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1
眼看时钟的指针绕过五点半,哲朗去取了早报。周围仍漆黑一片。四人即将这样迎来黎明。
在电梯里哲朗打开报纸,很快就找到了相关报道:
星期五下午七点左右,江户川区崎一家造纸厂废品放置处发现一具男尸。发现者是该厂工人,尸体藏在金属大圆筒后。死者三十到五十岁,身着灰夹克、藏青宽松长裤。未发现钱包、驾照、名片之类。
“写着呢。”一回到房间,哲朗就把报纸放到桌子上。须贝率先像被黏住一样认真地读起来,理沙子也从一旁瞟着。
“是这个?”理沙子问美月。
“差不多吧。”美月答得生硬。
“钱包和驾照是你偷的?”哲朗问。
“想制造一般犯罪的假象。”
“扔哪儿了?”
“没扔呢。”
“那,藏哪儿了?”
“这儿。”美月打开手提包,取出黑色的钱包和记事本放到桌子上。
哲朗刚想伸手,又打消了念头,他觉得不能留下指纹。理沙子却毫不犹豫地抓了过去。
“为什么要留着这种东西啊?”
“本来打算马上处理掉的,可想到要自首,觉得还是留着好。把这个给警察一看,就能证明我就是凶手,不用多费口舌了。”
理沙子非常吃惊地摇了摇头。“你啊,在这一点上还真是丝毫没变。该说你大方呢,还是······”
“让我看看。”既然理沙子已经碰过,横竖都是一回事了。哲朗这么想着,伸过手来。
驾驶证装在钱包里,照片上是一张瘦削男人的脸。眼睛从凹陷的眼窝深处看过来,短发,宽额,脸颊消瘦,门牙有点前突,脸色近似灰色。
户仓明雄,家住板桥区板桥三丁目。从出生日期来看,今年四十二岁。
钱包里装着两张名片,是他本人的,上面写有公司名“门松铁厂”。公司好像也在板桥。户仓的头衔是执行董事。就算是中小企业的执董,大概也会常去银座。
“这都是什么呀?!”理沙子翻着记事本,愤怒地喊道。那个旧记事本脏兮兮的。
“龌龊吧?”美月撅撅嘴。
“怎么啦?那个记事本怎么了?”
理沙子把记事本递了过去,好像在说,看了就会明白。
打开一看,哲朗不由得瞪圆了眼睛。细小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因为是铅笔写的,页面已经磨得有点发黑。下笔似乎也很重,表面明显凹凸不平。
看完,哲朗更是诧异。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被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案。
五月九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便利店卫生纸、几样食品(三明治和牛奶是可以确定的)、喷雾器罐(发胶?)晚上七点整“猫眼”(藏青西服、黑高跟鞋、黑包)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和两个客人、一名女公关一起出店门到七丁目的“达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被一个客人(稍胖、五十来岁、西服)送回家三点三十分定时联系无异常情况
五月十一日下午五点三分外出(灰西服、黑高跟鞋、白包和纸袋)到银座四丁目大都银行自动柜员机松屋(几样化妆品)安藤书店(杂志一本)下午六点二十分到咖啡店“sepia”六点五十分和男子(茶色西服、白发、五十来岁)一起出来晚上七点到餐馆“滨节”九点十分出来九点三十二分去“猫眼”十一点二十四分茶色西服的男人回去香里去送别凌晨一点二十八分出店和另一名女公关(好像叫奈美)一起乘出租车回家两点五分到家两点八分定时联系无异常情况
这之后,没过两三天就有同样的记载。记录持续到十一月中旬,也就是最近。
“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就跟侦探一样嘛。”须贝在一旁看着,吃惊地说。
“什么呀,这是?”哲朗抬头。
“都看到了吧,户仓在监视香里的生活,更过分的是还做了记录。看看内容就明白他到底有多固执了。”
“这老头,工作怎么办啊?”须贝质疑。
“香里说,现在好像没正经工作。”
“所谓的定时联系是什么?”哲朗问。
“户仓会给香里打电话,盘问很多东西,比如‘刚才一起回家的那人是谁’、‘偶尔不能早点回家吗’之类的。”
“哦,还真是传说中的跟踪狂啊。”须贝嘀咕着,一脸厌恶。
理沙子从哲朗手中夺过钱包和记事本。
“这两样东西暂时由我保管。要是留在美月那里,她有可能一时冲动跑去自首。”
“没有它们,我也可以去自首。”美月说。
理沙子面色冷静,手拿钱包和记事本站起来说:“也许,但你不会去的,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我这儿。因为你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美月把手指伸进短发,使劲挠头。这证明理沙子没有说错。
“想让我逃亡?可如果被逮捕,会给大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找一个既不用逃亡也不用自首的方法。”
“哪有这种妙计。”
“让我想想。刚才我也说过,不能让这种无聊的事毁了你的人生。这种下三烂的变态狂!”挥舞着记事本说完,理沙子走了出去,随即传来卧室的开门声。
回来的时候,她顺便去了厨房,冲了咖啡端过来。
美月问:“钱包和记事本呢?”
