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靠关系的贵族(2/2)
达格妮缓缓地问道:“对里尔登先生有什么危险?”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
“噢,可这绝对没必要更直接了吧?”
“有必要——如果你希望继续谈下去的话。”
莉莉安的眼睛看着里尔登的脸,想找出什么信号来帮她决定是继续下去还是就此为止。他不会帮她的。
“塔格特小姐,”她说,“谈到哲学,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只是个普通的妻子。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想我可能会想到的,以及你不愿意让我说出来的那些话——请把那条手链给我。”
“里尔登太太,你是选择这样的方式和场合来暗示我在和你的丈夫睡觉吗?”
“当然不是!”这喊声夺口而出,听上去惊慌失措,像是小偷的手被当场抓住后拼命挣脱一般的条件反射。她带着恼羞成怒的干笑补充了一句,语调中的讽刺和恳切不情愿地承认了她的实际想法,“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极端的可能了。”
“那么就请你向塔格特小姐道歉。”里尔登说道。
达格妮的呼吸骤然停住,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声。她们都转向了他。莉莉安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达格妮看见了折磨。
“没有必要,汉克。”她说。
“这是——为我。”他没有看她,冷冷地回答。他看着莉莉安,似乎这命令是不可抗拒的。
莉莉安略微有些吃惊地打量着他的面孔,但却没有焦虑或怒气,就像一个人遇到了一道无足轻重的谜题一样。“当然了,”她柔顺地说道,声音又恢复了流畅和信心,“假如我的话令你感到我是在怀疑——怀疑有一种对你不太可能以及(我看他这个意思)对我丈夫绝不可能的关系存在的话,请接受我的道歉,塔格特小姐。”
她转过身,毫不在乎地走开了,把他们一起留在那里,似乎是故意为她所说过的话作证。
达格妮静立不动,两眼闭上;她想起了莉莉安给她手链的那个晚上,他当时是站在了他妻子的一边;现在,他和她站在一起了。在他们三个人中,只有她彻底了解这其中的含意。
“你想对我说再难听的话都行。”
她听到他的话,便睁开了眼睛。他正冷冷地看着她,脸色严峻,不带一丁点希望得到原谅的痛苦或者抱歉的表情。
“最亲爱的,别这么折磨你自己,”她说,“我知道你是结了婚的人,我从没逃避过这个事实,今晚我没有因此而不快。”
他感觉到了接踵而至的重击,其中最具威力的是她吐出的第一个词:这个词她以前从未说过,她从未让他听到过那样温柔的语调。他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说起过他的婚姻——然而,她却在这里举重若轻地将它说了出来。
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怒气——那是在抗拒着怜悯——是在轻蔑地告诉她,他并未掩饰过什么折磨,也不需要什么帮助——然后他便意识到了他们对彼此的表情都了如指掌——他闭上眼睛,头微微一低,非常安静地说了句,“谢谢你。”
她笑了,转身从他身旁走开。
詹姆斯·塔格特手里拿着空的香槟酒杯,注意到了巴夫·尤班克向经过的侍者招手时的急不可耐,仿佛那个侍者犯了个不可饶恕的过错。随后,尤班克接着将没讲完的话说下去:
“然而你,塔格特先生,能够了解到人在高处是无法被理解或感念的。在商人统治的世界里想去争取对文学的支持——这样的挣扎真是毫无希望。他们只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中产阶级暴发户,或者是像里尔登那样的争食的野蛮人。”
“吉姆,”伯川·斯库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最高的褒奖就是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
“你是个文化人,吉姆,”普利切特博士说,“你不像里尔登那样就会挖矿。我不必和你解释华盛顿对高等教育的帮助是多么的至关重要。”
“你真的喜欢我的上一部小说吗,塔格特先生?”巴夫·尤班克不住地问,“你真的喜欢?”
沃伦·伯伊勒在房间里走过时,瞟了一眼这群人,但并没有停下来。这一眼足以让他看出这群人的兴趣所在了。这倒是挺公平的,他心想,人总得做点交易。他清楚正在交易的是什么,却不屑点明。
“我们是在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詹姆斯·塔格特举着香槟酒杯说道,“我们正在挣脱经济势力的邪恶暴政,将会把人们从金钱的统治下解救出来。我们要摆脱我们的精神追求对于物质财产占有者们的依赖,要解放被逐利者所束缚的文化。我们将建设一个致力于更高理想的社会,要把金钱的贵族变成——”
“关系的贵族。”一个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他们四下环顾,站在那儿面对着他们的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的脸被太阳晒成棕褐色,眼睛的颜色正如同他晒太阳时的天空一样。他的笑容令人想起夏日的清晨,他的一身正式穿着令其他人看上去都像是穿戴了借来的化装舞会的道具。
“怎么了?”他在他们的静默中问道,“我说了什么这里有谁不知道的话吗?”
“你是怎么来的?”这是詹姆斯·塔格特能够想起的第一句话。
“坐飞机到纽瓦克,从那里乘出租车,然后从你头上的第五十三层我的套间坐电梯下来。”
“我不是说……就是,我的意思是——”
“别那么吃惊,詹姆斯。如果我人到了纽约,听说正有个聚会的话,我是不会错过的,是吧?你不也一直说我只是个聚会狂嘛。”
人群正在观望着他们。
“见到你我当然很高兴了,”塔格特小心地说道,然后为了找回点平衡,又气势汹汹地加了一句,“但是,如果你想要——”
弗兰西斯科不为威胁所动。他让塔格特的这句话滑到半空停住,然后客气地问:“如果我想要怎样?”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我的确明白。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想要怎么样?”
