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初版编者序(2/2)
是否正如莱谢克·库库尔斯基在他编校的波兰语版导言中所说,这种唯物主义和利己主义的哲学观便是小说的核心理念,也是作者想传递给读者的启示呢?我们认同,波托茨基确实在书中以坚持不懈的态度,想通过贝拉斯克斯之口,表达出一种引领时代甚至超越时代的哲学观。然而,即便我们接受,这种理性主义思想可视为作品的主基调,但我们还是不难发现,在波托茨基心中,依然存在着一片巨大的非理性的阴影区;在面对死亡时,宗教问题是他挥之不去的一个心结——据传说,他自杀前曾拜托一位神父为他将要使用的那颗子弹祈福。埃瓦斯是书中最具唯物主义精神的人物,也是最绝望的一个人物,他是个无神论者,但他在临死时还是发出了这样的高呼:“哦,我的上帝啊——假如确实有这么一个上帝,请怜悯我的灵魂吧——假如我确实有这么一个灵魂!”
那么,除去某些态度犹疑的时刻,波托茨基是否依然像莱谢克·库库尔斯基所论证的那样,是一位理性主义的先锋,是夏多布里昂《基督教真谛》的猛烈抨击者[18]?整部作品又是不是围绕着贝拉斯克斯构建起来的?在我们看来,这种把《萨拉戈萨手稿》视作论著式小说的诠释偏于狭隘,只看重某一个人物或某一种观点,不顾其他,这是多么贫乏的思路啊!在这部小说里,化装舞会式的场景,设谜解谜式的套路,都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波托茨基用千变万化的方式,设计出一个又一个面具,一位又一位人物,一段又一段哲学学说。这都是文学范畴的游戏,是应该还原到本真状态的虚构情节。
《萨拉戈萨手稿》延续了巴洛克时代戏剧和假面剧[19]的伟大传统。它所体现的现代性,在于作者没有试图掩盖其中的虚构特征、文学游戏的特征。另一方面,全书的构思固然是自由的,但它展现的依然是一个世界的全貌,而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他丰富多元甚至相互矛盾的多重面目也完全得到了展示。
这是一部虚构的作品。使用传授秘义式的套路,并不是要掩盖读者期待破解的秘密;相反,这套路犹如棋局般的游戏,为想象提供了驰骋的空间,或者用我们之前的说法,为这个虚构故事搭建了框架。对各种叙事类型的戏仿,这属于文学游戏。此外,波托茨基本人又像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那样,借用各种面具,让自己先后成为可亲的浪荡子托莱多、冒险家阿瓦多罗、无所不知的埃瓦斯、哲学家贝拉斯克斯,他时而是伊壁鸠鲁派,时而是理性主义者,时而慷慨,时而自私。
真理并不会只体现在单一的某个人物身上,是这部作品的整体,是这首伟大的赋格曲全曲,是这场多种命运交织在一起的合唱会,以零星多元的角度呈现出真理的面貌。
波托茨基是从1797年开始创作这部小说的,一份当年手稿的复印文件可以对此提供证明,手稿的内容是第一天故事里的部分情节(本书第8至9页里的内容)[20]。此后创作的进展相当缓慢:1803年末,他写完了十天的故事,一年之后又新增了三天,他随后作为一支远征队的成员奔赴中国,直到1806年7月才回到彼得堡。1807年,他将一份书稿的复件交给加布里埃尔—艾德蒙·卢梭·德·圣艾尼安,这份书稿便是写到了第二十二天前三分之一处的本书手稿。此后不久,他对政治心生倦意,又因经济问题无法在彼得堡这样的大城市里维持上流社会的生活,于是回到波多利亚,在一座城堡里过起隐居生活。在这里,他显然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创作小说,因为《阿瓦多罗》是1813年在巴黎出版的,第二年又紧接着出版了《阿方索·范·沃登生命中的十天》,这意味着,小说的前五十六天至迟是在1812年创作完毕的。这两部节选式作品的出版是他创作过程中一段犹豫期的产物,在这一时期,他应该对小说完整面世的可能性产生了怀疑。究其原因,要么是书的内容过长,要么是构思过于复杂,要么是他自感体力不支,无法将小说写完。
所幸的是,他后来意识到,将小说这样肢解,无异于毁掉整部作品,他于是重新开始实施最初的计划。他完成了小说的创作,但当时很可能已疲态渐增,这在文字中有非常明显的迹象:
