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1/2)
从玄关走到屋外,发现地面闪闪发亮。我把脚轻轻放在枯叶上,随即听到凝霜碎裂的声音。元月一日的早晨,我突然很想吃可颂面包。
虽然外面很冷,但晴空万里,心情很舒畅。就这样步行前往神社参拜。我走在通往海边的山路上,当成运动似的快步走着。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天空晴朗得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沿着大马路右转,走进住宅区的狭窄巷内,很快就看到了壮观的山茶树。雨宫家每年新年参拜都是去由比若宫。
据说山茶文具店门口的那棵山茶树,是用由比若宫的山茶树树枝扦插而来的。不知道是上代还是上上代,把被台风吹断的树枝带回家,试着种在家门口,没想到它竟牢牢地扎了根、长成了大树。
这间位于材木座的简朴神社是八幡宫的前身,所以也称为“元八幡”。上代在世时,每年元旦在家吃完咸年糕汤,必定会带我来这所神社参拜。在镰仓众多神社佛阁中,由比若宫或许是最能令我心情放松的地方。
小小的神社周围长满了树木,不知道该说是郁郁苍苍,还是杂乱无章,看起来像丛林般茂盛。也许因为其中有芭蕉树的缘故,这片空间显得很有南国风情。
毕竟是元旦,所以无法像平时一样独占神社。年轻的巫女穿着鲜艳的衣裳,满面笑容地为参拜的客人奉上神酒。
“新年快乐。”
巫女向我拜年。
“新年快乐。”
“要不要喝一杯?”
“谢谢。”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和芭芭拉夫人一起敲完除夜钟后,在去年还没结束前便各自回家。
今天早晨,芭芭拉夫人家没有动静,也许她受男友之邀,一起去看元旦曙光了。
将巫女恭敬倒进杯中的神酒含在嘴里,属于新年的独特味道在口中扩散。我品尝着浓醇的神酒在舌尖上打转的滋味,不慌不忙地分三次把酒喝完。白色小碟子中央浮现浅浅的仙鹤图案。
由比若宫允许参拜的客人将饮用过神酒的小碟子带回家,雨宫家的碗橱里有一摞历代在每年新年参拜后带回家的白色小碟子。虽然八幡宫也使用相同的小碟子,但是喝完后会收回,不能带回家。这种小碟子很适合用来蘸酱油。
可能是一大早就喝酒的关系,脑袋有点昏沉沉的,我便坐在神社内的长椅上,注视着天空。不论这里还是那里,整片天空都染上完美的蓝色,让人觉得不可能更蓝了。
山茶树的枝叶恣意生长,仿佛把手伸向蔚蓝天空似的。那边有几只初雀——今年第一次看见的麻雀——整齐地站在树枝上,鼓起的肚子很像炸年糕片,很有新年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我抬头向着天空,闭上眼睛,想着今年新春试笔要写些什么,自己又希望今年是怎样的一年。
“魁”?“晓”?“元旦曙光”?还是“希望”?
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刚好可以卡进心灵缝隙的词语。
当我思考这些事时,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来,刘海儿好像在跳华尔兹。
带着一丝暖意的风就像透明的输送带,只带来美好的事物。听说以前的海岸线就在由比若宫前。
有一家人带着活泼的孩子来参拜,我再度缓缓睁开眼睛。远处传来海鸥哭泣般的叫声,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我总会不由得感到难过。
回家的路上,我去车站前搭了公交车,在十二所神社前下车,沿着河边往太刀洗川上游走向朝比奈切通的方向。原本以为这么偏僻的地方应该不会有观光客,结果我错了。一群登山装扮的男男女女杀气腾腾地冲下坡道。
太刀洗位于小瀑布前,涌出的泉水被用细竹筒从山崖上接了下来。
我先洗了手,然后汲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直冲脑门的冰冷唤醒了全身所有细胞,在元八幡喝神酒产生的淡淡醉意也跟着四处逃窜,消失无踪了。
太刀洗是镰仓五大名水之一。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武士杀了人之后,用这里的泉水清洗沾满血迹的刀,它因而得名。虽然镰仓号称有五大名水,但目前只有这里和钱洗弁财天还继续使用。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空宝特瓶放在竹筒前端,装了满满的新鲜泉水。这也是上代在世时,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之一。雨宫家都会在元旦早晨来这里盛取每年第一次汲的初水。
隔天,我用从太刀洗带回的初水挑战了新春试笔。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写新春试笔了,把书写道具和坐垫对着今年的吉祥方位排好,再将用宝特瓶装回来的初水倒进葫芦的砚滴中,仔细磨墨。
目前作为砚滴使用的,是崎阳轩的“小葫芦”。以前住在星巴克御成町店旁的漫画家横山隆一先生,为崎阳轩烧卖便当中的酱油小瓷瓶画上人脸,而雨宫家有完整四十八款不同脸孔的小葫芦。
