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二六
现在胡司令还没有走,上校也没有失踪,他同猫一起被关在肮脏的柴屋里,等待晚上对他进行声势浩大的批斗。吃夜饭时,我听到胡司令带来的那个女同学又在广播上通知,要求全体村民吃完夜饭去学校参加批斗会。从胡司令带人进驻我们村后,连续几天都这样,到时间,广播响,女同学先讲,胡司令接着讲,讲来讲去是一个意思:开大会,每家每户至少要出一个代表,小孩子不算。
批斗会照旧是在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中开始。口号声一停下,两名城里来的红卫兵押着上校上台来:确实只有他一人,孤单单的,两只手被剪在背后,绑着,头上戴一顶圆锥形的大高帽子,上面写着“人民公敌”和“十恶不赦”,挂胸前的纸牌子上也写满各种罪名,还打一个红色大叉叉,感觉批斗完要拉去枪毙。
“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胡司令率先上台讲话,先讲上校畏罪潜逃躲避批斗的事,接着讲当前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势,最后走到台前,指着上校义愤填膺地讲:“今天我们只斗他一个人,因为他罪大恶极,更因为他有罪不认,知错不改,要同广大人民群众抗拒到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他这种想一条黑路走到底的顽固分子、坏分子,我们革命群众坚决不答应!同志们,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不答应——!
不答应——!
台上台下的红卫兵振臂高呼,广大群众却没有伸出几只手,应者寥寥无几。胡司令不高兴,往前走几步,目光越过台前的红卫兵方阵,专门落到后面的人民群众方向,再次呼吁社员同志们响应。
应者依然寥寥,在暗黑中显得格外稀少。
今晚人民群众有点不听话。胡司令一脸失望地收回目光,在台上踱步,沉思,一边抚着小胡子。不一会儿他昂起头,举目,整装,阔步走到台前,威风凛然地抹一把汗,使劲睁大眼睛,开始对台下慷慨激昂,其形其状,其激越的声音,比系在腰间的武装带威严,比箍在臂上的红袖章红烈,看着令人振奋,听着令人沸腾。
社员同志们——胡司令振臂一挥,声若洪钟,仿佛要点燃夜空——刚才我闻到一股同情阶级敌人的臭味,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还要毒!请问你们的阶级觉悟在哪里?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是牛!鬼!蛇!神!革命的春风已经吹绿大江南北,所有阶级敌人无不闻风丧胆,缴械投降,而他死不悔改,为什么?因为他有后台老板。谁是他的后台老板?国民党!蒋介石!美蒋特务!苏修分子!他以为这些反动派会来救他,所以死不悔改,妄图垂死挣扎。笑话,天大的笑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我们的,明天是我们的,我们是世界的主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打倒纸老虎!
打倒蒋介石!
打倒美帝国主义!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打倒苏修勃列日涅夫!
口号喊得一排接一排,一浪压一浪,风烟滚滚的样子,把窠在屋檐下的大小鸟儿都吓得惊恐万状,逃出窠,夺命飞,在黑暗中和蝙蝠碰撞。蝙蝠个小,体轻,经不起撞,一撞就吱一声叫,坠落在地上,有时跌在人身上,引发一阵小骚乱。
二七
尽管这样的批斗会天天晚上开,但这次给我留下印象最深,也最好。首先是胡司令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话,他讲得真好,义正词严,字正腔圆,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感觉不是从县城来的,而是从省城甚至首都北京来的。其次,虽然上校跟我父亲关系好,平时我也喜欢听他讲故事,但我更喜欢和大家一起喊口号。母亲讲过,每次生产队分粮食,她把一袋袋粮食装上自家独轮车时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觉得跟大家一起一次次振臂高喊口号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打倒——!
打倒——!
打倒——!
喊完口号,胡司令要求大家上台揭发上校罪行。最踊跃的是小瞎子,第一个上台,然后是肉钳子,然后是我表哥,最后是野路子。当初就是他们四人出去串联,把胡司令等人领到我们村掀起革命狂风,现在他们当之无愧是胡司令的核心成员,头上有衔,手上有权,脸上有光彩,地位和权力仅次于胡司令带来的四大金刚。金刚配门神,我们私下叫他们是胡司令的四小门神。
四小门神逐一批斗完后,胡司令又号召社员们上台来批。
大家不要怕,有什么讲什么,有冤申冤,有仇报仇,有恨雪恨——胡司令用一串排比给大家鼓劲,作动员——我们要翻他变天账,历史上的,政治上的,生活上的,都可以讲,凡是他的罪行都可以讲。这是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无情,就是斗争,就是撕开敌人的伪装,亮出他们丑恶的灵魂。
社员们照样不积极,装聋作哑,一度会场出奇的静。胡司令不气馁,连哄带吓,口舌费尽。催促又催促后,终于出来一人,是老保长。老保长七十多岁了,但身子骨还是像门闩一样硬,一顿饭能吃下一只鸡、一斤烧酒。爷爷最羡慕他的好身体,有一次我在祠堂里偷听到爷爷和他的一段对话——
“老流氓,”爷爷一向叫他老流氓,“你比我才小一岁吧。”
“是啊,老巫头,”老保长骂骂咧咧的,“你他妈的就仗着比我大一岁,欺负了我一生世。”
“放屁,你当着保长谁敢欺负你,只有你欺负我。”
“你才放屁,我才当几年保长?其他时光都是你欺负我。”
“现在你可以欺负我了,我都弯不下腰了,明年我看就出不了门了。”爷爷捶着腰背叹息着,好像有些感伤,“老了,我老了。可我看你一点不见老啊,你身子骨至少比我健爽廿岁。”
“这话假不了,”老保长嘿嘿笑,“至少跟女人上床困觉,我比你廿年前还活跳。”
另有一次,爷爷带我在打谷场上风秕谷,我负责摇风车,爷爷负责把谷子从麻袋里倒出来,用簸箕灌入风车斗。和爷爷比,我的活是比较轻松的,只要手把着摇柄不停转。但我终归是小孩子——那年我才十一岁——没耐力,转着转着,满头大汗,手臂酸得不行,没力气了,想停下来。爷爷要我坚持,别偷懒。我坚持一会儿,实在用光力气,只剩下气恼,索性停下来,坐在地上,是耍赖的做派。当时老保长正好从我们身边走过,听到我在讲用光力气的话,他像唱歌一样对我讲:
“小伙子的力气越用越多的,像小姑娘的奶子越摸越大。”
“你个老流氓放什么屁!”爷爷抓一把秕谷子砸他。
“我不是在帮你讲话嘛。”老保长呵呵笑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