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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坚定不移的推动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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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望大多数人也会同样对待你吗?”

“不,”那张迟钝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抽动,他的身体仍然无法消化那绝望无援的震惊,他没有看着她,轻声地说,“不,我没指望过。我听到他们谈论这事一年多了,可是我一直不相信,甚至在他们表决的时候,我都不相信。”

“你指望什么呢?”

“我想……他们说所有人都要维护共同的利益,我觉得我在科罗拉多所做的一切都是好事,对大家都有益。”

“哦,你这个傻瓜!你看不出来这就是你受惩罚的原因吗——就因为那是好事!”

他摇摇头,“我不明白,但是我看不到出路。”

“你答应了他们要毁掉你自己吗?”

“对我们任何人来说,似乎都别无选择。”

“什么意思?”

“达格妮,现在整个世界的情况都很糟,我不清楚究竟哪里出了毛病,但是问题很严重。人们必须彼此依靠,去找到出路,但除了大多数人,谁来决定走哪条路呢?我觉得这是唯一公平的决定方式,也看不到其他的了。我想会有人被牺牲掉,如果那轮到我头上,我没权利抱怨。他们是对的,人必须要团结在一起。”

她气得发抖,努力平静地说:“如果这就是团结的代价,那我要是还想在这个地球上和人类一起生活,就一定是被诅咒了。如果他们当中剩下的人只是靠毁掉我们才能生存,我们凭什么愿意让他们生存下去?自我奉献式的牺牲永远都说不通。他们没有任何权力把人当成动物一样的牺牲品,毁掉最优秀的人是不道德的,好人不能因此受到惩罚,有能力的人不能受到惩罚。如果那样做是对的,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彼此屠杀吧,因为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才是对的!”

他没有回答,无望地看着她。

“如果是这样的一种世界,我们怎么能在其中生活?”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着。

“丹,你真觉得这是对的吗?真的、从内心里觉得这是对的吗?”

他闭上了双眼,说道,“不,”然后望着她,她头一次看到一种被折磨的神情,“我就是因此才一直坐在这里想弄明白。我知道我应该觉得它是对的——可我不能,就好像我的舌头说不出这句话来。我总是看到那里的每一块枕木,每一盏信号灯,每座桥梁,每个夜晚,在我……”他的头垂到了胳膊上,“噢,上帝呀,这太不公平了!”

“丹,”她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和它斗。”

他抬起了头,目光无神,说道:“不,那是错误的,我只是太自私了。”

“噢,这是什么老掉牙的废话!你完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是疲惫,“我一直坐在这里拼命去想这件事……我再也弄不清楚什么是对的了……”他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我无所谓了。”

她突然明白,再多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丹·康维不再是一个能行动起来的人了。她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如此肯定。她茫然地说:“你以前从来没有在需要搏斗的时候放弃过。”

“没有,我从来没有过……”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安静和淡漠的惊讶,“我抵抗过风暴、洪水、滑坡、轨道断裂……我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喜欢去做那些……但是这种斗争——是我不能做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谁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哦,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让步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是说——”她停住了话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哦,总是有事情可做的……”他并不坚决地说,“我猜想,他们只会宣布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州为限制地区,我还可以经营在亚利桑那的铁路线,”他又补充说,“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唉,这会让我有事干的。我累了,达格妮,我都没注意到,但我想我是累了。”

她无话可说。

“我不会在他们不景气的地区修铁路,”他依然是那副漠然的语气,“那是他们想拿来安慰我的,不过我想,那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能把铁路修在一个方圆几百里没人烟的地方,那儿只有几家入不敷出的农户。在那儿修路,是挣不到钱的。如果挣不到钱,谁会去?根本就说不通。他们纯粹是胡说八道。”

“噢,去他们的不景气地区吧!我是在想你的事,”她不得不挑明了,“你自己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过,有许多事我一直没时间去做。比如钓鱼,我一直喜欢钓鱼;也许我会开始读书,一直有这想法。也许我现在可以慢慢来了,也许我会去钓鱼,亚利桑那有些好地方,平安、宁静,几百里都见不到人……”他抬眼看了看她,说,“忘了这事吧,你为我担什么心?”

