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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就是约翰·高尔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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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在一个人疯狂的按动下,警报似的拖长了尖厉的声音,催促一般地叫了起来。

达格妮从床上一跃而起,发现上午的阳光清冷而苍白,远处楼顶上的时钟指向了十点。她在办公室一直干到凌晨四点,并留言说中午之前不要来找她。

打开门,发现面对着她的是一脸惊慌的詹姆斯·塔格特。

“他走了!”他大声嚷着。

“谁?”

“汉克·里尔登!他走了,辞职了,不见了,消失了!”

她抓着还没完全系好的睡衣带,愣了一会儿。随即,她仿佛彻底恢复了意识,狠狠地将带子一勒(像是要把自己拦腰束为两截),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他晕头转向地瞪着她。“你这是怎么了?”他吃惊地喊道,“你难道不明白?”

“进来吧,吉姆,”她一边说,一边不屑地转身向客厅走去,“我当然明白。”

“他不干了!不见了!和其他人一样地不见了!把他的工厂、银行账户、财产和一切都扔下不管,就这么消失了!带走的只有几件衣服和他公寓保险柜里的东西——他们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柜门大开、空空如也的保险柜——仅此而已!连一句话、一张纸条、一点解释都没有留下!他们是从华盛顿给我打的电话,可这件新闻,我是指这件事情,已经满城风雨了!他们没法把它压住!他们是想把它压下来,可是……谁都不知道他走人的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简直就像炉子出事一样传遍了工厂,接着……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就又走掉了一大帮人!这里面有主管、总冶炼师、总工程师、里尔登的秘书、甚至还包括了医院的医生!上帝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多的人也跑了!这群混蛋就这么逃跑了!他们这一跑,我们苦心设计好的惩罚措施就白费了!他一走,其他的人也在走,那些工厂就全都停了!你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明白吗?”她问。

他冲她劈头盖脸地讲着这件事的经过,似乎是想把她脸上始终带着的挖苦和得意的笑容打消掉,但他没有成功。“一场全国性的灾难!你是怎么搞的?难道不明白这是致命的打击吗?它会把国家最后的一点信心和经济都整垮!我们不能让他消失!你必须把他弄回来!”

她的笑容不见了。

“你可以办得到!”他叫道,“只有你才能办到。他不是你的情人吗?……行了,别摆出这副样子来,现在没工夫去装清高!要做的就是把他找回来!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你能找到他!你必须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她瞧着他,脸上的神情比刚才的嘲笑更令他难受——在她的注视下,他觉得像是浑身赤裸,一刻也难以忍受。“我没法带他回来,”她的嗓门并没有抬高,“就算我可以的话,也不会那样做。现在你出去吧。”

“可国家的灾难——”

“出去。”

她没有理会他的退出。她低着脑袋,垂着肩膀站在客厅的中央,脸上露出了痛心、温柔,以及面对里尔登时才会露出的笑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他的解脱而高兴,会坚信他应该那样去做,但她自己却拒绝接受同样的解脱。她的内心回荡着两句话——其中一句是在欢呼:他自由了,他摆脱了他们的控制!另一句则像是虔诚的祈祷:成功的一线希望还在,不过,还是让我独自去遭受苦难吧……

在随后的日子里,她看着周围的人们,心里感到奇怪,经历了这场变故,人们对里尔登这个人的重要性的意识达到了他以前的成就都不曾引发的强度,仿佛他们意识的通道只对灾难开放,而不对有价值的东西。一些人在尖声地咒骂他——其余的则一脸惶恐地小声议论着,仿佛一场无名大祸即将在他们身上降临——有些人试图拼命地逃避,装成一切如常的样子。

报纸犹如被人操纵的木偶,在同一时间气势汹汹地吼道:“过分看重里尔登的逃跑,以及像过去那样相信某个人对社会的重要性,从而损害大众的信心,这是对社会的背叛。”“散布汉克·里尔登消失的谣言是对社会的背叛,里尔登先生并没有失踪,他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管理着他的工厂,除了工人之间发生的小小纠纷,里尔登钢铁公司绝无问题。”“用不爱国的眼光来看待痛失汉克·里尔登这件事,这是对社会的背叛,里尔登先生不是逃跑,而是在上班的路上丧生于一场车祸之中,他的家人心情沉痛,坚持以私人低调的方式举行葬礼。”

她心想,对事件一味采取否认的办法,仿佛一切都不再存在,也不再有事实,只是通过官员和专栏作者们疯狂的否认来认识已被背弃的现实,这太奇怪了。“新泽西州米勒钢铁铸造厂已经倒闭的说法不实。”“密歇根州的简森发动机厂停业的消息不实。”“宣称钢铁制品的生产商由于钢铁短缺而纷纷垮台的消息是一个对抗社会的恶毒谎言,没有理由表明钢铁会出现短缺。”“有关钢铁联合计划正在酝酿中,沃伦·伯伊勒支持该计划的谣言是毫无根据的恶意中伤。伯伊勒先生的律师已经起草了一份坚决否认的声明,并且向媒体表示,伯伊勒先生现在完全反对这样的计划。目前,伯伊勒先生的神经正处于瘫痪之中。”

然而,在秋意萧瑟、潮湿阴暗的傍晚的纽约街头,还是能够看出一些事态的端倪:一家出售五金零件的商店门口围了一群人,店主大开店门,放人们进来随意拿走店里最后的一点存货,而他则在狂笑中砸着店里的钢化玻璃窗;一群人聚在一所破败的公寓门口,那里停着一辆警方的救护车,一个人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的尸体被人从满是煤气的房间里抬了出来——那人生前是生产钢铸件的小业主。

假如他们现在才发现汉克·里尔登的价值——她想——为什么他们没有早一点认识到呢?他们为什么不去逃避自己遭到的厄运,也让他免受多年来受到过的冷漠折磨呢?她想不出答案。

在寂静难眠的深夜里,她想到此时的汉克·里尔登和自己正好调换了位置:他到了亚特兰蒂斯,而她则被一面光幕挡在了外头——或许他也像她当初对着他苦苦寻找的飞机呼喊那样——他正在呼唤着她,然而,没有任何信号能穿透那层光幕让她听到。

不过,在他消失一周后,那层光幕还是开了个小口,放出了一封信让她收到。信封上没有回信地址,只盖着位于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地方的邮戳。信中写了两句话:

我见到他了。我理解你。

汉·里

她长久呆坐着,凝视着那封信,仿佛无法动弹,也没有感觉。她刚想到自己并不为所动,便发现她的双肩正在不停地微微颤抖,随即,她意识到,内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汇集了她快乐的致意、感激和绝望——她为这两个人的见面,以及见面给他们俩带来的最终胜利感到高兴——为亚特兰蒂斯的人们仍把她当做自己人,并破例让她得到消息而感激——同时也绝望地感到一片苍白,拼命不去想心里想到的那个问题。高尔特是不是抛下了她?他是不是回到山谷里,同他最了不起的战利品见面去了?他还会回来吗?他是不是已经对她灰了心?令她难以忍受的并不是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而是尽管这些答案都近在咫尺,她却不能迈出去揭开谜底的一步。

她没有试图去找他。她每天早上一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在想的不是这个房间,而是位于大厦地下的隧道——她在工作的时候,似乎大脑的边缘是在计算数据,阅读报告,在乏味和匆忙中做着这样那样的决定,但她那灵动的内心却像冻僵了一般,只是在冥思苦想着一句话:他就在这下面。她唯一想看的就是终点站工人的薪水名单,在那上面,她赫然看到了约翰·高尔特的名字,这名字已经在上面列了十二年之久。她在那名字的旁边看见了一个地址——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在努力去忘掉它。

这一个月似乎很难坚持下来——然而现在,看着这封信,高尔特已经离开的念头却令她更难承受,甚至克制着不去接近他也成了和他的一种联系,一种要付出的代价,一个以他的名义取得的胜利。现在,除了有一个不能去问的问题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支撑着她挨过这些日子的动力便是去想着他在隧道里面——支撑她度过这个夏天的正是想到他在这座城市之中——这正如她听说他的名字以前,一直认为他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一样——这念头支撑着她度过了那些岁月。此时,她感到自己的这股动力也失去了。