只有今天,不为任何人,而是为自己写字。代笔的工作需要化身为各式各样的人,感受不同的心境后再写字。虽然听起来像在自夸,但我真的觉得自己越来越能顺利附身在不同人的文字上。只不过猛然停下脚步思考时,发现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字,我还没能邂逅像是在体内流动的血液般,代表我这个人的字。我的字将如同自己的分身,无论撷取其中任何一部分,都充满我的基因。
我认为上代有属于自己的字。我之所以迟迟无法撕下她贴在厨房的标语,就是因为她仍活在那些文字中。文字的轨迹里,至今仍然镌刻着她的呼吸。
上代虽然完成了不计其数的代笔工作,却始终没有迷失自我,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如此。就算肉体离开了这个世界,却仍活在她所留下来的文字里,灵魂仍寄托其上。这才是手写文字真正的样貌。
用笔尖蘸取了充足的墨汁后,用力深呼吸,把内心彻底放空,然后将笔缓缓落在宣纸上。
我突然很想写和上代相同的文字。
写完最后一个字,宛若在空中飘浮的飞碟般轻轻提起毛笔,顿时有股新鲜空气流入身体。有那么一刹那,我的心完全放空。
不过,还是不对劲。不知道是文字下方影子的深浅,还是密度,或者说是存在感有问题,总之,有某种决定性的不对劲。但这就是目前的现实。
我思考着这些字,用草绿色的纸胶带把自己的新春试笔贴在上代写的标语旁。
元月三日后,寄到山茶文具店的邮件开始增加。
因为过年后,便开始受理要放在文冢供养的书信。
这些书信从全国各地,有时候甚至从国外寄到山茶文具店,都是收件人无法自行处理的书信。
姑且不论广告信函,收到别人寄来的信时,很难看了之后就丢弃。即使只是一张明信片,只要是对方亲手所写,就能从中感受到书写者的用心和耗费的时间。但如果都保留下来,就会越积越多,的确不堪负荷。
雨宫家从这件事中看到了商机。
虽然或许不该这么说,但总而言之,雨宫家代代都会进行这项神圣的仪式。这和供养旧缝衣针和人偶一样,由雨宫家代替收件人,好好供养那些写在书信上的言灵。
寄来的书信中,情书压倒性占多数,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很多人无法丢弃旧情人寄给自己的信,一直保留着,但好不容易要和其他人结婚了,于是下决心放弃这些旧情书,却不忍心就这样丢进垃圾桶。
甚至有人每年把前一年收到的所有书信和明信片,连同贺年卡一起寄来。名为“供奉金”的处理费用采用自由乐捐的方式,只要同时寄上适当金额的邮票即可。受理截止日期到一月底,在农历二月三日当天举行永久供养仪式,代替书信的主人供养这些信件,然后付之一炬。这是雨宫家代代相传、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仪式。
而且,今年是相隔数年后,重启这项仪式。在上代去世、由寿司子姨婆代为管理山茶文具店的这段时间暂停受理。等到我回来之后,又恢复了书信供养的仪式。
虽然信箱里塞满了信,却没有任何一张是寄给我的贺年卡,未免有点心酸。去年年底忙着处理贺年卡的代笔业务,无暇寄贺年卡给亲朋好友。虽然有好朋友在国外,但他们都用电子邮件拜年,特地写贺年卡寄给住在隔壁的芭芭拉夫人也有点奇怪。
山茶文具店从元月四日正式开始营业。镰仓大部分商家都只在新年休息一天,元旦起开始营业,所以相较之下,四日才开张算是很悠闲。
原本以为新年不会有客人上门,没想到去镰仓宫参拜的人也会顺道来店里逛逛。
我准备了十份装有库存商品的文具福袋试卖,竟然当天就卖完了。机不可失,我在打烊后又准备了十份福袋。因为原本对福袋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所以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高兴得忍不住尖叫。
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可尔必思夫人带着她的孙女木偶妹妹一起来店里。
那时候店里刚好很忙,所以无法和她们聊很久。她们去附近的亲戚家拜年后,顺便绕到店里。可尔必思夫人的腿伤已经痊愈,木偶妹妹也一下子长高了,祖孙两人看起来都很有活力。
当她们准备离开时,我小声问木偶妹妹上次情书的事,她若无其事地回答:
“老师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结婚了。”
也许她找到了其他更能乐在其中的事。看到可尔必思夫人头上戴着小圆点图案的发带,我忍不住笑了。
这对祖孙如果知道我和上代过去相处的方式,绝对会吓一大跳。可尔必思夫人和木偶妹妹手牵着手走出山茶文具店,看起来就像是忘年之交。
六日傍晚,男爵翩然现身。
原本客人一直络绎不绝,但那一刻刚好完全没有其他客人。听到有人穿木屐大步走来的声音,我一抬头,看到男爵拎着白色塑料袋站在我的面前。他并没有向我拜年,只冷冷地说了一声:“七草。”便转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
难得来一趟,就算请他喝杯甘酒也好,于是连忙挽留男爵,却忍不住尖叫起来。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好丢脸。
我从放在火炉上的双耳锅里舀了满满的甘酒装进纸杯,递给男爵。新年期间,我会请所有上门的客人喝杯甘酒。
“甘酒不是夏天的饮料吗?”