“不是你,是……丹,”她突然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看在你的分上才想帮你。”

他笑了,是微微的、朋友之间的笑容,“我明白。”他说。

“这不是出于同情、慈善,或者类似这些丑陋的原因。你看,我是打算让你在科罗拉多为你的生活去拼,我是打算在你的生意里插一脚,然后把你逼到墙边,如果有必要,把你从那里逼走。”

他轻声笑了一下,是感激的,“那你也得花很大的力气。”他说。

“只是我从没觉得那有必要,我认为那里完全可以容得下我们两家。”

“是的,”他说,“有足够大的地方。”

“话说回来,如果我发现那里没有空间了,就会对付你。如果我能把自己的铁路修得比你好,我就会把你打得粉碎,而且不会在乎你怎么样。可这……丹,现在我不想去看我们的里约诺特铁路了,我……天啊,丹,我不想当一个强盗!”

他默默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他打量的样子很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他轻声地说:“孩子,你应该早一百年生出来,那样你就有机会了。”

“去它的吧,我想要创造自己的机会。”

“那就是我在你这么大时想做的。”

“你成功了。”

“是么?”

她呆坐在那里,突然僵住了。

他坐直了身体,像下命令一般严厉地说:“你还是看看你的里约诺特铁路线吧,最好把它完成——要尽快。在我离开之前准备好,因为如果不这样,艾利斯·威特和那里其他人的末日就要到了,他们可是这个国家还拥有的最优秀的一群。你必须阻止它发生,现在全看你的了。你和你哥哥去解释什么没有我在那里竞争你就会更艰难之类的话是毫无用处的。但是你和我明白这些,所以你就去吧。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会是强盗,强盗不可能在那个地方经营铁路而且坚持下来。你在那里无论能得到什么,都是你挣来的。你哥哥那样的寄生虫当然不算,现在要靠你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实在搞不懂究竟是什么能把这样一种人击垮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詹姆斯·塔格特。

她看到他望着自己,仿佛他也在他自己的疑惑中进行着挣扎。随后,他笑了,而她竟然难以置信地看到,那笑容慢慢地凝固成悲哀和同情。

“你最好别替我难过,”他说道,“我想,在我们俩之间,你今后的日子更艰难,而且我觉得你会变得比我更糟。”

她给工厂打了电话,约好了那天下午去见汉克·里尔登。刚刚放下电话,伏到铺在办公桌上的里约诺特铁路线地图的前面,门就开了。达格妮抬起头,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办公室的门会在没有预先通知的情况下打开。

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他很年轻,高高的个子,似乎笼罩着一层杀气。但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近乎高傲的自我控制力。他长着深色的眼睛,头发零乱,他的衣服价格不菲,而穿起来却像是他根本不在乎,或者没注意。

“艾利斯·威特。”他自报了姓名。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明白了为什么她外面的办公室没有人阻拦他,或者说,能够阻拦他。

“请坐,威特先生。”她微笑着说。

“没这个必要,”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半点笑容,“我从不开长会。”

她慢慢定了定神,坐下来,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那么?”她问道。

“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这个腐烂机构里唯一一个还有点脑子的人。”

“有什么事吗?”

“你可以把这个当做是最后通牒,”他用少有的清晰口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希望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从现在起九个月后,按我的业务要求来运营货车。如果你们在凤凰·杜兰戈身上使出的卑鄙伎俩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那我这就告诉你们,你们别想得逞。在你们提供不出我需要的服务时,我对你们没提任何要求,而是找到了一家可以做到的公司,现在你们想迫使我同你们打交道,让我除了听从你们的条件别无选择,让我的生意降到你们那种不够格的水平。我这就告诉你,你们打错了算盘。”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缓缓地说:“我能不能讲一讲我对我们在科罗拉多服务的打算?”

“不用,我对讨论和打算没兴趣,我只想要运输,要做什么和怎么做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只是在警告你,和我做生意的人,必须按照我的条件,否则没商量,我从不和不够格的人谈条件。如果想运我生产的石油来挣钱,你就必须做得和我一样好。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她平静地说:“我明白。”

“我不想浪费时间来证明你为什么非得把我的警告当回事,如果你有管理这个腐败机构的水平,你就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我们两个都清楚,如果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仍像五年前那样经营科罗拉多的铁路,就会毁了我,我知道这就是你们想干的。你们想榨干我的油水后,接着再去吃其他的,这就是现在大部分人的策略。所以,我的最后通牒是:你有毁掉我的力量,我或许会死;但我一旦要死的话,肯定会拉上你们所有的人和我一起完蛋。”

