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2/2)
刑鸣走上去,替向勇把倒地的餐车扶起来。
“鸣鸣,你能不能……”向勇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忽然就冲刑鸣跪下来。
跪在一地的油污泔水上,作势就要磕头。刑鸣及时伸手搭了一把,到底是以父亲名义养了自己这些年,受不起。
“算叔跟你借的。”向勇几乎痛哭出声,“等房子卖了就还。”
刑鸣垂着眼帘看着向勇,平静地说:“你今天替他还了,他明天还会去赌,这样无休无止,哪天才能还清?”
“哪天咽气哪天还清。”向勇摇头,叹气,“我也知道嗜赌这症是死症,治得了标治不了本。但还不清也得还啊,谁让上辈子欠了他,他这辈子当我儿子来讨债呢。”
向勇肤黑,但一直红光满面的。现在人潦倒了,那种令人艳羡的富态也消失了,原先挺饱满的脸颊忽然垂出褶儿来,显得老态龙钟。
刑鸣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父亲的形象。十年前向勇就跟刑宏的形象相去甚远,如今一遭摧残,愈发不能相比。但他竟在此刻向勇的脸上看见刑宏的样子。
这些年向勇待自己确实不薄。其实也就差着这么一口气。刑鸣发现自己有点嫉妒。
向勇望着刑鸣,流着眼泪叹气:“钱没了能再赚,小波不赌就好了。”
“我来想办法。”刑鸣掉头要走,没走两步又回头看了自己的继父一眼,见向勇还跪着,他微微皱眉,“地上凉。”
刑鸣从向勇那儿买了几十盒盒饭,开着宝马送进明珠台,打个电话给阮宁,说让大伙儿来他的车前领盒饭。
离直播开始还有四十分钟,刑鸣坐在化妆间里弄头发,他的头发长了些,主持娱乐节目这样的发型没问题,主持新闻节目就显得不够精神正气,化妆师一边给他用发胶定型,一边好意提醒,该剪一剪了。
门外头还在吃盒饭的几名工作人员正聊着八卦。
关于虞台长的性取向问题,很长时间都是明珠台的禁忌。主持人大赛正在紧锣密鼓的前期筹备中,也不知哪里传出了消息,说南岭已经是内定的冠军。
南岭只是一个花瓶,空有百万粉丝,却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网上流传着一个南岭在校晚会上朗诵的视频,他拿腔拿调一抖三颤地念着“母爱是茵茵夏草,硕硕冬阳”,台下哄笑一片。
这样的冠军当然是很蹊跷的。
流言这东西可能是带菌的,很快就在台里传染开了,一开始大家都说南岭爬上了虞台长的龙床,后来又觉南岭资质平庸胆识缺乏,应该入不了虞台长的眼。最后谣言止于骆优。虞仲夜这两天又带着骆优出去了。
居然没人觉得两个男人搞一块儿有什么不对的,反倒都觉得他们天造地设。他们说,骆优就是虞叔送去东亚培养的,不是心肝上的人,不会这么上心;他们说,虞叔是真喜欢骆优,那份珍而重之,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刑鸣想起虞仲夜说的那声喜欢。他不放过回忆里的细枝末梢,一点点地在脑海里勾勒。
他记得那天湖天一色,四周风景特别瑰丽,虞仲夜可能由物及人,捎带着看他这个床上的小玩意儿也喜欢了。
说了喜欢他,可事情似乎比之前更糟了。
虞台长在床上向来暴力,但那几天格外暴力。他勒他的时候使狠手,推他的时候下死力。刑鸣觉得自己坠下去的那一刻虞仲夜是真想杀了他。
拿钥匙扣上挂着的瑞士军刀开糖水橘子罐头,在虞宅被强迫着灌了点药,他这两天都嗜甜的。但外头人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手指一不留神撞上刀尖,破了一道口子。
化妆师打理完刑鸣的发型,又开始修饰他的脖子。遮瑕膏抹了厚厚一层,勒痕还是若隐若现。化妆师朝她的主持人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刑鸣视而不见。他转身交待现场导演,这期节目少推近景。
小慈的父母戴着面具出场,他们都是初中学历,没办法面对数亿观众说话不磕巴,也记不熟稿子上的台词。刑鸣让他们背熟一些跟红卫兵口号似的句子,然后教他们怎么应付现场诸多专家学者的诘问,他说,你们无话可接的时候就大声嚷,剩下的交给我。
夏教授那期节目之后,这位法学老教授大概就跟刑主播结下了梁子。节目刚开始他就发难,说不支持慈溪出台的《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人员信息公开实施办法》,因为这与现有法律相悖,《监狱法》明确规定,刑满释放人员也是公民,享有公民隐私权。
罪犯都不值得同情,尤其是性犯罪者。刑鸣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重刑主义者,主张小错重罚,待人待己都很苛刻。
刑鸣扬起手中一叠报告纸:“这里有两份同是今年上半年发布的报告。一份犯罪心理学家出具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性侵幼童的再犯率为各项犯罪之首;另外一份是中国妇女儿童保护基金会发布的一项统计报告,报告显示性侵儿童案例连年明显上升,而一人性侵多名儿童的案例超过五成。”
“作为一项地方出台的‘办法’,能否真正起到震慑、预防犯罪的效果,目前还没有定论。事实上美国韩国推行这个法律以后,都没有明确数据可以显示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因此减少了……”老教授用一双隼似的眼睛盯着小慈父母,“我也不是很赞同你们这种案子还没判就先找媒体的行为?你们图什么呢?”
“就是想给自家小孩一个交代,我们小孩虽然是一个人,但也可以……”小慈的母亲拔高音量,她应付不了教授尖锐的提问,开始嚷起来。
“梅根法案出台的意义更多在于,个体遭遇的不公推动了相关制度建设,慈溪出台这项办法,无论是否真有成效,都具有借鉴意义。”刑鸣做了个手势,示意小慈母亲平复情绪,“小慈家人面对伤害不选择沉默而是挺身而出,意义也在于,以个体的遭遇警醒并保护其它个体免受同样的伤害。”刑鸣微微一笑带动现场观众,“让我们为这样勇敢的一家人鼓鼓掌。”
老教授听不得现场掌声,继续指责刑鸣:“‘一罪不二罚’‘一罪不永罚’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公开性犯罪者信息,等于利用舆论的力量对犯人进行了二次判刑,这与国际上日渐轻刑化的趋势也是不符的。”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做个探讨,能不能循序渐进地在中国推行‘梅根法案’,比如档案信息只对学校、医院、游乐场所等未成年人更易接触的特定人群公开,又比如在一定时间内未曾犯案,可以撤销已经公开的档案信息,既是激励,又避免造成‘一罪永罚’,这是不是中国语境下司法能动性的体现?”
老教授句句话都夹枪带棒,刑鸣淡定控场,不紧不慢。
在线互动环节,他看着led大屏上观众的实时留言,在线人数不断增长,这期节目如他所愿地又爆了收视率。
前期营销到位,网民集体愤怒,这则新闻爆炸似的发酵。人们总是热衷于扯下伪善者的假面具。捣烂揉碎。多么快意。
刑鸣满意地微笑,脸部肌肉却在某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崩紧。他注意到有个匿名的观众在疯狂刷屏:为什么我们都以为小孩子就不会说谎?
为什么代表国家的媒体要勾连说谎者一起炮制冤案?
……
血红的大字,在不停滚动的留言中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