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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鼎镬仍在沸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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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攸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听在曹丕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连心脏都登时慢了半拍。许攸看到曹丕脸色煞白,捋髯笑道:“你有胆子冒袁绍之名来找我,却没胆子被我说破?”

曹丕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许攸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仿佛在鉴赏一件刚烧制好的土俑。过了半晌,曹丕才缓缓问道:“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许攸把身体后仰,颇为得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曹丕一怔,许攸当年和袁、曹都是好友,来往颇多,许攸见过他不足为怪。但事隔数年,他还能一眼认出曹丕,这份眼力可真是不凡。

再回想许攸刚才把闲杂人等赶散的动作,曹丕可以确认,他一进屋子就被许攸看穿了——这可与他想象的开场不符。曹丕有些窘迫地把视线挪开,然后觉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气挺直胸膛,却遮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一切都被许攸看在眼里,捋髯不语。

曹丕把心一横:“那许伯伯您打算怎么办?喊人来抓我么?曹家的世子可是值不少钱的。”

许攸听到这话,不禁失笑:“世侄哇,我若想抓你,你一进门我就喊卫兵进来了。你不必强作镇定,也不用故作坦诚。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把你献出去,可是个赔钱买卖。”

曹丕眉毛一挑。这人果然和风评一样,是个商贾性格,无论什么东西,在许攸眼中都是囤货居奇的道具。对此,曹丕又是放心,又是担心。放心的是,只要开出一个令他满意的价格,他会做任何事;担心的是,到底是多么高昂的价格,才会让这个人满意。

“请问为何是个赔钱买卖?”曹丕问。

许攸朝南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稀疏的胡髯一抖:“如今袁、曹在官渡已经撕破了脸皮,成了不死不休之局,胜负难料。袁胜则曹死,留你一个败族孑遗毫无意义;曹胜则袁死,你爹阿瞒还要跑来找我报仇。这买卖赚则是蝇头小利,赔却是身家性命,谁会去做?”

曹丕心中一动,听许攸的口气,似乎对袁绍的前景不是很看好,这与其他人大相径庭。他试探着问道:“您觉得官渡之战胜负如何?”

许攸用左手比了一个六,又用右手比出一个四。曹丕道:“我父亲胜算四成?”许攸摇摇头:“不,是六成。”

曹丕闻言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无论田丰、逢纪还是公则,最多只是在战略上有分歧,但对袁绍取胜都信心十足。许攸是唯一一个看好曹操的袁家高层谋士。

许攸看出曹丕的惊疑,摸了摸他锥子般的下巴:“袁绍若是只带一个策士去,曹公必败——但他手底下能人太多了,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袁绍又是个多谋寡断之人。九头之鸟,各飞一方,只会落在尘埃里。只要阿瞒犯的错误比袁绍少,就大有胜算。”他说到这里,拍拍后脑勺,自嘲道,“你以为我为何会被软禁?还不是因为多说了这么一句话嘛。”

曹丕注意到,许攸谈到自己父亲时,用的是“曹公”或“阿瞒”,说袁绍时则直呼其名。这个微妙的细节,是许攸向他表明了态度。曹丕想到这里,抱拳道:“许伯伯果然深谋远虑。”许攸突然眯起眼睛,细细哼了一声:“你小子年纪不大,阿瞒的精明狡猾可是全学会了。你敢孤身来找我,自然是算定我不会把你献出去,又何必惺惺作态?”

曹丕被说破了心事,也不尴尬,朝前走了几步,郑重其事拜了三拜:“小侄身在敌营,深自戒惧。此自保之道,万望许伯伯谅解。”

许攸摆了摆手:“阿瞒当年对我还不错,他儿子登门拜访,我岂能不念故人之情。”曹丕一听他的口气颇有含义,连忙顺坡下驴道:“我父亲时常提起您呢,您什么时候能去许都一叙就好了。”

“去许都啊……你做得了主?”许攸斜眼瞥向曹丕,目光锐利。这个话题太敏感了,若对面不是曹操的儿子,许攸可不会轻易谈这件事。

曹丕对他的目光毫不躲闪:“我父亲求才若渴,以先生的高才,到许都何愁不被重用。如若小侄猜测不错,您在邺城,不正是在等待这么一个契机么?”

许攸闻言大笑,一拍案几:“不错。成事之道,乃在待价而沽。在最正确的时机把最合适的东西卖给最需要的人。等到你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如今时机未到,我投去做什么?”

“您何时有意,小侄愿为作保。”曹丕拍着胸脯,补了一句。

曹丕知道许攸这人眼中只有利益。此时自己开不出太好的价钱,索性用自己的身份去给个承诺——曹操儿子做引荐,这个推荐的分量足够了。许攸听到他许下诺言,赞赏地点了点头,却没做回应。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曹丕在心里飞快地消化着,许攸居然有投曹之心,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如果不是有事拖着曹丕,曹丕真想立刻赶回官渡,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和郭祭酒,为胜利添加一份力量。许攸则铺开一张新纸,不紧不慢地研磨着墨。

等到墨研好了,许攸往砚台里浇了一点点清水,眼睛看着滴壶,口中说道:“阿瞒想跟我叙旧,一个使者足矣。贤侄亲自到来,恐怕还有别的事吧?”