“这个时候可不太合适——”
“我想你应该向我介绍一下你的新娘,詹姆斯。礼貌在你身上从来就粘不牢靠——一遇到紧急情况你就把它丢到一边了,而那是人最需要它的时候。”
塔格特转过身陪他走向雪莉的时候,听到伯川·斯库德发出一丝轻微的声响,是憋着的偷乐。塔格特知道,那些刚才还在他脚下爬着的人,那些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恐怕比他更恨的人,还是愿意看这个热闹,这其中的含意他都懒得讲出来。
弗兰西斯科向雪莉躬身施礼,并表达了他最美好的祝福,仿佛她是皇家子孙的新娘一样。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的塔格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且感到有一点说不出的厌恶,因为一旦说出来,其实他是希望这样的场合能够有弗兰西斯科在这短暂的一刻所带来的庄重的感觉。
他害怕待在弗兰西斯科的身边,又害怕让他一个人跑到来宾的人丛里去。他试着朝后退了几步,但弗兰西斯科笑着跟了上来。
“作为我童年时的朋友和最好的股东,你不会觉得我会错过你的婚礼吧,詹姆斯?”
“什么?”塔格特差点透不过气来,随即懊悔了起来:这声音实在是太惊惶了。
弗兰西斯科像是没注意到,用着快活而单纯的声音说道:“噢,我当然应该知道了,我知道在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东名单上每一个名字后面的小丑。令人惊奇的是,有这么多叫史密斯和戈麦斯的人富了起来,大把大把地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公司——所以,如果我很想知道在少数的股东里都有哪些显要名人的话,你可怪不得我。看到这份包括了如此之多世界各地政要人物的惊人名单,我看来是很受欢迎啊——有些是来自你根本不会想到那里还有什么钱的国家。”
塔格特皱起眉头,冷冷地说:“有许多原因——是商业上的原因——说明了有些时候为什么最好不要直接去投资。”
“一个原因是人不想露富。另一个则是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是怎么富起来的。”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以及你为什么要反对。”
“噢,我一点也不反对。我对此很欣赏。太多的投资者——老式的那种——在圣塞巴斯帝安矿山事件之后放弃了我,他们吓跑了。但新派的投资人对我更有信心,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做——凭着信心。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塔格特真希望弗兰西斯科不要讲这么大声,他希望人们不要围拢过来。“你做得极其成功。”他用了商界里夸奖的稳妥语气说道。
“对啊,难道不是吗?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在去年一年内的攀升简直太棒了,但我觉得对此还是不应该太骄傲了——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竞争了,假如有谁偶尔暴富的话,没什么地方能去投资。而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是这个世界上最悠久的公司,几百年以来,一直是最稳妥的选择。你就想想它这么多年是如何能成功地生存下来。因此,如果你们认为它是你们隐藏钱财的最佳地方,认为它垮不了,认为只有最最超乎正常的人才能摧毁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话,那你们就算是选择对了。”
“那么,我听说你已经开始认真负责起来,终于要踏实下来做生意了。他们说你工作得很努力。”
“哦,有人注意到了吗?旧时的投资者们才会总盯着公司的总裁在干些什么。现代的投资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我不觉得他们曾过问过我的活动。”
塔格特笑了,“他们看的是股票交易所里的价格表,那才是完全真实的,对不对?”
“是啊,是啊,从长远来说是这样的。”
“我得说,对你去年没怎么吃喝玩乐,我感到很高兴。从你的工作上就能看出结果来。”
“能吗?呃,不,还看不太出来呢。”
“那么我想,”塔格特拐弯抹角地谨慎说道,“你能来这个聚会,我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哦,可我必须要来,我以为你知道我会来呢。”
“不,我没有……那是,我是说——”
“你应该知道我会来,詹姆斯。这是个盛大而正式的清点人数的活动,被害的人前来是为了表明把他们毁灭掉是很安全的,而毁灭者们在能坚持三个月的永恒的友谊下结为联盟。我不清楚我究竟属于哪一伙,可我必须得来参加清点,对吧?”
“你知道你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吗?”塔格特看到周围那些表情紧张的面孔,便怒吼了起来。
“留神些,詹姆斯,如果你假装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就要把它讲得更明白些。”
“假如你觉得合适说这样的——”
“我觉得很可笑。过去,人们害怕有人把他们的一些秘密暴露给不知情的同伙们。如今,他们害怕有人把众所周知的事情说出来。你们这些很现实的人是否想过,只要有人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你们用法律和枪杆子支撑的庞大复杂的体系就会彻底土崩瓦解?”
“如果你认为应该来婚礼这样的庆典,就是为了侮辱主人的话——”
“怎么了,詹姆斯,我来这里是为了感谢你的。”
“感谢我?”
“当然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是你和你在华盛顿的那些人,还有圣地亚哥的那些人。我只是纳闷你们怎么谁都没费劲告诉我一声。某些人几个月前在这里签署的那些命令扼杀了这个国家的整个铜矿业,结果就是国家突然要进口更大批量的铜。除了德安孔尼亚公司,究竟在哪儿还会有铜呢?因此你看,我绝对应该非常感谢。”
“我向你保证此事与我无关,”塔格特忙说,“再说,这个国家如此重大的经济政策不会取决于像你所说的这些因素——”
“我知道它们是怎么定下来的,吉姆,我知道这笔交易是圣地亚哥的那帮人起的头,因为他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从德安孔尼亚这里拿工资——哼,说工资是好听的,更确切地说,是德安孔尼亚公司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向他们交保护费,这不就是你们这群歹徒的叫法么?我们在圣地亚哥的那些人把这个叫做上税。德安孔尼亚公司每卖出一吨铜,他们就能分到一份钱。因此,我的铜卖得越多就越符合他们的利益。但世界正出现越来越多的公有国家,只有这里的人还没惨到要靠挖树根来度日——因此这里是地球上仅存的市场。圣地亚哥的人想占领这个市场。我不知道他们给了华盛顿的人什么好处,或者是谁和谁做了什么交易——但我知道你从某个地方参与进来了,因为你手里的确攥着一大笔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我肯定,四个月前的那天上午,这些命令发布的第二天,你看到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在交易所里那样的狂涨是不会不高兴的,因为它简直是从行情表上蹦到了你的脸上。”
“是谁让你编出这种离谱的故事来的?”