听到男爵这么说,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甘酒是冬天的饮料。
“是这样吗?”
“不是都会挑着扁担,沿路叫卖‘甜啊,甜啊,甘酒甜啊!’吗?听说可以预防中暑。”
男爵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一口气把甘酒喝完了。他喝得那么急,喉咙会烫伤吧。也因为喝太快的缘故,男爵的脸变得通红。
“夏天的甘酒应该很冰吧?”
我难以理解地问男爵。
“应该是这样吧。甘酒冰冰的也很好喝。”
男爵留下一句“谢谢招待”,又精神抖擞地走出店外。
他带来的塑料袋还放在桌子上,我打开绑紧的袋口,冰冷的泥土味扑鼻而来。男爵亲自去山上采了春之七草给我吗?春天在塑料袋里提前到来了。
闻着这七种草花的香气,我突然在意起自己的指甲。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习惯成自然”。上次剪指甲,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小时候,一到元月七日早晨,上代一定会帮我剪指甲。
六日晚上把七草浸泡在水里,隔天早晨,先把手指浸在七草水中,再剪指甲,称为“七草爪”。七日是新年后第一次剪指甲的日子,从元旦到六日晚上,无论指甲再怎么长,都不可以剪。
上代曾经说,只要按七草爪的方式剪指甲,一整年都不会感冒。我在初中毕业前都信以为真,但上了高中变得叛逆之后,大骂那是迷信,完全无视七草爪的习俗。之后,甚至从来不曾想起七草爪这件事。
男爵离开后,我立刻把七草放进盆子,用冷水洗干净。七草都很新鲜,仿佛尚未发现自己已从泥土中被拔了起来,舒服地漂浮在不锈钢盆里。
隔天,我马上把手指浸泡在漂着七草的水中。经过一晚,水变得冰冷,仔细一看,发现表面有一层薄薄的冰。
我正襟危坐,带着严肃的态度开始剪指甲。当年像樱贝般柔软的指甲,如今已完全是大人的样貌。
先是右手,再来是左手,我仔细剪完双手的指甲。这是阔别十几年的七草爪。
指尖变得清爽后,我开始煮粥。我决定今天要跟芭芭拉夫人打招呼。自从新年去敲钟后,我还没见过她。
“早安——”
我下定决心,从丹田发出声音。
“我该不会还没向你拜年吧?新年快乐。”
芭芭拉夫人一如往常,用活力充沛的声音回答。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关照!”
我按捺着那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很快回答。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担心芭芭拉夫人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份不安几乎把我的心压垮了,但听她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有精神。
“波波,你有没有吃到好吃的咸年糕汤?”
芭芭拉夫人完全没察觉我在为她担心,语气开朗地问我。
上代在世时,每年都是她煮咸年糕汤,年糕汤里会加入肉丸和水芹菜,肉丸则是用车站前的鸡肉专卖店“鸟一”卖的半土鸭绞肉做的。但今年我觉得做一人份的咸年糕汤太麻烦,所以还没有吃。我含糊其词,反问芭芭拉夫人:
“芭芭拉夫人你呢?新年过得好吗?”