她感觉到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在支持着她一动不动地承受责骂的麻木后面,有一个痛点,像烫伤一样灼痛。她想告诉他,她很多年来都在寻找像他那样可以共事的人;她想告诉他,他的敌人,同样也是她的,她在进行着的是一场同样的斗争;她想冲他大喊: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但是,她清楚她不能那样做,她承担着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以及它名下的一切责任。目前,她没有权利去为自己申辩。

她挺直了身子,带着和对方一样坚定而毫不掩饰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你会得到你需要的运输,威特先生。”

她觉察到他脸上的一丝惊愕,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态度和回答,或许,是她没有说出来的东西才最令他吃惊:她没有进行辩解,没有提出借口。他默默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口气也缓和了一些:

“好吧,谢谢你。”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他鞠了个躬,离开了。

“这就是经过,汉克。我制订的十二个月内完成里约诺特铁路线的计划本来已经很难做到,可现在我必须得在九个月里赶完。你的轨道供货时间本来是一年,能否在九个月内完成?尽最大可能去做。否则,我就得想其他办法去完成它了。”

里尔登坐在桌子后面,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在他瘦削的脸上切了两个并列的口子,它们保持着水平的状态,静静地半闭着。他平平淡淡地说道:

“我可以。”

达格妮向后靠在了椅子上。这短短的回答不仅是安慰,更是一种震撼:她突然有种意识,其他的任何保证都没必要了,她不需要证明,不需要问题,不需要解释,这个头脑清楚而负责的人,用三个字就将一个难题安全地化解了。

“别那么如释重负,”他带着嘲弄的口气,“别太明显了。”他狭长的眼睛带着察觉不出的笑意观察着她。“我会认为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是攥在我手里了。”

“反正你也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我想让你因此付出代价。”

“我准备好了,多少?”

“从明天起发的货,每吨多加二十块钱。”

“够狠的,汉克,这是你能给我的最优惠的价格了吗?”

“不是,但这是我要的价格,我就是翻一倍你也得付。”

“是的,我得付,而且你也可以要,但你不会的。”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想让这条里约诺特铁路线修好,这是你的里尔登合金的第一次亮相。”

他笑出了声,“不错,我喜欢和从不幻想得到恩惠的人做生意。”

“你知不知道,在你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的时候,我为什么感到了轻松?”

“为什么?”

“因为这次,我是在和一个不装作给别人恩惠的人做生意。”

现在,他的笑里有了另一种味道:那就是愉快。“你对此从来不掩饰,对吧?”他问道。

“我注意到了,你也一样。”

“我以为我是唯一一个敢这么干的。”

“要这样说的话,汉克,我并没有破产。”

“要这样说的话——我想我有一天会让你破产的。”

“为什么?”

“我一直想这么做。”

“你还嫌周围的胆小鬼不够多?”

“所以乐于一试——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例外。那么,你觉得我应该乘你之危尽量猛赚一笔么?”

“当然了,我不是傻子,不会认为你是为了帮我才做生意的。”

“你希望我那样吗?”

“我不是要饭的,汉克。”

“你难道不觉得支付起来有困难吗?”

“那是我的问题,和你无关。我就要钢轨。”

“每吨多加二十块?”

“好吧,汉克。”

“好的,你会拿到钢轨,我也许会挣到这笔暴利——或者,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也许在我收账之前就垮掉了。”

她收敛了笑容,说道:“如果我不在九个月里把那条铁路线修好,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就会垮掉。”

“只要你来管,就不会。”

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看上去无精打采,唯有眼睛是生动的,带着冰冷和敏锐的清澈。不过她觉得,没人可以窥到他那目光后面的想法,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已经让你的日子难过得不能再难过了,对不对?”他问道。

“是的,我曾指望靠科罗拉多来挽救塔格特的系统,现在,需要我去挽救科罗拉多了。九个月后,丹·康维就要停下他的铁路了。如果到时候我的还没有就绪,再完成它也就没意义了。那里的人一天运输都不能断,更别说一周,或是一个月了。照他们发展的速度,不可能彻底停下来,然后再继续下去,这就像要去强行刹住一台两百英里时速的火车一样。”

“我明白。”

“我可以管理好铁路,可在一个到处是连郁金香都种不好的农民的地方,我不可能经营好。我必须得有像艾利斯·威特那样的人来生产出东西,装满我的火车,所以我即使要把剩下所有的人都轰进地狱来做这件事,也必须在九个月内给他火车和铁路!”