“谁都没有。我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那天上午看到了行情表一直往上蹿。一切不就都很清楚了吗,是不是?另外,圣地亚哥的人在接下来的第二个星期就对铜新加了一道税,而且对我说我的股票突然猛涨,我就不应该在乎这些了。他们说他们是替我着想。他们这样说,我干吗要去管呢——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我比以前更有钱了。这的确不假。”
“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你为什么不希望承认这里有你的功劳呢,詹姆斯?这可不像你,不像你这么精明的人做事的一贯策略。在这样一种要靠帮忙,而不是凭自己能力才能生存的年代,人不会去拒绝感谢的人,会想办法把尽可能多的人引到感激的陷阱里去。难道你不想让我做一个感激你的人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想想看,我什么都没做就收到了这么一份礼。事先没人和我商量,没人告诉我,没人想起过我,没有我,一切就全都安排好了——我现在只要把铜生产出来就万事大吉。这真是一份大礼啊,詹姆斯——你要相信,对此我是会报答的。”
弗兰西斯科不等他回答,便猛地掉头走开了。塔格特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这谈话即使再多一分钟,他也死活不愿意。
弗兰西斯科走到达格妮面前时停了下来,他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脸上的笑容在表示着她是他进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而她则是第一个看见他走进来的人。
尽管她心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疑虑和警告,感受到的却只有快乐的信心;令人费解的是,她感到在这片人群之中,他的身影是一个摧不垮的安全点。然而,她看见他之后的欣喜刚刚在笑容中绽放出来,他却问道:“约翰·高尔特铁路获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功啊,难道你不想跟我说说么?”
她感到她在回答时,嘴唇不住地颤抖,同时又咬得紧紧的:“假如我看来还是容易被伤害的话,我很抱歉。你已经到了对任何成就都瞧不起的地步,我是不应该觉得吃惊的。”
“我确实如此,对不对?我确实是很瞧不起那条铁路,简直不想看到它走到这一步。”
他观察到她突然全神贯注起来了,像是一股心思沿着通往新方向的决口冲了出去。他凝视了她一阵子,似乎知道她在这条路上将要走的每一步,然后笑着说:“难道你现在不想问我:谁是约翰·高尔特?”
“我干吗要想,而且为什么是现在?”
“难道你不记得你当初竟敢叫他来接管你的铁路吗?那好吧,现在他接管了。”
他继续朝前走去,并没有等着去看她眼里露出的神情——这神情里包含了气愤、困惑,还有第一次隐约闪现出来的问号。
里尔登从自己脸上的肌肉中意识到了他对弗兰西斯科到来的真实反应:他突然注意到他是在笑,他的面孔松弛了下来,一直在惬意地微笑,注视着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走入了人群。
他第一次对自己承认了他每想起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时就会有欲罢不能的感受,他每每要把这些念头奋力推开,不愿去想自己是多么希望能再见到他。在他坐在桌旁,炉火渐渐熄灭的黄昏时分,他突然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在他孤独地在空旷的田野上步行回家的黑暗途中——在彻夜难眠的静寂之中——他发现他想到了那个似乎曾说出了他人心声的唯一的人。他曾把这些记忆推到一旁,告诉他自己:那个人可是比其他人都更坏呀!——同时又觉得这肯定不对,但却说不出他为什么有这样肯定的感觉。他曾经在报上翻找,想看看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是否回纽约了——他曾经把报纸一扔,生气地问着自己:他要是回来了呢?你会去那些夜总会和鸡尾酒会里找他吗?——你究竟想从他那里要些什么呢?
他微笑地瞧着弗兰西斯科在人群之中,心想,这就是他想要的——就是这种包含了好奇、开心和希望的奇特的期待感。
弗兰西斯科看来没有注意到他。里尔登克制着走过去的欲望,等待着。有了上一次的交谈,现在不能过去,他心想——过去干什么?我跟他说什么呢?但接着,他带着同样的笑容和轻松愉快的感觉,坚信自己应该这样去做,他穿过大厅,向围着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人群走去。
他看着人们,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涌向弗兰西斯科,为什么他们的笑脸下面明明就是厌恶,还要去把他围在人群当中。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并非恐惧,而是懦弱才有的表情:一种羞愧而愤怒的表情。弗兰西斯科靠着大理石楼梯的一边站住,半倚半坐在台阶上,随意的姿势配上他正式的装束,使他具有了一种无比优雅的气质。只有他的脸上才是这个欢庆的聚会所应该有的无忧无虑的表情和灿烂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像是在有意地不流露出任何神情,没有一点快活的痕迹,只是像一个报警信号一样,显示着他的高高在上。
里尔登不被注意地站在人群的边缘,他听到一个戴着巨大的钻石耳环、脸上的肌肉松松塌塌但表情不安的女人正紧张地问道:“德安孔尼亚先生,你觉得这世界将要发生什么?”
“就是它该得的那些报应。”
“噢,多残忍呀!”
“你难道不相信道义法则吗,太太?”弗兰西斯科严肃地问道,“我相信。”
里尔登听到在人群外面的伯川·斯库德对一个气哼哼的女孩说:“别被他搅乱了你的心情,你知道,金钱是万恶之源——而他就是典型的金钱的产物。”
里尔登觉得弗兰西斯科应该听不见,但却看到弗兰西斯科带着庄重而礼貌的微笑朝他们转了过去。
“原来你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道,“你问过金钱的根源又是什么吗?金钱是交换的工具,如果没有了生产出来的商品和生产出商品的人,它就无法存在。人们如果希望彼此打交道,就必须用贸易的方式,用价值换取价值,金钱不过是体现这个原则的物质形式罢了。金钱不是凭眼泪来向你索取产品的乞丐的工具,也不是巧取豪夺的抢夺者的工具。只有那些生产者才使金钱的存在成为可能。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罪恶?
