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关于儒家的一切(1/2)
刘平在袁营已经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被软禁在一处民房,好吃好喝招待,唯独不许离开。在这期间,逢纪和公则试图接近他,却都被守卫拦了下来。以他们两个的身份,居然都不得其门而入,可见袁绍下的命令有多么严厉。
不过这个做法可以理解。汉室的地位太过敏感,如果不谨慎处理,袁绍会被全天下的人戳脊梁骨。
刘平也不着急,他之前的经历太过波折,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奔波之中,他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一下。如今无论是郭嘉、杨修还是司马懿都不在身边,他身居斗室孤立无援,只能乾纲独断——虽然威权只及一室,影响只及一人,却是刘平自从卷入旋涡里以来最自由最独立的时刻。
“哥哥,如果你还活着,会怎么做呢?”刘平手持铜镜,喃喃自语。铜镜里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那张脸属于一个死去的魂灵。这个死魂灵的肉体已死去很久,意志却依旧弥漫在九州大地,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
刘平凝视半晌,忽然摇摇头,苦笑着放下镜子。真正的刘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选择了和刘平不同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死者真的复生,也只会像司马懿一样把他的“伪善”痛骂一顿。说起来,司马懿的秉性倒是和刘协极为相似,他们两个如果联手,一定会无往不利吧。
忽然他又想到了伏寿。
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如今在许都顽强而孤独地守卫着宫城,维持着汉室最后的秘密。在自己来到北方之前,伏寿偷偷告诉他,她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如果刘平有什么不测,她会选择自尽,履行对汉室的最后一份责任。刘平明白伏寿的心意——她知道自己是个仁慈的人,不忍坐视别人牺牲,所以故意这么说,让他行动起来更为慎重,平安归来。
一想到她,刘平不期然地浮现出她那带着馨香的身体,那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体验。刘平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伏寿的刻意引导下,他终于将哥哥“丈夫”这个身份的责任也一并承担下来。在临出发去官渡的前几夜,他们彼此拥抱彼此嵌合,不知疲倦,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把压力与担忧暂时忘却。刘平还记得,多少次在激情攀到高峰的一瞬间,他将伏寿拼死抱住,在她身体里尽情宣泄。事后伏寿蜷躺在他怀里,抚摸着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喃喃地说要为他生下一位皇子。
想到这里,刘平低下头,发现身体居然起了反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刘平自嘲地敲了敲头——大头——把思绪拽回来。
对刘平来说,袁绍和曹操谁胜谁负,并不重要。如何在两大巨头碰撞之间为汉室牟取更大利益,才是最重要的问题。经过这段时间的奔走,刘平已经处于一个微妙的优势地位。对袁绍阵营来说,刘平是一个汉室的绣衣使者,为了给汉室在战后乞求一个更好的地位而来;对曹操阵营来说,刘平是一个身份特殊的细作,要里应外合扰乱袁绍的战略。
刘平若想获取利益,就必须要超越两个阵营所有的智谋之士,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所幸这两边的谋士们的关系不是一加一,而是一减一,刘平的胜机,即建立于此。
他正在凝神冥思,忽然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刘平睁开眼睛,看到一名全副武装的亲卫站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
“大将军要召见你。”
刘平点点头,这和他估算的时间差不多。他起身换上长袍,跟随亲卫一路来到袁绍所驻的中军。这里已经事先有了准备,所有的卫兵都站得远远的,以中军为圆心隔出一大圈空地。在栅栏之后,还隐伏着不少弓弩手,任何进入这一片空地的人,都会被立刻射杀。整个气氛透着隐隐的不安,刘平感觉似乎出了大事。
亲卫走到圈子边缘,请刘平自己进去,看来他也无权靠近。刘平迈着稳定的步伐走进中军帅帐,看到袁绍和蜚先生等在那里,两个人的神情都很阴沉。
“刺曹失败了。”
蜚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他脸上的脓疮似乎更大了些。刘平没露出任何情绪波动。这个结果,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从时间上推断,曹丕这时候应该已经顺利回到曹营,有他在,徐他不会有任何机会。
刘平拱手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他抬头看去,发现袁绍捏着酒杯,铁青的脸像是一面挂满了严霜的青铜大盾。
袁军的全线部队不计损失地强攻了足足一天;东山也动用了在曹营埋下的一大半棋子。如此高昂的投入,居然最终还是失败了,这可不是一句“运气不好”就能敷衍的。更讨厌的是,他已经在汉室绣衣使者面前夸下海口,现在却要承认失败,丢了面子,这比军队损失更让袁绍不高兴。
蜚先生冷笑道:“使者说得不错。不过若是每次失败不总结教训,下次只会重蹈覆辙。”他慢慢地挪动脚步,围着刘平转悠,赤红色的独眼射出瘆人的光彩。
刘平道:“哦?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败因何在了?”