曹丕面色一凛,抱拳沉声道:“许伯伯目光如炬。其实小侄今日到此,是自己主张,为的只是向您求证一句话。”

“哦?”这个古怪的要求令许攸颇为意外。

曹丕咽了咽唾沫,一字一顿道:“这句话是一个叫胡车儿的西凉将领说的,只有七个字:魏蚊克大曹于宛。”许攸听到这一句话,纵然掩饰再好,眼神也掠过一道惊骇的目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贤侄你为何要追查此事?”

“我乃是宛城亲历者,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此事若不搞清楚,小侄寝食难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曹丕双眼中的戾气陡然爆发出来,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魏蚊”这个名词,曹丕已经从淳于琼那里知道来历,是琅琊附近的一种毒蝎。董承临死前留下“魏蚊”二字,意义不明,或指在许都的籍贯琅琊之人。而从胡车儿这句话来看,这个人不光牵扯进了董承之乱,还与宛城之变密切相关。

宛城是曹丕心中的一根刺,他大哥战死沙场,他也九死一生。曹丕一想到在许都还藏着这么一个时刻打算置曹家于死地的恶毒之人,就难以抑制杀意。他冒险潜入邺城,就是试图抓住这唯一的线索,把这只毒蝎揪出来。

许攸把手一摊,无奈道:“宛城之战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南皮呢,一个月以后我才知道。贤侄你不去问贾诩、张绣,反而来问我,可真是问道于盲。”

“您一定知道什么!”曹丕不顾礼仪,几乎冲到许攸跟前,“不然胡车儿不会临死前,要把这句话传到您这里!”

“可我确实不知道啊。”

“若您想待价而沽,尽管开个价,不然小侄可就要得罪了。”

曹丕缓缓把视线移到许攸身后,那里正悬着一把佩剑。许攸一贯自诩游侠,喜好把剑搁在明处。曹丕脸色阴沉地说出那句话来,同时跪坐蜷缩着的双腿慢慢挺直。

许攸可没想到前一刻曹丕还言辞恭谨地请他去许都,一提到宛城却突然变得杀意十足。他盯着曹丕疯狂的眼神,身子也想挪动。曹丕却冷冷道:“我师从王越,许伯伯以为如何?”

许攸的动作一僵。曹丕的话是不是虚张声势,他不知道。但他已经许久没摸过剑了,等一下真打起来,可未必打得过这个气势惊人的疯子。他懊恼地回到案前:“如果我今日不说,你小子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吧?”

曹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小侄死了,还有两个弟弟可为子嗣,所以为了宛城,小侄纵然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凡是精于利益计算之人,必然怕死。死亡对他们来说,是最不可接受的条件。曹丕想到从前郭嘉的教诲,一试之下,果然拿住了许攸的命门。

许攸被曹丕逼得走投无路,拍了拍膝盖,无奈叹道:“贤侄啊,这件事我确实所知不多。”曹丕道:“只要您知无不言,小侄就心满意足了。”

“你先别看那剑行不行?”许攸嘟囔了一句。曹丕这才把目光收回来,平静地看向许攸。

许攸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宛城之乱发生以后,天下皆知张绣与曹公彻底决裂。当时河北正在筹备南下,袁绍认为这是个拉拢张绣的好机会,就派了我前往宛城,设法与张绣缔结盟约。本来我跟张绣都快谈成了,结果贾诩突然半路里插了一脚,把我骂了回去。袁、张结盟的事,就此告吹。”

曹丕点了点头。在张绣投靠曹操以后,这段往事被刻意宣扬过,以证明贾诩对曹公的识人之明。

许攸道:“在我准备离开宛城的前夜,有一位将领偷偷拜访了我。这个人,就是胡车儿。”

曹丕眼睛一亮,知道开始进入关键部分了。

许攸道:“胡车儿告诉我,他听说贾诩骂走我的事,心中觉得很不安。他认为张将军投靠袁绍是个好选择,不明白贾先生为何那么做。我也想不明白,就问他贾诩是个怎样的人。胡车儿连连摇头,说他本来对贾诩十分信服,可自从宛城之后,他越来越觉得贾先生是个危险人物。我很好奇,问他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胡车儿却不肯开口了,言谈间对宛城之战颇有悔意。我说如果你有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胡车儿拒绝了,他说不会背叛张将军。我便与他做了约定,倘若有一日他在张绣军中待不下去,可以投奔袁营,我保他一个前程。而胡车儿也答应,到了那一天,会把他的疑虑全数说给我听。”

“就这样?”曹丕看起来很失望。

“是的,我从胡车儿那里听来的,就这么多。再接下来,就是你告诉我,胡车儿临终之前留给我的话:魏蚊克大曹于宛。”

“不可能……您一定还知道别的事情?!”曹丕有些失态地喊道。

许攸道:“我刚才只说我从胡车儿那里听到那么多,可没说我只知道这么多。我刚才想到了一些推断,与我之前的揣测颇可印证,你到底想不想听?”曹丕立刻闭上嘴,死死盯着许攸,像是盯着自己的杀兄仇人。

许攸也不想太过刺激这个家伙,瞥了眼门口,把声音又压低了些:“胡车儿让你带给我的那句话,是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许多事情就可以想通了。想想看,魏蚊克大曹于宛,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说一个叫魏蚊的人——这也许是名字,也许是代号——是他在宛城杀死了曹昂。”