“当你为你的付出接受金钱作为报酬的时候,你这么做完全是基于你相信会用它换回其他人的劳动成果。赋予金钱价值的不是乞丐和掠夺者们。无论是海一样多的眼泪还是全世界所有的枪炮都不会把你皮夹子里的那些纸变成明天你要赖以度日的面包。那些原本应该是金子的纸,是你对生产者们的劳动表示尊敬的一种象征。你的皮夹子就表明了你希望在你周围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会违背这个道义上的准则,它就是金钱的根。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罪恶?
“你知道物质产品的根在哪里吗?看一看发电机,你敢说这是那些没脑子的畜生凭着傻力气就能创造出来的?没有那些最早的发现者们留给你的知识,你种一粒麦子出来试试。不依靠任何东西,试试单凭你的身体去把食物弄来——你会发现人们的头脑才是地球上所生产的一切产品和存在的一切财富的根源。
“可你说金钱是强者牺牲弱者才造出来的?你所指的力量是什么?那不是枪炮和肌肉的力量,财富的创造是因为人能思考。那么,金钱是不是发动机的发明者牺牲了那些没发明它的人做出来的?金钱是不是智者牺牲了傻瓜们做出来的?是有能力的人牺牲了无能的人?是有野心的牺牲了懒惰的?在金钱被掠夺和乞讨之前,它是每一个诚实的人,竭尽了自己所能才创造出来的。一个诚实的人知道他做了多少才能用多少。
“用金钱作为手段来进行贸易是诚实的人们的信条。金钱所依赖的准则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头脑和努力。金钱不允许任何力量将你的努力强行定价,只是让人们自愿选择用他的劳动和你的去交换。金钱允许你把你的成果和劳动给购买它的人,并获得应得的,而不是多于它的报酬。除了贸易双方自主决定彼此获得的利益之外,金钱不允许其他的任何交易。金钱要求你们承认,人必须为自己的利益去工作,而不是要让自己受伤害,是为了得到,而不是失去——人不是负重的畜生,天生该去承受你沉重的不幸——你必须要给他们价值,而不是创伤——人与人之间共同的凝聚力不是对彼此所受折磨的交换,而是商品的交换。金钱要求你不要因为人们的愚昧而暴露你的缺点,而是在他们的理智中显示你的才华;它要求你不是去买他们所给的最次的东西,而是用你的钱买所能买到的最好的。当人们都以自由贸易为原则——把理智而不是暴力当成他们的最终裁判时,获胜的是最好的产品、最佳的表现、最有头脑和能力最强的人——一个人创造力的大小决定了他回报的大小。这就是以钱作为尺度和象征的生存法典。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罪恶?
“然而,金钱只是一种工具,它可以让你去想去的地方,但不会代替你司机的位置。它会带来可以满足你欲望的手段,但它不会为你提供欲望。有些人企图将因果倒置——试图掌握头脑创造的产物并用来代替头脑——金钱对于他们就是灾难。
“那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是无法用金钱买来幸福的:如果他不知道应该珍惜什么,金钱不会带给他对价值的诠释;如果他不知道该追求什么,金钱不会向他指出一个目标。蠢人用金钱买不来智慧,胆小鬼用金钱买不到钦佩,无能的人用金钱买不到尊重。企图用钱来帮他做判断,想收买优秀的头脑留为己用的人,最后只能成为他自身拙劣的受害者。智者将他抛弃,欺骗和诡诈却来和他为伍,这是因为有一条他没有发现的定律:有多大本事,就值多少钱。这就是你称它为罪恶的原因?
“只有不需要财富的人才会继承财富——他无论从哪儿开始,都会积累属于自己的财富。如果继承人配得上他继承的钱财,钱就能为他派上用场,否则,钱就会毁了他。但你在一旁看着,并且叫喊着是金钱毁了他。是这样么?还是他把他的钱毁掉了呢?别嫉妒那些无能的后人,他的财富不属于你,你有了它也并不见得就更好。不要去想你们都应该分得一杯羹,把这世界上的一条寄生虫变成五十条,也不能让逝去的美德复活。金钱是有生命的力量,没有了根,它就会死去。金钱不会听命于配不上它的头脑。这就是你称它为罪恶的原因?
“金钱是你生存的手段。你所宣称的谋生的来源,也就是你生活的来源。如果这来源毁掉了,你就诅咒了你自己的存在。你挣钱是靠欺骗吗?是靠着去利用他人的罪恶或愚蠢?是靠着讨好傻瓜从而希望得到你力所不及的东西吗?靠着降低你的标准?靠着替你所不屑的买主干你所鄙视的事情?果真如此的话,你的钱将不会带给你丝毫快乐。而你所买的一切都不会成为对你的奖赏,而是会成为耻辱;不会是成就,而是在时刻提醒着你的羞耻。那样,你就会叫喊着金钱是邪恶。邪恶,就因为它代替不了你的自尊?邪恶,就因为它让你无法享受你的堕落?这是否就是你仇恨金钱的根源?
“金钱会永远只是作为一个结果,而不会代替你成为原因。金钱是美德的产物,但它不会给你美德,不会补偿你的恶行。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金钱都不会让你不劳而获。这是否就是你仇恨金钱的根源?