蜚先生凑近刘平,鼻子急速耸动,突然一指点了过来:
“败因,就是你!”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指责,刘平没有惊慌失措。逢纪的事给了他教训,遇到意外情况,镇之以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是不解地望着蜚先生,等着他的下文。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说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么?”蜚先生说。
刘平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满是疑窦地望向坐在上位的袁绍,却看到袁绍面无表情地晃动着杯子,不由得心中一咯噔。
他现在是“第一次”踏入袁营,公则和逢纪绝不敢告诉袁绍,他们在这之前就私自接触过汉室使者。刘平在袁营中最大的依仗,就是用这个威胁两人,为己所驭。而现在蜚先生胆敢公然谈论这段隐秘,而袁绍却没露出任何意外之色,这只说明一件事,蜚先生放弃了与公则的联合,转而直接投效袁绍,把之前的事全交代了。
这一招很毒辣,也很合理。刺曹失败以后,蜚先生一定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果不迅速做出决断,恐怕会被拿来当替罪羊。
但他放出这么一手棋,导致刘平失去了要挟公则和逢纪最有利的武器,他苦心孤诣营造出的胜势,立刻被扫平了一大半。
看到刘平哑口无言的表情,蜚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似是十分快意:“郭嘉的味道——那可不是个比喻。郭嘉身体不好,常年服药,所以他会带有一种特别的药味。我这鼻子,可以轻易分辨出来谁与他交往过密,骗不了我。”
刘平迅速解释道:“我记得我当初给过解释了。郭嘉与我确有约定,但并不代表我就要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若非我与郭嘉虚以委蛇,又岂能顺利来到袁营?”
蜚先生抬起手:“你这套说辞,本来是完美无缺的,连我都深信不疑。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次刺曹失败,终究还是让你漏出了狐狸尾巴。”刘平没说话,他目前还没搞清楚蜚先生的用意,只好静观其变。
“刺曹之后,虎贲王越也潜入了曹营,他带回来一些有趣的消息。”蜚先生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的那位叫魏文的小朋友,似乎来头不小啊,也许我们该称呼他真正的名字——曹丕?”
