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只在我不回头看的时候(2/2)
“噢,通常意义上的记忆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了。但灵魂理应还在,只是意识不能很好地与之连接罢了。就是说,线路脱开了,意识连不上了,如此而已。灵魂应该好端端在里面等着,估计没受任何损伤。”
“原来是这样。”我说。
“没害怕?”
“梦?”
“啊,不是活灵活现的梦吗?”
“呃,没怎么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简直就像本人实际就在眼前似的。”
“或者真是他本人也不一定。”雨田政彦说。
对此我没表示什么。雨田具彦恐怕是为了看《刺杀骑士团长》特意返回这个家的,而我不能向他的儿子明言(想来,把雨田具彦的灵魂招来这里的人,有可能是我。如果我不打开那幅画的包装,他未必返回这里)。如果明言,势必一一说明我在这座房子的阁楼里发现了那幅画,而且自作主张地打开包装,又擅自挂在墙上。早早晚晚总要明言,但现在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提起。
“对了,”雨田说,“上次我说没多少时间,想讲的事讲不成了,有件事必须讲给你——记得?”
“记得。”
“想去那边一次慢慢细讲。可以的?”
“这里本来是你的家,随你什么时候来。”
“这个周末要再去伊豆高原看望父亲,回来路上过去可好?小田原正好顺路。”
我说星期三星期五的傍晚和星期日上午以外的时间都可以。星期三星期五在绘画班上课,星期日上午要画真理惠的肖像画。
他说可能星期六下午过来。“反正会事先联系的。”
挂断电话,我进画室坐在凳子上。昨天深夜黑暗中雨田具彦坐的木凳。刚一弓身坐下,我就觉察那已不再是我的凳子了。毫无疑问,那是漫长岁月中雨田具彦作画使用的他的凳子,以后也将永远是他的凳子。不知情的人看来,不过是伤痕累累的三条腿旧圆凳,但那里沁有他的意志。我无非势之所趋地随便使用那个凳子罢了。
我坐在那凳子上盯视墙上挂的《刺杀骑士团长》。迄今我看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了。那是具有值得反复欣赏价值的作品。换言之,是具有种种欣赏可能性的作品。现在,我有了想以不同于平日的角度重新验证那幅画的心情。那上面理应绘有雨田具彦终结其人生之前需要再次凝视的什么。
我久久注视《刺杀骑士团长》。从昨夜雨田具彦的生灵或分身坐在凳上目不转睛注视的那个位置,以同一角度同一姿势屏息敛气聚精会神。然而无论怎么细看,也没能从画面中看出此前未看到的什么。
思考累了,我走到外面。房门前停着免色的银色捷豹,停在同我的丰田卡罗拉稍离开些的地方。车在那里过了一夜,就像训练有素的乖觉的动物在那个场所静静栖身,一动不动等待主人来领走。
我一边怅怅思考《刺杀骑士团长》,一边围着房子信步而行。走在杂木林中小路时,有一种奇妙感觉,好像有谁从背后定定看着自己,一如那个“长面人”顶起地面方形盖子从画面一角偷偷观察自己。我迅速回头朝背后看去,但一无所见。地面没有开洞,长面人也没露脸。唯独积了一层落叶空无一人的小路在静默中伸展着。如此重复几次。但无论多么迅速回头,那里仍谁也没有。
或者洞也好长面人也好只在我不回头看的时候存在也不一定。可能在我即将回头的一瞬间有所觉察而立即隐藏起来了,就好像小孩子们做游戏。
我从杂木林中穿过,移步走到平时走不到的小路尽头,注意寻找这附近有没有秋川真理惠说的“秘密通道”入口。可是再怎么找也没找到仿佛入口的东西。“一般找,找不到通道。”她说。想必伪装得甚是巧妙。不管怎样,她是天黑后一个人沿着秘密通道从相邻山上走到我家的。钻过草丛,穿过杂木林。解忧杂货店小说
小路尽头是不大的圆形空地。笼罩头顶的树枝中断了,仰脸可见小小的天空。秋天的阳光从那里笔直地朝地面照射下来。我在这一小块朝阳平地的平坦些的石头上弓腰坐下,从树干间观望山谷风景,想像秋川真理惠少时从哪里的秘密通道中一晃儿出现。但不用说,谁也没从哪里出现。只见鸟们不时飞来落在树枝上,又腾空而去。鸟们每每两只一起行动,以嘹亮短促的叫声相互告知各自的存在。曾在哪里读过报道,说某种鸟一旦找到伴侣,就和对方终生相守。倘对方死了,剩下的一只就在孤独中度过余生。自不待言,它们不会在律师事务所寄来的附有寄达证明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什么字盖什么章。
从很远的那边懒洋洋传来巡回贩卖什么的卡车广播声,不久听不见了。之后,近处草丛深处“咯嚓咯嚓”响起不明所以的很大的声音。不是人发出来的,是野生动物发出的声音。莫非野猪?我心头一震(野猪连同金环胡蜂,是这一带最危险的生物)。但声音随即戛然而止,不复传来。
我趁机立起,走回家去。回家途中转到小庙后头查看洞的情况。洞口仍像往常那样盖着木板,板上摆着几块镇石。看上去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代替盖子的板上厚厚积了落叶。落叶被雨淋湿,早已失去艳丽的颜色。春天生机蓬勃长出的所有叶片,无可避免地迎来晚秋静谧的死。
盯视之间,恍惚觉得那木板就要被掀开,“长面人”倏然从中探出茄子般细长的脸。但不用说,木板未被掀开。何况“长面人”潜伏的是方形地洞,是小些的私人洞穴。再说这洞潜伏的不是“长面人”,是骑士团长。或者说是借用骑士团长形象的理念。他半夜里摇铃把我叫来,打开这个洞。
反正一切都始于此洞。我和免色使用重型机械把洞打开以来,我的周围开始接连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或者一切都是从我在阁楼里发现《刺杀骑士团长》打开包装时开始的也未可知。按事情顺序来说是这样的。或者二者从一开始就密切呼应也有可能。没准是《刺杀骑士团长》这一幅画将理念引入这座房子里的。抑或作为对于我把《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解放出来一事的所谓补偿作用,骑士团长出现在我面前。至于孰是原因孰为结果,越想越无从判断。
返回家时,房门前停的免色那辆捷豹已经消失了。想必是我外出之间免色乘出租车什么取走了。或者请人回收也不一定。总之停车廊只剩有我的灰头土脸的卡罗拉凄凄惶惶趴在那里。如免色所说,也该测一次轮胎气压了。但我还没买气压计,一生都未必买。
我想准备午饭。可是当我站在烹调台前时,察觉刚才还那么汹涌澎湃的食欲已彻底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气势汹汹的困意。我拿起毛毯躺在客厅沙发上,就势睡了过去。睡的当中做了个短梦。异常清晰鲜活的梦。而什么梦却全然想不起来了。想得起来的,唯独那是异常清晰鲜活的梦这一点。较之梦,感觉上更像是因了什么闪失而混入睡眠的现实的边角料。醒来时,已化为敏捷的动物逃之夭夭杳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