“秘密之处。”理沙子一边为众人摆放杯子,一边回答。
“理沙子,自首也不一定要进监狱啊。”哲朗说出了刚才一直在想的事,“有了那个记事本,就可以证明户仓是跟踪狂这一事实。只要我们说是为了帮助香里,不得已为之,想必警察也会酌情考虑。”
“太天真了。”理沙子坐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
“怎么?”
“你没听美月说吗?那天晚上户仓并没有对美月和香里做任何事,先出手的反倒是美月,你认为警察会相信‘是为了帮助香里’这一借口吗?”
“无罪自然不可能,但也不会判杀人罪吧?美月并没想杀害对方。”
“怎么证明呢?美月可是把对方勒死的啊。不管是出于冲动还是怎样,你不觉得被判为故意杀人的可能性很大?”
“这……不太好说。”哲朗拿起大杯子喝了一口,很苦。理沙子总是喜欢把咖啡冲得很浓。
“没关系,由我来承担。”
“承担?”
“我说过,关于这件事,我来承担全部责任。你和须贝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那样万一警察查出来,也不会殃及二位。”她看了看美月,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当然,我会尽全力避免出现这种万一。”
“你是不想把我们卷进这种棘手的事件,才说这种话吧?现在我们要考虑什么对日浦来说才是最好的办法。”
“进监狱,然后放弃做男人的梦想,美月,这对你来说算是最好的吗?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知道警方的调查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吗?”
“你还不是一样,明明不是很清楚。”
“我是不知道。因此才不会小看他们。也不会像你这样,不考虑任何具体的对策,只会在这儿乱发脾气。”
“别说了!”美月两手拍着桌子吼道。
哲朗吃了一惊,回头看着美月。并不是因为声音有多大,只是那种语调根本就不像一个男人。
“求你们,别说了!”美月表情痛苦地重复道,脸颊也有些红了,“不希望你们因为我的事,发生这样的争执。”
美月两手撑在桌子上,耷拉着脑袋。哲朗不忍看她,便毫无意义地望向窗外。朝霞已散尽,厚重的云彩遮住整个天空。
“唉,可能是一些陈词滥调,你们能先不笑,听我说吗?”
理沙子的声音有些紧张,哲朗和美月一起等着她说下去。
“美月是我的挚友,这与性别没有关系。正因如此,如果她遭遇什么灾难,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她,原则和规矩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我们作为挚友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嗯,那样我们就算不上挚友了。”
哲朗带着复杂的心情听理沙子淡淡诉说。他察觉到这番话不单是对美月,也是对自己说的。与此同时,他理解了理沙子为何固执到如此地步。
“谢谢你。”美月低头致意。抬起头时,她脸上有着少年般羞涩的笑。
理沙子点点头,抓起放在桌上的烟和打火机。
“果真是很老的套话。对不起。”
她一口一口、不慌不忙地吸着烟。灰色的烟雾在头上升腾。
“日浦,”哲朗说,“也是我们的挚友。”
一旁的须贝点头赞同。
理沙子不可能没有听到哲朗的话,却没有任何回应,仍旧侧着脸继续抽烟,只是眨了好几次眼。
“谢谢。”美月再次说。
2
哲朗提议大家一起分析眼下的情形,即针对现场留下了什么线索、谁知道些什么进行透彻的分析,从而推断警察能否追查到美月。理沙子也赞同。
美月说她不清楚作案和搬运尸体时有没有人看到,当时周围好像没什么人。
“我有个问题,”哲朗对美月说,“你说过连户仓的车一起移走了,对吧?”