听到我的问题,芭芭拉夫人痛苦地咳嗽起来。
“你感冒了吗?”我问。
搞不好她真的因为生病而一直卧床。
“我也不知道,应该只是昨天晚上有点着凉了吧。”
“我要煮七草粥,你要不要一起来吃?”
我向她传达了这天的头等大事,再度传来一阵咳嗽声。
“太好了!那我可以现在去你家吃吗?”
虽然她回答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有精神。
“当然没问题,只是我现在才开始煮,等一下才会好。我会赶快煮一煮,煮好后再叫你。”
“才不要。”
芭芭拉夫人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匆匆忙忙煮出来的七草粥不好吃。”
她故意用撒娇似的口吻说道。我立刻便理解她的意图,于是改口:
“那我会花足够的时间慢慢熬粥。”
我在说话的同时,伸手去拿砧板和菜刀。
“谢谢,七草粥太让人怀念了,我已经好几年没吃了,真期待啊。”
芭芭拉夫人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
我把男爵送我的七草倒进沥水篮。薄冰已经融化不见了。
洗好两人份的白米,倒进砂锅,接着再加水。冰箱里还有元旦那天在太刀洗汲取的泉水,接下来就是花时间慢慢熬粥。在海外流浪的那段日子,为了让为数不多的白米能撑久一点,我经常煮粥吃。
这是今年第一次和芭芭拉夫人一起吃早餐。仔细想想,发现我们虽然才一星期没见,却觉得好像很久没见到她了。听到芭芭拉夫人的声音后,终于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在镰仓天空飘着小雪的寒冷下午,一名男性面色凝重地走进山茶文具店。
“请问有人在吗?”
这名男子很规矩地在店门口脱下帽子,将肩上的雪花拍落后,才走进店内。
外面应该很冷。即使关上玻璃门,店里还是很冷,门一打开,更加冰冷的空气便立刻冲了进来。
男子直直走向我,手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用布巾包着的包裹。想必是上门委托代笔的客人。
“请坐。”
我拿了张圆椅凳请他坐,然后把葛粉放进茶杯,再将火炉上已烧开的水倒进杯子。
男子仔细叠好脱下的大衣,放在腿上。是侦探常穿的那种肩膀上有斗篷的大衣,我忘了这种款式的大衣叫老鹰大衣还是飞鼠大衣,只记得有动物的名字。
“请趁热喝吧。”
我用木匙充分搅拌葛汤后,把其中一杯递到他的面前。
他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给他的是客人用的茶杯,自己的那份则是倒进马克杯。葛汤是芭芭拉夫人年底和男朋友去奈良旅行时带回来的伴手礼。
男子双手捧着茶杯暖手,他的嘴里吐出的气带着淡淡的银色。
“你愿意写多少就写多少,可以麻烦你写一下个人资料吗?”
我猜想他的手应该变暖了,于是把纸笔放在他的面前。他用仿佛挺直身子般的明晰笔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轻声问眼前的白川清太郎先生:
“请问你想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清太郎先生用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开了口:
“我想要让我妈解脱。”
“令堂吗?”
他想让他妈妈解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差一点产生可怕的念头,但急忙甩开了。清太郎先生无奈地重重叹着气,然后一口气说了起来。
“我妈个性很好强,在九十岁前,一直独自在横滨生活,完全不靠别人。但进入养老院后,却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我补充一下,我爸以前开贸易公司,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但我妈竟然说,我爸会寄信到家里,所以吵着要回家。
“我爸是个很冷漠的人,老实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以前即使他偶尔回家,也整天板着一张脸,我完全不记得小时候他曾带我出去玩。即使我鼓起勇气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他就是那种很传统的男人,从来没送过我妈任何东西,更不曾说过任何体贴安慰的话,话虽如此,他喝酒之后也不会打人或骂人就是了。
“正因为我爸是这种人,所以我完全不相信他会写信给我妈,我和姐姐一直觉得是我妈在胡说八道或幻想。
“没想到前一阵子,姐姐去我妈家里整理,竟然在衣柜底层找到了那些信。就是这些。”
清太郎先生说到这里,视线缓缓移向腿上的包裹。
我伸手拿起自己的马克杯,喝着稍微变凉的葛汤,柔和的口感在舌尖渐渐扩散。
清太郎先生仔细折好包袱巾,把那沓信递到我面前。那些信用红色的绳子绑了起来。虽然大部分都是明信片,但也有一些信件。
“请你随意打开来看。”
得到清太郎先生的同意后,我双手捧起那沓信,拿到自己面前。
旧纸张特有的、仿佛干燥灰尘般的味道扑鼻而来。我轻轻打开绳子,那沓信缓缓倒下,在桌上散开成扇形。
最上面是一张印有黑白照片的明信片。穿着古早泳衣的人在巨大的游泳池里开心地游泳。
“我可以拜读吗?”