她继续坚持着,用一直保存在口袋里的那枚亮闪闪的五元金币作为她最后的一丝能量。她继续坚持着,保护她不受周围伤害的便是她最后的一件武器:漠视一切。

报纸对于开始席卷全国各地的暴乱没有提及——但她从列车长的报告里看到了布满弹孔的车厢,拆掉的铁轨,遭到进犯的列车和被围攻的火车站,从内布拉斯加到俄勒冈,从得克萨斯到蒙大拿——到处是徒劳无益的暴动,起因完全是因为绝望,而结局也只能是破坏。其中一些是当地人的结伙行动;还有一些则波及更广。有的地区盲目造反,地方官员被抓起来,华盛顿派来的要员遭到驱逐,税务官员被杀害——随后,他们便宣布脱离国家,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干起了极端罪恶、自我毁灭的勾当:他们抢夺一切可以抢夺的财物,大肆宣称着一切共有,当把掠夺的物资消耗一光后,便反目成仇,在混乱中诉诸武力,结果不到一周就纷纷死于非命。华盛顿没费什么力气,便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了统治。

报纸对此只字不提。编辑们依然在宣扬着自我否定是通向今后的前进道路,自我牺牲是道德的使命,真正的敌人是贪心,解决问题的方法则是仁爱——他们这种陈词滥调简直像医院里的乙醚味道一样令人作呕。

尽管传言已经在充满猜疑和恐惧的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但人们读报纸的时候,还是做出一副对报纸深信不疑的样子,人人都在装聋作哑,故意对知道的事情装糊涂,宁肯相信那些莫名的恐慌其实并不存在。这如同火山已经裂开了口子,而火山脚下的人们却无视突然出现的裂口、冒出的黑烟和滚烫的细流,还在相信只有承认那些真实的警告才是他们唯一的危险。

“十一月二十二日,请收听汤普森先生就全球危机发表的讲话。”

这是第一次对那些未被公开的事情进行公布。这项通知提前一周就公布了出去,传遍了全国,“汤普森先生将要就全球的危机情况向人们发表讲话!十一月二十二日晚八点,在每一个广播和电视频道中收听汤普森先生的讲话!”

一开始,报纸的头版内容和收音机里传出的叫喊声已经把这件事说得很明白了:“为了对人民的敌人散布的恐惧和谣言进行反击,汤普森先生将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发表对全国的讲话,就处于目前全球危机下的严峻世界形势向我们做出充分的阐述。汤普森先生将终结那些试图陷我们于恐怖和绝望之中的凶恶势力,他将给世界的黑暗带来光明,为我们指出摆脱悲惨困境的道路——目前的困境使这条道路异常艰难,但这是一条重现光明的胜利之路。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将在本国的所有广播电台播出,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只要能接收到无线电波,也将可以听到。”

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宣传的声浪日渐升高。“来听汤普森先生十一月二十二日的讲话吧!”报纸的头版每天都登出这样的标题。“别忘了收听十一月二十二日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广播电台在播出的每一个节目之后都要喊上一句。“汤普森先生将告诉你真相!”这样的字句在地铁和公车上的海报中出现——随后便张贴在建筑物的墙上——再后来就出现在已是荒漠一般的高速公路旁边的广告牌上。

“不要灰心!来听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吧!”政府的小汽车插上了写有如此字样的小旗。“不要放弃!来听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吧!”教堂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汤普森先生将给你答案!”军队的飞机横空掠过,在空中拼写出如此这般的字迹。整句话写完后,留在天空中尚可辨认的已经只剩下最后的那两个字。

纽约城内的各处广场为了这天的讲话架起了高音喇叭,伴随着远处的钟声,每隔一小时就开始刺耳地大叫,在委靡无力的车流和困顿的人群头顶上响起一个犹如警报般巨大无比的、机械的喊声:“十一月二十二日,请听汤普森先生就全球危机发表的讲话!”——这声叫喊从冰冷的空气中滚过,在雾气弥漫的屋顶中和那块不再显示日期的空白日历牌下悄然沉没。

十一月二十二日下午,詹姆斯·塔格特告诉达格妮,汤普森先生想在讲话前同她见面。

“去华盛顿?”她瞧了眼手表,简直无法相信。

“唉,看来我得说你是没有好好看报纸,要不就对重大的新闻不够关注。你还不知道汤普森先生是要在纽约发表讲话吗?他已经到了这里,同企业界、工会、科技、专业人士以及全国各界最优秀的领袖人物进行商谈。他要我带你去参加会议。”

“会议是在什么地方?”

“在播音大厅。”

“他们不会希望我在广播里表态支持他们的政策吧?”

“别操心了,他们是根本不会让你靠近麦克风的!他们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你可不能拒绝,特别是在全国紧急的情况下,而且这可是汤普森先生亲自发出的邀请!”他回避着她的目光,不耐烦地说着。

“会议几点开?”

“七点三十分。”

“一个关于全国紧急状况的会议就用这么点时间?”

“汤普森先生事务繁忙,现在请你不要争,不要出难题,我不明白你要——”

“好吧,”她无所谓地说道,“我会来的,”紧接着,她突然觉得参加这样一个群魔环伺的会议而没有别人作旁证实在太冒险,便又跟了一句,“但我要带上艾迪·威勒斯。”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神情中更多的是厌烦,而非担心。“好啦,行啊,就随你吧。”他耸耸肩,不耐烦地嚷嚷道。

来到播音厅的她一边是形如警察的詹姆斯·塔格特,另一边是保镖一般的艾迪·威勒斯。吉姆带着一脸憎恨和紧张的脸色,艾迪的表情则是无可奈何,但还是带着点茫然和好奇。在宽大而黯淡的场地一角搭起了一座用厚纸板做成的台子,依然固守着一种介于首脑级会客厅和简朴书房之间的传统布局。一排空空的椅子环绕在台前,布置得像是要拍全家福的照片,装有麦克风的拉杆诱饵一般地向座椅的上方垂下。

来自全国的精英领袖人物们局促不安地成群站在一旁,脸上的神情如同是在破产的店铺里甩卖存货:她从人群当中看见了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齐克·莫里森、丁其·霍洛威、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西蒙·普利切特博士、爱玛·查莫斯、弗雷德·基南,以及混在几个举止猥琐的商人中间,来自信号和联合转换器生产厂的莫文先生那张惊恐不定、带着媚笑的面孔,他居然也想成为一名企业家的代表。

但当她发现人群中的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时,不禁顿然吃了一惊。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这张面孔竟然变得如此的苍老:他那种使不完的精力和孩子般跃跃欲试的劲头已荡然无存,留在脸上的只有轻蔑而凄楚的皱纹。他远离众人,独自站在一边,她进来的时候,发现了他见到她时的表情。他像是置身青楼,本已就此认命,却蓦然被妻子当场抓住了一样:那是一股正渐渐变成仇视的愧疚之情。随后,她便发现身为科学家的罗伯特·斯塔德勒像没看见她似的把头一转——仿佛他只要不去看,就可以将存在的事实抹得一干二净。

汤普森先生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时和身旁的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完全是一副对肩负着讲话这样的使命感到欣然自得、踌躇满志的神情。他手里捏着一叠打好的稿纸,看上去像是马上要丢掉的一捆旧衣服。詹姆斯·塔格特从一旁闪过来迎住他,忐忑不安地高声说道:“汤普森先生,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妹妹,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塔格特小姐,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汤普森先生握着她的手,仿佛她是他家乡的一位素昧平生的选民一样,然后,他便快步走开了。

“开不开会啊,吉姆?”她瞧着挂钟,问道。巨大的白色表盘上,黑色的指针正像一把高举着的利刃,向八点的位置逼近。

“我有什么办法!这里又不是我说了算!”他不耐烦地说。

艾迪·威勒斯尽量耐住性子,吃惊地看了看她,同时紧紧地靠在了她的身旁。

收音机里是另一个台正播放着的军队的进行曲,这声音几乎被人们紧张不安的说话声、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以及被拉出来对准会厅台子的仪器的吱嘎作响的声音所淹没。

“请于八点收听汤普森先生就全球危机发表的讲话!”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播音员气势汹汹的叫喊——此时,表针指向了七点四十五分。

“大家都坐上来,都坐上来吧!”汤普森先生大声招呼着,收音机里又响起了另一支进行曲的声音。直到七点五十分,看来像是这次会议组织者的士气协调员齐克·莫里森把手里指挥棒一般的纸筒朝着打好光的座椅处一挥,叫道:“好啦,诸位,好啦,大家就座吧!”