——尽管全书结局在构思上依然气势宏大,但最后一部分的文体常常显得突兀匆忙。多层框架的搭建给人一种马虎了事的感觉(第五十三天),甚至此后基本不再做这方面的设计。
——最终定稿时,对于第一天到第五十六天的内容,波托茨基原封不动地使用了先前的一个版本,然而,在《阿瓦多罗》《阿方索·范·沃登生命中的十天》中,他已经亲手进行了一些修改,有些修改还非常出色。
——对于第四十七天的内容,他重写了一个新版本[21],但新版本中没有了诗人阿古德斯这个人物,到了第六十一天,阿古德斯以已知人物的身份再度出场,这显然是作者的疏漏之处。此外,原版本中有段内容解释了阿维拉女公爵家中的秘事,这一部分也在新版本中被舍弃(我们将不可轻弃的第四十七天旧版本作为附件附在正文后,读者可以参阅)。
——此外,他已不再有时间明确某些人物的姓名(恩里克·德·萨,还是埃马纽埃尔·德·萨?姬塔·萨莱斯还是姬塔·西米安托[22]?),协调某些人物的年纪与他们故事所跨越的时间长度,也无力再将情节的转变与历史事件的年代契合起来,而他原本正是想通过一个个历史事件,让虚构与现实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
——至于放弃十日谈的篇章结构,尽管这一决定也发生在同一时期,但我们认为,这是由于作者有意识弃用了这种章节划分法,而不是疲态所致[23]。
《阿瓦多罗》《阿方索·范·沃登生命中的十天》,这是本书在作者生前出版的仅有的两个节选版本。1804、1805年,前十三天的内容曾以校样形式在圣彼得堡印刷过,但从未进入发行销售的渠道。1809年,弗里德里希·阿德隆根据这些校样稿的内容,在莱比锡以“莫雷纳山脉冒险记”(abenteuer der sierra orena)之名出版了德译本[24]。
1847年,埃德蒙·霍耶茨基根据一份他在波托茨基家族档案室里发现的手稿,在莱比锡出版了《萨拉戈萨手稿》的波兰语译本,但他此后可能销毁了这份手稿。
在法国,波托茨基的名字长期被人遗忘,以至于他的这部小说被人无耻地剽窃了多次。夏尔·诺迪埃根据《阿方索·范·沃登生命中的十天》一书,几乎毫无改动地移植了“蒂博·德·拉雅基埃尔的故事”[25]。某位库尔尚伯爵(又名莫里斯·库赞)在他所谓的《克雷基侯爵夫人回忆录》[26]中,讲述了一段“卡廖斯特罗手稿残章”的故事,题为“地上的天堂”,而这正是“朱利奥·罗马蒂和萨莱诺山公主的故事”的翻版。后来,他又在《新闻报》上故伎重演,以连载的方式刊登了一部题为“夺命谷”的小说[27],内容照搬了《阿方索·范·沃登生命中的十天》的开篇。《国民报》揭露了他的抄袭行为,双方为此打起官司,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28]。但显然这场风波既没有引起读者也没有引起出版商对《萨拉戈萨手稿》作者的兴趣[29]。
直到1958年,本书作者才真正得到法国读者的初步了解。当时,罗杰·卡依瓦出版了一部非全本的《萨拉戈萨手稿》(约占全书四分之一)。
我们根据目前能发现的所有素材(印刷物,残缺不全的手稿原稿及复件,以及埃德蒙·霍耶茨基的译本),推出了您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我们力求通过这个版本,让《萨拉戈萨手稿》以原创作语言完整地再现于世。
[1] 原注:以下概要列出最初构思里的六个“十日谈”内容(带下划线的部分是对称布局所涉内容):1 范·沃登遇到的最初考验(第一天),他本人的故事(第三天),伪装的宗教裁判所(第四天);艾米娜、齐伯黛和戈梅莱斯宫(第一天);隐修士的第一次出现(第二天);帕切科(第二、第八天);秘法师(第九、第十天);佐托(第五至七天)。2 幽灵的故事(第十一天),利百加(第十四天);阿瓦多罗i(他的父亲,达拉诺萨姨妈:第十二、第十三天)、ii(玛丽·德·托雷斯、隆泽托、佩尼亚·贝雷斯:第十五至十八天,第二十天);贝拉斯克斯i(他父亲的故事:第十九天)。3 犹太浪人i(他父亲的故事: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天);贝拉斯克斯ii(他本人的故事:第二十三至二十五天);阿瓦多罗iii(在德亚底安修会:第二十六天;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夫人:第二十七至二十九天)。