阅读不是写给自己的信时,内心总是对寄信人和收信人双方深感抱歉,但清太郎先生对我露出“请你务必要看”的眼神,我向他欠了欠身,把手上的明信片翻了过来。
“我到今天仍无法相信,那个整天板着脸的爸爸竟然这么爱开玩笑。”
在我阅读内容时,清太郎先生也把头凑了过来,小声嘀咕着。对于哪一张明信片上写了什么内容,他应该都很熟悉了。
“这和我们所认识的爸爸完全判若两人。”
虽然他说得好像因为太过惊讶而拒绝接受似的,但内心也许觉得很高兴。清太郎先生的眼角透露出温柔。
“只要他寄一张这样的明信片给我和我姐姐,我们的人生也许就不一样了。”
明信片上大大方方地表达了对清太郎先生母亲的爱。他的父亲大概是很担心太太吧,所以从各地写信给妻子,有时候甚至一天连写两封。
“真让人羡慕。”
我看着那些信的内容,深表感慨地说着,情不自禁叹了口气。“虽然只要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爸和我妈也是男人和女人;只是站在小孩子的立场,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
“令堂一定每天都期盼收到令尊的信。”
清太郎先生听到我这么说,闭上眼睛,深深点了点头。
“至今仍等待着。”
我喃喃重复这句话,咀嚼话中的意义。
“所以她吵着要回去。看到她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忍不住想象她总是背着年纪还小的我们去查看信箱的样子。我猜那是无法让我们姐弟看到的、秘密的爱。”
从中间开始,清太郎先生的声音就变得像是在拼命压抑情绪似的。一口气说完后,他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然后再度坐直身子,直视着我。
“可不可以请你代替去了天堂的父亲写信?”
听到清太郎先生的要求,这次轮到我忍不住擦拭眼角的泪水。
那天晚上,我看完清太郎先生的父亲写给他母亲的所有信件。那是老派男人特有的、苍劲有力的字。或许他即使在工作时,也随时带着爱用的钢笔。虽然偶尔也会用圆珠笔写信,但几乎都是用同一支粗尖钢笔,墨色也都一律是黑色。
字也会像体格一样遗传吗?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但清太郎先生的字和他父亲的字一模一样。
虽然笔迹充满威严,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他对妻子的爱。几乎所有的信都是以“亲爱的小千”或“我深爱的小千”开头,落款必定是“全世界最爱小千的男人”。
清太郎先生的父母似乎相差很多岁,也许对他的父亲来说,爱妻除了是伴侣,同时也像他的女儿。每个字都喷溅出名为爱情的汁液,而且至今依然润泽,仍未枯竭。
清太郎先生的母亲一定时时刻刻等着先生寄给她的信,她靠着这种期盼,撑过一个又一个分隔两地的日子。
如果他的父亲还活着,会写怎样的信给他母亲呢?