一听到这名字,曹丕眼圈立刻红了。许攸没看他神情的变化,继续侃侃而谈:“张绣军中,没人叫这个名字,我也不认为这个魏蚊代表的是张绣军中的人物。张绣那时候是反曹的,如果是张绣麾下的人,没必要把名字遮掩起来——也就是说,这个特意用代号的人,是宛城以外的人。胡车儿特意强调这点,是在告诉我们,整个宛城之战的起因,实际上跟张绣甚至贾诩都没关系,是源自于一个叫魏蚊的外人的策划。”

曹丕沉吟不语,仔细消化着许攸的话。许攸继续道:“我一直很好奇宛城之叛的起因。你仔细想想。当时张绣已经跟你父亲谈好了条件,你父亲亲自去受降。这么好的形势下,以张绣那种胆小谨慎的性格,为何降而复叛?这对他明明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听说,是我父亲让张绣叔父张济的遗孀陪床,导致张绣不满。”曹丕有点惭愧地说,不知为何想到了甄宓和伏寿。他们老曹家对别人家的妻子,一向情有独钟。

许攸发出一声嗤笑:“张绣肩负数万人的命运,岂会为区区一个女人动怒,这不过是找个反叛的借口罢了。我看,张绣的叛变,八成是贾诩撺掇的。”

“您的意思是,贾诩就是那个魏蚊在宛城的傀儡,两个人联手,劝说张绣借婶母之名发起叛乱?”曹丕反应很快。

“贾诩那头老狐狸,不会受制于人。但胡车儿既然说魏蚊乃是宛城之战的谋策,这件大事没有贾诩的配合是不可想象的。”许攸说到这里,干枯的脸上浮现起阴冷的怨恨:“接下来,就是我出使宛城,被贾诩搅黄了结盟之事。贾诩此举,实在是莫名其妙,他先怂恿张绣叛曹,又回绝了袁绍的邀约,到底想做什么?”

“贾诩很快就带着张绣投靠我父亲,剿灭了董承的叛乱。我父亲为了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宣布不再追究他杀子之罪,还升官进爵。”曹丕叹了口气。

“不错!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许攸一拍案几,眼睛发亮,“张绣先叛曹,再拒袁,然后居然又主动加入曹军,这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他当初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就好了么?”

“贾诩怎么会这么老糊涂……”曹丕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如果贾诩都糊涂,那天下恐怕就没聪明人了。

许攸道:“贾诩不会做没意义的事!结合之前咱们对魏蚊的推论,贾诩劝说张绣发动宛城之战,其实不是为了反曹,而是为了完成魏蚊的委托。魏蚊这个人,恐怕在曹营的身份不低,他向贾诩保证,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张绣军仍旧可以投靠曹操。于是在我出使之时,贾诩跳出来痛斥袁绍,显然是早就找到了下家。果然他们很快进入许都了,且曹公确实并未对张绣做任何处罚。”

“可这种事,只是对贾诩有利吧?”

“没错,贾诩完成了魏蚊的委托,暗地的好处一定不少。而张绣却先失道义,又要背负杀曹公儿子的罪名,替贾诩遮风挡雨。而胡车儿正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会心生不安。”

“可魏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曹丕有点被绕糊涂了,“是我们曹家的仇人吗?许都可有不少人都恨我们到死。”

许攸这时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你不觉得推断到了这里,胡车儿那句话更堪玩味了么?克大曹于宛,大曹,指的不就是曹昂么?魏蚊克大曹,那么魏蚊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曹昂,而不是曹操,更不是你。”

曹丕霍然起身,感觉浑身的皮肤都要燃烧起来了:“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敌人明明是去围攻我父亲,连典校尉都战死了。就连我,都是九死一生跑出来的。”

“可你和你父亲毕竟都逃走了,不是么?”

“那是巧合。”曹丕大声反驳。

许攸只淡淡说了一句:“如果贾诩的目标是曹阿瞒,你觉得你们能有多少机会逃走?”

曹丕一下子噎住了。他回想起宛城的那一夜,曹军的营寨扎在了宛城旁边一处盆地内,它的南方是宛城高墙,北方被一条小河挡住,东边一大片开阔地和丘陵,西边是荆棘满地的山谷,只有一条险峻的小路通行。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地势真的是非常凶险。如果张绣或者贾诩打算把曹军全数歼灭,只消把西凉骑兵摆在开阔地的入口,然后派几十把强弓守住西边的山路,就可以轻松地瓮中捉鳖。可曹丕的记忆里,张绣的部队只是从开阔地往营里冲,被典韦拼死挡住。曹丕自己抢了一匹马,跑到小河边上,游泳渡河,一路上没碰到追兵。曹操应该是在曹昂的保护下向西边山路撤退,中途曹昂把坐骑换给曹操,然后自己被弓手射中。

“贾文和是何等人,他若真想你们死,你们就是有十条命,都交代了。”许攸用手指在虚空画了个圈,继续说道,“本来我一直就在疑惑,以他的手腕,怎么会出这样的疏漏。可听了胡车儿那句话以后,我立刻就被点透了。整个宛城之乱,只是个障眼法,一个为了杀死曹昂的障眼法。”

“可这说不通啊!我父亲可比大哥有价值多了!”曹丕还是不明白。

许攸翘了翘嘴,伸了个懒腰:“这我就无从知晓了,这一切不过是猜测。”

“但胡车儿临死之前,为什么一定要把那句话说给您听,一定是有什么深意吧?”