“或许你是说对钱的爱戴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爱一样东西就是了解和爱它的本质。对金钱的爱戴就是了解和爱这样一个事实,钱是你尽己所能创造出来的,是你用你的努力同他人最大的努力进行交换的钥匙。把痛恨金钱叫得最响的人才会为了一毛钱就将他的心灵出卖——他倒是很有理由去仇恨它。爱钱的人愿意为了得到它而去工作。他们知道他们能配得上它。
“我给你透露一点看透人性的秘诀吧:诅咒金钱的人靠不义手段得到金钱;尊崇金钱的人则自己靠本事去把它挣来。
“如果谁告诉你金钱就是邪恶,赶快离开他逃生吧。这句话是麻风病人在强盗逼近时发出的警告。只要人们一起在地球上生活,并且需要彼此交往的手段——那么如果他们放弃了金钱,唯一的替代品就是枪杆子。
“但如果你们希望去挣到和留住金钱的话,它会要求你们拿出高尚的品德来。那些没有勇气、自信、自尊的人,对他们所拥有的金钱的权利没有道德感,而且不愿像捍卫他们的生命一样去保护它的人,对富有表示自责的人——将不会富有很久。对于几百年来待在石头下面成群的强盗来说,这些人就是天然食饵,一旦他们闻到因为拥有财富而感到罪过、请求原谅的人的气味,就会爬出来。他们会很快解除他的负罪感——以及他的生命,这是他自找的。
“那时你就会看到带有双重标准的人开始抬头——这些人靠武力生活,但又依赖那些靠贸易为生的人,好为他们掠夺来的金钱创造价值——这些人正是假借了美德的名义。在一个道德的社会,这些人就是罪犯,而法令是保护你不受他们的伤害的。但当社会变成犯罪有理,掠夺合法——人们用武力去侵吞解除了武装的受害者的财产——金钱就开始为它的创造者们复仇了。这些掠夺者相信,一旦通过法律解除了人们的武装,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洗劫那些无力反抗的人。但他们的掠夺成了吸引其他掠夺者的磁铁,他们会遭到同样的掠夺。这个竞赛就这样进行下去,获胜的不是最有能力的生产者,而是最残酷无情的人。当武力成为准则,杀人犯就会胜过小偷小摸。然后,社会就会在一片废墟和杀戮中消亡。
“你想知道这一天是否会来吗?注意去看钱,钱是社会品质的晴雨表。当你看到贸易不是在自愿同意的基础上,而是被强迫着进行——当你看到你为了能够生产,必须从什么都不生产的人那里得到许可——当你看到钱正流到那些用好处而不是用货物做交易的人——当你看到那些不是靠工作、而是靠贪污和关系的人变得富有,而你的法律不是保护你,却是在保护他们——当你看到腐败得到奖励,而正直成了一种牺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社会已经注定要灭亡了。金钱这样的介质太过高贵了,它不会和枪去争夺,不会和残忍去做交易。它不会允许一个一半靠权贵、另一半靠掠夺的国家继续存在下去。
“当破坏者出现在人们当中时,他们首先会摧毁金钱,因为金钱是人们的护身符和道德存在的基础。破坏者夺走黄金,留给主人一堆废纸。这就扼杀了一切客观的标准,把人们置于恣意摆布价值而形成的武断统治之下。金子是一个客观的价值,与被创造的财富价值相符。纸币是对根本不存在的财富的抵押物,枪在它的后面撑腰,指向那些要去生产财富的人。纸张是那些合法的强盗们从不属于他们的账户开出的支票:支取的是受害者们的美德。注意看,总有一天它会被退回来,上面写着:‘账户透支’。
“当你用邪恶作为生存的手段,别指望人们还会继续善良下去。别指望他们还保持着道德,好用他们的生命来养活那些不道德的人。当创造遭受惩罚,掠夺得到奖励,别指望他们还去创造。不要去问‘是谁毁灭了这个世界’,就是你。
“你置身于最伟大的创造性文明所创造出的最辉煌的成就当中,一边去诅咒维持它生命的血液——金钱,一边惶惑着看到它在你四周崩溃。你像眼前的野蛮人一样去看金钱,还纳闷原始的丛林法则怎么会蔓延到了你居住的城市边缘。在人类的历史上,金钱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强盗所霸占,他们的名称变来变去,但方法都是一样的:用武力占有财富,对创造者们进行束缚、榨取、诽谤,并剥夺他们的名誉。从你嘴里貌似正义但毫不负责地说出的那句金钱罪恶的话,是出自一个财富被奴隶所创造的年代——有人发现了一种生产方式之后,奴隶们便对此进行着几百年的重复劳动。只要产品被武力所控制,财富可以像战利品一样得到,就没什么不可以靠武力征服的了。然而在千百年的窒息和饥饿当中,人们把强盗吹捧为佩剑的贵族,天生的贵族,政府贵族,而把创造者鄙视为奴隶、商人、店主,和企业家。
“为了人类的光荣,历史上出现了绝无仅有的金钱之国——我对于美国的敬意和虔诚实在是难以表达,因为它代表了一个充满了理智、正义、自由、创造和成就的国家。人们的精神和金钱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没有征服得来的财富,只有劳动得来的财富,代替了武士和奴隶的,是真正的财富的创造者,是最伟大的工人,最高阶段的人——是自我实现的人类——是美国的企业家。
“假如你让我说出美国人最值得骄傲的特质,我会选择这样一个事实——因为它包含了其他的一切——是他们发明了‘创造金钱’这句话。在此之前,没有哪个语言或者国家曾经用过这样的说法。人们一直把财富想成了一种静止不变的数量——从而去占有,去乞讨,去继承,去分享,去掠夺,或者当成特权一样得到。美国人第一个理解到财富是要创造出来的。‘创造金钱’这句话抓住了人类道德的精髓。
“然而,这句话使美国人遭到了强盗横行的大陆上的陈腐文化的谴责。现在,强盗的信条让你们把你们最值得骄傲的成就看成了耻辱的标志,把你们的繁荣当成罪责,把你们最伟大的企业家当做无赖,把你们壮观的工厂当成仅仅是劳力们用双手制造出来的产品和财产,就像被皮鞭驱赶着的奴隶们建成的埃及金字塔一样。我相信,傻笑着说他看不出钱和皮鞭的力量有任何区别的无赖,应该自己去尝尝皮鞭的滋味,这样他就能认识到这里的区别了。
“在你认识到金钱是一切美好的根源之前,你是在自我毁灭。当金钱不再是人们交往的工具时,人们就成了他人的工具。鲜血、皮鞭和枪炮——还是金钱,你选择吧——除此再没有别的——而你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弗兰西斯科讲话时没有向里尔登瞧一眼;但讲完后,他的目光直接投向了里尔登的脸。里尔登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站在晃动的身影和气愤的声音对面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的眼里已经空无一物。
有些人刚刚在听,现在则急急地走开。有些人则说,“这太可恶了!”——“这不是真的!”——“简直是恶毒和自私!”——他们既大声又颇有戒心地说着,似乎希望他们身边的人能听到,但又不想被弗兰西斯科听了去。
“德安孔尼亚先生,”戴着耳环的妇人声明说,“我不同意你说的!”
