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2/2)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突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说到此处,突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但见青光闪闪,照映林间。郭襄心想:原来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剑法如何。.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剑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 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是难以测度。.
默数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始终不变,不论,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着他剑势,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随即险些失笑,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异剑法,却是以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张各一十九道的棋盘。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画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画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着时,以剑拄地,低头沉思,当是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抚琴,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渐渐走近,但见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了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势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襄棋力虽然平平,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径弃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凛,见棋盘西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好!.跟着下了数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将长剑往地下一掷,转身说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尽。. 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略,也不理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来朝,实深钦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黑白交锋,引人入胜,一时忘形,忍不住多嘴,还祈见谅。.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以为奇,但听她说到琴声,居然丝毫不错,很是高兴,说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月已久,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手法自没甚么出奇,但那人却颇有惊喜之色,顺着琴音,默想词句:考在槃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这琴音说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终。他还是痴痴的站着。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檗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她在江湖上闯荡三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画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又过两天,屈指算来是她闯闹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仑三圣约定要和少林僧较量武艺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这场热闹,心道:妈妈甚么事儿眼睛一转,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妙计。我偏这么蠢,连一条计策也想不出来。好罢,不管怎样,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时打得紧急,便忘了拦我进寺。.
胡乱吃了些干粮,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离寺约莫十来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左侧山道上三乘马连骑而来。三匹马步子迅捷,转眼间便从郭襄身侧掠过,直上少林寺而去。马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马鞍上都挂着装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动: 这三人身负武功,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仑三圣了。我若迟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戏。.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青驴昂首一声嘶叫,放蹄疾驰,追到了三乘马的身后。马上乘客挥鞭催马,三乘马疾驰上山,脚力甚健,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再也追赶不及。一个老者回头望了一眼,脸上微现诧异之色。
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三骑马已影踪不见,青驴这一程快奔,却已喷气连连,颇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姑娘当真要用你时,却又赶不上人家。.眼见再催也是无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让青驴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个饱。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声响,那三乘马转过山坳,奔了回来。郭襄大奇: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难道竟如此不堪一击.三匹马奋鬣扬蹄,直奔进石亭中来,三个乘客翻身下马。郭襄瞧那三人时,见一个矮老者脸若朱砂,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笑眯眯的颇为温和可亲;一个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脸色铁青,苍白之中隐隐泛出绿气,似乎终年不见天日一般,这两人身形容貌,无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只是脸色蜡黄,微带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问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啦.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似怪她乱说乱问。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们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从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红脸老者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姑娘却又往何处去.郭襄道:你们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脸老者道: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进寺。.说话语气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着恼,说道: 你们怎又携带兵刃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难道不是兵器么.青脸老者冷冷的道: 你怎能跟我们相比.郭襄冷笑一声:你们三个又怎样难道便这般横昆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手了么谁胜谁败啊.三个老者登时脸色微变。红脸老者问道:小姑娘,你怎知道昆仑三圣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厉声道:你姓甚么是谁的门下到少林寺来干甚么.郭襄俏脸一扬,道:你管得着么.
青脸老者脾气暴躁,手掌一扬,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跟着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彩,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见识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这一下出手之快实是难以形容,郭襄但觉凉风轻过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实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的事。其实以她武功阅历,要在江湖间闯荡原是大大不够,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自经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后,旁门左道之士几乎也是无人不晓,就算不碍着郭靖、黄蓉的面子,也得碍着杨过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丽,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她也一视同仁,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因此江湖间虽然风波险恶,她竟履险如夷,逢凶化吉,从来没吃过大亏。此刻这青脸老者蓦然间夺了她的剑去,竟使她一时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夺,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但如就此罢休,心下又岂能甘青脸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挟着短剑的剑鞘,冷冰冰的道:你这把剑,我暂且扣下了。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你要他们来向我取剑,我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一点神。.
