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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大脑停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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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跑到哪儿去了?”艾迪·威勒斯在地下餐厅问那个工人,然后又接着说,他的笑容里已经带着恳求、抱歉,以及承认自己的绝望的神情,“哦,我知道,是我自己好几个星期都没来了。”他笑得很勉强,如同是变成残疾的小孩,试图去做一个再也不能完成的动作。“我的确来过一次,大约是两个星期前吧,可你那天晚上没在这里,我还在担心你是走掉了……这么多的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我听说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全国飘忽不定,警察因为他们擅离职守而一直在进行搜捕——人们称他们为逃亡者——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监狱也养不起,所以——后来就谁都不管了。我听说逃亡的人们只是在四处流浪,干着零碎的杂活,有的甚至更惨——这阵子,谁又能有什么零活让他们去做呢?……我们失去的是最棒的人手,都是在公司干了二十年以上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拴在工作上呢?那些人根本就没打算过要离开——可如今,他们稍不满意就走人,不分白天还是夜晚,随时把手里的工具一扔就走了,把各种各样的烂摊子甩给了我们——那些人在过去只要是铁路有需要,就会跳下床跑着赶过来……你应该瞧瞧我们现在为填补空缺招来的那些废物。有些人心眼还算不错,却胆小怕事。剩下的都是些我都没想过还会存在的渣滓——他们把工作搞到手之后,知道一旦进来了,我们就不可能开除他们,因此就明目张胆地表现出他们根本不打算为了工资而工作,并且就没这么打算过。他们是那种喜欢现状的人——就愿意是现在这样子。你能想象得到居然还会有人喜欢这样吗?可是,就是有……你知道,我觉得我简直没法相信——看看这些日子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些事。就这样发生了,可我不相信。我总在想,疯狂的状态指的是人分辨不出什么是现实,现在倒好,现实就是疯狂——如果我承认它是真的,我不就是精神错乱了么?……我继续去工作,不断对自己说,这里是塔格特公司。我一直在等着她——等着她回来——等着门随时被打开——哦,老天,我不该这么说!……什么?你知道?你知道她已经走了?……他们把这事当成秘密,但我想人人都知道了,只是谁都不敢去说而已。他们跟人家说她是请了假,她的职位仍然是主管业务的副总裁。我想,只有吉姆和我知道她是彻底辞职了。吉姆生怕她辞职的事一旦传开,他在华盛顿的那些朋友会为此怪罪他。地位显赫的人物如果辞职的话,对公众的信心会有灾难性的影响,吉姆可不想让他们知道,他自己的家里就出了一个逃亡者……可是光这些还不算,吉姆害怕的是股东、雇员,以及和我们有生意来往的人,一旦知道她走了,就会失去对塔格特公司的最后一点信心。信心!你会觉得这已经无足轻重了,因为他们谁都对此束手无策。但吉姆明白,我们必须得撑起一些塔格特公司曾经有过的辉煌的门面。他也清楚这最后的一点辉煌已经随她远去了……不,他们不知道她在哪里……对,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他们。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哦,对了,他们也一直想知道,绞尽了脑汁让我开口,但是这没用。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该去瞧一瞧坐在她位置上的那个管事的人——我们的新副总。哦,当然了,我们是有一个——也就是说,我们有,同时又没有。这就和他们现在干的事情一样——似是而非。他叫克里夫顿·洛西——是吉姆的亲信之一,四十七岁,聪明稳妥,又是吉姆的朋友。他只是临时代替她,但他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们就都知道他是新的业务副总。他发布命令——其实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确是在下达命令,他尽力避免去做任何决定,这样就没什么事情能怪到他的头上。你看,他不是想要管理铁路,而只是为了能有一份工作。他不愿意去管火车——他是想讨好吉姆。他才不管火车是否还在运行,一心想的只是要给吉姆和华盛顿的那帮人留下个好印象。目前为止,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已经陷害了两个人:一个是位年轻的第三助理,因为他没有把洛西先生从未下达的命令给传达出去——还有一个货运经理,因为他签署了一个确实是洛西先生下达的命令,只不过没法去证明这一点。他们两个都被联合理事会正式下令开除了……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这种时刻从来不会超过半小时——洛西先生就会提醒我们:‘现在可不是塔格特小姐在的那个时候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把我召到办公室里问——有意无意地像是在扯闲话一般——塔格特小姐过去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是怎么做的,我就会尽我所能地告诉他。我对自己说,这是塔格特公司,而且……而且我们的决定关系着几十列火车上的成千上万条性命。在风波的间隙里,洛西先生就对我变得极其无礼——因此我想他是用不着我了。他已经表明,对于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要改变她过去的做法,但对于要紧的事,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也不敢改动。唯一麻烦的是,这两者他总是不能分得很清楚……进她办公室的头一天,他告诉我说把内特·塔格特的画像挂在墙上不太好——‘内特·塔格特,’他说,‘属于黑暗的过去,属于那个自私贪婪的年代,确切来说,他算不上是我们这个现代、进步政策的标志,所以这会产生很坏的印象,让人们把我和他混为一谈。’‘不,他们不会。’我说——但我把画像从墙上摘了下来……什么?……不,她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没和她联系过,一次都没有。她让我不要联系她……上个星期,我几乎想要辞职,那是因为齐克专车的事情。华盛顿的齐克·莫里森先生,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到全国做巡回演讲——由于各地的情形都很糟糕,他讲的就是这项条令,并想巩固和提高人们的信心。他提出给自己和随从配备一趟专列——要有一节卧铺车、一节会客车厢和带有酒吧和休息室的餐车。联合理事会批准他的火车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一百英里——准许令上写着,这是鉴于该旅行是非营利的。哼,这倒不假。走这么一趟,不过是为了劝人们继续拼了命地挣出钱来养活他们这群高高在上、还有理由白吃饭的家伙们。这下好了,在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命令为他的专列配上柴油发动机车的时候,麻烦就来了,我们没有机车可以给他。我们的每台机车都在用着,拉的是彗星特快和横跨全国的货车,整个系统里,连一台也腾不出来,除非是——哼,有关例外的话,我可不想跟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去提。洛西先生大发雷霆,冲我们咆哮着说齐克·莫里森先生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我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最终跟他说了,我们在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还有一台多余的柴油机,就停在隧道口上。你现在知道我们这些柴油机是怎么坏的,它们都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口气——这样你就明白那台多余的柴油机为什么要停在隧道了。我把这个情况向洛西先生作了解释,跟他好话坏话都说了,我告诉他,她已经严格规定,在任何时候,温斯顿车站都要有一台备用的柴油机。他要我记住他不是塔格特小姐——好像生怕我忘了似的!还说这项规定太荒唐,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出过事,因此一两个月里温斯顿应该没问题,他不会为了某种今后会发生的理论上的灾难而去闯下齐克先生眼下就会对我们发怒的这样实实在在的大祸。 好吧,齐克的专列弄到了柴油机。科罗拉多分公司的主管辞职了。洛西先生把这个差事给了他的一个朋友。我想过要辞职,我还从来没那样想辞职过。可我没有……不是,我没听到她的消息,从她走后,我就没听到过她的半点消息。你干吗总问我她的事?别想了,她是不会回来的……我不清楚我是在指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吧。我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尽量不去想以后的事。一开始,我还指望能有人救救我们,我以为这个人就是汉克·里尔登。但他妥协了。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迫使他签的字,但那一定非常可怕。大家全都这么想,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对他施加的压力究竟有多大……不,谁都不清楚。他没有公开讲话,任何人都一概不见……不过,你听着,我想告诉你现在大家都在传的另一件事。你能不能靠近一点?我可不想说那么大声。他们说沃伦·伯伊勒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那项法令了,应该是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之前,因为他根据生产里尔登合金的需要,已经开始悄悄地在他的一家小型钢厂里秘密改造高炉了,那是在缅因州沿海一带的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他做好了合金生产的一切准备,只等里尔登在那封敲诈信上面——我是说那张礼券——签字了。不过——你听着啊——在伯伊勒准备开工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工人们正在海岸边的厂里预热炉子,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谁也不知道这声音究竟是从飞机、收音机,还是某种大喇叭里传出来的,但那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说限他们十分钟之内离开这里。他们便撤出了工厂,一路都不敢停下来——因为那个声音自称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半小时之后,伯伊勒的工厂被夷为平地,被毁得连一块完整的砖头都没了。他们说,这一定是从大西洋深处发射过来的远程海炮。谁都没看见丹尼斯约德的船……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此事,报纸对此只字不提。华盛顿的人说这不过是吓破了胆子的商人们在以讹传讹……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我想它应该是真的,我希望这是真的……你知道,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成为罪犯,根本就不能理解。现在——现在我为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轰掉那座工厂感到高兴。愿上帝保佑他,无论他是谁,在什么地方,但愿他们永远找不到他!……是啊,这就是我的感觉,那么,他们认为人应该能承受多少呢?……白天对我来说还不算太糟糕,因为我可以一直忙碌着不去想这些事,可晚上我就躲不过去了,我在床上躺着几个小时都难以入睡……是啊!你如果非要问——不错,因为我是在担心她!生怕她出什么事。伍德斯托克只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地方,而塔格特的木屋还要沿着蜿蜒的小路向荒僻的森林里再走二十英里。现在,全国各地像伯克希尔这样荒凉的地方,晚上都会有一帮一帮的人在四处游荡,我怎么知道她一个人在那里会出什么事呢?……我知道我不该想这些,我知道她能照顾好她自己。我只是希望能有她的一点消息,希望我能到那里去,可她不让我去,我跟她说我会等的……你知道,你今晚在这里让我觉得很欣慰,和你聊聊……哪怕只是看见你在这儿,对我都是帮助。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消失不见吧……什么?下个星期?……哦,是休假。多长时间?……一个月的假期又怎么能用钱来计算呢?……我但愿自己也能这样——自己花钱请一个月的假。可他们不让……真的吗?我太羡慕你了……几年前我还不会羡慕你,但现在——现在我就想走得远远的,现在我真的是羡慕——你在过去十二年,每年夏天都能有一个月的休假□