许攸似笑非笑:“因为他认为,如果袁绍的人掌握了魏蚊的秘密,那么对曹家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秘密居然落入了曹操儿子的手里——你现在还打算继续追查下去么?事情的真相,恐怕对你、对你父亲都是有害无益。”

曹丕沉默了,他咬住嘴唇,肩膀微微颤抖。曹丕沉思良久,正欲开口,许攸却抬起手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啧……你不要说了。虽然这秘密很诱·惑人,但我不想知道。有些好处,有命赚,没命花。”

这时候屋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人都是一惊,同时朝外看去。房门很快被粗暴地推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冲进来,把屋子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刚才把曹丕带进来的那名卫兵一马当先,抓住曹丕的衣领把他揪起来,脸色阴沉道:“你说你是东山派来的信使?”曹丕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卫兵一脚踹到他小腹上,把他踢到墙角,半天爬不起来。

“狗细作,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卫兵怒骂道,冲许攸一抱拳,“这个人是假冒的信使!”

许攸面色自若,把毛笔轻轻搁下:“哦,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卫兵微微把身体侧过去,把另外一个人让进屋子里来。这人风尘仆仆,穿着件赭色绿肩号坎,一望就知道是袁绍军中的专属信使。他进来以后,单膝跪地,双手从怀里捧出一封滴着蜡封的信函,恭敬地递给许攸:

“大将军府有急信到。”

许攸和倒在地上的曹丕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选择的这个时机真是太不巧了,正好赶上正牌信使抵达,卫兵一对照,马上意识到问题,以为曹丕要对许攸不利,这才强行破门而入。

许攸当即把信函扯开,读了一遍,微微对信使一笑:“看来南方有变啊,主公叫我过去。你去回禀主公,我不日启程。具体什么事情,等我到了官渡再议不迟。”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瞥了曹丕一眼。曹丕知道,这是许攸给自己的暗示。他不会出手帮曹丕解决目前的困境,但如果曹丕造化了得,能活着回到官渡,投曹之事便可继续,这算是许攸的一个承诺。

许攸伏案起草了一封书信,封好交给信使。信使接信而出,匆匆离去。卫兵们把曹丕从地上拖起来,推出屋子去。为首的卫兵问许攸:“这个细作对您可做了什么不利之事?”许攸弹弹手指,淡然道:“也谈不上什么细作,只是从前有些私仇,小孩子想做义士罢了。”

其时游侠之风颇盛,时常有人为报私仇而行刺杀之事。这类行径虽于法不容,但颇为时人赞赏,认为是义士之举。曹丕若被当做曹军细作,必死无疑;若是被认为是报仇的侠士,说不定还有一丝生机。许攸这么说,也算是做了个人情。

听许攸这么一说,卫士的神情也松懈了几分。对他来说,纵容游侠报仇只算是小过,而误把曹军探子放入要害却是大错,两者一轻一重,他自然倾向于相信前者。

卫士向许攸告别,喝令把曹丕五花大绑押了出去,直接押送到邺城卫去处置。这个人身上有伪造的袁军公文,不查清可不行。他们押着曹丕走出门没几步,正碰见一个人急匆匆迎面赶过来。曹丕定睛一看,居然是刘平,连忙把脸别过去。

曹丕知道自己背叛了刘平、任红昌等人的信任,自私自利不说,还把事情给搞砸了。现在看到刘平,曹丕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刘平脸色铁青地走到他们的面前。正如曹丕猜测的那样,他现在几乎要气炸了。司马懿规划了一套完整的计划,每个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执行着,一切看起来进展都很顺利。可他万万没想到,曹丕拿到假文书以后,居然私自去找许攸。若不是任红昌跟他提醒了一句,刘平根本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

刘平不明白,曹丕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如今曹丕被捕,文书的事一曝光,他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接近许攸。接下来的一连串环节就无法执行下去了,司马懿的心血付诸东流。刘平很想揪住曹丕的衣襟,把他痛骂一顿。

但这不是刘平匆匆赶过来的理由,他赶过来,是为了把曹丕救出去。卫兵警惕地抓起佩刀,盯着这个突然挡在路上的年轻书生。刘平整了整头巾,向卫兵们先施一礼,然后开口道:“你们为什么抓了我的书童?”

“哦?他是你的书童?”卫兵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打量了一番,昂起下巴,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说:“你的书童做了什么好事,你可知道?”

