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2)
中午一点钟,我们才拿到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房卡,据说是一位非洲小国的黑人总统刚刚住过这个房间。我和栾冰然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布置总统套房,在客厅里拉了一条黑色横幅,上面是八个白色楷书:余欢水先生永别会。我还为自己拟一挽联:旷古窝囊人,敢以无为度今生;平生秃头相,无奈凋敝面来世。
快递公司送来三大箱子蜡烛,全都是白色的,栾冰然把三箱子蜡烛错落有致地摆满整个客厅,我有一种自己给自己布置灵堂的荒谬感觉。栾冰然最初的想法,是邀请一个婚礼主持人来主持永别会,由主持人来控制现场的气氛,如果气氛太忧伤了,主持人可以讲一个笑话,如果气氛太欢快了,主持人可以煽情。我否定了栾冰然的想法,我觉得这是我的场子,不应该让一个不相干的主持人来把持。两个半月以来,我经历了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日子,从最初的恐惧、委屈、愤恨,到后来的承受、接受、享受,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必然到来的死亡。不过,所谓的享受,仅仅是在山洞那一夜而已。破罐子破摔以来,摔出了我平生不曾有过的勇气,而对栾冰然虚幻的爱,更是激发了我平庸的智慧,我翻手云覆手雨,把一群喜欢的、憎恨的人摆布于股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神,不是人。我既然已经是神了,还跟尘世计较什么。包括栾冰然,她给我的爱情太快,走得更急。其实,我和栾冰然的确没有相爱的基础,她年轻、漂亮、时尚、海归,我就算藏匿所有缺点,可终归绕不过一死。我应该庆幸的是我们俩没有相爱的基础,如果真的爱了,接下来的就是生离死别,这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太残忍了。
我没有跟大家一起去东来顺吃涮羊肉,主要是担心大家看着我一个将死之人,吃不下去。把总统套房布置停当,栾冰然忙着赶去东来顺,参加永别会的所有人都在那里集合,包括我的父亲。父亲是昨晚到的北京,他跟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还有发小张铁锤乘坐同一班飞机。栾冰然开着二手捷达前去机场接机,把段老师和张铁锤安排在一家叫速8的经济型酒店,然后把我父亲送到我前妻家里,因为我父亲想看看孙子。可是父亲在前妻家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就给我打电话说要去酒店住,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支支吾吾说不方便。我只好打电话给栾冰然,让她开车去前妻家接我父亲,送到速8。
我单独去了酒店外面一家四川小馆,要了一份毛血旺,吃了两碗担担面,吃出一头汗。说到头,我上午特意去了一家理发馆,给自己剃了一个光头。栾冰然还陪我去了一家西装店,量身定做已经来不及了,便挑了一身还算合体的西装。这身西装花了将近一万,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因为慈善会只给了六千块钱。我还给了栾冰然一份遗书,因为我决定把自己死后花不掉的钱,全部捐献给慈善会,一并捐献的还有我的眼角膜,委托慈善会寻找合适的接受体。栾冰然说他们慈善会只接受过捐款,没有接受过器官捐献,她需要咨询慈善会的律师后,才能给我答复。
涮羊肉很快吃完了,前后也就一个小时。栾冰然给我打电话,说十分钟后到酒店。我也是刚刚进入房间,我把客厅里的白色蜡烛全部点燃,然后去卧室里面换上西装,静静地恭候着我的亲人和朋友。
第一个走进房间的是我父亲,他已经两眼混浊,脚步也略显蹒跚。母亲已经去世八年了,老两口感情笃深,父亲坚持一个人独撑着。母亲去世的第三年,我曾劝我父亲再找一个老伴儿,父亲说:“你妈爱清静,我怕再找个人来家里,会吵着她……”
父亲看见我,往前紧走两步,双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两只混浊的眼里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既不晶莹也不剔透。其实,我很期待父亲可以抱抱我,这是我从小一直以来的期待,因为长得像我这么丑的人,心里普遍缺少安全感。在大学里,我曾经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说人类就像猴子一样,有时候会出现“皮肤饥渴”的现象,而亲人间的拥抱能够抵消安全感的缺失。所以我很纳闷,中国人为什么不肯拥抱自己的亲人?我在大三暑假回四川的时候,下决心进门之后会拥抱我干瘪的母亲,可是等我进门之后,看到的却是母亲挂在客厅里的遗像。对于母亲去世为什么不通知我,父亲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四十吨的大货车从身上碾过去,连个人形都没了,怕你看见受不了。”
错过了拥抱我的母亲,我不想再错过我的父亲,我紧紧拥抱了父亲,没承想,父亲倒像孩子般在我怀里哭泣起来。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父亲也需要我的拥抱。栾冰然和我前妻上来搀扶着我父亲坐下,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变得轻松起来,难道这就是癌细胞即将发作的前兆吗?应该不对,这样的轻松感觉完全源于心底,是一种心理的释放,难道是父亲的拥抱给我充电了?
接下来,进入客厅的亲朋好友跟我一一握手,栾冰然实时地打开音响,是一首轻柔舒缓的老歌《送别》: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相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
在这样的环境里,走上前来跟我握手的人应该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可我就是“事主”,冲着我说这句话显然不合适。魏党军握着我的手说:“兄弟,一路走好!”
我说:“走好走好。”
赵觉民握着我的手说:“保重!老余。”
我说:“保重保重。”
梁安妮握着我的手说:“多珍重!”
我说:“珍重珍重。”
吴安同也来了,他握着我的手说:“有没有搞错啊,看你的样子,阳寿未尽,至少还得活个十年,这……这事儿怎么说的呢……唉!”
我说:“除非是你借我个十年。”
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哭得像个泪人,她握着我的胳膊说:“我是第一次坐飞机,还是跟你娃子沾的光,你是我教的最有出息的学生。”
我说:“我也是挨您揍最多的学生。”
我的发小张铁锤哭得两眼红肿,他轻轻捶了捶我的肩膀说:“我 x你个仙人板板,要不要我回去给你找个巫医,瞎娃子死两回了,都是巫医救回了他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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