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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逝者并未死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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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当皇帝任命袁绍为太尉时,袁绍会断然拒绝,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负义;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为大将军,他才转怒为喜,欣然“叩谢天恩”。

现在雒阳系主动撤掉了两名关键要员,然后提出整顿许都卫,其实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条件。尚书台既然默许了这种交换,满宠也就无须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听命。这其中的分寸,颇有讲究。

吴硕还未开口,满宠已从怀里拿出一本名册递给他。

“许都卫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卫二百人,讼狱十二人。不知吴议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啊,吴硕暗自感叹,却没接过册子,笑眯眯地一推:“自从满大人做许令以来,成绩斐然,麾下健儿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么好妄自置喙。”

两个人在不动声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与胆量。

许都卫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满宠,而不是“许都卫”三个字。倘若吴硕想拿皇权压人,满宠只消飘然抽身,许都卫立刻会变成一具毫无价值的空壳。吴硕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册,含糊地表明自己无意染指。

满宠收回名册,把它交给身旁的老吏,望着吴硕不再说话。他没必要奉承这位议郎,也没义务不让场面冷下来。冷淡是一种自信,更是一种表态:我把名册拿给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里的温度越发冷了,吴硕忍不住想,难道他们平时办公从来不生火,就在这么一个大冰窖里待着么?

吴硕吩咐那二十名金钺卫士离开房间,在门口候着,然后笑道:“其实许都卫有满大人你在,何须整顿。反倒是宿卫那一班不成材的废物,这次火灾表现实在拙劣。”他拽住满宠的衣袖,故意压低声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饬许都卫只是做个样子,其实是想借重伯宁你的手段,去锤炼锤炼宿卫。”

这次整饬虽然由董承提议、三卿推动,但如果没有荀尚书的默许,也无从实现。吴硕特意提出荀彧来,就是希望更有说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记了,满宠当时也在场,目睹了整个决策过程。

满宠想起荀彧交代过,说尽量把纷争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说,想把宿卫诸班直调来许都卫,归我节制?”

他一语点破了吴硕的意图。既然吴硕打算明目张胆往许都卫里安插人,满宠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吴硕却哈哈大笑,一口否认:“不,伯宁你误解了。不是宿卫诸班直调入许都卫,而是许都卫充入宿卫诸班直。不用全调,一部分就行。宿卫的人需要高手带一带,方有练兵之效。”

“你们何不从曹仁将军那里借人?许都卫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紧。昨天我的几位手下还丢了性命。”

外人听来,满宠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脱,可这句话听在吴硕耳里,更像是一种试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杨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还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长于掩饰,表情一瞬的抖动都没有,直接把话题接了过去:“曹将军的部队善于排兵布阵,巡卫警戒恐怕非其所长。”吴硕摆出一个为难的手势,用商量的口气道:“你看这样如何?许都卫调多少人入宿卫,我去向陛下请旨,让曹将军补双倍的人来许都卫。”

满宠垂头思考了一阵,似乎在考虑吴硕这个提议的用意。吴硕看他半天没有反应,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将军一向对许都卫十分看重,他说以前虽有误会,但陛下终究会明白满大人的苦心。”

这句话说得颇为露骨,其中意义却又有些晦涩。满宠轻轻吐了一口白气,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过调兵之事,你们自去与曹将军商议。”

“这是自然。”吴硕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来报:“大人,邓将军已经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扰阁下公务了。”吴硕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听到通报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满宠辞行。他离开的时候,与邓展恰好擦肩而过。吴硕知道这人是虎豹骑里遴选出来的高手,在曹军主力驻屯于外的时候,他与麾下的骑兵算是曹仁与满宠之外第三股震慑京师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邓展身披轻甲,肩上和披风尚有落雪,行走之间带着一丝寒气,一望便知刚从城外返回。

“许都附近能有什么事如此要紧,要邓展亲自出马?”吴硕闪过一丝疑问,不过很快便消失了。接下来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去理会一个老兵。

