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挂上个钩子(2/2)
“那你把手机给我。”
“用你自己的手机!”
“喂!我的没带着!”
“活该!”
欧维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两人还在吵,就像两个不好使的热水器,杵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
“老天爷。”他嘀咕一声。
帕尔瓦娜开始模仿一种欧维认为是苍蝇发出的声音。她抖动嘴唇嗡嗡作响就是为了惹盲流发火。很有效。对盲流和欧维都有效。欧维服了。
他走进门厅,挂好外套,放下冲击钻,套上木屐,经过他俩身边,朝储藏室走去。他敢肯定没一个人注意到他经过。往外挪梯子的时候,他还听见他们斗着嘴呢。
“还不快去帮帮他,帕特里克。”帕尔瓦娜看见他的时候喊道。
盲流哆哆嗦嗦地接过梯子。欧维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开大巴的盲人。就在这个时候,欧维才发现,趁他不在入侵他地盘的,还有一个人。
这条街最后一栋楼里那个鲁尼的太太安妮塔站在帕尔瓦娜身边看着整台戏。欧维决定,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假装她不在那儿。他知道,不然的话,她会更来劲。他找出一个整齐的插满内六角扳手的圆筒递给盲流。
“哟,这么多。”盲流踌躇地端详着圆筒。
“你要什么尺寸的?”欧维问。
盲流看着他,就像那些有口无心的人常做的那样。
“就是……正常尺寸的?”
欧维看了他很久,很久。
“你要这些东西干吗?”他最后说。
“装个宜家的柜子,搬家的时候给拆开了。后来我就忘了把六角扳手放哪儿了。”盲流说,脸上毫无羞耻痕迹。
欧维看看梯子,再看看盲流。
“后来你又把柜子放屋顶上了?”
盲流满脸堆笑地摇头。
“啊哈,你是这个意思!不是,借梯子,是因为二楼有扇窗卡住了,打不开了。”
他最后加那句,就好像欧维没法理解什么叫“卡住了”。
“所以你现在打算试试从外面把它打开?”欧维问道。
盲流点头。欧维看上去若有所思,然后好像又改变了主意。他转身面向帕尔瓦娜。
“那你来这儿,又是干吗?”
“道义上支持一下。”她笑道。
欧维看上去不怎么信服,盲流也是。
欧维的视线极不情愿地转到鲁尼的太太身上。她还站在那儿。感觉自从上回见她,至今已经好几年了。或者说自从上回正眼看她后,她老了。如今似乎一切都在背着他慢慢老去。
“什么事?”欧维说。
鲁尼的太太微笑一下,双手插到腰间。
“是这样,欧维,你知道我不想打扰你的,但我们家的暖气坏了,热不起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并挨个冲欧维、盲流和帕尔瓦娜微笑。
帕尔瓦娜和盲流也报以微笑。欧维看看自己变形的腕表。
“这小区就没人需要上班了?”他问道。
“我退休了。”鲁尼的太太说,看上去就像在道歉。
“我在休产假。”帕尔瓦娜说,漫不经心地拍拍肚子。
“我是it顾问!”盲流说。
欧维和帕尔瓦娜又同步摇了摇头。
鲁尼的太太又试了一次。
“我想是暖气的问题。”
“有没有给它们通通风?”欧维说。
她好奇地摇摇头。
“你觉得这会管用?”
欧维翻翻白眼。
“欧维!”帕尔瓦娜喝道,就像个严厉的老师。
欧维瞪了她一眼。她又瞪了回来。
“别那么无礼!”她命令道。
“我都说了,我他妈没有无礼呀!”
她眼睛一眨不眨。他低声哼了一下,转身回到家门口,心想这下他实在是受够了。他一心就是想死。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尊重一下他的意愿?
帕尔瓦娜把手搭在鲁尼太太的胳膊上以示鼓励。
“欧维肯定能帮你修暖气。”
“那可就太好了,欧维。”鲁尼的太太马上露出笑容。
欧维把手往口袋里一插,踹了一脚门槛边松散的防护膜。
“你家那位就不能处理一下这类家务事儿吗?”
鲁尼的太太悲伤地摇摇头。
“不行呀,鲁尼最近病得不轻呀,你知道的。他们说是老年痴呆症。他,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还坐着轮椅。日子不好过呀……”
欧维会意地点点头。就好像他太太已经告诉过他一千遍的事,但他还是总给忘记。
“是呀是呀。”他不耐烦地说。
帕尔瓦娜瞪着他的眼神更犀利了。
“但现在你有用武之地了,欧维!”
欧维扫了她一眼,想要顶嘴,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你能帮她给暖气透风的,欧维,这个要求太过分吗?”帕尔瓦娜说着把手坚定地箍在肚子上。
欧维摇摇头。
“不是给暖气透风,是通——风。费劲。”
他抬头对他们仨一人瞪了一眼。
“你们从来没给暖气通过风吗?”