“假如你能驳倒我所说的哪怕一句话,夫人,我都会洗耳恭听的。”
“噢,我不能回答你。我没有答案,我的心里可不是那么想问题的,但我不觉得你对,所以我知道你是错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凭感觉,我不是用脑子,而是用我的心。你的逻辑也许不错,但你却没有心。”
“夫人,当我们看到身边有人饿死的时候,你的心肠对挽救他们毫无用处。而且,我还会没有心肠地说,当你喊着‘但是我不知道啊!’——你是不会被宽恕的。”
那妇人把头扭开,一阵颤抖掠过她的脸颊,和她声音中气愤的战栗混在一起,“哼,在聚会上这么讲话简直是太滑稽了!”
一个目光闪烁不定的胖男人大声发话了,他强装出来的开心口气想要告诉人们,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不要把事情弄得不愉快,“先生,如果你对金钱是这种看法,那我对我能拥有德安孔尼亚公司的一笔可观的股票就感到非常高兴了。”
弗兰西斯科严肃地说:“我劝你三思,先生。”
里尔登朝他挤了过去——弗兰西斯科似乎并没向他那里看,却立刻旁若无人一般地迎了过去。
“你好。”里尔登像是对一个自幼相识的朋友那样简单而轻松地招呼了一声。他在微笑着。
弗兰西斯科从里尔登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你好。”
“我想和你谈谈。”
“你觉得我刚才这十五分钟是和谁在说话?”
里尔登忍不住笑出声来,承认对手这一招很奏效,“我以为你没注意到我。”
“我注意到了,我一进来,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很高兴见到我,你是其中之一。”
“你这岂不是有点冒失吗?”
“不——是感激。”
“另一个高兴见到你的是谁?”
弗兰西斯科一耸肩膀,随随便便地说道:“一个女人。”
里尔登注意到,弗兰西斯科已经巧妙而自然地把他带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他和其他人都没有觉得这是有意的。
“我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弗兰西斯科说,“你本来是不该来这里的。”
“为什么不呢?”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来吗?”
“我太太很想接受这个邀请。”
“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要是她让你带她去逛逛妓院的话,就更合适,也不那么危险了。”
“你说的危险是什么?”
“里尔登先生,你不了解这些人做生意的方式,以及他们对你在此出现是怎么想的。按照你而不是他们的原则,接受一个人的盛情是一种善意的表示,是在显示你和你的主人都温文有礼。不要让他们有这样的感觉。”
“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弗兰西斯科快活地耸了耸肩膀,“哦,我——我干什么是无所谓的,我就是个聚会狂而已。”
“你来这个聚会上做什么?”
“只是想找些战利品罢了。”
“找到了什么吗?”
弗兰西斯科的脸色突然认真起来,他严肃并且几乎是郑重地答道:“是的——是我认为最好最伟大的。”
里尔登情不自禁地恼怒了,他的叫喊声里没有责备,只有绝望,“你怎么能如此荒废你自己?”
弗兰西斯科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是远方升起的一点亮光,他问道:“你是否愿意承认你对此很在乎呢?”
“如果你想的话,还会听到更多的承认。我见到你之前,曾经不明白你怎么会把你那么多的财富都浪费了。现在更糟糕了,因为我尽管想,却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去鄙视你,但问题却更可怕:你怎么能把你这样的头脑荒废呢?”
“我不觉得我现在是在荒废它。”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对你有意义的——但我要告诉你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我碰到你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你想对我表示感谢?”
弗兰西斯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开玩笑的迹象,里尔登还从未面对过如此尊敬而庄重的神情。“是的,里尔登先生。”他静静地说。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这个,并为此羞辱了你。好吧,你赢了。你今晚的讲话——就是你想要给我的,对不对?”
“是的,里尔登先生。”
“这超过了感谢,而我需要感谢;这胜于敬仰,而我也同样需要;这胜过了我能找到的任何言语,我会用好多天才能想清楚它所给我的一切——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我需要它。我从来没这样承认过,因为我从没向任何人寻求过帮助。假如你猜到我很高兴看见你,并且这让你觉得有趣的话,那么只要你愿意,现在你可以实在地大笑一番了。”
“或许我得花上几年的时间,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对这些是从不玩笑的。”
“现在就证明——回答一个问题就行:你为什么不去实践你所说的?”
“你确定我没有吗?”
“如果你说的都是对的,如果你有这般宏伟的认识,你如今应该已经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企业家了。”
弗兰西斯科严肃地说,就像他对那个胖男人说话时一样,只是声音中多了一分奇怪的柔和,“我建议你再好好想想,里尔登先生。”
“我对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我找不到答案。”
“我来提示你一下:如果我说得对,那么在今晚这个屋子里,谁的罪责最深?”
“我想是——詹姆斯·塔格特?”
“错,里尔登先生,不是詹姆斯·塔格特。不过你必须要定义好什么是罪责,然后自己把那个人挑出来。”
“几年前,我会说就是你。我仍然在想这才应该是我要说的。但我几乎同那个与你讲话的女人一样:我所明白的所有道理都告诉我你是有罪的——可我却感觉不到。”
“你是和那个女人犯了一样的错误,里尔登先生,尽管表现得要更高尚些。”
“你指什么?”
“我指的不仅是你对我的论断。那个女人和所有像她那样的人是在不断回避他们心里明白是好的东西。你一直是在把你认为的邪恶念头从你的脑子里推出去。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不愿去付出努力,你这么做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去找任何原谅的借口。他们不惜一切地沉溺于他们的情感之中,你在解决任何问题时,都会首先牺牲掉情感。他们情愿什么都不承受,你宁愿承受一切。他们不断逃避责任,你总是去承担。不过你难道看不出最本质的错误都是一样的吗?一切对现实的拒不承认,无论有什么原因,后果都是灾难性的。罪恶的念头只有一个:拒绝思考。不要漠视你自己的欲望,里尔登先生。不要把它们牺牲掉。审视它们的缘由,你应该要承受的一切有一个限度。”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的?”
