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我问表哥这是怎么回事,表哥不对我讲,只对我父亲和爷爷讲:“今天晚上我们要审问太监,但他提出条件,一定要把他两只猫送到你们家,交给舅舅,否则他什么也不讲,打死也不讲。”
父亲问:“你们又打他了?”
表哥说:“你最好劝劝他,让他老实点别自讨苦吃。”
爷爷讲:“他这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老实。”
父亲讲:“现在猫在我手上,更不会老实了。”
表哥说:“那他逃不了要挨打。”
父亲讲:“你不能打他。”
表哥好像点了下头,也好像没点。
父亲走到表哥跟前,一本正经告诉他:“他把猫交给我指明什么?指明我——你舅舅——是他最亲的人,你打他等于打你舅舅知道不?如果你打他我就揍死你。”
爷爷插进来训表哥:“不要以为系根腰带就了不得啦,还不是花钱买的,有本事叫政府给你发,政府管你吃管你喝管你皮带衣裳才叫了得。”爷爷越训越有气,话越讲越难听,“从小教育你别跟小瞎子这东西往来你就是不听,现在倒好,像两坨鼻涕一样整天黏在一起,我看你早迟要吃生活。”
老保长曾经讲过,我母亲是只洞里猫,四十岁像十四岁一样没声响,一声响就脸红;父亲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张口要骂娘,出手要打人;爷爷是半只喜鹊半只乌鸦,报喜报丧一肩挑。爷爷平常不骂人,骂人就是报丧,你会很难过的。爷爷这顿讥讽数落,洪水一样的,把表哥的心情彻底冲坏。我看他一言不发地离去,脚步沉重得要死,像只落汤鸡,鞋子里灌满泥淖。
我追出去,陪他一起走,想安慰他。我从他的脚步声中听出他的愤怒和痛苦,却不知怎么安慰他,啰里啰唆一通,感觉都是废话。开始他不理我,只埋头走,步子又快又重。后来他突然发火,先骂一句脏话,然后一口气骂道:
“全是神经病,把一个头号阶级敌人当亲人看待,简直瞎了眼!我看他们都中了毒,没有阶级立场,没有革命觉悟,最后必定要害人害己,害我当不成小队长,害你当不成红卫兵,害自己当反革命分子挨批斗。”
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阴沉沉,像走在出丧的路上。我们默默地走在阒静的弄堂里,初升的月光把一边墙头照得灰亮,弄堂里却越发暗黑,几乎不大看得见路面,只听见我们交错的脚步声,一会儿咚咚,一会儿沓沓:咚咚是在青石板上,沓沓是在鹅卵石上。直到走出弄堂,踏上公路,我看到月光明亮饱满地铺在沙砾上,我们的脚步声也随之消失,像被月光收走。表哥这才开腔,对我说今晚要审问太监。
我问:“胡司令不在,谁审?”
他说:“当然是我们。”
三三
表哥说的“我们”是指红卫兵们,全体红卫兵,地点是在初三甲班教室里。因为没有在广播上通知,没有一个大人来,来的都是红卫兵和像我这样向往当红卫兵的革命少年,另有一些来凑热闹的小孩子。我们到的时候红卫兵们已经满满地坐在教室里,小瞎子站在讲台上,正在对大家讲话。教室外,窗门前,挤满像我这样的人。因为来得迟,我挤不到窗前,听不清小瞎子在讲什么。
突然挤在窗前的人嗡一声散开,都往教室门口挤。原来是上校被押来了!他在我们一群准红卫兵的夹道簇拥下,由肉钳子和野路子押进教室。一进教室,口号声拔地而起,都是老一套的一长串“打倒”。虽然人没有以前多,但声音挤在教室里,感觉比以前还要热烈,还要震耳朵。
趁红卫兵喊口号时,我们又重新抢位置。
这回我占到好位置,就在窗洞前,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室里每个角落,听到里面每个人讲话。我注意到,上校明显瘦了,额头和眼睛显得更大,但不亮,没光。他平时眼睛和额头亮亮的,会发光,现在额头上有一团像梅花的黑印子,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后来我发现其他好多地方——手背、手臂、下巴,白汗衫的胸前、肩头、背上,都有这样一朵朵黑梅花。
我知道这是猫爪印。
其实,他穿的白汗衫除了领子和袖口还有些白的模样,其余部分都黑不溜秋的,都是黑煤灰和猫爪印。这会儿他手被反剪着,站在讲台上,黑板前,像刚从黑板里钻出来的。黑板上,用红白双色粉笔写着一排空心大字:
蒋正南批斗会
蒋正南大概是上校名字吧,我不知道,应该是的吧。但自始至终,七嘴八舌,没有谁叫他名字,更没有人叫上校。大家叫他太监、狗东西、狗特务、纸老虎、死老虎等等,人多嘴杂,五花八门,叫什么的都有,总之都很难听。因为人多,也因为小瞎子没有独立主持过这种会议,更是因为小瞎子没威信,批斗会开得乱得很,开头就乱糟糟,人人争先恐后站起来责问上校这个那个问题,他不知该回答谁。小瞎子要求一个个来,但没人听他。小瞎子没威信的,大家瞧不起他,以前听他是因为有胡司令替他撑腰,现在胡司令不在场,没人把他放在眼里。野路子甚至当场跟他顶嘴,吵起架来。他觉得没面子,一气之下取消会议,自己一个人把上校带走,好像上校是他的俘虏。
小瞎子押着上校走出教室,我们随即蜂拥而上,把他们簇拥、围住,挡住去路。小瞎子嚷着要我们让开,赶上校走。上校却不走,故意停下来,回转头对小瞎子讲:
“我要回家。我衣裳太脏了,要回家换衣裳。”
“回家?”小瞎子刚跟人吵完架,正在气头上,要发泄,听上校这么乱讲,狠狠推他一把骂:
“回你的坟墓去!”
