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弱者可以统治,他的力量从哪里来?如果不让我们靠着他,他该拿自己怎么办?这绝对没什么错,我不是在批评他,这只是人类本性的规律。”
她拾起金属手镯,把它举起来,让它在灯下闪闪生辉。
“一条锁链,”她说道,“很恰当,对吗?是一条他用来捆绑我们所有人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