小说中心点(第三十天):戈梅莱斯家族的秘密向范·沃登部分披露。4 阿瓦多罗iv(托莱多,弗拉丝克塔,布斯克罗斯,洛佩·苏亚雷斯:第三十一至三十六天);犹太浪人ii(他本人的故事:第三十一至三十六天,第三十八、三十九天);贝拉斯克斯iii(宗教和哲学见解:第三十七至三十九天)。5 托雷斯·罗韦拉斯(第四十一至四十五天);犹太浪人iii(第四十六天);阿瓦多罗v(科纳德斯,布拉斯·埃瓦斯和迭戈·埃瓦斯:第四十八至五十三天);阿瓦多罗vi(他父亲的故事:第五十四天)。6 阿瓦多罗vii(阿维拉女公爵:第五十五至五十九天)、viii(外交使命,他故事的结局:第五十九至六十一天);戈梅莱斯家族族长的故事(秘密揭晓,范·沃登考验结束:第六十二至六十六天);秘法师家谱(第六十五天)。
[2] 译注:参见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
[3] 译注:让·保罗(jean paul,1763-1825),德国作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原名保罗·弗里德里希·里希特尔(paul friedrich richter)。
[4] 原注:《阿瓦多罗,西班牙故事》(avadoro,histoire espagnole),作者lcjp(即扬·波托茨基伯爵先生),巴黎1813年版。
[5] 原注:另一处或许纯属偶然的对称布局设计:在占篇幅最多的人物阿瓦多罗出场前,有五个人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艾米娜、帕切科、范·沃登、佐托、秘法师),在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后,另有五个人穿插着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利百加、贝拉斯克斯、犹太浪人、托雷斯·罗韦拉斯、族长)。
[6] 译注:17世纪一些有美洲经历的欧洲人在作品中描述了当地土著人的形象,将他们称作“高贵野蛮人”(bon sauva),这些人被塑造成与欧洲社会对立的、在自然状态下生存的理想化人群。
[7] 译注:《太太学堂》是莫里哀的一部喜剧,剧中的男主人公为了培养百依百顺的妻子,买了一个4岁的小姑娘将其送进修道院,等她长大成人后再和其结婚生活。但妻子在与社会接触后很快爱上了别人,并设法逃脱了原先的家庭。
[8] 原注:“沉默无言的妻子”借指以故扮温驯但婚后便原形毕露的女人为主题的作品。
[9] 译注:雷蒙·鲁塞尔(rayond rosel,1877-1933),曾影响过超现实主义的法国作家。
[10] 原注:我们注意到,波托茨基对类似发音的名字是情有独钟的:在佐托的匪帮里有个成员也叫莫罗,一位医生的名字叫桑格雷·莫雷诺,布斯克罗斯化名为莫拉雷多,此外还有一个叫桑塔·毛拉的公爵,一部带有琳达·莫拉这个人名的书籍。
[11] 译注:编者在这一部分以音乐为喻,赋格曲是盛行于巴洛克时期的一种复调形式,其基本特点之一是运用模仿对位法,使一个简单而富有特性的主题在乐曲的各声部轮流出现一次。
[12] 原注:《滑稽表演集》(recueil de parades),华沙1793年版。《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伴有小咏叹调的喜剧》(les bohéiens d&039;andaloie/édie êlée d&039;ariettes),1794年版,出版地点不详。《滑稽表演集》《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很快将由出版本书的何塞·柯尔蒂出版社重版发行。
[13] 译注:《智者纳坦》(nathan der weise)是德国戏剧家莱辛于1779年创作的剧作,讲述了一个智慧的犹太商人纳坦如何通过一个“戒指寓言”消弭了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间的界限,从而达成宗教和解。