汤普森先生的劲头如同是在地铁里抢占空座位,一屁股坐在了正中央的椅子里。

齐克·莫里森的助手们引导着人群向明亮的光圈里挪去。

“一个幸福的家庭,”齐克·莫里森解释着,“全国人民必须看到我们像一个团结、幸福的大——这东西怎么搞的?”收音机里的音乐在半途中戛然而止,留下了一股怪异的沙沙静默声。此时是七点五十一分,他耸了耸肩,继续说下去,“一个幸福的大家庭。先给汤普森先生来个特写。”

摄影师们冲着一脸不耐烦的汤普森先生按开了相机,而钟表的指针则继续向前移动了几分钟。

“汤普森先生要坐在科技和工业界的代表中间!”齐克·莫里森宣布道,“斯塔德勒博士,请在汤普森先生左边的座位就座。请塔格特小姐到这里,坐在汤普森先生的右边。”

斯塔德勒博士听话地过去入座了。她原地未动。

“这不仅仅是做给记者看,更是为了全国的观众啊。”齐克·莫里森带着劝诱的口气解释道。

她朝前跨了一步,镇定自若地冲着汤普森先生说:“我不参加这个活动。”

“你不参加?”他像是发现摆设的花瓶突然不听使唤一样,感到疑惑不解。

“达格妮,求求你了!”詹姆斯·塔格特惶恐地叫着。

“她这是怎么回事?”汤普森先生问。

“塔格特小姐,你这是为什么呀?”齐克·莫里森喊叫道。

“这你们心里都很清楚,”她朝身旁的众人说道,“你们应该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工夫。”

“塔格特小姐!”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齐克·莫里森吼了起来,“这是国家紧急——”

一个人急匆匆地跑向汤普森先生,见此情景,她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也不再言语——来人脸上的表情让这群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此人是电台的总工程师,奇怪的是,尽管他还有能力驾驭所剩不多的一点权力,但脸上的神色却异常的恐怖。

“汤普森先生,”他说,“我们……我们的播出恐怕要推迟了。”

“什么?”汤普森先生叫了起来。

钟表的指针此时走到了七点五十八分。

“我们正在全力修复,汤普森先生,正在查找原因……不过也许无法准时了,而且——”

“你究竟是在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我们是在查找……”

“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我们没法广播了,汤普森先生。”

一阵沉寂之后,汤普森先生语气格外低沉地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我也觉得自己真的发疯了,要是那样反而好了。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电台彻底瘫痪了。”

“出了机械故障?”汤普森先生顿时暴跳如雷,“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出机械故障?你要是就这样管理电台的话——”

总工程师缓缓地摇着头,那样子像是大人唯恐把小孩吓坏似的。“不是这个电台的问题,汤普森先生,”他轻声说道,“根据我们能查到的,全国每一家电台的情况都是如此,而且不论这里还是别处,都没有出现机械故障。设备的情况良好,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可是……可是所有的广播电台都于七点五十一分中断了播音,而且……而且没人查得出原因。”

“但是——”汤普森先生开口嚷道,然后停下来环顾了一下周围,便歇斯底里地喊叫了起来,“今晚不行!不允许你在今晚出这样的事!你必须让我讲成话!”

“汤普森先生,”那人缓缓地说道,“我们给国家科学院的电子研究室打了电话,他们……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他们说这也许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宇宙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某种紊乱,只是——”

“怎样?”

“只是,他们认为这不可能,我们也觉得不可能。他们说,这看起来像是无线电波,但它用的却是一种从未产生过,从未在任何地方观测到,也一向不为人知的波频。”

他的这番话没有得到任何反响。他停了停,继续说下去,声音却出奇的严肃:“它看起来就像是在空中立起了一面无线电波的波墙,我们无法穿透它,它摸不着,也打不破……更糟糕的是,根据我们现有的常规方法,根本无法确定它的来源……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发射装置与发射这股电波的装置相比,简直……简直就是小孩的玩具!”

“这绝对不可能!”从汤普森先生的背后发出了一声叫喊,人们被这极其恐怖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回头寻声望去;喊话的人是斯塔德勒博士。“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世界上没人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来!”总工程师无奈地两手一摊,“没错,斯塔德勒博士,”他已无心争论,“这不会是可能的,不应该是可能的,但是,这确实明摆在那里。”

“还是想想办法吧!”汤普森先生冲着众人喊道。

人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我绝不允许这样!”汤普森先生叫着,“我绝不允许这样!偏偏就在今天晚上!我必须要讲话!想点办法呀!无论如何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命令你们把它解决掉!”

总工程师望着他,一脸的茫然。

“因为这件事,我会把很多人开除!我要把全国的电气工程师通通开除!要以妨害、逃跑和背叛的罪名对整个行业进行审判!听见了没有?现在还不赶紧行动,你们这些该死的,倒是给我动一动啊!”

总工程师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仿佛言语已经再也无法传达出任何的意义。

“难道连一个服从命令的人都没有了吗?”汤普森先生叫喊着,“难道连一个有脑子的人都找不出来了吗?”

指针指向了八点整。

“女士们,先生们,”一个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这是一个男人清晰、平静、坚定的声音,它在广播里已经久违了——“汤普森先生今晚将不会同你们讲话,他的时限已到,现在由我来接管。既然你们打算听一听全球危机的情况,那么下面就说一说这个话题。”

伴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三个人发出的惊呼,但在已经乱成一团的人群里是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其中的一个是得胜般的惊呼,另一个是害怕,还有一个则是迷惑。有三个人辨认出了说话者的声音,他们便是达格妮、斯塔德勒博士以及艾迪·威勒斯。没有人去注意艾迪·威勒斯,但达格妮和斯塔德勒博士却彼此对视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他那张被骇人至极的恐怖扭曲了的面孔,从她注视着他的目光里,他知道她明白了他的内心,她的神情仿佛是看到讲话者抽了他的耳光。

“十二年来,你们一直在问:谁是约翰·高尔特?我就是约翰·高尔特。我就是那个热爱自己的生命,从不牺牲自己的爱和价值观的人,我就是那个令你们免受迫害,并因此摧毁了你们的世界的人,假如你们这些惧怕真相的人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正走向灭亡——那么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们。”

总工程师是唯一手脚还听使唤的人,他跑到一台电视机旁,拼命地扭动着上面的旋钮。但屏幕上依旧是一片空白,讲话者是在有意隐藏着自己的本来面目,只有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遍了全国——乃至世界,总工程师心中想到——听上去,他如同就在这间屋子里讲话一样,不是讲给人群,而只是面对着一个听众,他的语气不是在做大众演说,倒仿佛是在同一个心灵娓娓地交谈。

“你们总是在听人说这是一个道德危机的年代,你们自己也在恐惧中说过这样的话,同时还指望这句话不会有任何的意义。你们叫喊着说人的罪恶正将世界摧毁,并且因为人的天性不愿实践你们所谓的美德而诅咒他们。因为你们眼中的美德就意味着牺牲,你们就在一次接一次出现的灾难当中变本加厉地去要求更大的牺牲。借着恢复道德的名义,你们已经把自以为导致了你们的困境的邪恶都牺牲掉了。你们已经为了仁慈牺牲了正义,为了整体牺牲了个性,为了信仰牺牲了理智,为了索取牺牲了财富,为了自我否定牺牲了自尊,为了责任牺牲了幸福。