道路漆黑一片,但它却通往新的方向。里尔登走出工厂,没有回家,而是向着费城的方向走去。这段距离走起来十分漫长,可是今晚,他希望像过去一个星期的每天那样,把它走完。空旷黑暗的乡间令他感到安宁,除了他身旁黑暗的树影,没有其他的东西,除了他的身体和风中摆动的树枝,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在篱笆间幽幽闪烁的萤火虫,没有一丝光亮。从工厂到城市间这两个小时的距离,便是他的休憩。

他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费城的一所公寓。他没有给母亲和菲利普任何解释,只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可以继续在那座房子里住,伊芙小姐会负责处理他们的账单。他让他们转告莉莉安,让她回来后不要去找他。他们被吓坏了,只能呆呆地瞪着他。

他给自己的律师签了一张空白支票,对他说:“帮我办离婚,用什么样的理由和代价都可以。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收买多少他们的审判员,甚至设计圈套让的我妻子上当,你怎么干都行。但是,绝不能产生赡养费和财产分割的问题。”律师的脸上挂着心领神会和悲哀的笑容,似乎这件事他早有预料。他说:“好吧,汉克,这事没问题,不过需要些时间。”“越快越好。”

谁都没有对他在礼券上签字提出任何疑问。但他注意到了厂里的人们看他的时候带有一种好奇的审视目光,简直就如同他们想在他的身体上找到某种受过折磨的伤疤一样。

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体会到了一种均匀、宁静的黄昏时的感受,如同散布在熔化的金属表面的一层渣滓,慢慢地变硬,吞噬着它下面最后迸发出的那一点灿烂所闪耀的白色光芒。想到那些掠夺者们将要去生产里尔登合金,他已经没有了感觉。他曾一心想要守住他的权利,自豪地成为合金独一无二的生产者,并以此来作为他对手下工人们的敬意,作为对自己和他们以诚相交的信念的敬意。这样的信念、尊敬和想法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们在生产和销售些什么,他们从哪里买到他的合金,甚至他们是否知道那曾经是他的合金,他对这些已经不再关心了。在城市的街道上,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人影成为毫无意义的现实物体。而在乡村——黑暗洗去了人类活动的一切痕迹,剩下的只是一片他曾经能够去面对的大地——这才是真实的。

他听从巡街警察的建议,在兜里揣了一把手枪;他们警告过他,现在只要天一黑,没有一条道路是安全的。他怀着一丝抑郁,觉得有点好笑,其实这把枪应该是在工厂里,而不是在这样平和安全孤独的夜晚,才会派上用场;和那些自称为保护他的人抢走的东西相比,饥饿的流浪汉又能抢走他什么呢?