[14] 原注:伊丽泽·冯·德·雷克(elisa von der recke)曾根据皮亚托利所言,讲述过关于作者的丑闻。据她称,波托茨基可能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妹妹,以及后来的岳母卢博米尔斯卡公主有过情感上的纠葛[见玛利亚·埃维莉娜·佐尔妥夫斯卡,《波兰名人生平辞典》(polski slownik biograficzny),“扬·波托茨基”词条,波兰弗罗茨瓦夫1984年版]。
[15] 原注:玛利亚·埃维莉娜·佐尔妥夫斯卡,《〈萨拉戈萨手稿〉的起源》,载《华沙手册》,华沙1981年第3期(osse, les cahiers de varvie,no 3,varvie,1981)。
[16] 原注:埃瓦斯称,“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其生存靠的都是一种能量酸”,这同样也表达了一种唯物主义信仰。
[17] 原注:曼恩·德·比朗(ae de biran,1766-1824)在他的日记里写道:“为什么我们不能用实验物理学的方法处理心理学问题?”随后,他写了一篇《论观念学与数学的关系》(ie et des athéaties)。卡巴尼斯(cabanis,1757-1808)在他为法兰西学院撰写的一份报告中引用了曼恩·德·比朗这篇论文的内容。德斯蒂·德·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1754-1836)呼吁建立一座“研究伦理学和政治学的综合工科学校”。沃尔内(volney,1757-1820)在他于1814年出版的《古代史新探》(recherches nouvelles sur l&039;histoire ancienne)中提出,要“根据物理学家、几何学家在精密科学中的研究方法”来研究历史。
[18] 原注:此论点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后来我们知道,波托茨基从1797年就开始了《萨拉戈萨手稿》的创作(译注: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出版于1802年)。
[19] 译注:假面剧指假面喜剧(或即兴喜剧),是16、17世纪从意大利发展起来的一种欧洲喜剧形式。
[20] 译注:页码所指为法文原版第8至9页里的内容。
[21] 原注:这一天的内容被重写,很可能出于两个原因,一方面是原版本篇幅过长,另一方面是其中包含着一处非常明显的时间错误:阿维拉女公爵生于奥利瓦雷斯在世时,即1645年之前,那么,在1697年她应该已年过50(她女儿第二年出世,卡洛斯二世于1700年去世时她刚刚两岁),但她竟然能假扮自己年仅20岁的妹妹(译注:文中是姐姐)!
[22] 译注:这些人物的姓名在现法文版和中文译文中均已统一。
[23] 原注:但后记中依然说的是“60天的日记”,而不是“66天”(译注:此处现法文版和中文译文均已改正)。
[24] 原注:我们在德国、奥地利、法国、瑞士的图书馆里均未发现此译本,在英国和美国的藏书目录里也未有收获。
[25] 原注:见《地狱风情》(fernaliana),巴黎桑松出版社(sann)1822年版。
[26] 原注:巴黎1834年版,1873年重印,加尔尼埃出版社(garnier)。
[27] 原注:从1841年10月10日连载到10月14日,即《国民报》揭发他剽窃行为的那一天。此外,据罗杰·卡依瓦称,这位库尔尚伯爵还在一本名为《堂贝尼托·德·阿尔穆斯纳尔》(don benito d&039;alenar)的书中抄袭了《阿瓦多罗》的情节,但这本书我们未能发现。
[28] 原注:关于这场官司,可参阅《国民报》1842年2月4日的文章《〈夺命谷〉的结局》。
[29] 原注:不过,据玛利亚·埃维莉娜·佐尔妥夫斯卡的研究,1842年巴黎曾重版过《阿方索·范·沃登生命中的十天》,参见其未公开出版的论著《奇幻文学的先驱:扬·波托茨基和他的〈萨拉戈萨手稿〉》(un précurseur de littérature fantastie:jean potocki et n ‘osse’),耶鲁大学,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