邓展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吴硕的背影,径直走到满宠跟前。他虽非满宠统属,但两人一内一外配合得很好。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满宠的意见。

“杨俊杨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斩断了一臂。他儿子杨平与车夫被杀。”邓展冷冰冰地说,单刀直入。

他接到杨俊遭遇山贼袭击的消息是在两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员被袭击,这可以算是大案了。邓展不敢怠慢,亲自率队前往接应。结果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山贼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现场的幸存者只剩下杨俊一个人。

杨俊受伤过重,又是在严冬季节,身体经不起颠簸。邓展只得从附近军屯所调来一辆牛车,慢慢把杨俊运来许都,两具尸首经过检查之后,就地掩埋。他在这两天里把事发附近方圆几十里都搜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悻悻返回许都。

“杨俊从曲梁过来,为何要绕行那条路?”满宠问。

邓展道:“他儿子杨平一直寄养在温县司马家,他这次被征入许,顺便把儿子也接过来了。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司马家的证明。”

“伤情如何?”

“车夫是一刀毙命,匕首直插心窝;杨平身上有挣扎的痕迹,脸被砍得面目全非。杨俊一臂被砍断,断口很平整,对方拿的是把利刃,而且功夫很高。”邓展把现场勘察得很仔细,全记在了脑子里。“看起来,那些山贼应该不是有预谋的伏击,而是临时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尸首,可是有些多了呢。”满宠忽然想起在寝宫废墟里的那一具古怪的尸体,不由得歪了歪头,像蛇一样地沉思起来。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跟邓展说。

满宠背着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里踱步:“虽说这年头盗匪如蚁,可天气这么冷,盗匪为何要袭击这种既没油水又会引来大军围剿的车仗呢?而且,盗匪既然肯花力气在杨平的脸上乱剁,为何还留了杨俊一个活口?明明他已经失去一臂,对方还有个高手,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据杨俊说,当时他诈称有军队在附近,大声呼叫。山贼们唯恐被包围,不敢久留,匆忙离去。”

“这种事,实在无可查证。”满宠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附近可还有别的什么车辙印或马蹄痕迹?”邓展道:“天气太冷,就算有别的马车路过,也留不下来。”他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道,“哦,对了,杨大人提到过一个细节。他说那些盗匪言谈之间,似乎提到要赶去汝南。”

“汝南么……”满宠仔细咀嚼着这个地名,汝南离许都并不算远,是南防刘表的关键,此时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镇守。

凭借着直觉,满宠隐约触摸到了一丝不安,他不太喜欢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却又很享受这种抽丝剥茧的过程。邓展尽管心志坚定,看到这人脸上的皱纹几度舒展起伏,犹如一条在蜕皮蠕动的毒蛇,忍不住后背有些发麻。

“杨俊现在在哪里?”

“杨大人暂时在客馆休养,荀令君已经赶去慰问了。”

满宠吩咐手下端来一盏热茶给邓展,邓展一饮而尽。满宠拍拍他肩膀:“邓将军,还得麻烦你再出城一次,我要看看杨平的尸首。”

退朝之后,赵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守在宫城附近的左掖门。张宇是中黄门,长年居于宫中。以他的议郎身份,不便入内,只能等在外头。

过不多时,他看到左掖门被打开,然后一个穿着粗布麻衫的老头子走出来,他的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裹,动作缓慢。守门的小宦官毫不客气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一个踉跄,手里紧紧抱住包裹,差点没摔倒在地。

赵彦一下子怒从心头起,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张宇虽受惩处,那也是两朝老臣,却被这些人欺辱。这些新人都是曹操为皇帝安排的,丝毫不懂规矩,平日没少被张宇训斥。如今张宇落魄,他们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一只脚。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从门里走出一位女子,对着那小宦官扇了三记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彻底蒙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不顾小宦官惊慌失措的告饶,直接拖走。女子快走两步,扶住老人,然后按住臃肿的肚子,眉头略皱。

“少……呃,董妃?”赵彦惊诧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头一挑:“赵议郎,你好有闲情,居然跑来这里。”