这番话真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听此人说话,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家教的顽童,心想:好哇!你骂了我,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你当真有通天的本事,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她定了定神,强忍一口怒气,说道:你叫甚么名字.青脸老者哼了一声,道:甚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教你,你该这么问:.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郭襄怒道:.我偏要问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说便不说罢,谁又希罕了这把剑又值得甚么你为老不尊,偷人抢人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过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间眼前红影一闪,那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笑眯眯的道:.女孩儿家脾气不可这般大,将来到婆家去做媳妇儿,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跟你说,我们是师兄弟三人,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神州中原,本是没你三个的字号。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红脸老者道:.请问姑娘,尊师是哪一位 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的名字,这时心下真的恼了,说道:.我爹爹姓郭,单名一个 ‘靖’字。我妈妈姓黄,单名一个‘蓉’字。我没师父,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三个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脸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黄蓉他们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是谁的弟子郭襄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百姓,又有谁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但瞧那三个老者的神色,却又不似假装不知。她心念一动,当即恍然:.这昆仑三圣远处西域,从来不履中土。以这般高的武功,爹妈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那么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也不足为奇的了。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居,勤练武功,对外事从来不闻不问。想到这里,登时释然,怒气便消,她本不是爱使小性儿的小器姑娘,说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阳城这个‘襄’字。好啦,我已对你们说了。请问你们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很乖,一教便会,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 指着那黄脸老者道:这位是我们的大师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师兄,姓方,叫方天劳。.手指青脸老者道:这位是三师弟,姓卫,名叫天望。我们师兄弟三个,排行中都有一个‘天’字。.郭襄嗯.了一声,默记一遍,问道: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们跟那些和尚们比过武么却是谁的武功强些.青脸老者卫天望咦.的一声,厉声道:怎地你甚么都知道了我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天下没几人知道,你怎么得知快说,快说!.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瞪着她。
郭襄暗想:我岂能受你的威吓本来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但你越恶,我越是不说。. 向着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为甚么不改作‘天恶’.卫天望怒道: 甚么.郭襄道: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物,当真少见,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狠霸霸的,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
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三弟,不可动怒!.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将她扯后数尺,自己身子已隔在两人之间。郭襄见卫天望这般情状,他若猛然出手,其势定不可当,不由得也暗生惧意。卫天望右手拔剑出鞘,左手两根手指平平挟住剑刃,劲透指节,喀的一声,剑刃登时断为两截,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说道: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短剑了.郭襄见他指上劲力如此厉害,更是骇然。卫天望见她变色,甚是得意,抬头哈哈大笑,这笑声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
蓦地里喀喇一声,石亭屋顶破裂,掉下一大块物事来。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卫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运足内力,发出笑声,方能震动屋瓦,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只不过是运功发劲,大叫几声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顶,不由得惊喜交集,想不到近来不知不觉之中,内功竟然大进。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双手抱着一张瑶琴,躺在地下,兀自闭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这儿啊!.原来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听到郭襄说话,跳起身来,说道:姑娘,我到处找你,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 郭襄道:你找我干甚么.那人道:我忘了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么尊姓大名文诌诌酸溜溜的,我最不爱听。.那人一怔,笑道:不错,不错!越是闹虚文,摆架子,越是没真才实学,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那就最妙不过。.说罢双眼瞪看卫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这般帮着自己。卫天望给他这双眼一瞪,一张铁青的脸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驾是谁.那人竟不理他,对郭襄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单名一个襄字。.那人鼓掌道:啊,当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侠,令堂黄蓉黄女侠,除了无知无识之徒、不明好歹之辈,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人不晓他二人文武双全,刀枪剑戟,拳掌气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凌驾古今,冠绝当时。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尔不知他二位响当当的名头。.郭襄心中一乐: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看来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我行二,却叫我郭大姑娘,又说我爹爹会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真是笑话奇谈了。.笑问:那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这个名字倒谦逊得很。.何足道说道:比之天甚么、地甚么的大言不惭、妄自尊大的小子,区区的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显非寻常,初时尚且忍耐,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甚么来历。但听他言语愈来愈刻薄,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颊打去。何足道头一低,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身法奇快,令人无法看清,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了过来,身法手势,均无甚么特异之处。卫天望一惊,抢步而上,出指如钩,往他肩头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这一抓从他身侧擦过。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卫天望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他手中捧着短剑。