他轻快地走着,这样自在的行走让他感到很放松。他想,这段时间是他面对孤单的锻炼;他得学会在生活中不去意识到别人,这样的意识现在令他感到十分厌恶。他过去白手起家,创造了自己的财富;现在,他必须用一无所有的灵魂去重建他的生活。

他会留给自己一小段时间用来锻炼,他心想,然后他就要去索取仍然留在他心中的那一份什么都比不上的宝物,那个一直纯洁而完整的欲望:他要去见达格妮。他的心里形成了两个信条;一个是一份责任,另一个是一种激动的愿望。首先一个是永远不让她知道他向掠夺者屈服的原因;第二个就是把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该明白,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就该对她说的话说出来。

在他走着的时候,只有夏夜明亮的星光能给他指引方向,不过,他认得出高速公路,还有前方乡间十字路口处石头围墙的断垣。这道围墙已经没什么要守护的了,那里只有一片杂草,一株垂向道旁的柳树,以及远处一座残破的农舍,星光从屋顶漏了进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即使是眼前的这幅景象,依然保留着价值的力量:它让他相信,很多地方还没有受到人类的侵袭。

路上突然闪出了一个人,他肯定是从柳树后出来的,但身影之快,倒像是从高速公路的中央跳了上来。里尔登的手摸向口袋里的枪,但随即便停住了:那个站在开阔地的傲然身形,那在星光灿烂的夜空衬托下的笔直肩膀,让他明白此人不是强盗。那人一开口,他便知道他不是乞丐。

“我想和你谈谈,里尔登先生。”

这声音听上去坚定而清晰,并有一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才有的特殊礼仪。

“请吧,”里尔登说道,“只要你不是打算要我帮忙或者要钱。”

那人的外套很旧,但还是非常整洁,他穿着深色的长裤,一件深色的风衣紧紧地扣在喉咙处,令他瘦高的身躯显得更加颀长。他戴了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在夜晚里,看得见的只有他的双手、脸庞和额头上一缕金黄色的头发。他的手上没有武器,只是端了一个裹着麻布的小方块,大小和一条香烟相仿。

“不,里尔登先生,”他说,“我不是来向你要钱,而是要把它归还给你。”

“还钱?”

“是的。”

“什么钱?”

“是很大一笔欠债中的一小部分还款。”

“是你欠的?”

“不,不是我,这只是象征性的付款罢了,但我希望你能把它作为一个证明接受下来,如果你和我寿命够长的话,那笔债款就会分文不少地还给你。”

“是什么债款?”

“就是从你手里夺走的那笔钱。”

他把麻布打开,将小方块递给了里尔登。里尔登发现,星光像火焰一般,沿着它镜子般光滑的表面不断地闪动着。从分量和质地上感觉,他知道此时手里拿着的是一块金条。

他的目光从金锭转向那人的面孔,但那张面孔似乎比金属的表面更加坚硬和不露声色。

“你是谁?”里尔登问。

“孤独者的朋友。”

“你来这里就是想给我这个吗?”

“是的。”

“你是说你大晚上的在一条没人的路上跟着我,不是要抢我,而是要给我一块金条?”

“对。”

“为什么?”

“一旦抢劫像今天这样凭借着法律的授意在光天化日下进行,所有正直的行为和赔偿就不得不隐藏在地下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这样一份礼物?”

“这不是礼物,里尔登先生,这是你自己的钱。不过,我要求你帮个忙。这是个要求,不是条件,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带附加条件的财产。金子是你的,随便你怎么用。但我今晚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它给你送来了,所以我请求你,就算是帮个忙,请把它留作后用,或者是花在你自己身上,只是为你自己的快乐和享受才去把它花掉。不要把它送人,最重要的是,不要把它用在你的生意上。”

“为什么?”

“因为除你以外,我不想让任何人得到它的好处,否则,我就会违背很久以前所发过的誓——这就好比今晚我和你讲话已经是把我给自己立下的所有规矩都给破了。”

“你在说什么?”

“我花了很长时间为你筹集这笔钱,但我当初并没有打算见你,跟你讲这件事,或者把它交给你,后来才改了主意。”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忍什么?”

“我原以为我什么都见过,不会有任何事让我看不下去。但是,当他们从你手中夺走里尔登合金的时候,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知道你眼下并不需要这块金子,你需要的是它所代表的正义,以及知道天底下还有在乎正义的人。”

里尔登竭力压制住从自己的惊愕中涌上来的一股情感,把所有的疑虑扔到一边,试图从那人的脸上找到一些能帮他理解这一切的线索。可是,那张脸上毫无表情,在说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变化,那人看来像是早就失去了感觉的能力,留在他脸上的似乎只是固执和已经死去的面容。里尔登浑身一颤,想到这张脸并不是属于人类的,而是属于一个复仇的天使。

“你为什么要操心?”里尔登问,“我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意义比你此刻的怀疑理由还要多得多。而且我有个朋友,你是不会知道你对他来说多么重要的,本来他今天会不顾一切地来到你的身边,可是他不能来。所以我替他来了。”

“哪个朋友?”

“我最好还是不说他的名字。”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花了很长时间为我筹集这笔钱?”

“我筹集的远比这多得多,”他指了指那金子,“我是以你的名义在保管着它,时候到了,我会把它还给你的。这只是个样本而已,是作为它存在的证明。等你发现自己的最后一笔财产也被抢掠一空的时候,我希望你记住你还有一个巨额存款的银行账户。”

“什么账户?”

“假如你好好想一想所有从你手中被抢走的那些钱,你就明白你的账户所代表的总数是多么可观了。”

“你是怎么收上来的?这金子是从哪儿来的?”

“是从抢劫你的那些人手里拿过来的。”

“是谁去拿的?”