“嗯?”刘平迷惑地摇摇头。

卫兵把曹丕粗暴地扯到身前来:“他伪造文书,潜入重臣宅邸意图谋刺,你说是不是大事?”刘平脸色大变,立刻挥掌给了曹丕一个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流出血来。

“你……你这个混账!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刘平破口大骂道,曹丕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卫兵不耐烦地推开刘平:“不要在这里碍事,如何处断,是邺城卫的事。”

刘平抱拳道:“我这书童管教不严,胆大包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卫兵嗤笑道:“教训?砍头都是轻的!”说完就要扯着曹丕离开。刘平用身体拦住他们去路,伸开双臂,一脸惊疑:“这孩子虽然顽劣,品性还是好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这么随便定罪,可是草菅人命啊。”

卫兵见他聒噪不休,不由得大怒,拔出佩刀顶住刘平的胸膛:“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啰唆!”刘平挺直了胸膛,让刀尖微微压入肌肤,大声道:“我乃是弘农刘和,辛毗辛佐治的人。”

辛毗这个名字多少起了点作用,卫兵的嚣张气焰收敛了点,但却丝毫不肯退让:“我们是奉命行事,你有意见,去找审治中说吧。”刘平道:“你知道我怎么入城的吗?就是审治中特批的,你们不等到他的命令,就敢随意杀人?”卫兵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幕府亲卫,只听命于主公。”刘平夸张地叫了一声,拿指头在半空点了点:“袁将军?你知道袁将军和我家是什么交情?”

曹丕很快听出不对劲来,刘平平时说话可没这么啰唆——难道他在拖延时间?曹丕略微抬头,朝街巷两边望去,不知道刘平等待的援军会是什么人。

刘平东拉西扯了半天,卫兵终于失去了耐心,厉声道:“你再阻拦我们的去路,就把你当成同犯一并带走!”

“你敢!”刘平勃然大怒。

这时候从他们身旁悠然飘来一个声音:“有什么不敢的?”

几个人循声看去,看到一个人从远处街巷慢悠悠地走过来,走路的姿态很像是一条狼。卫兵眯起眼睛,认出这个人是司马懿。

司马懿的大名,在邺城无人不知。即使是这些亲卫,也都听说过这个才华出众的年轻人深得审配青睐,作为一个不是冀州出身的人,做到这一点可实在难得。卫兵甚至听说过,司马懿曾经当面折辱过刘平,两个人结怨很深。

刘平的表现印证了卫兵的说法,他一看到司马懿,立刻把脸别了过去,不再唠叨。司马懿也不理睬刘平,走到卫兵面前,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司马懿的问话,代表了审配的意思,卫兵不敢怠慢,把曹丕犯的事一说。

司马懿赞赏道:“你做得好。审治中前两天刚发布法令,要对邺城治安进行整肃,就是怕给这种奸人以可乘之机。多事之秋,可不能让某些鼠辈轻易徇私枉法。”

说到这里,司马懿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刘平。刘平大怒,大喝一声“你说谁是鼠辈!”,挥拳就打。司马懿身子一躲,正好靠在卫兵身上,把后者撞得一个踉跄,连带着曹丕也跌倒在地。刘平乘胜追击,司马懿又退了退,正好撞进两名卫兵之间。两个人拼命推搡撕扯,动作幅度都很大,整个场面登时大乱。所有押送的亲卫都被卷进来,司马懿他们不能打,而刘平也是有靠山的人,他们也不好打。最后为首的不得不抽出兵刃,才算勉强把这两个斗鸡一样亢奋的家伙分开。

这些卫兵只顾上劝架和躲闪,没注意到一份文书从曹丕的怀里滑落在地,混乱中被人一脚踢到旁边的石凳底下,谁也没看见。

停手以后,司马懿整了整头上的纶巾,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平,对卫兵道:“我陪你亲自去一趟邺城卫,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滋扰!”说完还啐了口痰在地上。“看来这两个人的积怨还真是深厚啊……”卫兵暗自感叹。司马懿现在算是审配身边的非正式幕僚,他既然主动把麻烦揽过去,卫兵自然无有不从。

刘平还要抗议,这次卫兵没容他废话,直接把他赶到了一边去。司马懿得意地带着曹丕和卫兵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以后,刘平愤恨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丝欣喜和焦虑。他一猫腰,从石凳下取出文书,然后匆匆离开。

司马懿和亲卫们并没马上赶往邺城卫,而是在半路停留了一阵,请卫兵们吃了些酒。卫兵们本欲推辞,但司马懿一挥手,表示咱们就是要从容行事,要不然显得好像怕了他刘平似的。既然他这么说,卫兵们也就心安理得地吃起东西来。

吃饱喝足之后,押送曹丕的队伍继续出发。他们的目标是邺城卫,袁绍亲卫没有审判犯人的权力,这种可疑细作一般要移交给邺城卫来处理。

说来也巧,邺城卫的位置恰好就在当初曹丕坐牢的监狱旁边。曹丕看到熟悉的建筑,心中一阵欷歔,不知道田丰如今在牢里过得如何。司马懿走在他身边,忽然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曹丕登时心中一阵激动,他对司马懿非常信服,相信他一定有办法把自己救出去。

卫兵们在司马懿的陪伴下快速走过监狱,只要前头拐一个小弯,就能到邺城卫了。可是,他们一转过来以后,吓了一跳,连忙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面前的狭窄街道上,居然黑压压地簇拥着两三百人。这些人中有许多都穿身青袍、头戴纶巾,一副学子打扮。如果卫兵们对邺城士子们很熟悉的话,能从中认出卢毓、柳毅等人来。在他们身后,还有许多缁衣家奴,沉默地跟随着主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无害的家用器具。

这些士子一看到他们转弯过来了,都指指点点,发出怒喝。

卫兵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有些紧张。司马懿拍拍他们的肩膀道:“别担心,我来跟他们说。”他走到这群人的面前,双手叉腰道:“好狗不挡路,你们快给我滚开。”

司马懿劈头就如此侮辱人,让这些士子一阵哗然。柳毅站出来吼道:“司马懿,你别忘了你也不是冀州人!”