赵彦一阵苦笑,连忙解释了几句。原本赵家与董家在雒阳时,曾经为赵彦和董少君指腹为婚,后来朝政离乱,赵彦随家族迁去北海避祸,而董承坚守在京城,还把女儿嫁给皇帝,婚约自然作废。现在虽然两人各自婚配,赵彦每次看到董妃,总不免有些尴尬。

董妃却没这种尴尬,她一贯心直口快,见了自己曾经的未婚夫,也不避让。她朝着远处传来阵阵惨呼的拐角处轻蔑一瞥,从容道:“宫闱不治,让外臣看到这等笑话,真是有失体面。”

这句话看似自谦,其实是在嘲讽伏寿。赵彦听得出来,哪里敢接这个话头,赶紧转移话题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静养,您跑来皇城做什么?”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里静养,很少回到皇城。

“我来送送张老公公。”董妃声音很大,杏眼圆瞪,“送走了我就去问问陛下,为何要赶走张老公公。人家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满地都是豺狼狐狸,他反倒先开始藏弓箭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门后似乎有几个脑袋伸出来,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赵彦觉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仪的孔北海,又来了一个指斥舆乘的董妃。

他只得转身朝向张宇,郑重其事深施一揖:“张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问候。”张宇淡然回礼道:“少府费心了。”赵彦道:“张老公公不如去敝处暂歇。寝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为三卿所判,实有冤屈。他已经前往司空府觐见陛下,为您陈说辩白。”

张宇却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给小老一条活路回乡,已是历代宦官中难得的善终。”赵彦见他毫不动心,面色平静,便试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会采纳少府之议,您何必黯然离京呢?”

听到“陛下”二字,张宇不由得把包裹怀抱得更紧了些,唇边露出一丝苦涩:“陛下春秋正盛,不该被我这老朽拖累。”赵彦心中一动,看来张宇跟陛下之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他欲再旁敲侧击一番,张宇却闭上嘴不再言语。

赵彦没奈何,只得从怀里取出三枚马蹄金饼:“如今兵荒马乱,前途多险,少府特备了一点盘川,请张老公公笑纳。”张宇也不推辞,接过金饼揣入怀中。董妃瞪了赵彦一眼,仿佛嫌他故意显富,她虽未施粉黛,气鼓鼓的面孔却别有一番韵味。赵彦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从脸庞扫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时收束,不敢继续多想。

董妃道:“张老公公,我给你叫了一辆轻车,有点旧,是我父亲府上的。”

她玉指轻摇,一辆在一旁恭候多时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来。赵彦搀住张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车上,孰料张宇目光突变,断然拨开他的手,喝道:“别动!”赵彦愣在那里。

张宇意识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释道:“这包裹里装的,乃是寝殿大火中烧死的一个小黄门。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他母亲托我照顾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码也该把他的骨殖送归故里,体面入土才是。”

说到最后一句,张宇双目隐有泪光,整个人委靡下去。赵彦知道宦官无后,所以对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顾,便安慰了几句。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转头去看,却看到一队骑士气势汹汹地沿大街跑过来,登时把那辆轻车团团围住。为首的骑士大声道:“奉许都卫令,递解张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为贵人,这个骑士非但不下马拜见,反而视若无睹,简直无礼至极。皇室衰微不假,但什么时候轮到许都卫来跋扈了?她指着骑士高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宫城之下驰马?”

马上的骑士稍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锋营王服。”

“前锋营?前锋营何时成了许都卫的走狗?”