他感到有趣地笑了,“你是下了决心了,对不对?”

“难道你不是吗?”

他不会回答的,但收敛了笑容。

“你难道对此不关心吗?”她几乎是生气地问。

“不关心。”

“那么,你没认识到它意味着什么?”

“我的认识是我要把钢轨交给你,而你要在九个月内铺好铁路。”

她笑了,轻松、疲倦,又有点内疚,“是啊,我知道我们会的,我知道跟吉姆那样的人和他的朋友生气没用,也没那时间。首先,我要把他们做的改正回来,然后”——她顿了顿,彷徨地摇了摇头,耸耸肩膀说,“然后他们就无关紧要了。”

“对,他们就无所谓了。我听说了反狗咬狗那件事,让我觉得恶心,但是,不用理那些混账东西。”

这两个粗暴的词听起来让人惊愕,因为他的面孔和声音非常平静。“你和我会坚持把这个国家从他们行为的后果中挽救回来。”他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科罗拉多不会停下来,你会拉着它挺过去。然后,丹·康维和其他人就会回来。这种疯狂是暂时的,长不了,那是精神错乱,它自己就会毁了自己。只是你和我得更努力地干一阵子,也不过如此。”

她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这房间符合他的风格,空荡之外,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功能全都简化到了纯朴的地步,而材质和式样却极为考究。这房间看起来像是个发动机——一台装在平板玻璃盒内的发动机。不过,她注意到了一个令她惊讶的细节:置于文件柜上方的一只翡翠花瓶。花瓶的薄壁是由一整块深绿色的玉石雕刻而成,平滑的曲线纹理激起人探手一触的欲望,在房间中显得很突兀,与其他物品的严厉气氛反差鲜明:它是一抹感性的色彩。

“科罗拉多是个好地方,”他说道,“它会成为全国最好的地方。你不能肯定我对那里关心?那个州正在成为我最好的客户之一,如果花点时间看看你的运货统计报告,你就会知道了。”

“我知道,我读那些报告。”

“我一直想几年之内在那里建一个工厂,节省掉你的运输费用。”他瞟了她一眼,“如果我这么做,你会损失一大批钢材货运量。”

“尽管干你的,能运你的那些原料、你那些工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那些随着你过去的工厂货物,我就满意了——而且我也许根本没时间注意到丢了你的钢材……你笑什么?”

“太好了。”

“什么?”

“你的那种异于目前其他人的反应。”

“不过,我必须承认,目前你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最重要的运输客户。”

“你不认为我明白这一点吗?”

“所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吉姆——”她顿住了。

“——竭尽全力地破坏我的生意?因为你哥哥吉姆是个傻瓜。”

“他是,但不仅如此,还有比愚蠢更坏的。”

“别浪费时间琢磨他,让他去吐唾沫好了,他也并不是什么更大的危险。像吉姆·塔格特这样的人只能把世界搞乱。”

“我想是这样。”

“顺便问问,如果我告诉你不能更快交货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副线拆了,或者关闭一些支线,任何一条,然后用这些钢轨按时修好里约诺特铁路。”

他乐出了声,“所以我不担心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不过,只要我还做这个生意,你就不必非要从老的副线上拆钢轨。”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是错误地认为他缺乏感情:隐藏在他表面下的,是欢乐。她意识到,只要他在旁边,自己就会有一种愉快的轻松感;而且她清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在她认识的人里面,她只有和他才能无拘无束地交谈。她想,这才是一个她尊重的灵魂,一个堪称对手的人。但在他们之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距离感,那种大门关闭的感觉,他的举止当中有一种超乎人性的东西,拒人千里之外。

他在窗前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望着外面,“你知不知道,今天要给你发送第一批钢轨?”他问道。

“我当然知道。”

“过来。”