“是啊。”
“但报道上说,在金属大圆筒的后面只找到了尸体。车哪儿去了?”
美月“啊”了一声,点头称是。
“被我扔到别的地方了。一来想让死者的身份难以识别,二来也想隐藏自己的痕迹。因为在车里打斗的时候,有可能会有毛发脱落,指纹想必也留下了。”
“扔哪儿了?”
“地名……我不是很清楚。大半夜的,胡乱转了一通之后,扔到路边了。想着路上停着很多车,大概很难被发现。”
“大致位置也不知道吗?”
“基本不记得了,好像是被吓傻了。”
“扔完车之后呢?”
“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你还记得些什么吗,比如说路呀建筑物之类的?”
“抱歉,我真不记得了。坐上出租车之后,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看周围,光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那是肯定的。那种时候谁都会不安。”理沙子像是有意袒护美月,说完又问哲朗:“扔车子的地方就那么重要?”
“要是车子一直放在那儿,附近的人总有一天会去报案。那样警察很容易就能查明车主。要是车主被杀,那辆车就会被彻底搜查。那时若日浦已经被列入犯罪嫌疑人名单,警察通过残留在车里的指纹和毛发,有可能推断出日浦就是凶手。”
“啊,那就糟了!”须贝同情地望向美月,“怎么样?你觉得车子会轻易被找到吗?”
“不太好说。”美月有些无奈地回答,“因为我连扔哪儿了都不知道。”
须贝烦闷地抱着头。理沙子面露难色,重新读起报纸。看得出,她很用力地抓着报纸的两端。
哲朗改变了提问的角度。
“户仓跟踪香里的事,除了你还有人知道吗?”
“‘猫眼’的老板娘肯定知道,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户仓最近也常去‘猫眼’吗?”
“最近两三个月都没来了,只是在店外等着香里。香里说以前他也算不上常客。”
“那么,即便查明死者是户仓,也不清楚警察是否会立即去‘猫眼’。”
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有多少人知道户仓明雄是跟踪狂的事。哲朗抱着胳膊,头因睡眠不足而异常疼痛,急切渴望新信息来填补。
理沙子从报纸中抬起头。
“你本不是男人这件事,店里的人都知道吗?”
看得出美月对这一问题有些始料不及,但并不太抵触。
“嗯,究竟怎样呢?应该没有多少人察觉到吧。我看上去像女人吗?”她依次看向其他三人。
“从声音来看有可能被当作美男子。你不说,大概不会有人知道。”
理沙子和须贝都赞同哲朗的说法。
“对吧?”美月看似满足地扬了扬下巴,“只有老板娘和香里知道,是我跟她们说的。”
“她们俩知道你本姓日浦吗?”猜想美月有可能用假名字,哲朗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我说过,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好像也没有特意记在什么地方。”
“简历上没有写吗?”
“不想写。”美月断然道,随即瘪了瘪嘴。
“原来的住址和户籍呢?”
“那些我都没写,担心万一他们跟家里联系就惨了。很幸运,他们没让我出示居民卡。”
哲朗记起美月也有过所谓的“家”。她的丈夫和亲生儿子现在还住在那个家里。
“‘猫眼’那边有你的照片吗?”
“只要没被偷拍,应该没有,我一直都避着镜头。”
“这样说不定就有希望了。”哲朗嘀咕,“即便警察注意到‘猫眼’的调酒师,也抓不到真相。”
理沙子就那样坐在沙发上,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
美月在桌边双手支着脸,好像在沉思什么。哲朗觉得她大概还在犹豫。
“美月,”理沙子叫道,“你在店里用的是什么名字啊?”