蜚先生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脸距离刘平极近。刘平甚至能看得清他脸上那些可怕脓疮上的暗色斑点。他们居然连这个都查到了……刘平心中闪过一丝惊慌,手指不自然地弯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纰漏。蜚先生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动作,牙齿得意地磨了磨。他没有上嘴唇,所以这个动作看起来格外狰狞。
王越死里逃生以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蜚先生。蜚先生掌握的消息比王越要多,很快就推测出了真相:导致徐他刺杀失败的人,正是曹丕,而且他就是刘平带入袁营的那个叫魏文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你把曹家二公子带在身边是为什么,但如果你真的有诚意跟我们合作的话,就应该第一时间把他交出来。即使你不把他交出来,也应该在前几天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我可以提前改变部署,刺曹还有可能成功。”
蜚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对刘平进行宣判:“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最初的猜测没有错,你来到这里,根本就是事先与郭嘉商量好的,你是个死间。”
刘平的面色,终于变了。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蜚先生嘲弄道。他只要一招手,就会有人冲进来把这个家伙斩杀。当郭嘉收到这个斩下的头颅时,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刘平向后倒退了两步,意识到之前的准备全用不上了。袁绍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险恶,还带着一点点的如释重负。这位大将军最在意的,是刺曹失败让自己很丢脸,而蜚先生的指控,恰好可以让刘平当成替罪羊,为这件事找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借口。
蜚先生深谙袁绍的秉性,所以句句都扣着刺曹的责任。只要袁绍打定了主意,刘平是不是汉室使者,根本不重要。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地辩解,也是无济于事。
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危局,刘平突然仰天大笑。
杨修讲授帝王之术时曾说过,凡事有大成者,皆要具备一种品性。无论冷酷与仁慈,若少它为辅翼,难以成就大业。这种品性,就叫做决断。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在泰山压顶的瞬间、在身临深渊的一刹那,所有的道都失去意义,唯有决断才能挽救。现在,正是这个时候。
刘平俯仰之间,已经有了决断。唯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拯救自己,以及汉室。
蜚先生扯住他的衣领,狰狞地笑道:“你故作大笑,实已心虚,用这颗头颅去找郭奉孝哭诉吧。”
刘平收敛起笑容,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抓起蜚先生揪住衣襟的手,轻轻一推,蜚先生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一个病残之体,怎么能抵挡他的力量。蜚先生本想厉声呵斥,可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气势从刘平身上喷薄而出,让他一下把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袁绍,你可是汉家的大将军?”刘平昂起头来,高声问道。
对这个明知故问的无礼问题,袁绍却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正慢慢浮现在这位大将军的脑海中,酒杯不知不觉被搁回到盘中。
刘平直视着他,淡淡地吐出七个字:
“那你可还认得朕?”
七个字如巨石滚过平原,让大帐内陷入一片死寂。无论是袁绍还是蜚先生,一瞬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朕?
全天下敢称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身败名裂的袁术,还有一个则是大汉天子刘协。
蜚先生咽了咽口水。这个郭嘉派来的死间,居然是天子本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天子难道不该在许都的宫城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吗?他正要出口训斥,却发现袁绍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瞪口呆。这种反应,绝不是看到骗子的反应。
“是,是陛下?”
袁绍的声音在微微发颤,甚至还带着点惊慌。袁家四世三公,历代都是汉室忠臣,尽管时代已经不同了,可这种代代相传的敬畏仍是根深蒂固。
刘平没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望着他们两个,仿佛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说起来,袁绍与刘协的渊源着实不浅。当初在洛阳之时,袁绍策动八校尉围攻十常侍,逼迫他们带着少帝刘辩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出逃,结果途中在北芒被董卓所执。董卓很喜欢刘协,打算废掉刘辩,就找袁绍来商量,想借重袁家的名望。而袁绍坚决反对刘协称帝,横刀长揖,愤而离京。
也就是说,袁绍和刘协一共只在光熹元年见过,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此后一在河北一在长安,两个人再也没直面相对过。但此时在袁绍眼里,刘平的相貌却和那个倔强的陈留王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蜚先生注意到袁绍的异状,连忙凑过去低声道:“主公,慎重。”袁绍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摆正了身子。
仔细想想,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应该是被曹氏严密软禁在许都的,怎么可能突然跑到袁绍营中来。这人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岂能被他一句话唬住?可袁绍看了一眼刘平,那种熟悉的感觉犹在,心中不免迟疑。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来问刘平,思忖片刻,对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过来。”
这两个人是袁绍的使者,都曾经去过许都拜见过皇帝,让他们来认一下成年天子的模样,便迎刃而解。蜚先生独眼一转,说如今在营中还有一人可以推荐,悄声说了几句,袁绍颔首让他去办。
过不多时,王杜、申逢匆匆赶过来。他们进了中军大帐,一看到站在中间的刘平,先是一愣,随即纳头便拜。等到他们叩罢了头起身,袁绍这才问道:“你们可看得清楚了?”两个人连忙答道:“我等奉主公之命前往许都觐见,得窥天颜,确系天子无疑。”
虽然刘平身穿布袍,脸色比原来红润许多,但眉眼五官却是做不得假。听到这两个人言之凿凿,袁绍的疑心登时去了大半。他正要起身跪拜,却被蜚先生拦住了:“主公莫急,还有一人呢。”
话音刚落,第三个人正好迈入帐中。来的人非常瘦,八字眉,一脸怒相。刘平和他四目相对,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刘平忍不住脱口而出:“邓展,你还活着?”