从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张开想象的翅膀。
元月十五日的早晨,在八幡宫举行的左义长神事中,我的新春试笔被火焰包围。据说火焰蹿得越高,书法就会越进步。我的新春试笔也像飞龙般舞向天空,飞溅出美丽的火星,最后终于烧尽成灰。
但是,代笔人的工作并非只是写出漂亮的字而已。
当然,书写红包袋、奖状或履历表时,的确需要把字写得漂亮。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像机器印出来的那种铅字般的字很美,但是,活生生的人所写的文字除了漂亮以外,还必须有味道。
一个人写的字会随着年岁增长渐渐成熟。即便是同一个人,小学时写的字,和高中时写的字当然不一样;二十多岁时所写的字,和四十多岁时所写的字也不一样。到了七八十岁,差异就更大了。就算是十几岁时写字圆滚滚的少女,变成老太太之后,当然也不会再写那样的字。文字,也会随着年龄变化。
不靠整形的自然之美,也包含了渐渐走向成熟的美。一考虑到这些,便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清太郎先生的父亲仍然在世,会写出怎样的字。
回想起来,我一直和上代两人相依为命,家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男人,甚至完全无法想象父亲是怎样的人。
信的内容虽然几乎已经构思完成,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字体来呈现。即使写了一次又一次,仍然觉得不对劲。
我为此痛苦得倒地不起,就像吃坏肚子般满地打滚。即使如此,仍然找不到适合的文字。越写越觉得闯进了迷宫深处。
说白一点,就是我陷入了瓶颈。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撞墙后完全动弹不得的情况,所以连我自己也惊讶不已,不知所措。
陷入瓶颈的痛苦有点像便秘。很想排泄,却排不出来;虽然有必须排出体外的东西,却无法顺利获得解放。这种感觉令人懊恼,也很悲惨。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续多日在上床后仍然辗转难眠。我很少发生这种情况。虽然想向他人求助,却没有人帮助我。越是着急地觉得要赶快写、赶快写,越是陷入无底的泥沼中。这种时候,真希望能寻求上代的帮助,但上代把头转到一旁,闷不吭声。
这种郁闷感持续了半个月。
早晨,用抹布擦地板、努力让自己振作时,突然听到芭芭拉夫人欢快的声音。
“波波,星期天要不要去镰仓七福神巡礼?昨天我在联售站刚好遇到胖蒂,聊到今年还没喝春酒。这个星期天是农历新年,我就想到星期天文具店刚好休息,你也可以参加。我们在店里喝咖啡欧蕾讨论这件事时,刚好男爵来买面包,结果越聊越开心。”
“所以,男爵也要一起去吗?”
“是啊,他比我们更兴奋。怎么样?我刚才看了电视的天气预报,天气好像还不错。波波,你以前有没有参加过七福神巡礼?”
说句心里话,我完全没有心情去巡礼。对目前的我来说,七福神巡礼根本无足轻重。拒绝的话已经冲到喉咙,又突然觉得去参加似乎也不错。是因为抬头看到的并非上代的照片,而是寿司子姨婆的照片吗?我觉得寿司子姨婆似乎在向我使眼色说:波波,机会难得,你就去参加吧。
“几点集合?”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边擦地,一边脱口问道。我趴在地上,抬头看着日历。那天的确是农历新年。
“现在还没决定;不过男爵兴致勃勃地说,他要为大家准备便当,所以我就负责带糖果。”
芭芭拉夫人开心地说。
“既然这样,我准备一些不会和其他人重复的食物。”
我的话音刚落——
“啊,太好了!你也可以一起去,实在太棒了!我突然开始期待了。只要有期待的事,感冒也会消失无踪。”
芭芭拉夫人连珠炮似的说道。
“波波,祝你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也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朝阳从走廊的窗户洒进屋内。当——强烈的阳光似乎发出了华丽的声响,闪亮到几乎令人晕眩,就连在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也很美。
巡礼当天,男爵最先出现在约定地点的北镰仓车站前。
“啊,你穿这样去?”
还来不及打招呼,我便忍不住开口问他。七福神巡礼要走有“镰仓阿尔卑斯”之称的健行步道,必须爬山,但男爵竟然穿着礼装和服的纹付羽织袴。
“今天是过年啊,当然要这样穿,但我穿了这种鞋子,你看!”
男爵说着,逗趣地把裤脚拉高。他脚上穿了一双颜色花哨的球鞋。
“我正在请他们做豆皮寿司,你坐在那里的长椅上等一下,其他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男爵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怀里的香烟叼在嘴上。镰仓规定,路上禁止吸烟,北镰仓应该也不例外,但我怕他会凶我,所以没有吭气。
男爵烟还抽不到一半,胖蒂便精神抖擞地从检票口走了出来。胖蒂走路时就像一颗蹦跳的橡皮球,全身所有隆起的部位都同时抖动着。
男爵慌忙把烟丢到地上,用鞋底踩熄。如果他乱丢烟蒂,我打算立刻制止他,还为此暗中摩拳擦掌,不过男爵把刚踩熄的烟蒂捡了起来,放进藏在和服袖子里的携带型烟灰盒。看来他很守规矩。
芭芭拉夫人也出现了。今天早上因为各自忙着准备工作,所以并没有和她相约一起出门。
“早安。”
人到齐之后,我再度向今天要去巡礼的成员打招呼。
“不是早安,要说新年快乐吧?”