“你们已经消灭了你们认为的邪恶,得到了你们认为的美德。既然如此,看到周围的一切你们为什么还要害怕地龟缩成一团?这一切可不是你们罪恶的产物,那是你们美德的杰作和化身,是你们的道德理想最完美和最终的实现。你们为它做出了奋斗,为它朝思暮想,而我呢——正是我才让你们遂了心愿。

“你们的理想有一个死敌,在你们的道德准则中,它是要被消灭的。我已经除掉了那个敌人,把它从你们的道路上搬开,让它和你们彻底地远离。我把你们正在为之牺牲的那些罪恶根源一个接一个地铲除掉,让你们可以停下战斗。我熄灭了你们的发动机,让你们的世界里不再有人的思想。

“你们不是说人不靠头脑生活吗?我把那些有头脑的人都拉走了。你们不是说头脑脆弱无力吗?我把那些不脆弱的头脑都拉走了。你们不是说还有比头脑更可贵的东西吗?我把那些不这么想的人都拉走了。

“在你们把崇尚正义、独立、理性、财富,以及自尊的人们拖向牺牲的祭坛时——我比你们先行一步找到了他们。我把你们的这套把戏和你们道德准则的本质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总是无知地不愿去相信。我让他们看到了还可以用另外一种道德去生活——那就是我的道德。他们选择了我的道德。

“所有消失了的人们,那些你们既痛恨又不敢失去的人们,都是我把他们从你们身边带走的。不要妄想去找我们,我们就没打算让你们找到。不要喊什么我们有职责为你们效劳,我们不承认这样的职责。不要喊什么你们需要我们,我们不认为需要就有权得到。不要喊什么你们拥有我们,你们并不拥有。不要乞求我们回来,我们这些有头脑的人罢工了。

“我们罢工反抗的是自我牺牲。我们罢工反抗的是不劳而获、尽职无功的宗旨。我们罢工反抗的是把追求个人的幸福视为罪恶的教条。我们罢工反抗的是人生而有罪的主张。

“我们的罢工与你们几百年来所一直进行的所有罢工有一个区别:我们的罢工不是在提要求,而是在满足着要求。你们的道德观认为我们邪恶,那我们就决定再也不去伤害你们。你们的经济学说认为我们无用,那我们就决定再也不去剥削你们。你们的政治认为我们很危险,需要严加束缚,那我们就决定不再威胁你们,也不再接受任何的束缚。你们的哲学认为我们只是一种假象,那我们就决定不再蒙蔽你们,让你们去自由地面对现实——面对你们想要的现实,这就是你们现在所见到的没有头脑的世界。

“我们给了你们所要求的一切。我们这些总是在给予的人,现在才如梦方醒。我们对你们毫无要求,绝非是在讨价还价,更没想做什么让步。你们给不了我们任何东西。我们不需要你们。

“你们现在哭喊起来了:这不是你们想要的?你们的目的不是要一个没有头脑的世界?你们不希望我们离开?你们这些满嘴道德的食人族,我知道你们其实一直很明白自己的目的,但收起你们的这一套吧,因为现在我们也明白了。

“在你们的道德准则所导致的几百年的苦难和灾祸里,你们叫喊着自己的规范受到了破坏,灾祸便是对破坏它的惩罚,而人们则软弱自私得不愿贡献出它要求得到的鲜血。你们诅咒人类,诅咒生存,诅咒这个世界,却从不敢质疑你们的准则。那些被你们残害的人承受着罪责,苦苦地挣扎,殉难的他们得到的便是你们的诅咒——而你们还在继续叫喊着你们的准则是崇高的,但人的本性却没有美好到可以去实现它的地步。没有人站出来问一问:美好?——是以什么为标准?

“你们想知道约翰·高尔特是谁,我就是问了那个问题的人。

“不错,现在确实是一个道德危机的时代。不错,你们确实是因为你们的罪恶才受到了惩罚。但现在受到审判的不是人类,承担罪名的不应该是人类的天性。这一次,维持不下去的是你们的道德准则,它是强弩之末,气数已尽。假如你们还希望活下去的话,就不是要去重新恢复道德了——你们从来就没有过任何道德——而是去寻找它。

“除了迷信和社会性的道德,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才是道德。你们所受的教育是把道德当成一种反复无常的行为标准,在超越自然的力量和世俗的异想天开的念头驱使下,去满足上帝或是你们邻居的需要,只会去讨好阴间的神或者街坊——却无视你们自己的生活和快乐。你们的理论认为自己的快乐即是伤风败俗,追求自己的利益必然是罪恶,任何高尚的行为都必然与你们自己对立,都不是为了滋润你们的生命,而是要把它榨干。

“几百年来,发动道德论战的一派人主张你们的生命属于上帝,另一派人则主张它归你们的邻人所有——一派人鼓吹说至善是为了天堂里的幽灵做出的自我牺牲,另一派人则宣扬至善是为现实当中弱小无能者做出的自我牺牲。没有人出来说你们的生命属于你们自己,至善的便是这生命本身。

“两派人都认为道德需要你们放弃自己的利益和头脑,道德领域与实践领域相互对立,道德不在理性的范畴之内,它属于信仰和暴力的范畴。两派人都认为不可能存在理性的道德,都认为理性中不存在对错——根据理性,没有道理去成为有道德的人。

“即使再有其他的争论,你们的这些道学家们在反对人类应该有头脑这一点上是团结一致的。他们这一套体系的目的就是要剥夺人的头脑,并将其毁灭。现在不是选择灭亡,就是去面对不要头脑就是不要生命的事实。

“人的头脑是生存的基本工具。人的生命是被赐予的,但能否生存下去则是另外一回事;身体是天生的,但生计却不是;头脑是天生的,但里面的思想却不是。为了活着,人就要行动,但在行动之前,人必须要了解行动的意义和目的。不知道什么是食物以及获取食物的方法,人就无法得到食物。离开了目标和达到目标的方法,就挖不成沟——也造不出回旋加速器。为了活着,人必须去思考。

“然而思考是一个选择的过程。你们不敢去说生活当中那个公开的秘密,便胡乱称之为‘人类的天性’,它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人是一个有着意志意识力的动物。理性不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思考不是机械的过程;逻辑联系不是凭本能产生的。你们的肠胃和心肺功能是天生就有的;头脑的运用则不然。你们在一生中随时都可以去选择或者逃避思考。但你们却无法逃避你们的天性,无法逃避理性是你们生存手段的事实——因此,对于是人类的你们来讲,‘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就成了‘思考还是不思考’。

“一个有着意志意识力的动物不会漫无目的,他需要一种价值观念来指导行动。‘价值’就是人靠行动去获得并保存下来的东西,‘美德’就是人获得和保存它所需的行动准则。‘价值’预设对如下问题的回答:这是对谁、对什么的价值?在有另外一种选择的前提下,‘价值’预设一个标准、一个目的以及必须采取的行动。一旦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价值就无从谈起。

“宇宙里最基本的选择只有这两个:生存还是毁灭——而且只有一类实体才有:那就是生物。没有生命的物质的存在是毫无条件的,但生命的存在则不然,它靠的是一种具体行动的过程。物质无法被消灭,它的形态可以改变,但它的存在不会停止。只有有生命的机体才会始终面临生与死的选择。生命是一系列自我维持和靠自身产生的行动。如果一个机体无法进行这样的行动,它就会死亡;它的化学成分还在,但它的生命已经消亡。正是‘生命’这个概念才使得‘价值’的概念得以存在,好与坏只有对活着的物体才有意义。

“植物为了活命而去吃东西;阳光、水分和化学养分就是它天生要去寻找的它所需要的价值;它的生命就是指引它行为的价值标准。但植物却没有行动的选择,它所处的环境条件可以不同,但它的职责不会改变:它是在自然地延展着自己的生命,它不能做出自我毁灭的行为。