美月略带犹豫地说是“见鹤”。
“见鹤?日浦见鹤?”
美月摇摇头。“神崎见鹤。”
“神崎?那个神崎?”须贝瞪圆了眼睛。
“是的,就是那个素有魔鬼之称的神崎。”美月微笑道。
“啊?”理沙子的表情完全松弛了。哲朗也不由得松了松嘴角。神崎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队传说中的魔鬼教练。
3
时近正午,须贝说要回去。哲朗把他送出公寓。须贝不无担心地问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哲朗明白须贝想说什么,“想必很难逃脱。”
“那是肯定的啊。又不是电视剧,继续窝藏案犯是不可能的。还是让她赶紧去自首吧,这也是为她好。”
“嗯,那,我们再商量商量。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须贝略显尴尬地捋了一下腮边邋遢的胡须。
“曾经是好朋友,所以想略尽绵薄,但换成杀人这种事,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我家里有贷款要还,老二也要上小学了。”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困难。”哲朗拍拍他的肩,“代我向你老婆问好。”
“你们也不要插手为好。”须贝说完便离开了。
回到房间,理沙子和美月都在沙发上睡着了,打开的报纸就那么放着。哲朗来到卧室,躺在床中央。很久没有一个人睡这张床了。
哲朗很理解须贝的心情。谁都不能责备他。这是人之常情。并非友情不在了,只是重要性的顺序变了。
同时,哲朗也深深理解理沙子为何那么固执地想要保护美月。这和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相关,其中也包含和哲朗的婚姻。
他们是二十七岁时结的婚,在那之前过着类似半同居的生活。为了使双方父母都放心,理沙子办理了正式的入籍手续。另外,也有经济方面的原因。哲朗刚从一家小出版社辞职,理沙子也想自立,成为摄影师。他们一致认为两个人互相帮助会更有利。
这个选择并没有错,哲朗如今仍这么认为。在没有可预见的可靠收入的情况下,相互鼓励,由宽裕的一方贴补另一方,各自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有时候他会想,那段时光大概是最美好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想回到那个不知写了多少稿却拿不到一分钱、净被支使去做一些烂差事的时代。但要是只谈和理沙子的关系,毫无疑问,当时的生活更充实。那个时候哲朗由衷希望她成为一位独立的摄影师。如果有一天两个人组成搭档,一起工作,就太好了—这句话他不知对理沙子说了多少遍,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们各自朝着成功的阶梯迈进的同时,矛盾也接踵而来。最初并没有觉出不正常,只是对话少了,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他单纯地认为只不过因为都太忙。跟以前不同,两人总是优先考虑工作,并将其解释为受到重用的代价。
哲朗的脑海里浮现出厨房流理台上堆积如山的餐具。那是六月,正值梅雨季节,那天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山的餐具是二人交替着堆筑而成的。这段时间两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也少了,因为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完全不同,这也是理所当然。吃的大多是外卖和便利店的盒饭,和普通家庭相比,使用餐具的机会并不多。即便如此,橱柜里的咖啡杯、玻璃杯、小碟子之类的还是不断地被移动到流理台。哲朗每次进厨房,都会变得满脸愁容,因为餐具越积越多。理沙子很可能也是以同样的心情看着那座“山”。
关于家务的分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定,一直都是谁有空谁收拾。之前从未出过问题。
那时两人都没空。其实,客观说来,也并非毫无闲暇,洗餐具这点时间两人都有。哲朗虽苦于截稿日期迫近,整天忙着采访和写稿,但也不是二三十分钟都挤不出来。理沙子应该也一样。
只要有一个人提议一起收拾,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两人都不说。个中原因自不必说,因为他们都不想干,总指望对方去处理,于是,就会傲慢地想:自己比对方更忙更累。
绷紧的弦因为一件小事挣断了。当时两个人很难得地都在屋里,哲朗喝着袋泡红茶。他用的茶杯是橱柜里仅存的一个。
看到这一幕的理沙子异常愤怒,说那个杯子是她昨天洗的。
“我用用,也没什么不行吧?”