司马懿满不在乎地比出小拇指:“你们大祸临头,还敢聚众滋事,真是连死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这句话说出来,士子们惊疑地互相对视一番。

上次与刘平对谈之后,这些士子时刻都聚在新馆驿,还把仆役有意识地集中起来。刚才刘平赶过去,气喘吁吁地说他听到风声,恐怕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他们还有点不信,只是将信将疑地聚齐了人,朝着邺城卫走来。现在他们听到司马懿也这么说,又见曹丕被绑在一旁,大家心里都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卢毓站出来,指着司马懿身后的曹丕和那几名卫士问道:“你为什么要抓刘和公子的书童?”

司马懿哈哈笑道:“刘和的书童肆意妄为,意图谋刺官员,自然要抓起来问问究竟。审公整肃城防,整肃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在卫兵耳中,司马懿这话说得没错。可在这些士子听来,却是荒谬绝伦。一个十几岁的小书童,怎么会去谋刺高官?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加上司马懿刻意提及了审配的名字,士子们心中的惊惧,更深了一层。

人群中出现了一些骚动。有些人本来心存侥幸,觉得审配不可能做事这么绝,可如今听到司马懿这么一说,不禁暗暗庆幸听了“刘和”的劝说,把家奴仆役都集中在一起。他们不敢上前动手,但也不愿意散去。所有人不知不觉间,聚得更加紧密。

“我们要见审治中。”卢毓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这时候司马懿把曹丕拽过来,趾高气扬道:“见审治中?你也配!你们如果还不束手就擒的话,等到时候一到,就跟他一般下场!”说完他飞起一脚,踹在曹丕关节处,让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下子,惹得那些士子群情激愤。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曹丕的死活,一个家奴而已嘛。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为什么审配在这个时刻抓走了刘平的家奴?司马懿说“时候一到”是什么意思?到了以后会怎么样?

最关键的,到底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谁有把握确定?

三十多个脑袋,将这些含混不清的线索补充成了三十多个不同的真相。刘平种下的疑惑与恐慌,在司马懿的浇灌下以惊人的速度滋生开来。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书童的被捕,是审治中打算对我们动手的征兆?司马懿那一脚,会不会马上就踹到自己身上?

那些押送曹丕的卫兵此时也是满腹疑惑。司马懿态度虽然嚣张得有些古怪,但讲的话不至于惹出这么大反应?这件事明明跟这些士子没有关系,他们干吗如此愤怒?

在误导大师的刻意引导之下,这个街道的气氛立刻变得分外诡异与微妙。押送曹丕的卫兵无法进入邺城卫,而那些士子的队伍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他们已有了离开邺城的意思,但还没鼓起足够的勇气闹事。于是双方陷入了一种脆弱的对峙平衡,都不愿意离开,又都不愿意动手。

“司马公子……”曹丕低声喊了一句。

“你给我闭嘴!”司马懿厉声道,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这让远处的人群又一阵骚动。他揪住曹丕的头发,俯下身子一脸恶容道:“因为你这个蠢货,我们的计划,要被迫提前了。”

“计划提前?”曹丕眼神一闪,他一直以为,刘平和司马懿的出现,只是为了把自己救出来。

“是的。现在不动手,就再没机会了。如今时机并不成熟,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都要算到你的账上。”

司马懿冷冷地说道,曹丕羞愧地低下头,暗暗咬住嘴唇,被自己所倾慕的人这么说,心里可实在是不好受。曹丕这一路上问过自己,自己是否做错了。最后的结论是,是错的,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司马懿忽然脑袋微侧,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他脖子飞速转到另外一边,发现远处有一队士兵在快速接近,唇边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他松开曹丕的头发,拍拍他的肩膀道:“要照顾好自己。”然后抬起了右臂,直指天空。

曹丕迷惑不解地望向司马懿。在下一个瞬间,一阵熟悉的破空之声刺入曹丕的耳膜,然后血花四溅。司马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胸口多了一支乌黑的弩箭。

“啊啊啊……”曹丕逐渐被淡忘的噩梦一瞬间被激活了,他惊恐地大叫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头疼欲裂。这射向司马懿的一箭,击溃了他苦心堆垒的心防之堤,愧疚、激动、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恐惧以及宛城秘辛带给的震惊一股脑儿涌入心中,撕扯着他的神智。

这时候,又有数支弩箭擦着曹丕的头皮飞过,钉在了他身后的几名卫士的咽喉上。恰好在这时候,那一队士兵抵达了现场,他们立刻判断出来,那些弩箭是从那群士子身后发出来的。

卢毓、柳毅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变惊呆了,傻傻站在原地没动。一直到那队士兵抽出刀扑过来,才声嘶力竭地对同伴喊道:“快!快离开邺城!”