“我。”

“你是谁?”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里尔登呆呆地注视了他许久,随后,金条从他的手上掉了下去。

丹尼斯约德对掉落的金条瞧也不瞧,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变化,一直紧盯着里尔登。“你难道希望我是个守法的公民吗,里尔登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遵守的是哪一条法律呢?是10-289号命令吗?”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里尔登喃喃道,仿佛过去的整整十年又在他的眼前历历出现,仿佛他正在看着这十年间的滔天罪行,全部都凝聚在了这个名字里。

“再看清楚些,里尔登先生。现在,我们之中只有两种生活状态:要么做一个去抢劫手无寸铁的受害人的掠夺者,要么就做一个受害者,为掠夺他的人干活。我没有选择去做任何一种人。”

“你的选择和他们那些人的一样,是靠武力生活。”

“不错——坦率地说是这样,如果你觉得这是实话也未尝不可。我没有抢夺那些被捆住手脚、窒息得要死的人,我没有要求我的受害者帮助我,我没有对他们说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他们的利益着想。我每次遇到他们都是冒了生命的危险,而他们也有机会用他们的武器和头脑同我进行公平的战斗。这公平不公平?我是在对抗着一个有组织的力量,对抗着五大洲的枪炮、飞机和军舰。假如你想做的是一个道义上的裁决,里尔登先生,那么在我和韦斯利·莫奇之间,谁更有良心?”

“我给不了你答案。”里尔登嗓音低低地说。

“你为什么觉得震惊呢,里尔登先生?我只不过是遵从了他们诸位建立起来的制度而已。如果他们相信武力是彼此交往的正确方式,我做的正是他们所要求的。假如他们确信我的生活目的就是要为他们服务,那就让他们强制执行他们的信条试试看。假如他们相信我的头脑是他们的财产——那就让他们来拿吧。”

“可你选择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你给予自己头脑的是什么样的目标?”

“是为了我所热爱的东西。”

“那是什么?”

“正义。”

“要靠当海盗来履行吗?”

“是在努力为了有一天我可以不再做海盗。”

“这一天是什么时候?”

“就是当你可以自由地靠里尔登合金赚钱的时候。”

“噢,上帝呀!”里尔登绝望地大笑着,“这就是你的野心?”

丹尼斯约德的脸色丝毫未变,“是的。”

“你是打算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不错,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不。”

“那你所希望的又是什么呢,里尔登先生?”

“什么都没有。”

“你是在为什么工作?”

里尔登斜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问这个?”

“是想让你明白我为什么这样。”

“别指望我会对一个罪犯表示赞成。”

“我没有指望,不过我想帮你看清一些东西。”

“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你为什么要选择去当强盗?你为什么不直接站出来,就像——”他停住了。

“像艾利斯·威特,里尔登先生?像安德鲁·斯托克顿?像你的朋友肯·达纳格?”

“对!”

“你赞成这么去做吗?”

“我——”他被他自己所说的话惊得哽住了。

随之而来的震惊是看到丹尼斯约德的笑容:这就像是在冰山林立的荒原上看到第一眼春的绿色。里尔登忽然头一回感觉到,丹尼斯约德的脸庞岂止是漂亮,它的完美简直令人惊叹——硬朗骄傲的容貌,如古典雕像般含着蔑视的嘴角——但他却没注意到,即便那张脸上死亡一般的恐怖根本就不允许对它进行无礼的审视,那笑容却依然如此的灿烂生动。

“我对此是赞成的,里尔登先生,但我选择了我自己的特殊使命。我不放过我想要消灭的人,他在几百年前就死了,但在他的最后一点印迹从人们的心里被抹掉之前,我们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他是谁?”

“罗宾汉。”

里尔登一脸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他是劫富济贫的人,我呢,我是劫贫济富——或者,再确切点说,我是打劫偷窃的穷人,再把东西还给生产和创造的富人。”

“你究竟是在扯些什么?”

“要是你还记得报纸停止刊登我的消息之前对我所作的那些报道,你就会知道我从没抢过一艘私人的船只,从没动过私人的任何财产。我也没抢过一条军事船只,因为军事船队是为了保护付钱的民众免受伤害,这也是一个政府应尽的职能。但是,我洗劫了驶过我范围内的每一条掠夺者的船只,洗劫了所有政府的救援船、补给船、借贷船、礼品船,以及发运给不劳而获者的、装载着从人们手里强夺下来的货物的船只。我把带有我所反对的主张的船只截获下来:这主张就是,要求人们崇尚神圣的需要并做出牺牲;就是要我们大家都必须把我们的工作、希望、计划和努力放在屠刀之下,听凭发落;就是说人越是才能出众,就越危险,因此成功者的头被按到了绞架上,而失败者反而有权去拉绞索。如此的恐怖就是罗宾汉会生生不息的一种正义的理想。据说他是在反抗横征暴敛的统治者,然后把抢走的财物归还给被掠夺的人们,然而延续至今的并非是这个传说的原意。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代表的并不是财富,而是需要,他不是被抢的受害人的卫士,而是贫穷的救济者。他拿并非自己所有的财产去行善,拿并非他自己生产的东西去送人,强迫别人来为他的慷慨怜悯付账,以此成了头一位戴上道义光环的人。他代表着一种观念,那就是权利取决于需要,而不是成就,我们用不着去创造,只要坐想就可以,我们接受的不是凭本事吃饭的劳动者,而是什么都不做的人。每一个平庸之辈都以他当做借口,这些人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却要求有权去处置远比他们强的人的财产,他们不过是宣称自己情愿把生命贡献给比他们更下作的人,而那些比他们更优秀的人则会因此付出横遭抢夺的代价。正是这群最肮脏的东西——这些欺贫诈富的两面寄生虫——被人们当做了道德的理想,这使得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人生产创造的越多,他自己的权利就丧失得越多,直到有一天,假如他有足够才能的话,他就会变成连半点权利都没有、被所有的索取者分食的牺牲品——而与此同时,人要是想凌驾于权利、准则和道德之上,想要为所欲为,甚至能够掠夺和杀人,他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了。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对此你是否感到很奇怪?这就是我正在搏斗和抗争的东西,里尔登先生。在人们能够了解代表人类的一切象征和意义之前,罗宾汉是最不道德、最卑鄙的象征,地球上将不会有正义,人类将难以生存。”