“不要那么厚颜无耻,明明你从来就没洗过。”
“你不是也没洗吗?”
“可那个茶杯是我洗的。因为想着今天要用,就洗好备着了。你竟然那么随便就用了,岂不是太无耻了?”
“好,那么以后不是自己洗的就不能用。我洗的你也别用。”哲朗起身把刚才用的那个茶杯先洗了,紧接着伸手去拿堆积如山的餐具最上面的盘子。
“洗你用过的就好了。”理沙子发话道。哲朗回头一看,她抱着胳膊站着。“我用过的你就放着吧。”
“那当然。”哲朗赌气般地说道,开始清洗。
其实,哪个是自己用过的并不是很清楚。即便如此,哲朗还是将差不多一半的脏餐具扔在原处。那些餐具几个小时之后也被放回橱柜里了,却不是原来用的橱柜。大概是为了区分哪些是自己洗的吧。
这个习惯并没有固定下来,现在两人已达成各自用完后就马上清洗的约定,那天孩子气的争吵后也很快就和好了。但是哲朗记忆犹新,认为这是某种前兆。
随着分歧日渐增多,之前两人认为彼此一致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也显现了微妙的差别。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关于孩子的想法。
理沙子原本吵着要早生孩子,以便早点解脱,尽情享受之后的人生。与此相反,哲朗希望她能等到有信心胜任摄影师工作之后,再考虑孩子的事。要是有了孩子,理沙子就暂时不能工作,只能靠哲朗一人的收入过活。哲朗认为自己的想法比较妥当。那个时候,理沙子也顺从了他的愿望。
可是,随着哲朗的收入越来越稳定,理沙子的情形也发生了变化。摄影事业蒸蒸日上,若因为怀孕、生儿育女而把工作停下来,显然不是上策。
很想要孩子,但现在不行—这是理沙子一贯的态度。哲朗问她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又答不上来,只是一味含糊其辞。
理沙子大概也很迷惘:不是没心情要孩子,只是不想就这么放弃成功的机会。
哲朗过去总想尽早确立体育记者的地位,现在他的心态也变了,开始追求家庭的安稳。他所处的环境很难算个家。
哲朗清楚地意识到,他总是按照一般模范家庭中妻子的标准去要求理沙子—牢牢守着家,营造让丈夫舒适的环境。哲朗明白,这只不过是任性的男人们编造出来的美好幻想。所以他一直没说出口,也没想表现出来。他表面上很支持理沙子,心里却盼着她遭受挫折,幻想着她能够为了自己,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说要去海外短期逗留。不是单纯的旅行,而是和好友—一个女记者一起去做现场报道。听到她们的目的地,哲朗大吃一惊。虽然是在欧洲,却是形势极为紧张的地区。
“不是说好出书的时候,要和我一起合作的吗?”
理沙子闻言一脸诧异。“你不是专攻体育吗?”
“以后想涉足体育以外的领域。”
“你是想让我等到那时候吗?”理沙子双手叉腰,“很遗憾,这次的计划你无法参与。题目已经定了,叫‘女性眼中的战场’。”
她接着说:“做了很多工作之后才明白,女性拍档绝对效率高。如果和男人合作,怎么说呢,不是很合拍。”
这番话并未让哲朗感到意外。根据之前理沙子的言行举止,他已大致猜到会这样。
“坦白说,我不同意。太危险了。”
“但还是有人在做啊,所以在日本也同样能看到战地报道。”
“没必要让你去做吧?”
“是我自己要做的。”
她完全没有要屈服的意思。哲朗明白这说不定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也清楚自己没有反对的权利。但是理解和接受是两回事,他最终也没有同意。
理沙子却开始一点一点地准备,和女记者连续多日商量到很晚,去见有战地摄影经验的人,还报了英语口语的短期培训班。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月,理沙子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多处特征都表现出怀孕的迹象。
“太奇怪了!”