“我曾经犯过一次同样的错误,不过时间不长。”
“我希望——”里尔登话已出口,又猛然止住了。
弗兰西斯科笑了,“害怕去希望,里尔登先生?”
“我希望能允许我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喜欢你。”
“我会给——”弗兰西斯科停了下来。令人费解的是,里尔登看到了一种他难以说清的神情,但很确定地感觉到那是疼痛。他看到弗兰西斯科头一次踌躇了一会儿,“里尔登先生,你持有德安孔尼亚公司的任何一种股票吗?”
里尔登迷惑地看着他,“没有。”
“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现在正做着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不过……不要去买任何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不要和德安孔尼亚公司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
“当你了解了全部原因之后,你就会知道没有任何事——或者任何人——对我还能有一点意义,你会知道他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里尔登皱起了眉,他想起了什么。“我不会和你的公司打交道的。你不是把他们叫做有双重标准的人吗?你难道不是其中的一个强盗,现在靠着法令的手段发达了么?”
奇怪的是,这些话并未对弗兰西斯科造成任何羞辱性的打击,却使他的面孔恢复了坚定的神情。“你认为是我哄骗那些替抢劫者做计划的人出台了那些条令吗?”
“如果不是,那会是谁?”
“想从我身上捞好处的人。”
“没经过你的同意?”
“没告诉过我。”
“我真不愿意承认我是多么想相信你的话——但现在你没法证明。”
“没有么?我十五分钟之内就能证明给你看。”
“怎么证明?事实还是你从那些法令中捞得最多。”
“的确如此。我赚的比莫奇先生和他的同伙们想象的还要多。我经营多年之后,他们正好给了我想要的机会。”
“你是在吹牛吧?”
“我当然是了!”里尔登简直不敢相信弗兰西斯科的眼里竟然出现了一种剧烈、明亮的目光,这目光说明他绝不是一个聚会狂,而是一个实干家。“里尔登先生,你知道大多数新贵把他们的钱藏到哪里去了吗?你知道大多数叫嚷着公平份额的秃鹰们把他们在里尔登合金上赚来的利润投到哪里去了吗?”
“不,可是——”
“是在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里。安全地转移,离开了这个国家。德安孔尼亚公司——一家悠久而无懈可击的公司,富足得能经受住再来三代人的掠夺,被一个颓废得什么都不在乎的花花公子所管理,任他们随心所欲地利用他的资产,只是为他们去自动赚钱——就像他的祖辈一样。对于掠夺者们,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妙的安排吗,里尔登先生?只是——他们唯独忽略的一点是什么呢?”
里尔登瞪着他,“你想要干什么?”
弗兰西斯科突然大笑起来,“这对那些从里尔登合金上榨取油水的人来说真是太糟糕了。里尔登先生,你不想把你替他们赚的钱都损失掉,对吧?但这世上的确是会发生意外的——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人只是一个无助的任凭自然灾难摆布的玩物。比方说吧,明天上午德安孔尼亚公司在瓦尔帕莱索的矿石码头发生了火灾,一场大火把码头连同一半的港口建筑夷为平地。现在几点了,里尔登先生?哦,我是不是把时态搞混了?明天下午,德安孔尼亚公司在奥拉诺的矿山会发生滑坡——没有死和受伤,只是矿井本身完了。事后发现那些矿井是废掉了,因为几个月来一直是在错误的位置开采——对一个花花公子的管理,你还能指望什么呢?大量的铜矿将会被埋在山底下,就算是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也无法在三年之内将它们回收上来,至于国家,则永远无法将此回收了。当股东们开始调查时,他们会发现我们在坎波斯、圣菲利克斯、拉斯海拉斯的矿井使用的是同样的采掘方式,一年多来一直是在赔着钱生产,只不过那个花花公子在账簿上面做了点手脚,才没有引起报界的注意。要不要我告诉你在德安孔尼亚铸造公司的管理上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发现?或者是德安孔尼亚的矿石船队?不过所有这些发现都不会给股东带来任何好处了,因为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票明天上午就会像灯泡摔到水泥墙上一样,跌得粉碎,跌得像是一部特快电梯,把那些搭车占便宜的人都甩到水沟里去!”
