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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 选择比风险计算更复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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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人们并不仅仅把他们的生活看作全部时刻的平均数——毕竟,要是算上睡觉时间,基本就没什么了。对于人类来说,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乃是因为那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具有整体感,其弧度取决于那些有意义的时刻、那些发生了重要事情的时刻。逐刻评价人们的愉悦水平和痛苦水平忽视了人类存在的这一根本面向。表面看似幸福的生命可能是空虚的,而一个表面看似艰难的生活可能致力于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有超出自身的目标。不同于沉湎于当下的体验的自我,记忆的自我不仅试图识别愉悦的高峰和痛苦的低谷,而且还有故事整体展开的方式。为什么一个足球迷会让比赛结束前糟糕的几分钟毁掉三个小时的巨大快乐?因为一场足球比赛就是一个故事。对于故事而言,结局是最重要的。

然而,我们也认识到,不应该忽视体验的自我——高峰和结尾并不是唯一重要的部分。青睐极度快乐的时刻而忽视稳定的幸福,从这一点来说,记忆的自我并非总是明智的。

“我们的心智结构内在有一种不一致性,”卡尼曼评述道,“我们对于痛苦和愉快经验的持续程度有强烈的偏爱,希望痛苦短暂而快乐持久。但是我们的记忆……发展到只呈现一个事件最痛苦或者最愉快的时刻(高峰)和事件结束时的感受。忽视持续时间的记忆不满足于我们对长时间愉快和短时间痛苦的偏好。”

当我们时日无多,不确定如何最好地满足自己的优先考虑时,我们被迫应付对体验的自我和记忆的自我都要紧的实际情况。我们不愿意忍受长时段的痛苦,缩短欢乐的时光。然而,有些欢乐使得忍受痛苦富有价值。高峰是重要的,结局同样如此。

朱厄尔·道格拉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面对手术可能给她造成的痛苦,担心手术使她的情况恶化。她所说的“我不愿意接受存在风险的机会”,在我看来,意思就是她不愿意接受豪赌她的故事结局。另一方面,她还有那么多的愿望,不管听上去它们多么平凡。就在那个星期,她还去了教堂,开车去了商店,给家人做了晚饭,跟亚瑟一起看了一个电视节目,帮一个孙子出主意,并和她亲爱的朋友们一起制订婚礼计划。如果能够让她继续这样哪怕多一天,如果能够解除一会儿肿瘤带来的痛苦、让她同她爱的人们一起再享受一些这种体验,她就愿意忍受更多。另一方面,目前她的肠道紧紧封锁,液体像滴水的水龙头一样注满腹腔。她不愿意再发生比这更糟糕的状况,看起来似乎应该止步于此了。但是那个周六的上午,在她的病房里,家人围绕在她的身边,手术室就在楼下,在交谈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她告诉我的正是我所需要了解的。

我告诉她,我们应该做手术,但是是按照她刚才所阐明的方式——在不冒险的前提下,尽我所能帮助她回家和家人在一起。我会放进去一个腹腔镜,看看情况。只有在我发现手术相当容易操作的情况下,我才会尝试解除她的肠梗阻。如果不容易做、有风险,那我就只放进几根细管引流她的备用栓。我准备做一种字面上听起来互相矛盾的手术:姑息手术。这种手术,无论其内在有着怎样的破坏力和风险,压倒一切的优先考虑是只采取可能让她立即觉得舒服的措施。

她一言不发,沉思。

她女儿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们应该做,妈妈。”

“好吧,”道格拉斯说,“但是不要冒险。”

我说:“不冒险。”

给她打了麻药、等她睡着了以后,我在她肚脐上方切了一个一厘米多的口子,一股稀薄、带血的液体从里面奔涌而出。我把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去,探寻可以置入纤维光导内窥镜的空间。但是,一块坚硬的糕饼状肠袢把我给挡住了,放不进去。我连一个摄像头都放不进去。我让住院医师用刀往上扩大切口,直到切口大到我可以直接往里探看并伸进去一只手。在洞的底部,我看见有一圈没有梗阻的扩张的肠子——看上去就像一条过于膨胀的粉红色的内胎,我觉得可以把它拉出来,在皮肤上做一个结肠造口,这样她就又可以进食了。但是它和肿瘤粘连在一起,在试着把它同肿瘤分离的时候,我们觉得这样明显有造成永远无法修复的漏洞的风险。腹腔内部有漏洞可是场灾难。于是,我们罢手了。她交给我们的目标很清楚:不冒险。我们改变了重点,插入了两根长长的塑料引流管。一根直接插到胃里,清空胃里堆积的东西;另一根放在开放的腹腔里,清除肠外的积液。然后我们缝合了切口,结束了工作。

我告诉她的家人我们无法帮助她恢复进食,道格拉斯苏醒以后,我也把情况给她讲了。她女儿哭了,她丈夫对我们的努力表示感谢,而道格拉斯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她说:“反正我从来也不迷恋食物。”

插管极大缓解了她的恶心和腹部疼痛——“90。”她说。护士教给了她恶心的时候如何打开胃管往袋子里释放积液,以及肚子觉得太紧时打开腹管往袋子里释放积液的方法。我们告诉她,她可以想喝什么就喝什么,甚至也可以吃点儿软食,尝尝味道。术后三天,她出院回家,接受善终服务人员照顾。临走之前,她的肿瘤医生和肿瘤专科护理师见了她。道格拉斯问他们她还能活多久。

“他们两个的眼里都满含泪水,”她告诉我,“那就等于是回答我了。”

道格拉斯出院几天以后,她和她的家人允许我下班后顺便去她家拜访。她亲自开的门。因为那些管子,她穿着一件睡袍,并为此表示歉意。我们在她家客厅坐下来,我问她情况怎么样。

她说还好。“我感觉得到我的情况在恶化、恶化、加速恶化。”但是她一整天都在见老朋友和亲戚,她非常喜欢见到他们。“真的,这是我的命脉,所以我想见大家。”为了避免累着她,家人让客人交叉来访。

她说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身上凸出来的那些玩意儿,管子从她肚子里冒出来的地方很不舒服。她说:“我没想到会有这样持续的压力。”但是,当她第一次发现只要打开管子,她就不再恶心时:“我看着管子说:‘谢谢你们在这儿陪我。’”

她只服用泰诺镇痛。她不喜欢用麻醉药,因为那会让她瞌睡,变得更为虚弱,干扰她见客人。“也许我把善终服务的人搞懵了,因为我在某个时刻说过:‘我不想要任何不舒服。拿来吧。’”——她指的是拿麻醉药过来。“但是我至今还没到那一步。”

我们那天主要谈她的人生回忆,她的回忆都很美好。她说,她已经和上帝和好了。离开的时候,我想,至少这一次,我们做对了。虽然道格拉斯的故事没有以她想象的方式结束,但它还是以对她最重要的、她能够选择的方式结束的。

两周后,道格拉斯的女儿苏珊给我写了一封信。“妈妈于周五早晨去世了。她在安静的睡眠状态中停止了呼吸,走得非常平静。当时我爸爸一个人陪在她身边,我们其他人都在客厅。这个结局是如此完美,正如我父母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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