里尔登听着的时候感到浑身僵硬,不过,在僵硬的下面,他觉得像是有粒种子正在破土而出,令他体会到一种难以言传,但似曾相识的心情,这心情是如此的遥远,仿佛是他许久以前曾经体味并放弃了的某种东西。

“里尔登先生,我其实是一名警察,保护人民不受罪犯的危害正是一名警察的职责——罪犯就是那些强行去霸占财产的人。警察应该找回被盗的财物,并把它还给主人。可是,一旦抢劫变成了法律的目的,警察的职责不再是保护,而变成了对财物的掠夺——那么此时罪犯就成了警察。我一直在把自己得来的货物卖给这个国家里一些我的特殊顾客,他们是用黄金支付的。同时,我也把这些货物卖给欧洲一些走私和黑市的贩子。你了解不了解那些国家的现状?由于生产和贸易——而不是暴力——被定为犯罪,欧洲最优秀的人才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去当罪犯。在那些国家中,奴役人民的家伙们手里还掌着权,依靠的就是像这里这样还没被榨干的国家的掠夺者给他们送去的救济。我不让这些救济能够到达他们的手里。我把货物以最高的价格卖给欧洲的违法者,让他们付给我黄金。黄金是客观的价值,是保存一个人的财富和未来的手段。在欧洲,任何人都被禁止拥有黄金,但那些满口博爱、为虎作伥的人却是例外,他们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受他们迫害的人的利益才去花那些金子。这些金子就是被我那些搞走私的客户弄来支付我的。怎么弄来的呢?和我得到货物的手段一样。然后,我把黄金还给自己的货物被盗走的那些人们——还给你,里尔登先生,以及像你这样的人。”

里尔登想起了他已经忘记的那种心情。这心情他曾经体验过,那是在他十四岁领到他生平第一份薪水的时候——是在他二十四岁当上矿山主管的时候——是在他拥有矿山后,用他自己的名义向当时最好的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发出第一张设备订单的时候——这是一种庄重而欢欣的兴奋,是感觉到他在自己所尊崇的世界里赢得了一席之地,获得了他所仰慕的人们的首肯。在那之后的将近二十年里,这份心情已经被埋葬在了山一般的废墟之下,岁月将他灰暗的蔑视、愤慨和挣扎一层又一层地加在上面,他挣扎着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周围,不去瞧一眼同他打交道的人,不对人再抱任何希望,他但愿能像他独自面对办公室的四壁一样,保留下对这个他曾经盼望与之成长的世界的感觉。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兴致又穿透了废墟,渐渐浮了上来,他忍不住想要听一听那充满了理性光芒的声音。这声音可以让人与之交流和相处,并结伴一生。但这却是一个海盗的声音,他讲述的是暴力,并试图以此来代替那个理性而正义的世界。对此,他无法接受;他无法丢掉依然保留在心中的那个残缺不全的视野。他希望自己在听这些话的时候可以逃走,但他明白,他是连一个字都不会漏掉的。

“我把黄金存在了一家银行——一家有着黄金一般高标准的银行,里尔登先生——放到了有权拥有它的主人们的账号下。这些主人们的才华非凡,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是在自由贸易里,而不是靠着强迫和政府的帮忙,积累起了他们的财富。他们是卓越的受害者,贡献的最多,受到了最不公正的折磨。他们的名字都记在了我的偿还簿上。我把带回来的每一批黄金都在他们之间作了分配,然后存到他们的账户里。”

“他们都是谁?”

“你是其中的一个,里尔登先生。在暗藏的税收和种种规定里面,在浪费的时间和努力下面,在为克服人为的障碍所花费的精力之中,我计算不出有多少钱财从你的身上被掠走,我难以算出总数,但假如你愿意看看这个数字有多么庞大的话——就看看你的周围吧。这种惨状波及了曾经一片繁荣的整个国度,它的影响程度就是你所忍受的不公正对待的程度。假如人们不愿意还欠你的债,那么这就是他们所要偿还的方式。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债务是经过了计算,并且有据可查的。我正是对这一部分进行了收集,并把它归还给你。”

“哪一部分?”

“你的个人所得税,里尔登先生。”

“什么?”

“你在过去十二年所缴纳的个人所得税。”

“你是打算把它退还给我吗?”

“一分不少,并且是黄金,里尔登先生。”

里尔登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像一个小男孩,感到实在是滑稽,欣喜得难以置信。“我的天啊!你既是警察,又是国税局收税的?”

“不错。”丹尼斯约德一脸肃穆地说。

“你说这些不是当真的吧?”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可这简直太荒谬了!”

“比10-289号法令还要荒谬吗?”

“这不是真的,绝不可能!”

“只有邪恶才是真的,才有可能吗?”

“可是——”

“里尔登先生,你是不是在想只有死亡和缴税才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实呢?好吧,我对第一个的确是爱莫能助,但如果我把第二个的负担给减轻,也许人们就会发现这二者之间的关联,就会发现他们能够活得更长寿,更快乐。他们或许就会把生命和创造——而不是死亡和缴税——作为他们的绝对真理和道德规范的基础。”

里尔登凝视着他,不再笑了。在风衣的衬托下,这个瘦瘦高高的身形显得那样训练有素,孔武敏捷,活脱脱便是一个强盗;大理石般冷峻的面孔如同是一位法官;冷漠而清晰的声音则如同一位办事利落的记账员。

“不光是掠夺者们在保留着你的记录,里尔登先生,我也一样。我的文件中有你过去十二年间的完税证明复印件,同时也有我所有的其他客户的。我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有些朋友,为我搞到我需要的复印件。我是按照他们被抢夺走的金钱比例,把钱分配到他们的账户上去。我大多数账户上的钱已经付给了他们的主人,你这个是需要处理的最大的一笔。等你决定领取的时候——也就是当我清楚它的一分一厘都不会再用于支持那些掠夺者的时候——我会把你的账户交给你。在那之前嘛——”他低头瞧了一眼地上的金条,“把它捡起来,里尔登先生。它不是偷来的,是你的。”

里尔登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没有去低头看。

“还有比这更多的正在银行里躺着呢,是在你的名下。”

“哪家银行?”

“你记得芝加哥的麦达斯·穆利根吗?”