“没有。”帕尔瓦娜不动声色地回答。
鲁尼的太太不安地看看盲流。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盲流有条不紊地对她说。
鲁尼的太太无奈地点点头,再次看向欧维。
“要是你能帮忙就太好了,欧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欧维低头看着门槛。
“在社区委员会发动政变之前就该想到这一天。”他低声说,就像这些话是从一串不连贯的咳嗽中偶然蹦出来的一样。
“什么?”帕尔瓦娜问。
鲁尼的太太清了清嗓子。
“我说亲爱的欧维,那真不是什么政变。”
“当然是。”欧维固执地回答。
鲁尼的太太面带尴尬地笑着看帕尔瓦娜。
“哎,你要知道,鲁尼和欧维总是相处得不太好。鲁尼得病之前是社区委员会会长,在这之前欧维是会长。这么说吧,鲁尼当选会长的时候,他和欧维之间有些矛盾。”
欧维抬起头,竖起一根正义的食指指着她。
“一场政变!这就是事实!”
鲁尼的太太对帕尔瓦娜点点头。
“是的,没错,开会之前,鲁尼那个为所有房子更换供暖系统的动议为他拉了些选票,而欧维认为……”
“鲁尼他妈懂什么供暖系统?啊?”欧维刚要发难,帕尔瓦娜的一个眼神让他觉得最好还是打住。
鲁尼太太点头。
“不懂不懂,欧维很可能是对的。但无论如何他现在都病得不轻了……这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她嘴唇下方的皮肤开始颤抖,但她马上振作起来,重新骄傲地仰起头,清了清嗓子:
“社保中心说了,他们要把他从我这儿带走,送进养老院。”
欧维又把手插进口袋里,坚定地退进自己的门槛。他已经听够了。
盲流似乎认为现在是时候改变话题,得调节一下气氛了,于是他指着欧维门厅的地板说:
“那是什么?”
欧维转身面对那小片从防护膜下露出来的地板。
“看上去就像……地板上好像有轮胎印。你是不是在家里骑自行车来着?”盲流问。
帕尔瓦娜的目光警惕地跟着欧维,看着他又往门厅里后退了一步,来挡住盲流的视线。
“没什么。”
“但我明明看见那是……”盲流困惑地说。
“是欧维的太太,索雅,她……”鲁尼太太友好地打断他,但她才说出索雅这名字就立即被欧维打断,他转过身,眼神中满是莫名的怒火:
“够了!闭嘴!”
他们安静了下来,四个人几乎同样震惊。欧维踏进客厅扣上大门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
他听见帕尔瓦娜在门外低声问鲁尼太太“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鲁尼的太太不知所措地念叨了几句,突然大声说:“哎呀,我最好还是回家去。欧维太太的事……唉,没什么,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最好还是别多嘴……”
欧维听见她干笑一声,之后她琐碎的脚步便渐渐消失在储藏室拐角。过了一会儿,孕妇和盲流也离开了。
欧维的门厅里只剩一片寂静。
他无力地坐在凳子上呼吸沉重。手颤抖得就像置身冰窟。胸口怦然。最近总是这样。他感觉透不过气来,就像一条鱼被人倒扣在碗里。公司医务室的医生说这是慢性病,让他不要激动。说起来容易。
“回家休息休息多好,”公司老板说,“你心脏出了点小毛病。”他们称之为早退,但还不如说是清理门户,欧维想。三分之一个世纪都在同一个岗位上工作,如今他们居然因所谓的“小毛病”而为难他。
欧维也不知道自己拿着冲击钻在凳子上坐了多久,心脏怦怦跳着,能感觉到脑袋里的脉动。大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欧维和他太太的。索雅。照片有将近四十年了,那是他们在西班牙搭公车时照的。她穿一件红色的衣服,皮肤晒得黝黑,看上去很快乐。欧维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欧维坐在那儿大约一个小时,就一直盯着这张照片。诚然她有那么多值得思念的时刻,但他真希望能再次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喜欢把她的食指裹在掌心里,藏在那儿的缝隙里。她这样做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所有值得他怀念的事情中,这最让他耿耿于怀。
他慢慢站起身,走进客厅,登上梯子。然后他钻洞挂钩一气呵成,又爬下梯子验收成果。
他走到门厅里,穿上西装,摸了摸内侧袋中的信封。他五十九岁。他关掉所有电灯,洗掉咖啡杯,在客厅里装了个钩子。他已经没有牵挂了。
他从客厅的衣架上取下绳子,小心翼翼地最后一次用手背轻抚她的外套,然后回到客厅,用绳子在钩子上打了个圈,把头伸进圈里,踢掉凳子。
闭上眼睛,感受着绳子就像一头野兽的血盆大口,在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