男爵立刻反驳我。但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似乎有道理。今天是农历新年。现在才发现,整个街道的感觉都好像染上了红色,感觉很明亮。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我重整心情,改口说道。四个年纪落差很大的成员在车站前广场上相互问候。天空好像铺了一块蓝布,看不到一片云。
“幸好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虽然风有点冷,但只要开始走动,应该就没问题了。”
“七福神巡礼真让人期待啊。”
我们三个女人聊得不亦乐乎时,男爵悄悄离开,走进了“光泉”,可能去拿刚才订的豆皮寿司。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男爵手上抱着布包走了回来。里面应该装了四人份的豆皮寿司。当男爵渐渐靠近,醋的香气也越来越强烈。带着一点甜味的浓烈味道,让人忍不住猛吞口水。还没到中午,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出发!”
男爵朝气勃勃地发号施令后,自顾自地走了起来。第一个目标是北镰仓的净智寺。
话说回来,镰仓这一带的寺院真多,说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大坟墓也不为过。到处都是寺院,难怪经常有人说看到幽灵。
我们沿着被杉木包围的石阶一个劲地往上走。净智寺供奉的是布袋尊。
抵达神社的社务所后,我们依次等候社方人员书写朱印。
“真让人兴奋啊。”
芭芭拉夫人压低声音对胖蒂说。
“就像是集章拉力赛。”
胖蒂也很努力压低嗓门说话,但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说话的声音很响亮。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写朱印的人,看他如何运笔。那个人用吸满墨汁的小楷毛笔流畅地写字。就我的情况来说,我是代笔人,但这种人应该称为“写字人”吗?那个人写完后,在三个地方盖上特大号的印章,便算大功告成。仔细想想,这是不允许失败的工作。会不会不小心写错字?万一写错时该怎么处理?
等排在最后的男爵拿到朱印后,我们又一起走下阶梯。
“现在还只是热身而已。”
男爵看到我喝着宝特瓶里的水,对我叮咛。
“你的年纪最轻,却喘得最厉害。”
他说对了。
我原本还担心芭芭拉夫人的体力,目前看来她完全没有问题。也许是她平时跳国标舞,锻炼了腰腿肌肉的缘故。
“接下来要去哪里?”
走在前面的胖蒂转头问男爵。
“接下来要从天园健行步道走到宝戒寺。从这里直走,从建长寺后方上山。”
男爵很客气地向她说明,和对待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终于要开始健行了。虽然我在镰仓出生,也在镰仓长大,但只有小时候远足时健行过几次而已。
只不过,光是走到健行步道入口,就已是艰巨的任务。这座山不愧位居镰仓五山之冠,而且建长寺很大,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看起来像是入口的地方,而且最后还有高难度的险关。
紧贴着悬崖的阶梯一眼望不到尽头。
“啊?我们要走这里吗?”
我忍不住用责备的语气问道。也许我走回北镰仓车站,搭横须贺线一站,去镰仓等他们还比较好。我已经汗流浃背。
我陷入了沮丧。
“吃一颗这个。”
芭芭拉夫人把一颗糖塞进我的嘴里,口中顿时吹过一阵夏天的风。那是强烈的薄荷味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波波,这样一定就能精力充沛了哟。”
我搞不懂,为什么比我年长很多的芭芭拉夫人反而精力满点。虽然我无法释怀,但胖蒂已经开始步上阶梯,我只好跟了上去。意识有点朦胧,胖蒂的屁股看起来像是奇妙的动物。
这根本是地狱阶梯。正当我这么想时,身后传来男爵的声音。
“这所寺院啊,是建在地狱谷的遗址上呢。”
“地狱谷?”
虽然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但不理会男爵不太礼貌,我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应声。
“听说更早之前,这里是刑场。”
男爵说了更可怕的话,但我真的无法继续发出声音了。
小腿从刚才就一直抖个不停。既然是新年,就应该优雅地吃年糕,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罪人在受刑似的。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参加什么七福神巡礼。
“波波,这个瞭望台就是终点。”
胖蒂站在很高的地方,满面笑容地向我挥手。
“波波,快到了。”
芭芭拉夫人也露出爽朗的笑容为我声援。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瞭望台时,整张脸已经红得像枫叶,头顶几乎冒出热气,其他三个人却已气定神闲地站在瞭望台上看风景。
虽然称不上绝景,但可以眺望整个镰仓。左侧远处也可看见相模湾。
可惜这里并不是终点,只是好不容易走到健行步道的而已,要是一直坐在长椅上,屁股说不定会长出粗大的根。我站了起来,这次由我走在最前面。
虽然费了很大的工夫才走到,但健行步道走起来很舒服。走在我身后的胖蒂大声唱歌,其他三人也都小声跟唱了起来。胖蒂似乎是spitz的歌迷。几个大人在健行时唱歌很奇怪。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走在山路上唱歌很畅快,令人欲罢不能。
胖蒂的歌声里没有丝毫犹豫,也为其他人带来了很大的勇气。到了下坡,汗水渐干,浓郁的泥土芳香猛然震撼着平时沉睡的大脑的某个部分。走到一半时,我庆幸自己参加了这次新年活动。
走了将近一小时,从红叶谷走下山。接下来的路我很熟悉,即使闭着眼睛走也没问题。
“走了山路之后,肚子就饿了。”
芭芭拉夫人说。
“我也是。”
胖蒂很有精神地表示赞同。
“要不要找个地方吃午餐?”