董妃的嘴锋利无比,正要继续叱责,却被张宇拦住。张宇缓缓道:“莫要动怒,惊了胎气对陛下不好。”然后拍了拍她的手,复叮嘱道,“老臣走以后,你可不要总使性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稳,你与皇后莫要起了龃龉,让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对,分明是……”董妃声音又变得尖利,但她看到张宇那双哀伤的眼睛,便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垂头道,“……我最多让着她就是了。”

她从小就跟张宇熟悉,比自己父亲还亲,却从未看到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静的表情。董妃觉得张宇一定知道一些事情瞒着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么。

“来,帮我拿着包裹。”老人把包袱递给她,转身上了轻车。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一想到自己身为贵人居然要抱着一个小黄门的骨灰,心里就有些厌憎。她双手托着包袱,尽量离身体远些。老人看到包袱皮与她的小腹略微贴了贴,低声喃喃道:“陛下,这是见您的儿女最后一面了。”

王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董妃与前中黄门张宇的诀别,心里却琢磨着其他事。

根据吴硕和满宠商议的结果,许都卫将抽调一批人补充进宿卫队伍,然后由曹仁的麾下调拨双倍人马支援许都卫。问题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职业军人们,宁可去面对北地枪王张绣的锋锐,也不愿意与满宠那个阴险的家伙共事。曹仁本人也对拿野战部队补充地方守备表示不满。

经过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选出来承担了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游侠,当初自带着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编制上归曹仁统属,实际却并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时跟曹仁麾下诸将多少有些隔阂。

既然王服肯站出来,各方面自然皆大欢喜。于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进驻许都,换上了许都令的号服。曹仁还慷慨地额外多拨了一百人给王服,感谢他背起这么大一个黑锅。

王服来到许都卫的第一件任务,就是押送张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将军的女儿居然也在,便没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边。望着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农王刘辩;想到弘农王刘辩,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现在他的队伍已经勉强达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数,而且堂而皇之地进驻了许都。董承的手段确实高妙。整饬宿卫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测雒阳系和许都卫争斗,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许都城外的军营里。

杨修不仅算准了满宠对整饬许都令的反应,而且还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尴尬地位,一定会被选出来背黑锅。就这样,董承的计划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动的,其实步步都是主动为之。雒阳系表面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实际上成功地声东击西,在许都城内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装,这可要比抛出去那两枚弃子有价值得多。

棋子的价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动机而决定的。当棋手着眼于政治斗争时,一位天子近侍与一位禁军将领无疑是极重要的筹码;但当棋手打算发动政变时,一支可靠的武装力量才是最珍贵的。

他现在最烦恼的,只有一件事:多疑的满宠并没让这些前锋营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来,而是把他们派到城中诸街道各坊去。这四百人就像撒进了许都城内的黄沙,四处分散,这无疑将会增大起事的难度。

“在计划发动之前,暂且忍一忍吧。”王服想。

张宇坐到车上,探头对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吗?”王服这才从深思中醒过来,冲董妃微一施礼,驱马走到前头。

董妃和赵彦目送着老人在前头的街道消失,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董妃吩咐身边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车过来。等到侍婢离开,董妃忽然丽容一敛,低声对赵彦道:“彦威,我有点害怕。”

赵彦有些惊讶,他不知董妃为何会忽然发出这种感慨,连忙回答:“许都名医甚多,您不必如此担心。”

“混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董妃狠狠地踹了赵彦一脚,就像两人小时候一样,她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贵人身份而韬光养晦。赵彦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汉室不盛,若是寻常,董妃这个暧昧举动可能导致董、赵两家满门抄斩。

赵彦心思玲珑,捉摸女人心思却不那么在行,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没容他再问,自顾说了起来:“我父亲最近非常忙,不停地会见各种宾客,要么开设大宴,要么躲在书房里密谈。他甚至连晚上看看我的时间都没有……可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经常莫名地心慌起来。”

赵彦暗自感叹,少君这个人脾气直,心思却浅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亲董承的处境和政治斗争的险恶程度。对于她来说,生活始终停留在雒阳的童年美好记忆,人人都宠着她哄着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直觉往往很灵验。

看来董承果然是在策划什么大事。

“夫人过虑了。董将军身负汉室重托,自然日理万机。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听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气恼,她用手托着下巴,皱起眉头:“陛下也变了,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现在的他,有点像个傀儡,伏寿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样子也变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减也属平常。”赵彦劝道。董妃启齿欲言,很快又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感觉只有肌肤相亲的男女才能意会,实在无法把微妙处传达给旁人。