跟之前的精悍相比,如今的邓展看上去颇为苍老,一身精气流散一空,再没了之前的锐气。他看到刘平,浑浊的眼神亮了几分,随即又暗了下去。刘平和曹丕逃出白马的时候,邓展主动断后,刘平以为他早就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还能生还。
“我本来是要死的,可是通道里突然涌来洪水,将追兵冲开。我就着水势浮上井口,被淳于将军的部属抓获。”邓展主动对刘平说道。淳于琼一向护着邓展,被他的部属抓住,至少性命无虞,一直养到了现在。
刘平的心情却没因此而放松。王杜、申逢只见过刘协数面,他有自信让他们看不出任何破绽;可是邓展却不一样,他是汉室最危险的敌人,是唯一一个知悉天子机密的人。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刘平推到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可邓展只是木然地看着他,无喜也无怒。蜚先生道:“邓将军曾是曹公麾下的勇士,见过天子数面。请问眼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是的。”邓展回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你看清了么?”蜚先生有些不甘心。邓展点点头。
刘平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几乎已被冷汗溻透了。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是刘平最终的手段。这个身份的公开,将会给刘平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也会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困境,这就是一把双面开刃的大戟。如果不是被蜚先生逼到绝境,刘平不会把最后这张底牌亮出来。
天子一出,从此刘平将再无退路。
“臣袁绍,叩见陛下。之前有失礼仪,冲撞圣驾,实是罪该万死。”
袁绍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执臣子礼,帐子内的其他人也连忙跟从,都俯身叩拜。邓展迟疑了一下,也随之跪倒。刘平望着他,忽然想起来,邓展在觉察到自己的秘密以后,连曹丕都没告诉,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声张。刘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这个忠诚的人对自己的主君三缄其口。
面对着叩拜了一地的大汉忠臣们,刘平心中微有快意,淡淡道:“诸卿平身。”
袁绍挥了挥袖子,王杜、申逢连忙起身告辞。他们虽不知为何天子会突然出现,但接下来的谈话一定极为机密,不是他们这个等级可以与闻的。邓展也要转身离开,刘平忽然开口道:“邓将军,请留步。”
邓展为掩护自己断后,这件事蜚先生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没必要隐瞒两个人之前认识的事实。刘平道:“你以后就在我身边留用吧。”他现在需要一名手下,在整个袁营里除了邓展没有更好的人选。
天子想问臣子要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刘平自作主张地开口,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只有蜚先生的眼珠在不停转动,似乎在思考这一手背后的寓意。
邓展鞠躬道:“微臣遵旨。”然后跟着王、申二人走出去。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摆了一个站岗的姿态,俨然把自己当成是一名天子的禁卫。
等到帐内变回到三人,袁绍将刘平请回上座,拱手道:“陛下白龙鱼服,不知有何旨意?”
袁绍小心地斟字酌句。这就是他为什么先后数次拒绝“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议,伺候皇帝的繁文缛节实在太麻烦了。纵然他权势滔天,礼数上也不能有半点或缺,不然士子的口水会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这实在是个讽刺,天子孤苦无人理睬,但若对天子不敬,却会惹来万人唾骂。
刘平看了一眼蜚先生:“诚如蜚先生所言,朕此来袁营,是郭嘉的主意。”
“这……”袁绍和蜚先生面面相觑。天子这么开诚布公,让他们反而有些困惑。天子细作,是抓还是不抓?
蜚先生先开口道:“陛下,郭嘉此举风险极大,意义却又何在呢?”
