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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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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瘦得皮包骨头,刮大风时你要是走在街上,你会被风吹倒的,可是你脸色不错,黑红黑红的,你想卖多少血?”

许三观说:“两碗。”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给那个血头看,血头说:

“这两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饭,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许三观说:“四百毫升。”

血头说:“你走到走廊那一头去,到注射室去,让注射室的护士给你抽血……”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在许三观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看到许三观摇晃着站起来,他刚刚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护士惊叫了一阵以后,他们把他送到了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让他们把他放在床上,医生先是摸摸许三观的额头,又捏住许三观手腕上的脉搏,再翻开许三观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医生给许三观量血压了,医生看到许三观的血压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说:

“给他输血。”

于是许三观刚刚卖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们又给他输了三百毫升别人的血以后,他的血压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许三观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吓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医院外跑,他们拦住他,对他说虽然血压正常了,可他还要在医院里观察一天,因为医生还没有查出来他的病因。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

他告诉医生,一个星期前他在林浦卖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卖了血。医生听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会后,嘴里说了一句成语:

“亡命之徒。”

许三观说:“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为了儿子……”

医生挥挥手说:“你出院吧。”

松林的医院收了许三观七百毫升血的钱,再加上急诊室的费用,许三观两次卖血挣来的钱,一次就付了出去。许三观就去找到说他是亡命之徒的那个医生,对他说:

“我卖给你们四百毫升血,你们又卖给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来,我也就算了,别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还给你们,你们收回去。”

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许三观说:“我要你们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医生说:“你有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觉得冷,现在你们卖给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倒是觉得热,热得难受,我要还给你们三百毫升血……”

医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是说你有神经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神经病,我只是要你们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许三观看到有人围了上来,就对他们说:

“买卖要讲个公道,我把血卖给他们,他们知道,他们把血卖给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个医生说:“我们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让你知道,你就没命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我,我现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还给你们,我只要你们把别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许三观都快五十岁了,这辈子没拿过别人的东西……”

许三观说到这里,发现那个医生已经走了,他看到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哈哈笑,许三观知道他们都是在笑话他,他就不说话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松林的医院。

那时候已是傍晚,许三观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长时间,一直走到河边,栏杆挡住了他的去路后,他才站住脚。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红,有一行拖船长长地驶了过来,柴油机突突地响着,从他眼前驶了过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层一层地冲向了河岸,在石头砌出来的河岸上响亮地拍打过去。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七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风吹过来,把他的眼泪吹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到泪水。他坐了一会以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大桥、安昌门、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在以后的旅程里,许三观没有去坐客轮,他计算了一下,从松林到上海还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钱,他两次的血白卖了,所以他不能再乱花钱了,他就搭上了一条装满蚕茧的水泥船,摇船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叫来喜,另一个叫来顺。

许三观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看到他们的,当时来喜拿着竹篙站在船头,来顺在船尾摇着橹,许三观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许三观就对他们说:“你们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们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许三观说到这里时,他们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许三观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说:

“你们的船再加一个人不会觉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们摇橹,三个人换着摇橹,总比两个人换着轻松。我上了船还会交给你们伙食的钱,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三个人吃饭比两个人吃省钱,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菜还是两个人吃的菜……”

摇船的兄弟两人觉得许三观说得有道理,就将船靠到了岸上,让他上了船。

许三观不会摇橹,他接过来顺手中的橹,才摇了几下,就将橹掉进了河里,在船头的来喜急忙用竹篙将船撑住,来顺扑在船尾,等橹漂过来,伸手抓住它,把橹拿上来以后,来顺指着许三观就骂:

“你说你会摇橹,你他妈的一摇就把橹摇到河里去了,你刚才还说会什么?你说你会这个,又会那个,我们才让你上了船,你刚才说你会摇橹,还会什么来着?”

许三观说:“我还说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三个人吃比两个人省钱……”

“他妈的。”来顺骂了一声,他说,“吃饭你倒真是会吃。”

在船头的来喜哈哈地笑起来,他对许三观说:

“你就替我们做饭吧。”

许三观就来到船头,船头有一个砖砌的小炉灶,上面放着一只锅,旁边是一捆木柴,许三观就在船头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他们的船靠到岸边,揭开船头一个铁盖,来顺和来喜从盖口钻进了船舱,兄弟两人抱着被子躺了下来,他们躺了一会,看到许三观还在外面,就对他说:

“你快下来睡觉。”

许三观看看下面的船舱,比一张床还小,就说:

“我不挤你们了,我就在外面睡。”

来喜说:“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会冻死的。”

来顺说:“你冻死了,我们也倒霉。”

“你下来吧。”来喜又说,“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许三观觉得外面确实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黄店还要卖血,不能冻病了,他就钻进了船舱,在他们两人中间躺了下来,来喜将被子的一个角拉过去给他,来顺也将被子往他那里扯了扯,许三观就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舱里。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兄弟两人,来喜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比来顺的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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