“当然记得。”

“我所有的账户都存在了穆利根银行。”

“芝加哥现在根本没有穆利根银行。”

“不是在芝加哥。”

里尔登稍稍停了停,“在哪里?”

“我想你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里尔登先生,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又补充道,“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对此事负责的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个人的使命。除了我和我的船员,没有任何人和这件事有牵连,就连我的银行,也只是替我存钱而已,别的一概不知情。我的许多朋友并不赞同我选择的这种方式,但对于同样的战斗,我们所选择的方式都不同——这就是我的方式。”

里尔登嘲讽地一笑,“你不也是一个混账的利他主义者,把全部时间都用于非营利事业,冒着生命的危险,只不过就是为了去伺候别人吗?”

“不,里尔登先生。我是把我的时间投资在了我自己的未来当中。当我们获得了自由,需要从废墟上重建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这个世界尽快地复生。如果那时候能有一些资金掌握在应该掌握它的人手里——掌握在我们最出色、最有创造力的人们手里——就会替我们其他人省出许多年的时间,也就会为国家的历史节省出几百年。你不是问过你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的就是我所崇拜的一切,就是当地球恢复自由生机的时候,我所希望成为的一切,就是我愿意去与之相处的一切——即使目前我只能这样对你,只能为你效劳至此。”

“为什么?”里尔登轻声问道。

“因为我唯一所爱的,唯一愿意为之生活下去的价值——人的才能,从来不被这个世界所爱,从来没有得到过认可,没有朋友和捍卫者。这就是我为之效力的爱——假如我应该献出生命,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这个人是失去了感觉吗?里尔登心想,他知道在这顽石般冷酷的面孔下面,是约束极严的异常敏锐的感知力。那个平淡的声音在继续毫无感情地说着:

“我希望你知道这些,我希望你现在就知道,此刻你一定觉得你是被抛进了深渊,周围都是人类仅存下来的半人半兽。我希望你知道,在你最无助的时刻,救赎日的到来远比你所认为的还要快。我之所以必须和你讲这些话,并且提前告诉你我的秘密,是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你听说过沃伦·伯伊勒在缅因州海岸的钢厂出的事吗?”

“听说了,”里尔登说——并且吃惊地听到他内心忽然急不可待地抛出的那句话,“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一点不假,是我干的。伯伊勒先生不能在缅因州的海岸生产里尔登合金,他在哪儿都不能生产。其他所有认为仗着法令就可以霸占你的智慧的吸血虫们也不能去生产。无论谁想要生产这个合金,他会发现炉子起火,设备被炸,发运的货失事,工厂被烧——对于企图一试的人来说,是会出许多事情的,人们就会说这是遭了诅咒的,用不了多久,全国就找不出工人还愿意进生产里尔登合金的工厂大门。假如伯伊勒之流觉得他们只需要用武力就可以去抢掠比他们更强的人——就让他们看看,一旦一个比他们强的人选择了诉诸武力的话,会怎么样。我想让你知道,里尔登先生,他们谁也别想生产你的合金,谁也别想从它身上赚到一个子儿。”

因为他感到了内心正欢跃得想要放声大笑——这和他听说威特的那把大火和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垮台的消息时便想放声大笑一样——并且知道一旦他笑出来,令他害怕的那个东西就会抓住他,这次就不会再放过他,而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工厂了——里尔登便收敛着,紧紧地将嘴巴闭紧了好一会儿,以免出声。等这阵子过去了,他带着坚决和死一样的声音,安静地说:“拿上你的金子,从这里滚开,我不会接受罪犯的帮助。”

丹尼斯约德的脸上毫无反应,“我不能强迫你接受这黄金,里尔登先生,但我不会把它拿回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它留在地上吧。”

“我不想要你的帮助,也无意保护你。假如我能找到电话,我就会叫警察,如果你再试图来找我的话,我就会这么做。为了保护我自己——我会这样做。”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我本应该唾骂你,但因为我听了你所讲的话,因为你也看到了我想听这些话,我没有那样去做。我不能唾骂你或者任何一个人。人们赖以生存的准则已经没有了,因此,对于他们现在的作为,或者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挺过这无法忍受的一切,我不想品评。如果这就是你的方式,那我就让你自己进地狱吧,但我不想沾这个边,我既不想鼓励你,也不愿意作你的同谋。哪怕你的银行账户真的存在,也永远别指望我会接受。还是用它给你自己多买些盔甲吧——因为我要向警察报告,把我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他们,让他们可以抓到你。”

丹尼斯约德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一列货车在远处的黑暗中轰隆隆地驶过,他们看不见,但能够听到车轮的撞击声填满了寂静的空间。这列火车似乎离他们很近,像是被拆得只剩下了一串声音,在黑夜里经过了他们。

“你想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来帮我?”里尔登说,“假如我落到自己的保卫者只是一个海盗的地步,那我也就不再需要保卫了。你说的还算是人话,就冲这一点,我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我心里清楚,等到末日降临的时候,我就会用我最后的日子去恪守我自己的准则,哪怕恪守这些准则的只有我一个。我在这个我成长的世界里生活过了,我要和它一起消亡。我想你不会理解我,可——”

一束强烈的灯光猛地射到了他们身上。火车的铿锵掩住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他们没听见有一辆汽车从农舍后面的岔路上闪了出来,驶向他们。他们并没有挡住汽车的路,然而,随着两盏车灯后响起的刺耳刹车声,那辆车一下子停住了。里尔登情不自禁地向后一跳,随即惊讶地看了看那个和他在一起的人:身手敏捷的丹尼斯约德将自己定在原地,纹丝未动。

停在他们旁边的是一辆警车。

司机探出了身子。“哦,原来是你呀,里尔登先生!”他说着,把手抬起来向帽檐上一碰,“晚上好,先生。”

“你好。”里尔登强自控制着他声音中不自然的突兀。

车的前排坐着两名巡警,他们的脸色严峻,全然不见平时停下车来闲聊的善意。

“里尔登先生,你从厂里出来的时候,走的是不是艾奇伍德路,而且经过布莱克史密斯湾?”

“对呀,怎么了?”

“你在这一带看没看见过一个走路很慌张的陌生人?”

“在哪儿?”

“他不是走路就是坐了一辆外表破破烂烂的车,可那辆车的发动机却价值上百万元。”

“是什么人?”