对于这些盘问,刘平早已胸有成竹:“天下还有谁比一位落魄天子的话更加可信呢?”袁绍和蜚先生顿时恍然。汉室一直被曹氏欺压,如今天子亲身出来求援,换了谁都会对汉室诚意笃信不疑——天子都来了,你还不信么——然后再设计谋,无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胆大包天,怎么敢驱使天子做事?难道曹阿瞒不怕被世人唾骂吗?”袁绍问。
刘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马雄壮,许都胜算十中无一。为了得胜,曹司空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胜,纵然是驱使天子当细作,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说到这里,讽刺地说,“更何况我的身份是汉室的绣衣使者,纵然死了,曹操那边宣称天子暴毙,另立一个也就是了。”
袁绍面色一红,想起当初刘协即位他极力反对,现在不免有些尴尬。
刘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宽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郭嘉偏偏没想到,逢纪动了杀我的心思,逼我等出逃,反而让我趁机切断了来自曹营的束缚——如今我孤身一身,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抛出了一些含糊线索与暗示,却不肯再细说。
靠着这些暗示,袁绍、蜚先生会自行联想:曹丕实是曹营派来监视刘平的人,所以刘平开始的行事都是为曹氏利益。一直到白马逃难之后,曹丕与刘平失散,后者斩断了束缚,这才折返到袁营,打算真正为汉室谋求些利益——这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可以解释一切疑点。
至于邺城之乱,审配就算不会隐瞒,也会在叙述上文过饰非,所以刘平不担心袁绍会联想到那边去。司马懿的补白之法,真是屡试不爽。
袁绍果然长舒一口气:“陛下龙运隆兴,实乃社稷之幸。战场凶险,绍请陛下尽快移跸邺城,静候佳音。”
袁绍这个提议,在刘平的预料之中。袁氏掌握了天子以后,最稳妥的方式是摆在后方,装点门面,这种手法与曹氏并无二致。可以说,从刘平亮出天子身份以后,他就再无自由可言。
除非……刘平笑着摆了摆手:“还不急于这一时。”
袁绍故作一愣:“陛下在官渡可还有什么事?”
“还记得我之前提议的乌巢之策么?”刘平侃侃而谈,“曹氏势弱,不利久战。郭嘉这才定下乌巢之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我们只消将计就计,便可把曹操诱出巢穴,一举歼之。”
袁绍眯起眼睛思忖良久,方才说道:“陛下脱离了曹氏之眼,郭嘉自然会猜到您来微臣营中,和盘托出乌巢之计。阿瞒那么狡猾,他既知我已洞悉此计,又怎么会继续冒险施行呢?”
刘平面色如常,手指却隐晦而兴奋地敲击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诣营造出种种铺垫,就是为了让袁绍问出这句话来。而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他、袁绍和曹操的命运。
“曹司空别无选择,他必须前去袭击乌巢。”刘平斩钉截铁地说。
“哦?”袁绍眉毛一挑,蜚先生却“啊”了一声,已然想到答案。
刘平身体前倾,平静地直视着袁绍的双目,似笑非笑:“假若天子在乌巢出现,他又怎么会不亲自去接驾回宫呢?”
袁绍跪在地上,内心剧震。
他明白,皇帝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天子是曹操政治上最大的筹码,生死攸关。曹操若知道天子在乌巢,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弄回来。
这就好比你将金子锁在柜中,贼人索性死了心思,去偷别家;你若将金子置于墙头,贼人纵然知道墙下有打手埋伏,也会怀着侥幸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运气。
以皇帝做诱饵,在乌巢击破曹操,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这个构想太过大胆,可这个结局,对袁绍来说实在是太完美了,可谓名利双收。他抬起头,眼中已流露出兴奋神色,唇边的两撇胡须悄然翘了起来。
蜚先生却在这时截口道:“可又怎么让曹操知道陛下在乌巢呢?”
刘平大笑:“蜚先生,你一心与郭嘉为敌,怎么不针锋相对呢?郭嘉派我进入袁营为间,你们如法炮制,找一人进入曹营诈降劝诱,不就行了?”