“动物天生就有维持它生命的技能,它的感官自动地引导着它的行为,使它自然就知道趋利避害。它没有扩展或回避它的能力。一旦它的知识出现缺陷,它就会死亡。但只要它活着,就会靠它的知识去行动,这既安稳又无法选择,它不可能对好处视而不见,不可能选择对自己有害的一面,去自己毁掉自己。

“人类没有自动指导自己生存的准则。人与其他生命物种的特殊区别就在于他在种种选择面前可以凭借着意志做出决定。对于好坏,以及他的生命要依靠什么样的价值,为此要采取怎样的行动,他没有自然而然的固定认识。你们不是胡说什么一种自我保存的本能吗?人类恰恰就缺乏这样一种自我保存的本能。‘本能’是一种准确而且自动获得的知识。欲望并不是本能,生存的欲望并没有告诉你生存所需要的知识,甚至连人的生存欲望都不是天生就具备的:你们没有这样的欲望,这就是你们目前不可告人的罪恶。你们畏惧死亡,但这并非出自对生命的热爱,也不会让你们知道如何才能维系生命。人必须通过一个思考的过程来获得知识,并决定自己的行为,而天性并不会强迫他这样去做。人有能力去毁灭自己——人类在其历史的大部分过程中正是这样做的。

“将求生的本领视为邪恶的生命机体是无法生存的。拼命毁坏自己的根的植物和折断自己翅膀的鸟会因为它们对生存的践踏而活不长久。而人类历史上则是一直在极力否定和毁坏他们自己的头脑。

“人被称作一种理性的动物,但理性是有选择的——天性让人选择去做理性的人或是自取灭亡的野兽。人不得不成为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生命视为一种价值——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必须选择学会去爱护它;他不得不去发现生命需要的种种价值,实践美德。

“根据选择所接受的一套价值标准便是道德标准。

“不管你们现在谁正在听我讲,我都是在同你们内心之中尚未被践踏过的那一部分,同残存下来的人性,同你们的灵魂说话,我说的是:世上存在一种人类应该具有的理性的道德,它的价值标准便是人的生命。

“一切适合理性生命存在的便是善;毁灭它的一切便是恶。

“人的生命,出于他的本性的需要并不是没心没脑的畜生、抢夺成性的恶棍或者万念俱灰的神秘主义论者的生命——他不是以强暴和欺骗为生,而是靠着创造——他不是不惜一切代价地存活下来,因为人生存的代价只有一个,那就是理性。

“人的生命是道德的标准,但你自己的生命就是真目的。假如你们的目的是在地球上生存,为了能保存、实现和享受你们这个无可取代的生命的价值,你们就必须以适合人的标准去选择自己的行为和价值观。

“既然生命要求采取特定的行为途径,那么任何其他的途径都会毁灭它。一个人如果不是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行动的动力和目标,指引他行动的标准便是死亡。这样的人是一种理论上的怪胎,千方百计地反对、诋毁和对抗他存在的事实,在毁灭的道路上疯狂地瞎撞,除了自寻苦痛便再无所长。

“在生命里,快乐是成功的状态,痛苦则通向死亡。快乐是因一个人的价值得到了体现而产生的一种清醒的状态。如果有哪一种道德胆敢劝你们从对快乐的放弃里寻找快乐——把你们难以实现的种种价值的失败当成宝贝捧着,那它就是一种对道德的无礼否定。把充当别人祭祀台上殉葬用的畜生作为理想向你鼓吹的教条,是在让你接受死亡的标准。现实的恩赐与生命的本质决定了每一个人都完全是自我的,是为了自己而存在,让自己得到快乐便是他的最高道德目标。

“然而,得到生命和快乐不能指望毫无道理的幻想。这就如同人固然可以随意地选择他的生存方式,但只要违背了自然的本性就会灭亡一样,他同样可以抛开头脑,用欺骗的方式谋取快乐,但除非他寻求的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快乐,否则便只会受尽折磨。道德的目的是教你们学会享受自己的生活,并生存下去,不是去忍受痛苦和死亡。

“要把那些鼓吹人不需要道德、价值和行为标准,被钱收买了的课堂上的寄生虫,这些仰仗别人头脑的收益而过活的人从讲台上清除出去。这些以学者自居、宣称人只是野兽的家伙,不允许人和最低等的虫子一样享受生活。他们承认一切生物都有出自其本性的生存之道,他们从来不说离开水的鱼和失去嗅觉的狗还能活——却宣称人这种最高级的动物随便怎么样都能生存,说什么人没有特点和本性,即使他们随意地发号施令,破坏人的生存途径,扼杀人的头脑,人也没有理由活不下去。

“要把那些心怀仇恨,自称人道,鼓吹毫无价值的生命才是人的最高境界的神秘主义论者清除出去。他们是否告诉过你们道德就是要去压抑人自我保存的本能呢?人之所以需要道德标准正是为了能够自我保存。只有渴望生活的人才会去追求道德。

“不错,你们不是非活不可,这是你们最基本的选择,但只要你们选择了活着,就必须像人那样,依靠头脑的运作而判断而活着。

“不错,你们不用非得像人一样地活着,这是一种道义的选择。但它却是你们生存的唯一选择——除此以外,便是你们此时在自己身上和周围所看到的行尸走肉,这种不适合生存的东西已不再属于人类,连动物都不如,它的全部感受便是痛苦,茫然不觉地渐渐迈向自我的毁灭。

“不错,你们可以不去思考,这是一种道义的选择。但总要有人替你们的生存着想。如果你们放任自流的话,就是对生存的不负责任,并把你们欠下的债扔给了有道义感的人们,指望他们为了让你能够罪恶地活下去而牺牲他们的利益。

“不错,你们不是非要做人不可,但如今,真正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我已经带走了让你们赖以活下去的受害者。

“假如你们想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我是怎样说服他们离开的,那么现在就听好,今晚我要讲的基本就是我曾对他们说过的话。他们一直在生活中遵循着同我一样的原则,却始终不知道它所代表的品质是多么的高贵。我让他们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并没有让他们去重新审视,而只是帮他们看清了他们原有的价值。

“我们这些有头脑的人现在只凭着一条真理向你们罢工抗议,这同你们把逃避真相当做你们道德准则的根本一样,这个真理也是我们的道德准则的基础,那就是存在是存在着的。

“存在是存在着的——对这句话的理解便意味着提出两个必然的公理:存在着可以被人感知的事物,以及拥有意识的人的存在,意识的存在就是为了感知存在的事件。

“假如没有任何东西存在,就不会有意识:脱离了被感知的物体,意识的说法便成了一种矛盾。除了自身之外便再无其他感知的意识是一种矛盾:在它能够确定自己是意识之前,它必须能感知到某种东西。假如被你们自称感觉到的东西并不存在,你们所具有的就不是意识。

“尽管你们的知识水平深浅不一,但存在与意识是你们无法逃避的两个最为基本的公理,从你们生命开始时感觉到的第一缕亮光到结束时的满腹经纶,它们始终贯穿在你们的一切行动和知识当中。无论你们是否知道某个小石块的形状或是太阳系的构造,这公理始终都不会改变:那就是它确实存在,而且你们清楚它的存在。

“与不存在的虚无不同的是,存在必须是某物,它是一个由特定属性组成的具有一定特质的实体。几百年前,你们那个最伟大的哲学家——不管他的谬误何在——曾经提出了定义存在概念的法则和世间万物的规律:a就是a,一个东西就是它本身。你们从来没有掌握他这句话的含意。在此,我将它说完整:存在是同一性,意识是鉴别。

“无论你们要考虑的是一样物体、一个属性还是一个行动,同一性法则不会改变。树叶不能同时是石头,不能在全身红色的同时又是遍体绿色,不能同时结冰和燃烧。a就是a。换句浅显的话来讲:你不能既想吃掉蛋糕,又想留着它。