男爵提议。但是,这附近有可以吃便当的地方吗?镰仓虽然有很多寺院和神社,却很少有可以轻松坐下来饮食的公园。
“这里的话……”
听到男爵开口,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我的预感果然正确。
“离山茶文具店最近。”
幸亏我早上出门前打扫过。
“我一直很希望有机会在文具店吃饭呢。”
胖蒂像个孩子似的兴奋说道。
“波波,我们可以去打扰吗?”
芭芭拉夫人看着我的脸,关心地问。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家的确离这里最近,但芭芭拉夫人家就在我家旁边;只不过没有人提这件事,因为大家都不好意思主动要求去年长的芭芭拉夫人家。
男爵一声令下,最后决定去山茶文具店吃午餐。
我从后门进屋后,打开店门,立刻腾出可以容纳四个人的空间。芭芭拉夫人和胖蒂坐在为上门委托代笔的客人准备的圆椅凳上,男爵坐在我平时在收银台使用的木椅上。我自己则把坐垫放在门框上坐了下来。
我急忙为火炉点了火,去后面厨房烧了开水,在平时备而不用的大茶壶里泡了满满一壶京番茶,然后把茶杯和茶碗一起放在托盘上走回店堂。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豆皮寿司,我把茶倒进四个各不相同的茶杯和茶碗后,大家一起开动。寿司盒外头飘出轻柔而酸甜的醋香。
大家默默吃着豆皮寿司。略偏硬的米饭粒粒分明,一起塞进咸中带甜、湿润多汁的薄薄豆皮中。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豆皮寿司。”
胖蒂说话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
“咦?胖蒂,你不知道光泉的豆皮寿司吗?”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因为急着回答,米粒不小心呛进喉咙了,她满脸通红地咳嗽起来。
“请喝茶。”
我把装了京番茶的茶杯递到胖蒂的手边。胖蒂咕噜咕噜地把茶喝完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四颗原本打算在饭后吃的蜜柑。早知道回来这里吃午餐,我就不必扛着四颗蜜柑健行了。这是几天前在附近蔬果店买的爱媛蜜柑。
饭后,大家拿着蜜柑吃了起来。我犹豫着要不要吃最后一个豆皮寿司,但最后决定留下来。我的那颗蜜柑既不甜,也不酸,没什么味道。
男爵吵着要喝餐后咖啡,所以我们又一起去了伯格菲尔德面包店。我平时在家不喝咖啡,因为只冲一人份的咖啡也不好喝。虽然如果在柜子深处翻找一下,应该还有寿司子姨婆生前常喝的速溶咖啡,但男爵不会想喝这种咖啡。杯子可以等回来之后再洗,于是我和大家一起走出了文具店。
途中去了镰仓宫,所有人都丢了除厄石。虽然我在这附近出生、长大,但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仪式。对着素烧的薄盘吹一口气,让厄运转移到小盘子上,再用力丢向石头。大家都神情严肃地丢着陶盘。
啪啦。芭芭拉夫人丢盘的声音最清脆。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彻底甩开厄运了。”
她兴奋地做出胜利姿势。
所有人都消除厄运后,我们从荏柄天神社前经过,走进狭窄的巷道内。寒冬的镰仓没什么人,来往的行人都是本地人。走在我们前面的柴犬举起一条腿,对着电线杆撒尿。看着那道拋物线冒出的热气,觉得更冷了。
走进伯格菲尔德面包店喝咖啡时,天气越来越诡异,天色明显暗了下来。今天的预报完全不准。
“早上天气还那么好。”
所有人都看向窗外,好像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要不要先离开这里去宝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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