“是个高个子,金黄色的头发。”

“他是谁?”

“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里尔登先生。你看见过他吗?”

里尔登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问些什么,只能感觉到他是在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些声音来。他直视着面前的警察,却似乎觉得自己是在盯着旁边,看得最清楚的便是丹尼斯约德注视着他的面孔,那上面全无表情,不见丝毫的反应。他看到丹尼斯约德的手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旁,双手放松,看不出有要拿武器的意思,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毫不戒备,从容坦然——仿佛是在坦然地面对着行刑队。在灯光下,他发现那张脸比他想象的要年轻,那双眼睛像天空一样湛蓝。他觉得把目光直直地转向丹尼斯约德很危险——于是他把目光聚集在那个警察身上,盯着那件蓝警服上的铜扣子,但不断涌入他意识的却是丹尼斯约德的身体,远比一个眼前看得见的东西更强有力,这具在衣服包裹下的赤裸躯体,将会不复存在。他听不见自己说的是什么,因为他心里不断地听到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但却是他唯一在乎的:“假如我应该献出生命,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你见过他吗,里尔登先生?”

“没有,”里尔登回答,“我没见过。”

那警察失望地耸了耸肩膀,双手回到了方向盘上,“你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

“也没有陌生的汽车从你身边经过?”

“没有。”

那警察伸手去拧车的点火器,“他们得到消息,今晚有人看见他在这一带的岸上活动,他们在五个县都布了搜查网。我们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是不想吓着大家,不过,全球悬赏了三百万元要他的脑袋。”

他拧动了点火开关,发动机“咔”的一声响亮地转了起来,这时,另一个警察向前探了探身子。他一直在盯着丹尼斯约德帽子下面金黄色的头发看。

“他是谁,里尔登先生,”他问道。

“我的新保镖。”里尔登回答。

“哦……真是个明智的措施,里尔登先生,尤其是这种时候。”

“晚安,先生。”

车子向前开去,红色的尾灯在远处的路上慢慢消失。丹尼斯约德望着它离去之后,有意地看了看里尔登的右手。里尔登发现,他面向警察站着的时候,手一直攥着口袋里的枪,随时准备用上它。

他急忙松开手指,把手抽了出来。丹尼斯约德笑了,笑容里闪烁着开心的光芒,这颗纯净、年轻的心用无声的笑容迎接着能够生活下去的美好。这笑容让里尔登想起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尽管他们两人并无相像之处。

“你没有撒谎,”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说,“我就是你的保镖,我会在你目前还不知道的许多方面做个称职的保镖。谢谢了,里尔登先生,再见吧——我们的再次见面会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不等里尔登回答,他就不见了,他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和悄无声息,消逝在石头围墙的后面。等里尔登转过身再去看那片田野的时候,夜色中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以及任何走动的迹象。

里尔登站在空荡荡的路边,孤独的感觉比以前更加强烈。随后,他看到了脚边上用麻布包着的一样东西,露出的一角在月色下熠熠闪光,这光芒和海盗头发的颜色正是一样的。他弯下腰,把它捡起来,继续走下去。

火车剧烈地摇晃着,基普·查莫斯的鸡尾酒洒了一桌,他猛地倾向前方,胳膊肘架在水淋淋的桌子上,破口大骂起来:

“老天该去惩罚这些铁路公司!他们这些铁轨究竟是怎么搞的?只要他们肯把赚到的钱吐出一点,我们也不至于像坐在干草车上的农夫一样颠个不停!”

他的三个同伴都懒得吱声。夜已经深了,他们待在休息室里消磨着最后一丝精力,然后才会回到自己的车厢睡觉。休息室的灯光在充满酒气的烟雾缭绕下如同舷窗一样惨淡。这是查莫斯为了自己的出行特意要来的一节私人包厢,它被挂在了彗星特快的最后一节,当彗星特快在山岭间穿梭起伏的时候,它便像一只惶恐不安的动物的尾巴一样摆个不停。

“我要为铁路的国有化去做宣传,”基普·查莫斯边说边不服气地瞪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那人正兴味索然地望着他,“这就会是我的讲台,我必须得有一个讲台。我不喜欢詹姆斯·塔格特,他就像没煮透的蛤蜊一样。让铁路公司都见鬼去吧!该是我们接管的时候了。”

“假如你想在明天这场大活动中还有点人样,”那人说道,“就睡觉去。”

“你认为我们能干成吗?”

“你必须把它干成。”

“我知道我必须要做好,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可能按时到达。这趟该死的像蜗牛一样爬的超级专列已经晚点好几个小时了。”

“你必须到那里去,基普。”那人带着固执而毫无变化的语气阴森森地说,他的脑子里只想着目的,根本不考虑如何才能做到。

“你去死吧,难道你认为我不明白这一点吗?”

基普·查莫斯长了一头金色的卷发和一张难看的嘴。他出身的家庭只是略有些钱和名气,但他对于金钱和名望的鄙视,却显示着只有最高贵的名门望族才会有的愤世嫉俗和漠然置之。他所毕业的大学便擅长培养这类的贵族。学校让他懂得,思想就是为了愚弄那些愚蠢的思考者。他进入华盛顿就像飞檐走壁的盗贼那样身手从容,如同顺着摇摇欲坠的大楼边沿层层直上,他从一个部门爬到了另一个部门。他的职位并未到顶,但那副气派却令不明就里的人们觉得他和韦斯利·莫奇没什么两样。

基普·查莫斯根据他自己的策略,决心投身政坛,竞选成为加州的议员,除了听说过电影业和海滩俱乐部外,他对这个州一无所知。他的竞选经理人替他做好了前期准备,现在,查莫斯正在赶往旧金山的途中,准备于明晚参加一场人员爆满的集会,和他未来的选民们见面。他的经理曾经要他早一天动身,但查莫斯还是待在华盛顿参加了一个酒会,然后乘上了最晚的一趟火车。直到这天晚上发现彗星特快晚点了六个小时之后,他才头一回对这次活动操心起来。