邺城卫前的混乱,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甄俨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一样,他从干草堆里爬起来,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还带着馨香的气味。

甄俨没想到,貂蝉会去而复返。两个人本来只是闲谈了一个多时辰,然后也不知怎么回事,谈着谈着就滚到了这间偏僻柴房的干草堆上。甄俨隐忍已久的欲·望终于彻底爆发,他气喘吁吁地把貂蝉扑倒在地,拉扯着她的衣服。貂蝉欲迎还拒,双臂试图推拒着甄俨,换来的却是更为粗暴的动作。貂蝉轻轻叫了一声,跌入到草堆深处,随即被男人的身躯死死压住。

接下来的事情,甄俨怎么努力都想不清细节了。他只觉得貂蝉就像是一团海中的旋涡,把他这个溺水者拼命扯向海底,让他的脑中一片混沌。那是一种极混乱却又极畅快的体验,恍如羽化登仙一般。

等到甄俨恢复清醒以后,他发现貂蝉已经离开了,旁边的草堆被压成一个曼妙的人形。他理解地笑了笑,毕竟她是那名书生的侍妾,跟邺城的将军偷情,这种事是绝不能公开的。

甄俨依依不舍地抓起一把干草,放在鼻下闻了闻,想把貂蝉肌肤的香气记下来。他穿好衣服,觉得双腿有点软,要努力一下才站得住。他依稀记得,大概在她的身体里喷射了四次,以前可从来没试过如此疯狂。这女人的身体有一种销魂蚀骨的魅力,他之前积累的压力全都释放一空,整个人精神焕发。

他走出柴房,回到袁府前面,却发觉气氛有些不对。以前这里都是满布卫兵,每一个位置他都记得很清楚。可现在却空无一人。甄俨有些心惊,他围着袁府转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一名部下守在正门的旁边。

“人都跑哪里去了?”甄俨一边束好腰带,一边气急败坏地问。

部下一愣:“不是您下了命令,让所有人都去邺城卫那里集合平乱吗?”

“什么?邺城卫?平乱?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甄俨有点急了。

“刚才貂蝉姑娘……不是……呃……”部属有点尴尬地比了个手势,“……不是跟您去了那边么?然后她出来,说您有点累要休息一下,给了我们一个腰牌,让我们去那边集合平乱。”

甄俨一摸腰间挂钩,果然空荡荡的,校尉用腰牌被貂蝉给取走了。他揪住部下的衣领怒吼道:“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的话给骗了!”

“还不是因为您才跟人家……”部下还想辩解,但看到甄俨气急败坏的表情,知趣地把嘴闭上了。

甄俨松开部下,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尽快把他们调回来。邺城卫是审配的势力范围,他们这支队伍却是归田丰管的,两边本来就有抵牾,若是处理不好,搞不好会惹出大乱子。他心急火燎地转过身去,打算赶到邺城卫去解释一下。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袁府,眉头一皱。

审配拿起案几上的几封文书,细细地读起来。他手边摊着一张地图,不时低头查阅一下。这是来自于官渡的最新战报,经过此前的一系列试探,现在袁、曹二军正式开始了以官渡为界的对峙。袁绍的弓手不断给曹军造成大麻烦,曹军也针锋相对地使用了霹雳车。不过总体来说,袁军占优势。

“前线局势还算不错,为何主公这么急着让许攸南下呢……”审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许攸和他同属南阳派系,但这个人利欲熏心,不为审配所喜。此前许攸因为触怒袁绍而被软禁,现在袁绍回心转意,一定有什么原因。

他不会天真地认为袁绍真的会请教许攸什么计策。袁绍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谋士和计策。他仔细研读这些战报,希望能看出端倪。

“哗啦”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审荣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连声道:“叔父,不好了!不好了!”

审配眉头一皱,他不喜欢思考的时候被打扰。他一捋胡髯:“荣儿,要镇之以静,邺城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你这等惊慌。”

“仲达……仲达被射杀了!”

饶是以审配的沉静,手腕也是一颤。他起身急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审荣结结巴巴,把刚才在邺城卫前发生的混乱说了一遍。可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

审配反复问了几遍,才大概弄明白怎么回事。他背起手来,问现在局势如何。审荣回答说现在混乱在逐渐扩大,非冀州籍的士子们带着大批家奴满城乱跑,整个邺城都乱套了。因为缺乏统一调度,军队无所适从,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

“叔父!这明显就是那些外州人的阴谋,射死仲达的也是他们!您可得做出决断啊!”审荣激动地嚷道。

“不要吵!”审配严厉地喝止了他,“辛佐治呢?他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辛毗也跑进屋来。他显然也得到了邺城大乱的消息,连衣袍都没穿好就赶过来了。

“佐治,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图谋造反,你竟丝毫没觉察么?”审配劈头就毫不客气地问道。辛毗嘴唇颤动,气得说不出来话。审配这头一句话,就把责任砸到了他的头上,这太不公平了。

那些士子对邺城不满,他早就知道,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审配搞的地域歧视。现在乱子出来,却要他来背这个黑锅,辛毗心中不满,可想而知。

“我认为他们还不至于有这么大胆子……”辛毗试图辩解,“这么干,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可事实就是如此。”审配一拍案几,“连司马仲达都被他们射死了,还有什么不敢干?!”一听说司马懿居然死了,辛毗倒抽一口凉气,心想今天这可绝没法善了了。

审荣忽然想到什么,他“啊”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件东西来,双手递给叔父:“仲达前一日给了我样东西,说如果他出了事,就把这个呈递给您。”审配眉头一皱,接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张纸条,上书四字:解甲归田。

审配握着这纸条看了看,仰天叹道:“司马仲达,果然是大才之人,竟连天地都不容他。”

审荣和辛毗不明就里,问他纸条上说的什么。审配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辛毗一个问题:“那些学子的家奴最多夹带刀剑,这弓弩乃是军中重器,他们怎么会有?”