“回坟墓也要换衣裳。回去问你爹,人进坟墓前是不是要换套干净衣裳。”
“你要换的是心!”小瞎子照旧恶声恶气骂,“你心里全是反革命思想!”
上校本来还想跟他争辩,猛然看到我,便不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对我讲:“回去跟你爹讲,我要换套干净衣裳,他知道我衣服放在哪里。”一种命令的口气,好像我父亲是他亲兄弟。
我满脸通红,心怦怦跳,好似被人当场抓住罪状。我想说:“我才不干。”但张不开口,好像嘴巴被上校的目光封住。他眼睛一直紧盯我,我又看见熟悉的亮光射出来,刺得我眼睛和嘴巴张不开。我几乎有种晕眩的感觉,想逃走,想钻地缝。好在小瞎子及时发话,一时替我解了围。
小瞎子对我讲,阴阳怪气地:“好吧,我同意你去替他拿衣服,反正你爸也没有阶级觉悟,同他沆瀣一气——这词胡司令在批斗会讲过,否则他一个留级生,懂得屁——穿一条裤子,互相帮助是应该的。”顿了顿又作补充,不准我父亲来学校,“他来总坏我们的事,昨天晚上要不是他带人来救这狗东西,他早该投降了。”
这哪是解围?这是雪上加霜,痛打落水狗。我更加羞愧,虽有一百个念头,有千言万语想讲,想骂人,想打人,想……却没有选择,只是一声不吭,缩着身子,垂落着头,灰溜溜地走了。我感到,背上负着一千斤目光,两条细腿撑不住,在打战。我第一次认识到,羞愧是有重量的。
三四
父亲去上校家取来衣服,又备上一瓶清凉油、两包烟,一一塞进我书包里。父亲替我把书包盖子盖好,嘱咐我快去早回。我没有听他,反而走远路,绕到七阿太的小店,叫上矮脚虎陪我。我发现,羞耻心让我变胆小了,我不敢一个人去学校。
我们来到学校,很意外,门口居然没有放哨的——是临时脱岗还是拆了?不知道。走进大门看,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影,教室没有一个窗户亮灯,整个学校又黑又空,落寞得有些冷酷无情,像刚被大火烧过。
“怎么没有一个人?”我问矮脚虎。
“一定都回家了,”他说,“谁愿意跟小瞎子做事嘛。”
“可胡司令就是喜欢他。”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说,“因为小瞎子给他买烟,他抽的烟都是小瞎子买的。”
“不会吧?”我有点怀疑。
但他十分确定,用“亲眼看见”和“两次”来作证。他家开着村里唯一一爿小店,完全有资格确定。于是,我更加不喜欢胡司令了。我有种受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会拐弯的,转眼拐到上校身上——我突然对他生出一种同情心。我甚至懊悔这两天来一直没有同情他,包括替他拿这衣服,刚才我还觉得是件羞耻的事,现在一下子感到理直气壮。我紧紧搂着书包盖子,唯恐衣服跑出来,丢了,一边加快步伐,希望尽快把它们送给上校,让他穿上身,别再那么脏兮兮的,像个叫花子。
四周一片黑,也没有人可以问,我们不知道上校在哪里,只有先去柴屋看看。
柴屋门稀开着,一只白脸黑狗在偷吃上校吃剩的饭菜,我们的到来把它吓跑了;它冷不丁从黑屋子里蹿出来,也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它没跑远,还惦念着吃剩的美餐,贼溜溜地盯着我们,似乎知道我们要走。矮脚虎抄起一根木棍朝它迎上去,要去报复它刚才对我们的惊吓。
矮脚虎所以叫矮脚虎,就因为胆子大,不怕天不怕地的,连响尾蛇都敢捉,更别说一只狗。他追出去几十米远,一直追到狗急跳墙,翻出围墙逃走为止。回来时他对我说他已经知道上校在哪里,原来他刚才看见教室那边有个窗户亮着灯,就是校长办公室,现在是胡司令办公室。
他说:“一定是小瞎子在审问他。”
我说:“也可能在打他,胡司令走之前交代过,如果他不老实可以打他。”我照搬爷爷的话说,“上校这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老实。”我真担心上校不老实,被黑心的小瞎子毒打。我真的越来越同情他了。
办公室的门可能开着,至少没关紧,他们讲什么我们老远都听得到,一问一答,一清二楚。上校今天好像比较老实,小瞎子问什么他答什么,并不抗拒。他们讲得很有意思,我们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敛声收气,悄悄靠拢。
教室楼是个扁长的凹字形,中间有一条长走廊,走廊上立一排青砖柱子,上面刻满各种骂人的话和下流话,每年校长总派人用石灰粉涂那些脏话,柱子便是半青半白的,月光下白的发亮,青的发黑,是黑白分明的样子。校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我们从最后一根廊柱处踏上走廊,果然发现他们没有关门,门前走廊上铺了一长条亮光。我们不敢往前走,怕被发现,索性退到廊柱后,席地而坐,专心偷听起来。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些问题小瞎子简直是帮我们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