她走到了他的身边。他默默地向外指了指。在远处,工厂厂房的另一端,她看到一长串敞篷货车停靠在铁路的副线上,一架塔吊的手臂划过了上方的天空,用它那巨大的磁铁轻轻一碰,便抓起了固定在货盘上的一捆钢轨。灰色的云层密密地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可是那钢轨却熠熠闪亮,似乎披上了一层来自外太空的光芒,泛着蓝绿色的光泽。巨大的吊臂停在一节货车车厢的上方,降了下去,微微地一抖,便把钢轨放进了车厢。吊车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庞然气势转了回来,看上去像是一幅巨大的几何图形,在人和地球的上方移动着。

他们站在窗前,无声地、全神贯注地看着。直到另一捆钢轨从空中划过时,她才张开口。她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关于铁路、轨道或者按时完成的订单,而是像迎接大自然新的杰作一样:“里尔登合金……”

他留意到了,但没说什么,瞟了她一眼,便重又转向窗口。

“汉克,这太棒了。”

“对。”

他的话平淡而坦然,语气中既没有一点沾沾自喜,也毫不客气。她知道,这是给她的感谢,是一个人能够给另一个人的最难得一见的谢意:感谢对方使自己可以毫无拘束地承认自己的成就,并且知道这是被理解的。

她说:“我一想到这些金属的那些用途,那些潜力……汉克,这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了,可他们谁都不知道。”

“我们知道。”

他们依然望着吊车,并没有去看对方。在远处的火车头前端,她能辨认出“tt”的字样,能辨认出这条在塔格特整个系统里最繁忙的工业运输副线轨道。

“我一旦找到工厂,”她说道,“就会定做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火车头。”

“你会用得上的。你们里约诺特铁路上的火车现在能跑多快?”

“现在?一小时能跑二十英里就不错了。”

他指着货车,“这个轨道铺好以后,你如果想跑二百五十英里都可以。”

“我会的,再过几年,等我们有了里尔登合金的车厢,就会比钢制车厢轻一半,却加倍的安全。”

“你要注意一下那些航空公司,我们正在试制一架里尔登合金做的飞机,它没什么分量,却可以承载任何东西。你会看到远程、重载的空运。”

“我已经想过合金可以用在发动机上,是任何一种发动机,也想过可以用它设计出来的其他东西。”

“想过圈鸡用的钢丝吗?就是用里尔登合金做的普通的鸡栅栏,一英里长的栅栏也就几角钱,却能用上二百年;还有那些在廉价店里买的厨具,可以一代接一代地用下去;还有连鱼雷都打不穿的轮船。”

“我和你说过我正在试验里尔登合金的电话线吗?”

“我做的试验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没法把它们的用途全都一一展示出来。”

他们谈论着有关合金和它无穷无尽的各种可能,仿佛他们正站在山顶,眺望着脚下无尽的平原和四通八达的道路。只不过他们所说的是数字、重量、压力、阻力和费用而已。

她忘掉了她的哥哥和他那个国家联盟,把所有的问题以及人和事都忘在了身后,它们一直如阴云笼罩着她的视野,她总想尽快地跑出去,把它们扫开,从不被它们所统治,它们也从不真实。而这才是真切的现实,她想,这种清晰的轮廓感,这种目标、光明和希望的感觉。这才是她希望的生活方式——她不情愿在较之逊色的世界中度过任何时光、做任何事。

她转头望向他的时候,恰巧与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非常靠近,从他的目光里,她看到了他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她想,假如欢乐是人的生存目的和核心,而那个能够带给别人欢乐的东西是被紧紧守护在最深处的秘密,那么此刻,他们已经是坦诚相见了。

他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有一种奇怪的、不掺杂感情色彩的疑惑,“我们是一对无赖,对不对?”

“为什么?”

“我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追求或品质,追求的只是物质的东西,这是我们唯一关心的。”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但他的目光已笔直地越过她,落在远方的塔吊上。她但愿他没有说出刚才那番话。她不在乎这话里的指责,她从不那样去想自己,因此也无法体会到一种原罪的感觉。但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忧虑,感到是某种带有重大后果的东西促使他说出了这些话,这东西对他很危险。他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但他的声音没有感情,既不是辩解,也不是羞愧。他只是像宣布一个事实那样,说得平平淡淡。

随后,当她注视着他的时候,这忧虑感消失了。他正透过窗子望着他的工厂,毫无疑问,他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负疚的愧色,有的只是不折不扣的自信带来的平静。

“达格妮,”他说道,“无论我们是谁,正是我们推动了这个世界,而且,正是我们要让它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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