他的三位同行可不管他的情绪如何:他们喜欢的是他的酒。他的竞选经理莱斯特·塔克个头不高,上了些年纪,脸像是被谁一拳打得陷了下去,而且再也没有反弹回来。他是个律师,如果在早些年,他辩护的对象就会是商店的小偷以及在有钱的大公司地盘上故意制造事故的人,如今,他发现给基普·查莫斯这样的人做代理更加合算。

罗拉·布莱德福特是查莫斯现在的情妇。他喜欢她的原因是,他的前任是韦斯利·莫奇。她是个电影演员,能够从演技出众的群众演员拼命成为蹩脚的明星,她靠的不是去和制片大亨们上床,而是抄了捷径,去和官僚们上床。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完全是一种三流小报的义正词严的好斗模样,闭口不提时尚,而是谈经济问题,她所谈论的经济中离不开“我们必须要帮助穷人”。

吉尔伯特·济斯-沃森是查莫斯邀请的客人,至于原因他们两个却谁都说不出来。他是享誉全球的英国小说家,曾于三十年前风靡一时,但从那以后,就没人再有兴趣看他写的东西了,不过,大家都把他当做一位活着的古典大师。他曾被认为思想十分深刻,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由?咱们还是不要说什么自由了,自由是不可能的。人永远摆脱不了饥饿、寒冷、疾病,以及身体上的意外。人永远无法在大自然的严酷下获得自由。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反对政治上的独裁暴政呢?”当全欧洲施行起他所鼓吹过的思想后,他移居到了美国生活。这些年来,他的写作风格和身体状况日趋疲软。在他七十岁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头发要经过整饰的肥胖老人,愤世嫉俗的举止之间,总爱引用在瑜伽中关于人类所有的努力都会成空的说法。

基普·查莫斯邀请他来是想显得更有面子,吉尔伯特·济斯-沃森应邀前来是因为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这些该死的铁路公司!”基普·查莫斯说着,“他们是故意这样干的,他们想把我的竞选活动给搅黄了,我不能错过这次集会!我的天啊,莱斯特,想想办法呀!”

“我试过了。”莱斯特·塔克说。火车到达上一站的时候,他试着打过长途电话,想用飞机来完成他们的行程,可是这两天都没有民用航班。

“如果他们不能把我准时送到的话,我就会剥了他们的头皮,占了他们的铁路!就不能让列车长快点吗?”

“你已经告诉他三遍了。”

“我要把他开除。他除了搬出一大堆讨厌的技术问题搪塞我以外,什么都给不了我。我要的是交通,不是托词。他们不能把我当成他们一个普通车厢的乘客,我是要他们随时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在这趟列车上吗?”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罗拉·布莱德福特说,“闭上嘴吧,基普,你都让我烦透了。”

查莫斯把他的酒杯倒满。列车的颠簸令吧台架子上的玻璃杯盘叮当作响。繁星密布的夜空里,投在车窗上的光影在不停地晃动,星星仿佛正向彼此眨着眼睛。从车厢后方的观察窗口望出去,他们看不见草坡的后面还有些什么,只能看见列车末尾标志的红绿尾灯发出的小小光晕,和一小段向后闪退着、延伸到黑暗中的铁轨。一片岩壁在和列车赛跑。高高掩映在空中的科罗拉多山巅的缺口处,时而闪现出星星。

“高山……”吉尔伯特·济斯-沃森十分满足地说道,“正是这样的奇观令人感觉到了人的微小。用那些粗笨材料如此得意地建成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铁轨,如何比得了这永恒的雄伟?只不过是女裁缝在大自然的外衣边上缀出的几线针脚而已。假如那些巍峨的巨石有一个想要倒下的话,它就会葬送掉这列火车。”

“它干吗想要倒下?”罗拉·布莱德福特漫不经心地问。

“我觉得这趟该死的火车越走越慢了,”基普·查莫斯说,“尽管我已经告诉他们了,这群混蛋还是在慢下来!”

“这……这是因为山,你知道……”莱斯特·塔克说。

“该死的山!莱斯特,今天几号了?该死的时差,让我分不清……”

“五月二十七日。”莱斯特·塔克叹了口气。

“五月二十八日,”吉尔伯特·济斯-沃森看了一眼手表,说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钟了。”

“我的天!”查莫斯惊叫起来,“这么说那个集会就是今天?”

“没错。”莱斯特·塔克应道。

“我们来不及了!我们——”

火车剧烈地一晃,他的酒杯一下子脱了手。它在地上摔裂发出的脆响和车轮边缘在急转弯的铁轨上摩擦的尖啸交织在了一起。

“我说,”吉尔伯特·济斯-沃森不安地问,“你的铁路安全吗?”

“那还用问,当然了!”基普·查莫斯说,“我们有这么多的规定、制度,那些混蛋敢让它不安全!……莱斯特,我们还有多远?下一站是哪里?”

“在到盐湖城之前,火车是不会停的。”

“我是说,下一个车站是哪儿?”

莱斯特·塔克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地图,自从天黑下来之后,他每隔几分钟就会看一看。“温斯顿,”他说,“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

基普·查莫斯又伸手拿过一只酒杯。

“丁其·霍洛威说韦斯利说过,如果这次竞选不能获胜的话,你就完了。”罗拉·布莱德福特说。她懒散地躺在椅子里,目光越过查莫斯,对着休息室墙上的一面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她实在无聊,而刺激他干发脾气让她觉得很好玩。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

“嗯,韦斯利不想让——他叫什么名字——就是你的竞选对手——进入议会。假如你没获胜,韦斯利就痛苦死了,丁其说。”

“该死的混账东西!他最好还是看好他自己的脑袋吧!”

“哦,这我可不清楚,韦斯利对他很是欣赏。”她又补充说,“丁其·霍洛威是不会允许什么破火车让他错过重要会议的,他们可不敢误他的事。”

基普·查莫斯坐在那儿,直愣愣地盯着酒杯。“我要让政府把所有的铁路统统没收。”他低低地说道。

“真的,”吉尔伯特·济斯-沃森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这么做,全世界目前只有这个国家还落后到允许私人拥有铁路。”

“嗯,我们正在向你看齐。”基普·查莫斯回答。

“你们国家简直太天真了,实在不合潮流。你们所说的那些自由和人权——我从我高祖父那一辈起就再没听说过了,那只是富人才会津津乐道的东西。穷人的生活无论是被企业家还是政客支配,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企业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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