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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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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听到了他们的话,就笑着对他们说:

“我是怕冷风从这里进去。”

许三观说着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继续说:

“这里就像是你们家的窗户,你们家的窗户到了冬天都关上了吧?冬天要是开着窗户,在家里的人会冻坏的。”

他们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说:

“没见过像你这么怕冷的人,我们都听到你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了。你还穿着这么厚的棉袄,你看看我们,我们谁都没穿棉袄,我们的衣领都敞开着……”

许三观说:“我刚才也敞开着衣领,我刚才还坐在河边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们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三观说:“我没有发烧。”

他们说:“你没有发烧?那你为什么说胡话?”

许三观说:“我没有说胡话。”

他们说:“你肯定发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许三观点点头说:“是的。”

“那你就是发烧了。”他们说,“人发烧了就会觉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额头,你的额头肯定很烫。”

许三观看着他们笑,他说:“我没有发烧,我就是觉得冷,我觉得冷是因为我卖……”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袖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起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观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条腿就像是狂风中的枯枝一样,剧烈地抖着,然后枯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病?要是急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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