理沙子红着眼角跑出家门。她去了药店,买回验孕器具,直接进了卫生间,过了很久才出来,像是世界末日一样,默默地将一根白色小棒递给哲朗。那是验孕棒。哲朗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偏偏在这种时候……”
理沙子跌坐下去,抱着双膝,把头埋在中间。
“怎么办呢?”
理沙子不答,如雕塑般良久一动不动。
“这是为什么呢?”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哲朗,“我们很小心地避孕了,是吧?”
“我觉得是这样。”
“是吗……真奇怪啊!”理沙子像是头痛难忍一样摁着额头,把前额的头发往上拢,“总之还是先去一下。”
“去哪儿?”
“这不明摆着嘛,医院。”她站了起来,看似身心都很沉重。
从妇产科回来后,理沙子似乎心情舒畅了一些。她看看哲朗的脸,例行公事般说:“好像有两个月了。”
哲朗点了点头,但感觉很不真实。“你打算怎么办?”
理沙子歪了歪脑袋:“你该不会说,还是去做掉吧?”
“不不,我才不会这么说呢。”
“这正是你期望的,不是吗?”
“虽然很不是时候。”
“简直糟透了!”她坐到沙发上,揉着后颈,“得给她打个电话,我该怎么说呢?离出发只剩十天的时候……”
哲朗不清楚理沙子和女记者究竟谈了些什么。对方好像很坦诚地表明,既然怀了孕,就不能一起工作了。
理沙子大概在打电话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没看出她受了多大的打击。要是能换来孩子,大概只好做出放弃梦想的决定。
十天后,女记者一个人出发了,理沙子一整天都阴沉着脸。那段时间开始读的育儿书连翻都不想翻。
第二天深夜,哲朗忽然被摇醒了。理沙子一脸严肃。
“我有事要问你。”她语气很生硬。
“什么?”哲朗有些不耐烦地说。事实上,他略感不安。
“这个。”她把什么东西摆到床上。
是装有杀精剂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用这个避孕,是薄膜状、独立包装的那种。总共摆着四袋。
“这个怎么了?”哲朗问道,心中很不平静。
“为什么还有四个呢?”
“剩下了不行吗?”
“太奇怪了!和我们的次数合不上。要是每次都用,应该只剩三个才对。”
“你记错了吧。”
理沙子摇头。“绝对不可能,我都做了记录。要是你认为我撒谎,我拿给你看好了。”
哲朗觉得脸开始发热。
“你什么意思?”
理沙子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内心的变化。
“那时,你真的用了?”
“什么那时?”
“上个月七号。”
“七号?那天有什么不对?”
“那天是危险期。你明明出去采访了,却很难得地主动挑逗我。”
“或许是吧。”
“然后呢?”
“什么?”
“你用了吗?”
“用了。不是明摆着用了嘛。”哲朗提高嗓门。
理沙子面不改色地说:“是那天怀上的。”
“可能失败了吧。我听说杀精剂的失败率很高。”
“我原先也这么想,但是看了这个,我有了新想法。”她用下巴示意床上的四个袋子,“数目对不上。”
“我怎么知道?”哲朗伸手把它们拂开,“这种事,管它呢。怀孕这个事实反正已经改变不了。”
“对我来说是件大事。你以为我牺牲了什么?”
“真啰唆!要这么说,你自己做好避孕措施不就行了?总是让我来做,你才会这样。”
“我一直认为避孕这件事,男人应该配合,还必须互相信任。”
“你想说什么?”
理沙子沉默不语,一一捡起掉在地上的袋子,然后站起来,背对着哲朗。
“干什么!有什么想说的话,你就说清楚!”哲朗厉声说,但很快就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了理沙子颤抖的后背,也听到了她控制不住的呜咽。
“我说不出口,太让人伤心了!”扔下这句话,她走出了卧室。
哲朗伸出一条腿,想追过去,却又不知追上后该说什么,于是又将腿抽回。
阴霾覆盖了哲朗的心。
他想不论因为什么,怀孕不都很好吗?她自己大概也为怀了孩子高兴吧。另一方面,他也深深地感受到女人的直觉有多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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