对于这个问题,辛毗答不出来。

审配转过去又问审荣:“第一批赶到邺城卫的部队,是哪一部分?”审荣答道:“是甄校尉所部。”审配又问道:“甄校尉不是一直在袁府担任守护么?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邺城卫去呢?”

“这……”审荣摇摇头,一脸茫然。

审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指头轻轻虚空一点:“甄校尉……那可是田元皓的人呐。”

田元皓?田丰?那个已经被关在监狱里的老家伙?听到这名字,屋子里的其他两个人俱是一愣。审配抖了抖手中的纸条,惋惜不已:“只有仲达是个明白人,真是死得太可惜了。”他突然一转身,拿起大印,神情严峻道:“传我的命令,城内城外诸军立即入城,直入监牢。附近无论有谁,一律杀无赦!”

审荣一惊:“不至于吧?连甄校尉的部队也要杀?”

审配沉着脸道:“岂止甄校尉,城内所有与田丰有关系的将领,都要给我拿下。你仔细想想,强弩究竟从何而来?甄俨的部队为何突然跑去监狱附近?那些士子为何突然鼓噪?这一切表面上皆无联系,可凑到一起,你们还看不出端倪吗?解甲归田,解甲归田。他们的目的,根本是为了田元皓啊!”

审荣急忙领命离去。审配负手而立,表情却看不出欣喜或愤怒,只是喃喃说道:

“田元皓在冀州第二人的位子上太久了,难免会豢养一些死士。我知道,这些人一直在寻找时机,救出他们效忠的主子。”

辛毗闻言,脸色如灰。田丰在河北经营这么久,跟他有关系的将领何止几人十几人。审配这道命令一下,邺城可要着实乱上一阵了。他看得出来,审配未必真的相信所有人都参与到这个阴谋里来,他只是借机削弱南阳一系的力量罢了。

“南阳和冀州虽然是死敌,但一向出手都很有分寸。审配现在下这么重的手,莫非是前线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他如此急切。”

想到这里,辛毗的视线越过审配,看到他身后扔着的那几份战情文书,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邺城在这一天陷入了一场大混乱。开始时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带着他们的仆役与邺城卫爆发了冲突,然后袁府卫队莫名其妙地被卷了进去,紧接着几支城防部队也加入到混战中来。甚至许多在城里的平民与即将被驱逐的流民也趁机啸聚游走,到处抢劫放火。邺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得不紧闭府门,静等着军队平乱。可他们完全不知道哪边才是军队,不只一家人看到,穿着同样服饰的袁军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句话在今天的邺城被无数人问了无数次,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们。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几个人,现在的处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们在邺城卫前与甄俨的部队打了一场仗,前者虽然战斗力不足,人数上却有优势。不过这个优势在邺城卫和附近几支巡逻部队赶到以后便消失了。柳毅和卢毓见状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齐冲破甄俨部队的阻挡,朝着城南的大门跑去。

卢毓在离开之前,瞥了一眼邺城卫前的空地,司马懿和那几具亲卫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书童傻呆呆地瘫坐原地,抱着脑袋拼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过去把那书童救走,可这时柳毅跑到他身边大吼道:“老卢,还愣着干吗?敌人又冲过来了!”卢毓只得收敛心神,朝前跑去。

“毕竟只是一个书童,等见到刘和,跟他道个歉,再赔他几个便是。”卢毓心想,他忽然心念电转,“莫非那一箭,是刘和所发?”

时间已不容他多做考虑,远处街巷又有一支袁军部队杀来。奇怪的是,这支军团根本不加分辨敌我,无论是甄俨部属还是士子都照砍不误。那些之前来救援的巡街守军和邺城卫被迫奋起反击,反而给士子们带来了可乘之机。一时间喊杀四起,局势变得无比混乱。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马懿尸体忽然蠕动了一下。除了痛苦万分的曹丕,没人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曹丕慢慢把捂头的手放下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司马懿。司马懿的右臂动了一下,缓缓抬起抓住钉在胸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来。

曹丕看到这弩箭的尖头已经被取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钝的木头,而弩箭射入司马懿的位置,也不是胸口,而是靠近肋侧和腋窝的位置。在那里,司马懿裹着几层丝绸和一片牛皮甲。丝绸是为了挂住弩箭,不让它弹开;牛皮甲是用来减缓射力的冲击。曹丕精通射艺,知道即便如此防护,弩箭对人体的冲击力也相当大,搞不好连肋骨都能撞断。

司马懿试着直起身体来,可失败了,那种剧痛至今仍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曹丕连忙把他搀扶起来,手不小心碰到伤口,司马懿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咬牙切齿道:“那个混蛋,射得还真疼啊,这是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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