“你们想知道这世界出了什么问题吗?所有这些摧毁了你们世界的灾难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领导你们的人企图去逃避一就是一这样的事实。令你们害怕去面对的一切心魔之所以出现,你们之所以要忍受种种的痛苦,都是因为你们自己企图逃避a就是a这样的事实。有人教你们去逃避它,就是想让你们忘记人就是人。

“人要生存,除了去获取知识外,别无他法,而理性就是获取知识的唯一途径。理性能够认知、辨别和综合人的感官感受一切。感官的任务是让人得到存在的证据,但辨别它就要靠理性来完成;人的感官只是告诉了他存在着某种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则必须靠他用理性去获知。

“一切思考都是认知和综合的过程。人感受得到一团颜色;在综合了视觉和触摸带来的凭据后,他就可以认识到那是一个物体,认识到那个物体是一张桌子,认识到那张桌子是由木头制成,认识到木头由细胞组成,细胞由分子组成,分子又是由原子构成。在这整个过程当中,他脑子里面包含的答案都是为了解答一个问题: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找出问题的真相时所采取的方法是有逻辑的,而逻辑的基础便是存在是存在着的公理。逻辑是确认没有矛盾的艺术。矛盾是无法存在的,原子即原子本身,宇宙也是如此。这两者却不能与其本体相矛盾,也不会出现局部与整体的矛盾。人只有在运用他全部的知识做出绝无矛盾的归纳后形成的概念才是有效的。一旦发现矛盾,就等于承认了人在思考中出现了差错,坚持这种矛盾便是舍弃人的理性,是从现实当中逃避。

“现实便是存在的一切;虚假是不存在的;虚假只是存在的反面,它是人类在企图放弃理性时意识里出现的东西。真理是对现实的肯定;理性是人获得知识的唯一途径,是人唯一的真理标准。

“你们现在所能说出的最无可救药的问话就是:是谁的理性?答案则是:你们的。你们的知识高深也好,浅薄也罢,都必定要靠自己的头脑来得到理性。你们只能用自己的知识去琢磨。你们能够称得上拥有或者让别人去考虑的只能是你们自己的知识。你们的头脑就是你们承认的评判——假如别人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事实便是最终的宣判。只有人的头脑才能胜任思考那样复杂、微妙、至关重要的认知过程。除了人自己的判断,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左右这个过程,决定这一过程的只能是人的道德修养。

“你们说什么‘道德的本能’,仿佛这是与理性对立的另外某种天赋——人的理性才是他的道德。一个理性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去选择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的过程:真还是假?——对还是错?种子要被种在土壤里——对还是错?对人的伤口进行消毒是为了救他的命——对还是错?可以将大气中的电能转化为动能——对还是错?正是对于这样一些问题的回答才使你们获得了今天的一切——这些回答来自于人的头脑,不折不挠地寻找何为正确的答案的头脑。

“理性的过程是一个道德的过程。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要想不犯错,只能靠你自己的严格要求,你也可以尝试去欺骗,伪造证据,以逃避探索的艰辛——但如果说坚持真理即是道德的检验方式,那么就没有一种献身形式比一个自我担当思考重任的人更伟大、更高尚、更有气概的了。

“你们称之为的灵魂或者精神是你们的意识,你们称之为的‘自由意志’是你们的头脑是否选择思考的自由,它是你们唯一的意志,唯一的自由,对于它的选择支配着你其他的一切选择,决定着你的生活和你的性格。

“思考是人唯一最根本的美德,其他的一切皆因它而生。人最根本的恶习,也即是人的众恶之源,便是你们所有人都在做,却拼命也不承认的说不出口的行为:那便是头脑空白,主动丧失人的意识,拒绝去思考——这并非盲目,而是拒绝去看;不是无知,而是拒绝了解。这是一种将大脑的注意力分散,引入一团迷雾,以此来逃脱判断的责任——你们心里暗自以为只要不去想,事情就不存在,只要不说‘它是’,a就不成其为a。不去思考是一种灭绝的行为,一种颠覆存在的愿望,一种抹杀事实的企图。但存在是存在着的,事实不可能被抹杀,它只会将抹杀者抹去。你们拒绝说‘它是’,也就是拒绝说‘我是’。你们停止了判断,就是在将你们整个人予以否定。一个人要是宣称:‘我凭什么要知道?’——那他就是在说:‘我凭什么要活着?’

“这就是你们时刻所面临的最根本的道德选择:思考,还是不思考,存在,还是不存在,a还是非a,实体还是虚无。

“对一个理性的人而言,生命是指导他行动的前提。从人是非理性的意义来说,指导他行动的前提是死亡。

“你们胡说什么道德是社会性的,人在荒岛上就不需要有道德——正是在荒岛上他才最需要有道德。当没人可迫害的时候,让他试着去宣称石头是房子,沙土是衣服,天上会掉馅饼,今天将种子吞吃一空,明天就会有收成——现实就会让他得到应得的灭亡,现实会告诉他,生命有价,只有思考才贵重到足以将之买到。

“假如要我说你们的那种话,我就会说人唯一的道德戒律就是:汝等应思。但一个‘道德的戒律’从概念上讲是一个矛盾。道德是一种自我选择,不是强迫;是领会,不是服从。道德是理性的,而理性从不接受戒律。

“我的道德是理性的道德,它用一个公理就可以概括:存在是存在着的——它的选择只有一个:活着。其余的都是由此衍生而来。要想活着,人必须信守三样东西,把它们作为生命中至高无上的决定性价值:理性——目标——自尊。把理性作为他获取知识的唯一手段——把目标作为必须加以实现的对于幸福的选择的手段——把自尊作为他神圣的信念,相信他的头脑有能力思考,相信他这个人值得获得幸福,也就是说:他活得有价值。这三种价值把人的品德全部激发出来,而且他所有的品德都来自于存在和意识的关系:理性、独立、正直、诚实、公正、创造力和自豪。

“理性就是承认‘存在是存在着的’这样的事实,承认真理无法被改变,对于真理,只能是去感知,也就是去思考——头脑是人对于价值的唯一评判和行动的唯一指南——理性是容不得半点让步的绝对——对非理性的妥协会令人的意识失灵,它感知事实的职责会被转变成捏造事实——所谓的通向知识的捷径,也就是信任,只不过是会令大脑瘫痪的短路行为——接受神秘主义的发明便是想要让存在灭绝,同时也是在扼杀人的意识。

“独立是担负一个你必须负起判断的责任,承认一个无法逃脱的事实——你的思考无可替代,因为没人能替你生活——自我贬抑和毁灭的最无耻表现就是甘心去受别人的摆布,听任权威凌驾于你的头脑之上,把他的主张当做事实,他说的就是对的,让他在你的意识和存在之间去发号施令。

“正如诚实就是承认你不能去伪造存在一样,正直就是承认你不能欺骗自己的意识——是承认人是不可割裂的整体,是物质与意识这两种特性的完整结合,他不会允许在他的身体和头脑、行动和思想、生活和信念当中出现裂痕——正如法官不应被公众的意见所左右一样,人不会因他人的意愿而放弃自己的信念,哪怕是全人类都在发出乞求或威胁他的声音——勇气和自信是实际行动的必需,勇气是忠实于存在、忠实于真理的实际表现,信心则是忠实于人本身的意识的实际表现。

“诚实就是承认假的就是假的,不会有任何价值,通过欺骗得来的爱、名誉和金钱一文不值——用蒙蔽别人的头脑来获取价值的企图就是将你的受害者们抬到一个高于现实的位置,你成了让他们盲目时的抵押品,成了供他们停止思考和逃避责任时的奴隶,而他们的智慧、理性以及觉察力就成了让你害怕得想要逃离的敌人——你愿意独立地生活,最难以接受的就是要去依赖别人的愚蠢,或者像个傻瓜一样,靠愚弄别人得到自己的价值——诚实不是一种社会的责任,不是为了他人而做出的牺牲,而是人能做到的最为自私的美德:是拒绝为了他人虚幻的意识而去牺牲自己真实的存在。