“张老公公走了,陛下变了,父亲也看不到了……彦威,你说我该怎么办?”董妃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靠着左掖门的墙壁,就像一个不愿意搬家面对新环境的小孩子。赵彦心中一阵怜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着实有限。他灵机一动,俯身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三折两折,折成一只草蟋蟀。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

他念的是小时候的童谣,那时候董妃最喜欢拿着草蟋蟀,骑在围墙上翘着脚,边唱着歌谣边等贵人来接。董妃接过这只简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轻轻踹了他一脚,面上的苦闷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这时候带着马车赶过来了,两个人默契地闭上了嘴。

董妃被搀扶上车,很快离开。随着马车的远去,赵彦那点淡淡的怀旧情怀也逐渐散去,他开始头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不是来打探消息,如今却变得比刚才更加迷茫。

董妃无意的一句“陛下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在赵彦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

就在同时,许都一切暗流涌动的旋涡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厅里,身上盖着绒毯。他面前跪伏着几位汉臣,絮絮叨叨地说着陈腐的话题。

“卿等所奏甚当,朕会下诏,着尚书台加以旌表。”刘协机械地张合着嘴唇,有些无聊。

大臣们跪谢,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寿拿起一块热水敷好的绢巾,蘸了点醒脑的龙涎草粉,给刘协擦了擦额头。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准备的,无论曹操对汉室如何,至少这位夫人对皇帝的礼数无可挑剔。

门口的小黄门拿着朝奏名刺刚要往下唱,伏寿指示说:“陛下疲倦了,让外面的人稍等一下。”小黄门领命而出。

伏寿见屋里没人了,对刘协道:“陛下,您刚才可有点走神了。”刘协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这一天我已见了七八波大臣,他们都说几乎一样的话,我都几乎睡着了。”

伏寿就像是一个谆谆教导弟子的五经博士:“你现在要多接触这些臣僚,尽快熟悉每一个人的秉性,同时也要让他们熟悉你现在的面孔、风格,这非常重要。潜移默化之下,他们才不会对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来要觐见的是谁?”

刘协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皇帝可比想象中难做多了。他宁可在冰天雪地里打一天猎,也不愿意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接见一天大臣。他现在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红色,这是伏寿用生姜擦出来的。这几天他的任务,就是逐渐增加接见臣僚的次数,让他们习惯于皇帝的新转变。

“接下来的两个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你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刘协揉穴的动作停住了,孔融是当今名士,他在河内也多有耳闻。司马家一直很仰慕他,只有司马懿看不起他,说他是个大话炎炎的腐儒。

“没错,这个人心高气傲。连曹操都不放在眼里。文武百官里只有他才敢不拘礼法,当众喝骂,对曹氏来说是个不错的制衡。”伏寿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这人对汉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刚愎自用,不通权术。陛下曾说此人可亲而不可用。”

刘协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细心听着。

“这个人精通经学,嗜酒如命。等会陛下见了,不妨与他谈谈酒道经学。只是莫提国家大事,他知道了也无甚用处,反惹来大把牢骚。”伏寿抿起嘴来,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刘协点点头,把这些都默记在心里。他扯过绢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声道:“宣!”

董承和孔融联袂穿过长廊,进到正厅。这两人一个垂头沉思,一个昂首直行,对比十分强烈。他们两个原本是打算单独奏事,结果却在曹府门前撞了个正着。两个人互不相让,谁都不肯排在后面,最后只能两个人一起觐见。

两人见了皇帝,先按规矩叩拜。董承刚要开口,孔融却抢在了他前头。

“陛下,臣有本上奏。”

刘协颔首示意,他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便不顾伏寿眼神,挥手让他奏来。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来。刘协初听还饶有兴趣,后来发现空有辞藻华丽,却无一语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烦。他把目光投向伏寿,伏寿却把头转过去,一副“活该你不听劝”的表情。