“曹公多疑,郭嘉狡黠,能瞒住他们的人可不多——陛下莫非已有了人选?”蜚先生反问。
刘平拿起酒杯,五个指头灵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绍大军掌握在手中一样。他缓缓开口:
“许攸许子远,非此人不能当此重任。”
自从刘平公布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待遇和从前天差地别。袁绍为天子准备了一处隐秘而舒适的院落,大量的瓜果酒肉金银器具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俨然一处天子行宫。
唯一的不便,是刘平再也不能随意离开院落。袁绍专门调遣了淳于琼的部队负责卫戍工作,既防人进,也防人出。对于这一点,刘平早已有了觉悟。
此时陪侍在天子旁边的,除了蜚先生以外,还有许攸和淳于琼两个人。许攸和蜚先生是为了与天子商讨乌巢之战而来,不过淳于琼是顶着宿卫的名义硬掺和进来的。
乌巢之战的大略是以天子为饵,许攸为间,迫使曹操铤而走险率主力奇袭乌巢,再聚而歼之。但兵力如何部署、言辞如何设计、时机如何把握,诸多细节都得落实。
“我不管你们怎么调派,总之老夫是要守乌巢的!”淳于琼兴奋地挥舞着大手,大叫大嚷。
“战端一开,乌巢就会变得极其凶险,四面兵锋,老将军何必去冒险呢?”刘平劝道。他话一出口,就发现蜚先生和许攸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不禁有些纳闷。
他还没问怎么回事,淳于琼双目放光,几乎要跳起来:“说得太好了!这些日子我都快无聊死了,正需要点混乱给自己刮刮闲毛!”
刘平这才明白另外两个人眼神的含义。这个淳于琼根本就是个战争狂人,他根本不在乎胜败,他要的只是战斗本身,仿佛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刘平那么劝说,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刘平忽然想起来,邓展当初在城外就是被他救过好几次,才算死里逃生。不知他为何对一个曹营偏将如此上心。
“好吧,那你就跟我待在乌巢城里。”刘平点头。他看了一眼其他两人,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淳于琼名义上归属颍川一派,实则是个特立独行的临淄人。看守乌巢这个角色,既难抢到战功,风险还大,搞不好要跟数倍的敌人作战,是个鸡肋般的位置,既然淳于琼主动请缨,大家也就乐见其成。
淳于琼拿到了自己喜欢的位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院落。
寒暄几句以后,刘平对许攸叹道:“朕这次举荐许卿,是因为卿与曹操有旧。但细细一想,这一举实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曹营谋士众多,郭嘉狡黠,万一识破——卿可就危险了。”
许攸摸了摸尖尖的下巴,朗声道:“为汉室尽忠,乃是臣子本分。再者说,我身秉大义,郭嘉又岂是我的对手?”他的笑声尖细,像一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鸡。蜚先生的独眼闪过一丝光芒,对这句话不屑一顾。
刘平拍腿赞道:“说得好!难怪袁将军放着诸多谋臣不用,反而两次急信把卿从邺城召来,果然只有借重卿之高才才能抗衡郭嘉。”许攸听到这句话,神情为之一滞,露出狐疑之色。刘平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许攸立刻咧开嘴大笑起来:“陛下所言不错。我看曹营那些策士,都是土鸡瓦狗,不足为虑。”
蜚先生敏锐地从两个人对话之间嗅到一丝古怪的味道,可他不清楚这异样从何而来。不过蜚先生没有过多纠结此事,他嘶哑着嗓子对许攸道:“您前往曹营的理由,在下也安排好了。”
“哦?说来听听。”许攸好奇地问。
许攸要扮演的角色,是从袁绍营中叛逃之人。他为何弃强从弱,必须得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否则人必生疑。蜚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份书信,搁在许攸身前:“这是东山截获的一封官渡送往许都的催粮文书。”
许攸打开看了一眼,啧啧叹道:“都说曹阿瞒这几年屯田有方,攒了不少家底,想不到官渡一战米缸就快见底了。”