“正义就是承认——正如你不能对大自然进行伪装一样,你同样也不能对人的品格进行假造,无论评判任何人,你都必须像鉴别一件不会动的物体那样出于公心,尊重事实,眼光雪亮,使用同样一种纯粹和理性的认知过程——每一个人都要受到客观的评价,并得到与之相应的对待,就像你不会为一块锈铜烂铁付出与崭新的钢材同样的价钱,你也不应该把无赖评价成一位英雄——你的道德评判就是你愿意为人们的美德或恶行所付出的铜板,要求你本着从事金钱交易时那样的谨慎——对人们的恶行不表示蔑视就是道德上的缺失,对人们的美德不表示崇尚就是对道德的侵占——将其他东西置于正义之上就是在令你的道德货币贬值,是在替魔鬼榨取财物,因为正义不行使力量,则赔钱的只有善,赢利的只有魔鬼——这条道德败坏的道路的终点便是惩善奖恶,那便是彻底的堕落,是崇拜死亡的邪恶弥撒,是彻底将你的意识交付给了对存在的毁灭。

“创造力就是你对道德的接受,是承认你对生的选择——从事生产是人的意识控制他的存在的过程,在这一不间断的过程中,人在不停地获得经验,根据自己的目标对事物进行调整,将主意转化为具体的实物,将世界改变得符合人的价值观的想象——一切出自思考的劳动都是创造性的劳动,头脑空空的人对从别人那里学会的一套进行麻木不仁的重复则毫无创意——你的工作由你自己选择,只要想得到就可以去做,已经没有比这更适合你、更有人性的了——去骗取一个你无法承担的工作,你就会蜕变成一个充满恐惧的猿人,时刻害怕自己将会难以为继;去做一个低于你能力的工作就是在耗费你的动力,令你自己陷入另外一种衰退的状态之中——你的工作便是实现你的价值的过程,没有了对价值的雄心也就失去了生活中的壮志——你的身体是一部机器,由你的头脑来驾驭,你必须以成就为目标,一直到达你头脑的极限——没有目标的人是滑坡的机器,随时都会陷在沟里,被石头砸中;窒息自己大脑的人是闲置在一旁慢慢生锈的机器;让别人领他走路的人是被拖向废品堆的残骸;把别人当自己目标的人则是任何司机都不该去拉的占便宜的搭车者——你的工作就是你生命的目标,你必须冲过那些认为有权阻拦你的刽子手。任何你从工作之外发现的价值,任何其他的忠诚或情爱,只能是那些你选择了与自己同行的旅伴,必须是那些靠自己的力量、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的旅伴。

“自豪就是承认你是自己的最高价值,这和一个人所有的价值一样,需要去赢得——在任你选择的所有成就中,能够令其他得以实现的那一项才是你个性的创造——你的品格、行动、欲望和情感产生于你头脑所坚持的前提条件之下——正如人必须创造出维持生命所需的物质价值一样,他也必须获得令其生命的延续有意义的个性价值——正如人是一个自造财富的生命一样,他也同样是一个自造灵魂的生命——活着需要感到一种自我的价值,但人没有先天就有的价值,没有先天就具备的自尊感,要想去赢得这些,他必须凭借着他心目中的道德理想,凭借着心目中对那个他能够自觉成为的理性的人的认识,去塑造他的灵魂——自尊的首要条件是灵魂中耀眼夺目的利己之心,它渴望得到物质和精神之中最高的价值,超越其他所有东西,把自身的价值看得高于一切,去实现自我的道德完美——获得自尊的证明便是你的灵魂发出的满足的颤抖和它发起的反抗,它不甘做一头被人宰割的牲畜,反抗任何一种要将你宝贵的意识、你无比辉煌的存在,在一片盲目逃避和陈腐朽烂的众人之中牺牲掉的下流无耻的主张。

“现在你们对约翰·高尔特有点印象了吧?我就是赢得了你们不去奋力争取的东西的那个人,你们谴责它、背叛它、毁坏它,却无法将它彻底毁灭,于是现在把它当做你们不可告人的罪恶隐藏起来,一辈子都在朝着每一个刽子手赔礼求情,唯恐在你们的内心之中发现你们还想说,同时也是我现在要对全人类讲的这句话:我对我自己的价值和我对生活的渴望感到骄傲。

“这样的渴望——你们也有,却把它当成邪恶一样深埋起来——是你们内心里仅有的一点善念,但一个人必须懂得要对它受之无愧,他自身的幸福是人的唯一道德目标,实现它,只有靠他自己的美德。仅有美德是不够的,美德本身并非一种奖赏,也不是为了得到来自邪恶的奖赏而抛出的不得已的诱饵。生命才是对美德的奖赏——幸福则是生命的目标和奖赏。

“就如同你的身体有愉悦与痛苦这两样最基本的感受来表明它的舒适与受伤,来显示生与死这两种根本的不同,你的意识也用快乐和忍受这两种情感去面对同样的区别。你的情感对生命的延续或者受到的威胁进行估算,同时把计算的盈亏结果显示出来。你改变不了自己身体的感觉,但你所认为的善与恶,高兴与痛苦,爱与恨,以及愿望与惧怕,则统统取决于你的价值标准。情感是与生俱来的,但情感的内容则为大脑所控制。你的情感能力是一台没有动力的发动机,需要用你的价值观作燃油,靠你的大脑将它注入。如果你的选择里掺杂了矛盾,它就会阻塞你的发动机,损坏你的变速器,一旦你发动这台坏掉的机器,便会机毁人亡。

“如果你把非理性作为价值标准,把虚妄想成是善,如果你希望获得并非凭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的奖赏、财富或者是你不配得到的爱,去钻因果规律的空子,得到一个被你幻想得似是而非的东西,如果你希望得到存在的对立面——你能够如愿以偿。在得到它的时候,你不要抱怨生活的艰辛和幸福的遥不可及,检查一下你的燃油:是它把你带到了你想去的地方。

“幸福不会在反复无常的情感的驱使下实现。使你在无理的幻觉中盲目沉溺的并不是幸福。幸福是一种处在全然没有矛盾的快乐之中的状态——这样的快乐不带有责罚或罪恶,不与你的价值发生任何冲突,它的目的不是要毁掉你自己,不是想要挣脱出你的头脑,而是要对它充分地利用,不是在伪造事实,而是要获得真实的价值,它不是酒鬼的开心,而是创造者的喜悦。只有理性的人才可能得到幸福,他的心中只有理性的目标,只追求理性的价值,只有在理性的行动中才会感到欢乐。

“正如我既不靠抢夺,又不靠施舍,而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谋生一样,我从不指望我的幸福出自别人的伤口或别人给予我的好处,而是要凭我自己取得的成就去争取。我从不认为我的生活目标是要让他人得到快乐,因此我也不认为别人生活的目的是要让我快乐。正如我的价值和欲望中没有冲突一样——在理性的人们中间,没有人受到伤害,不存在利益冲突,他们从不想去白拿白占,不会萌生吃掉对方的贪念,他们既不会牺牲自己,也不会牺牲他人。

“代表着这样一些人之间所有的关系,代表着对人类表示敬重的道德象征便是商人。我们这些依靠价值而非掠夺去生活的人们,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来说,都是商人。商人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他既不白给,也不白拿。对于自己没能做到的事,商人不要求得到报偿,他也同样不希望别人喜欢他的缺点。

“商人不会把自己的身心牺牲和浪费在救济施舍上面。除了用来交换的物质,他从不把自己的劳动成果给人,同样不白送人的还有他的精神价值——他的爱、友情和尊重——除非是为了得到和换取人的美德,为了得到他所尊敬的人所能给予他的满足。那些故作神秘,长久以来抨击和蔑视着商人,美化着乞丐和强盗的寄生虫们心里清楚他们那不可告人的嘲笑动机:因为商人是一种令他们心惊胆战的存在——那就是讲求公平交换的人。