孔融见刘协稍有烦躁,便不满道:“紫微岿然于星垣,万世不易,方有允执阙中,群星拱卫。臣下奏事,天子亦当端坐如仪,为天下范!”刘协只得重新振作精神,挺直腰板。

又听了好长一段时间,昏昏欲睡的刘协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迂腐到不能再迂腐的人,他也不可能给皇帝上这么长的奏章。他故意拖得这么久,是不想让另外一个人说话。刘协看了眼安静等候一旁的董承,发现董承一脸坦然,似乎对孔融浑不在意。

伏后趁孔融停顿的间隔,挥袖劝道:“陛下大病初愈,不宜闻奏过长,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后细观。”孔融却板起脸来道:“司臣之事,何用牝鸡!”

斥退了一帝一后,孔融士气大振,又继续读起来。好在再长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时候。孔融读完最后几个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叙,俱是前朝故事。请陛下鉴之悟之,攘奸用贤,则汉室重光,计日可待。”

绕了一大圈子,说了十几个典故,其实只是为了骂董承是开门揖盗的奸臣,讽刺他把张宇给赶走了。臣子以讽喻故事陈说实事,这是一种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见。也只有孔融这种人,才会搬出这种手法。刘协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挥挥手,问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他怕孔融又要啰嗦,便对董承道,“董将军,你今日有何奏事?”

董承从容道:“孔先生说史,大有章法。臣虽鲁钝,也愿为陛下讲古一二。”

刘协苦笑,怎么今天这些大臣都争先恐后地开始说起旧事。他懒洋洋地问道:“卿说的哪段?”

“穆宗朝郑众窦宪事。”

八字一出,屋内气氛为之一凝。刘协于国史颇有涉猎,对于这段历史,知之甚详。穆宗孝和帝刘肇之时,权臣窦宪权倾朝野,手握兵权。穆宗任用中常侍钩盾令郑众,阴诱窦宪入城,紧闭四门,收其印绶,诛其朋党。窦氏遂土崩瓦解,皇权复振。

刘协回想起来上次见到董承的态度,他似乎在策划一件与皇权有关的大事,只是伏寿表示时机未到不肯细说。今天他有意说起窦宪的故事,难道是在向皇帝传递什么讯息。

可曹操如今远在官渡……

远在官渡?

是了,窦宪当年也是大军回朝,却被郑众一擒而下。穆宗能如此,我为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刘协想到这里,浑身的血“腾”地沸腾起来,有一种强烈要站起来的冲动。伏寿轻轻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墙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动,沉声道:“寝殿失火,四周不宁。臣等领命整顿宿卫,不日便会有成效。请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静候佳音。”

刘协听出了弦外之音,头脑恢复了冷静。政变永远是有风险的,自己身份贵重,又对细节一无所知,所要做的是镇之以静。既然这件事是董承与哥哥议定的,那么自己不必强参添乱,具体举措交给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

董承又道:“种辑去职。臣举荐一人,代种辑主持宿卫。”

这是很关键的一步。计划发动之时,阖城大乱,皇帝身边若无武装保卫,难保不生变故,因此宿卫须得掌握在可靠之人手里。种辑届时另有重任,必须另有忠臣带领这支队伍。

还未等刘协有什么表示,孔融却在旁边插嘴道:“臣亦有一人举荐,此人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如陛下能听之任之,朝内奸邪不足定!”

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到对方有些碍事。刘协有些起急,心想董将军眼看大事将发,你这个腐儒还在这里摇舌鼓唇,实在讨厌。他慢慢也找到了些皇帝的感觉,面色一板,正要出言斥责,不料伏寿笑意盈盈,先开口道:“不知两位推荐的,可是陛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刘协一头雾水,转念一想,伏寿口中的“陛下”,想必指的是他哥哥。这桩安排,大概是真正的刘协生前已安排好的。

“太尉杨彪之子,杨修杨德祖。”三个人异口同声,然后董承和孔融相对愕然。

在许都的某一处赌场里,一个年轻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手里骰子失手丢了出去,滴溜溜转了几圈,居然是个六。周围的赌徒一阵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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