在弗兰西斯科胜利般昂扬的话音中,汇入了一个同样的声音:里尔登在开怀地大笑着。
里尔登不知道那一刻过了多久,弄不清他感觉到了什么,他像是被猛然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意识当中,然后又猛地回到了他自己的意识——从麻醉中苏醒之后,留给他的只有现实里从未感受过的无与伦比的自由。他心想,这又和威特的那把火一样,这就是他那个危险的秘密。
他发现自己正一步步从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面前向后退去。弗兰西斯科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他,仿佛在那段不知多久的时间里一直在看着他。
“并没有什么邪恶的念头,里尔登先生,”弗兰西斯科柔和地说道,“除了一种:就是拒绝思考。”
“不,”里尔登说。这几乎是一声喃喃的低语,他必须压低他的嗓音,唯恐会听到他自己的尖叫,“不……假如这就是你的办法,不,不要指望我会为你欢呼……你没有勇气同他们战斗……你选择了最容易、最毒辣的办法……处心积虑的毁灭……毁灭你还没有创造的和难以企及的成就……”
“这可不是你明天从报纸上将要看到的。到时候不会有故意毁坏的证据,发生的一切都是由于明显的无能,十分常见和显然,很好解释。在如今,无能是不应该受到惩罚的,对不对?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的那些人很可能会通过慰问和酬谢的方式给我一笔补助金。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一部分还是保留下来了,尽管它的很大一部分已经彻底毁了。谁都不会说我是故意这么干的,你怎么想是你的事。”
“我认为在这个屋子里,罪大恶极的那个人就是你,”里尔登安静而又厌倦地说。甚至他的怒火也已经平息了下去,他感到的只是一个巨大的希望破灭后的空虚。“我认为你比我所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恶劣……”
弗兰西斯科看着他,脸上半带着一种奇怪的沉静的笑容,那是战胜疼痛后的沉静。他没有回答。
在沉默之中,他们听到了几步之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转身去看。
那个矮胖的上年纪的人显然是一个认真谨慎、并不张扬的生意人,他的西服正装质地考究,但款式却是二十年前流行过的,衣缝处泛着极淡的绿色调;他很少有机会去穿它。他的衬衣纽扣实在是大得夸张,像家传的繁复老式手工品一样,和他的生意相仿,似乎都是经过了四代人才传到他的手里。他脸上的神情在这些日子里看起来便是一个诚实的人的标志:表情困惑。他正看着对方,认真地、无助地、绝望地竭力想要能够去理解。
和他交谈的人年轻一些,身材更加矮小,皮肤粗糙,胸脯前挺,稀疏的胡子尖向上翘起。他带着一副强忍着厌倦的语气说道:“嗯,我不知道。你们都在嚷嚷着成本的上涨,这看来都成了如今最多的抱怨了,这是利润缩水的人常发的牢骚。我不知道,得再看看,我们得考虑考虑是不是要让你挣到钱。”
里尔登瞥了一眼弗兰西斯科——看到的是一张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没有丝毫杂念的面孔:这是一个人所能见到的最冷酷的面孔。他一直觉得他自己很无情,但他知道他到不了这地步,这种赤裸裸的固执的神情,除了公正,已不能被任何感情所打动。不管他别的如何——里尔登心想——能有如此感觉的人就是个巨人。
只过了一会儿,弗兰西斯科向他转过身来,脸色如常,非常平静地说:“我改变主意了,里尔登先生。很高兴你能来这个聚会,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随即,弗兰西斯科像一个毫不负责的人那样,突然提高了嗓门,用快活、松弛和刺耳的声音说道:“你不贷给我那笔款吗,里尔登先生?那我可惨了。我必须弄到钱——我必须今晚就弄到——我必须在明天上午证券交易所开门前搞到钱,因为否则的话——”
他用不着再说下去了,因为那个留着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里尔登从不相信一个人的身体可以眼睁睁地变形,但他看到这个人的体重、姿态和外形都在萎缩,像是他肺里的空气都被抽空了一样,曾经不可一世的统治者突然变成了一块废物,不再能威胁到任何人。
“有……有什么不对吗,德安孔尼亚先生?我是说,在……在证券交易所那里?”
弗兰西斯科猛地把手指伸到他的嘴唇边上,惊恐地看了一眼,“小点声,”他低声道,“天啊,小点声!”
那个人哆嗦着,“出……事了?”
“你不会正好也有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票吧?”那人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噢,天啊,这真是糟透了!听着,如果你发誓不对任何人讲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不想引起混乱吧。”
“发誓……”那人喘息着说。
“你最好去找到你的交易代理,把股票尽快抛出——因为德安孔尼亚公司的情况一直不好,我一直在设法筹钱,但是如果不成功的话,你的每块钱里面明天上午能拿回一毛就算你走运了——噢,我的天!我忘了,你在明天上午之前是没法和交易代理联系上的——唉,实在是糟透了,可——”
那个人跑着冲过房间,像鱼雷一样扎进人群,把挡着他的人推向两旁。
“瞧着吧。”弗兰西斯科转向里尔登,冷峻地说。
那个人隐没在了人群之中,他们看不见他,搞不清楚他正把这秘密告诉给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剩得下一些狡猾,去和那些能帮上忙的人做做交易——不过,他们看到他所经过的地方正在苏醒,并波及了整个房间,猛然之间,分开人群的切口像是墙上最初的几道裂缝,随后便如同加速开裂的大口子,令整个墙壁摇摇欲坠,而分裂它的那些空洞的缝隙,并非是人的手笔,而是非人而恐怖的呼吸。
伴随而来的是戛然而止的交谈,死水般的寂静,接着便爆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复问着毫无用处的问题的那些越来越高而歇斯底里的腔调,不自然的窃窃私语,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还有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一些人偶尔强挤出来的几声傻笑。
有几处淤滞像是不断扩散的麻痹的斑块一样,开始在人群的蠕动中出现;突然,像发动机被切断一样,一切静止了下来;随即,便如同什么东西在重力的作用和岩石的碰撞下从山坡上滚落一般,出现了一阵狂乱,惊悸、漫无目的、全无方向的躁动。人们向外跑去,奔向电话,互相撞在一起,把身边的人胡乱地扯来推去。这些在全国最有权有势的人们,手中握有难以启齿的权力,能够决定每一个人的生计和一辈子的幸福。在惶恐的风暴里,这些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瑟瑟作响的瓦砾,一座建筑的顶梁柱被砍断后残留下来的瓦砾。
詹姆斯·塔格特再也无法掩饰人们千百年来早已学会隐藏的丑恶嘴脸,他冲到弗兰西斯科面前尖叫道:“这是真的?”
“怎么了,詹姆斯,”弗兰西斯科笑着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看上去那么烦?金钱是一切邪恶的根源——所以我只不过是再也不想邪恶了。”
塔格特跑向出口,冲沃伦·伯伊勒喊着什么。伯伊勒不断地点着头,仿佛是一个没干好活儿的仆人一般地诚惶诚恐和羞愧,然后便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雪莉跟在塔格特的身后跑着,头上的婚纱像水晶般的云彩一样飘向半空,在门口追上了他,“吉姆,出什么事了?”他一把将她推开,她跌撞在了保罗·拉尔金的肚子上,塔格特冲了出去。
有三个人屹立未动,像分布在房间里的三根柱子,他们的目光扫过这一片狼藉:达格妮看着弗兰西斯科——弗兰西斯科和里尔登则彼此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