“你们想知道我对我的同胞们是否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吗?一点都没有——我只对我自己、对客观存在的一切——也就是理性,负有责任。在同人们的交往中,我所依从的是自己和他们的本性:那就是依照理性。我绝不强求并非出自他们自愿的选择。只有当他们有头脑,认识到我和他们的利益相吻合的时候,我才会去和他们交往,否则就不会发生任何关系;我允许反对的人坚持他们的看法,但我不会背离自己的初衷。我只以理服人,也只在道理面前低头。我不放弃自己的理性,也不与放弃理性的人打交道。愚蠢和懦弱者的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愚蠢、欺骗以及畏惧,这些人的种种恶习不可能让我受益。只有人们智慧的结晶才是我唯一认可的价值。一旦和理性的人出现分歧,我就让事实来做最后的裁决;如果我是对的,那么他会接受教训,否则就是我去接受;我们之中有一个是对的,但我们两个人都会受益。

“许多东西都可以争议,但有一种罪恶的行径却不行,这种行径没有人会对其他人干得出来,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首肯或原谅。只要人们还希望生活在一起,就谁都不该去开这个头——你们听清楚没有?谁都不应该首先对别人使用暴力。

“在一个人与他对现实的感知中间插入实实在在的伤害和威胁就是破坏和让他瘫痪的生存办法;强迫他违心就如同是强迫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是谁,无论目的何在、程度如何,只要开始使用暴力,就是一个有着与死亡同样的出发点、比谋害更有杀伤力的凶手:这个出发点就是将人的生存能力摧毁。

“别张嘴跟我说什么你的头脑让你相信自己有权去强迫我的意愿。暴力与头脑是截然对立的。枪声一响,道德无存。你一旦把人们说成是蛮横无理的野兽,并且建议像对付野兽那样去对付他们,你的品格也就因此而定,并再也得不到理性的认可——因为宣扬矛盾的人是得不到它的。绝不允许有任何‘权利’去毁灭权利的来源,判断对与错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头脑。

“用枪口代替道理,恐吓代替证明,最后以死要挟,从而迫使别人放弃自己的想法,并接受你的意志——这么做就是企图生存在对现实的否定之中。现实要求人的行为要符合他自身合理的利益,你的枪口却要他去违背。当人不按理性的判断行事时,现实会对他发出死亡的威胁,你之所以威胁他却是因为他有理性。你将他置于一种为了活命而必须放弃生命所需的一切品德的境地——当死亡占据着统治的地位,成为人类社会最具说服力的东西时,你和你的这套体系就只能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走向死亡。

“无论是拦路者对行人发出的最后通牒:‘想活命就交出钱来’,还是政客对国家发出的最后通牒:‘想活命就让孩子听我们的’——这警告的意思便是——‘你是要命,还是要头脑’——但人离了其中哪一样都不能再成其为人。

“如果说罪恶的程度有着深浅的不同,那么自认为有权强迫他人屈服的施暴者和听任别人强暴自己头脑的道德沦丧者便是一丘之貉,这就是不容辩驳的道德铁律。我不承认企图剥夺我的理性的人们能够称得上理性,不会理睬那些自以为能禁止我去思考的邻居,我不会从道义上默认一个凶手置我于死地的念头。对于企图用暴力来对付我的人,我就以牙还牙。

“只有在反击和对付最先使用暴力的人时,才能采用这样的手段。当然,我不会赞同他的邪恶,也不会落入他那种道德观念的泥潭:我只是把他有权选择的、属于他自己的毁灭给了他。他靠暴力去强占价值;我只是用它去摧垮毁灭的阴谋。强盗为了劫财而杀我;我没有因为杀死强盗而更有钱。我不指望靠罪恶的手段获取价值,也不会把我的价值拱手让给罪恶。

“现在,我以所有养活着你们,却收到了你们死亡通牒的创造者的名义,还你们一个来自我们的最后通牒:究竟是要我们的劳动果实,还是要你们的枪炮。你们可以任选其一,但不能两样都要。我们不会对别人首先动用暴力,也不会屈服于别人的暴力。如果你们还想在一个现代化的社会中生活,就要听从我们的道德条件。我们的条件和目的与你们的截然相反。你们以恐惧为武器,用死亡去惩罚拒绝了你们的道德标准的人们。我们用生命作为他接受我们观念的奖励。

“你们这些崇拜虚无的人从来没有认识到生命的实现并不等于是对死亡的躲避。快乐并非就是‘不痛苦’,智慧并非就是‘不愚蠢’,光亮并非就是‘没有黑暗’,存在的东西并非就是‘不存在的东西的阙如’。仅仅不去毁坏还是不能带来高楼大厦,你们可以老老实实地坐等几百年,最后连一根房梁都等不到——现在你们再也不能跟我这个盖房的人说什么:‘去替我们把房子盖好,作为奖励,我们不会毁掉你的成果。’我是以所有遭受你们迫害的人的名义回答你们:你们还是随着你们的虚无缥缈一起灭亡吧。存在并非就是对虚无的否定,罪恶是一种虚无和否定,而价值则不是,除了会勒索我们,罪恶本身一无所长。灭亡去吧,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无法用虚无去抵偿生命。

“你们想的是摆脱痛苦,我们是在追求着幸福。你们的存在只是想要免受惩罚,而我们则是为了求得回报。威胁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激励我们的绝非恐惧。我们并不是逃避死亡,而是享受我们的生命。

“你们是非不分,口口声声说恐惧和快乐有着同样的刺激——并且又偷偷摸摸地补充说恐惧其实更‘实用’——你们不想活,只是被你们对死亡的恐惧拖在了这个遭到你们诅咒的现实里。你们在自己设下的陷阱之间仓皇逃窜,企图找到已被你们封死的出路,身后是你们不敢言明的追逐者,而前面则是你们不敢承认的恐惧,你们越是恐惧,就越是害怕唯一能挽救你们的行动:思考。你们的挣扎不是因为想知道,不是因为想要去领悟、弄懂或者听见我下面要对你们讲的这句话:你们的道德是死神的道德。

“死亡是你们的价值标准,是你们选择的目标,你们只能逃个不停,因为你们无法摆脱毁灭者的追赶,或者说你们摆脱不了追逐者就是你们自己的念头。还是停一停吧——已经无路可逃——尽管你们害怕站住,但在我看来,你们已彻底没了遮羞布,你们还是好好看一看连你们都不敢称为道德准则的那些东西吧。

“诅咒是你们的道德,毁灭则是它的目的、手段和结局。你们的法则开始把人诋毁为魔鬼,然后便要求他去做一件他做不出的所谓善事。他欲澄清自己,就先要不明不白地承认自己的堕落。它要他一开始用他自己的罪恶、而不是价值的标准,定义出什么才叫做善:善便是他自己所不是者。

“至于从他那并不光彩的荣耀和扭曲的灵魂中捞到好处的,是神秘莫测的上帝还是向他身上莫名其妙大倒苦水的路人,则无关紧要——反正这些所谓的好也不是他能明白的,他的责任就是趴在地上年复一年地悔过,满足任何一个懒汉的无理要求,以此去赎他在世间的罪,他对价值唯一的认识便是虚无:这样的善便是没有人性的。

“这个畸形荒谬的名字就叫做原罪。

“情非所愿的罪是对道德的一记鞭挞,也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矛盾说法:不能选择的事情,也就不属于道德的范畴。假如人天生就是邪恶的,他也就没有意愿,也不可能改变自己;假如他没有意愿,就既不是善,也不是恶;机器人谈不上什么道德。将罪名强加给人是愚弄道德,把人的天性当成他的罪过是愚弄自然。为他在降生之前犯的罪过而惩罚他是愚弄正义,因为一件本身便无清白可言的事情而治他的罪是愚弄理性,在一念之间毁掉道德、天性、正义和理性则是邪恶的一记绝招。然而,那正是你们的法则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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