蜚先生道:“您拿着这封书信去见主公,献上分兵袭许之计。而公则趁机进了谗言,说您与曹操有旧,此举是明帮河北暗助曹氏。主公大怒,将您在邺城的家人寻了个罪名收监,还要把您投入监牢。您走投无路,只得南下官渡投曹。”
许攸听到这个安排,大笑起来:“好,好,这个设计好,果然是只有我河北幕府才有的特色。曹操听了,一定不会起疑。”
公则是颍川一派,许攸却是南阳巨头,两者互相陷害使坏,实在是袁营最平常不过的风景。蜚先生编造的这个理由,任谁都觉得理所当然。刘平甚至怀疑,公则可能真的有这么个打算,只不过真戏假作而已。
刘平心里又是一转,不由得佩服起蜚先生来。这个理由不光是为了瞒过曹公,也暗暗含了一层牵制许攸之意——为了让靖安曹笃信不疑,许攸在邺城的妻儿会被假意收押。若许攸顺利完成任务,妻儿原样放回;若许攸有什么二心,这假戏就会真作。这个许攸叛逃的理由,反而成了他无法叛逃的原因。
刘平看向许攸,他却似乎没看出这一层意思来,高高兴兴地挥舞着右手道:“既然曹公粮荒,那么我此去曹营,正好以粮草入手,趁机攻心,让他来乌巢就粮。”说到这里,许攸的三角眼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蜚先生身上,指头一点:“不过你们可不要自作聪明,先把乌巢粮草运走。那里积屯咱们全军大半粮草,对曹军可是个大大的刺激。你们转移了粮草,剩个空壳,曹公说不定就不来了。”
许攸的话不太好听,但蜚先生只能点头称是。许攸在袁营的地位,算起来比公则还要高上一线,不是一个东山能压住的。
三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忽然邓展走进来,他现在算是天子禁卫,负责进出宿卫并通传等事。邓展面无表情地说道:“东山急报。”然后看向蜚先生。他是东山首脑。
蜚先生骂了一句“真不是时候”,然后向天子与许攸致歉告退:“我去处理一下急务,马上就回来。”说完他起身急匆匆地走出营帐。
这里是天子行宫,规矩很多。蜚先生的事务再急,也不能在行宫内处理,必须离开院落几步,做完事后再返回来。
等到确认蜚先生离开了院落,刘平看向许攸的眼神突然变了,他急速说道:“蜚先生随时可能回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许攸眼珠一转:“你一说主公两次急信催我,我就知道你和曹世侄是一伙的。”在邺城时,曹丕冒充前线使者去见许攸,结果被真的使者撞破。刘平故意透露出这个细节,蜚先生茫然不知,许攸却是一听就懂。
“没想到汉室真的和曹阿瞒联手了,你们把邺城可折腾得够可以。”许攸感慨。他离开的时候,邺城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过来。
“朕在邺城本欲去拜访先生,可惜未能成行。朕听曹丕说您有投曹之意,所以这次举荐您前往曹营为间,其实是顺水推舟,满足先生这个心愿——曹公如今正是最艰苦的时候,你这一去,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啊,前途无量。”
刘平怕蜚先生回来就无法说话,所以省掉了试探和寒暄,直截了当进入正题。他知道许攸是个唯利是图的人,索性干脆挑明价码,更省力气,语气上也变得咄咄逼人。许攸眯起眼睛,他确实有假投变真投的意思,可刘平这么开诚布公地说话,他可有点不太习惯。
“这个时候投曹,对我来说,好处确实会是最大。”许攸点头承认,可又疑道,“陛下如此积极推动此事,却又要为汉室争得什么利益?”
“朕送你这个前程,只要你帮朕一件事。”
“哦?”
刘平伸出一根指头:“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许邵的《月旦评》。”
许攸一副“早预料到了”的神情:“若是要这样东西,陛下您开的价码,可不太够呢。”
“在曹氏的前途不算么?”
“那是曹公的出价。从汉室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三公之位。”
“嗤……”许攸不屑一顾,“桓帝那会儿,三公还能卖个几千几万钱,如今可不值钱了。”
刘平没时间转弯抹角,他促声道:“许先生,你要知道。这《月旦评》无论是在袁绍手中还是曹操手中,无非是博得几句褒奖。若是给朕,不出数年,你那三公之位便会是实至名归。”
许攸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承诺,几乎相当于是宣战曹氏、汉室重兴的宣言。
“这……这有些荒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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