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微微一侧身,卫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但她亲友中不少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见识是极高的,见何足道举重若轻,以极巧妙身法,闪避极刚猛敌招,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对方出手,猛地一声低嗥,拳法忽变,出招迟缓,但拳力却凝重强劲。郭襄站在亭中,渐觉拳风压体,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这时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闪避而不还招,将短剑插入腰带,双足稳稳站定,喝道:你会硬功,难道我便不会么.待卫天望双掌推到,左手反击一掌,以硬功对硬功,砰的一声,卫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何足道却站在原地不动。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是双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反击一掌,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卫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桩站住。他对了这两掌后,头发蓬乱,双睛突出,模样甚是可怖,双手抱着丹田,呼呼呼的运了几口气,胸口凹陷,肚胀如鼓,全身骨节格格乱响,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
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便也不敢怠慢,调匀真气,以待敌势。卫天望走到离敌人身前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两人面对而立,几乎呼吸相接,这才双掌骤起,一掌击向敌人面门,另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这一次他双掌错击,要令对手力分而散。招势掌力,俱是凌厉已极。何足道也是双掌齐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却分出了一刚一柔。卫天望只觉击向对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处,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甫觉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已将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对力,力弱者伤,中间实无丝毫回旋余地,不论卫天望拿桩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出手!.两人同时跃起,分别抓住卫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这才消去了何足道刚猛的掌力。卫天望虽未受伤,但五脏翻动,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气缓不过来,登时委顿不堪。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师弟吃了这般大的苦头,暗自惊怒,脸上仍是笑嘻嘻的说道:阁下掌力之强,真乃世所少见,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你们这昆仑三圣僻处荒山,井底观天,夜郎自大,总有一日叫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蓦地一酸,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只听方天劳又道:小老儿不才,再来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何足道道:方兄对郭姑娘很是客气,在下可没怪你,咱们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原来为了他对我不客气.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刷的一响,拔剑出鞘,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他一剑在手,笑容忽敛,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动手,我就拿郭姑娘这短剑跟你试几招。.说着抽出半截短剑。那短剑本不过二尺来长,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剑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头无锋,连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着剑鞘,右手举起半截断剑,斗然抢攻。
这一下出招快极,方天劳眼前白影一闪,何足道已连攻三招,虽因断剑太短,伤不着他,但方天劳已自暗暗心惊,心想:这三招来得好快,当真难以招架,那是甚么剑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长剑,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
何足道三招过后,向旁窜开,凝立不动。方天劳展开剑法,半守半攻,猱身抢上。何足道闪身相避,只不还手,突然间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他却又已纵身跃开。方天劳一柄剑使将开来,白光闪闪,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条路子,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却更加厉害些……….正想到此处,忽听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个了.字刚脱口,左手剑鞘一举,快逾电光石光,扑的一声轻响,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右手断剑跟着递出,直指他的咽喉。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无法回剑招架,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长剑,就地一滚,才闪开了这一招。他尚未跃起,人影一闪,潘天耕已纵身过来,抓住长剑剑柄,一抖一抽,脱出剑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道:好身法!.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头向郭襄道:郭姑娘,自从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甚么曲子啊.何足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
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甚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若是不懂,尚请自便。.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葭》之诗,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琴韵中奏着: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天一方……硕人之宽,硕人之宽……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谖…….郭襄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和《蒹葭》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她一生之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
潘天耕等三人却半点不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颇有书呆子的痴气,既编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何况这曲子也确是为她而编,登时将别事尽皆抛在脑后。但见他凝神弹琴,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琴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长剑架开,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
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右手弹琴,左手使剑,无法再行按弦,于是对着第五根琴弦聚气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右手弹奏,琴声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只是凝视琴弦,惟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是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挺剑疾攻也没在意,只是双剑相交之声扰乱了琴音。她双手轻击,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夹在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见敌人坐在地下,单掌持着半截断剑,眼光凝视琴弦,自己却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来,斗然间剑法一变,一轮快攻,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如密雨。这繁弦急管一般的声音,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绝不谐和。何足道双眉一挑,劲传断剑,铮的一响,潘天耕手中的长剑登时断为两截,但就在此时,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潘天耕脸如死灰,一言不发,转身出亭。三人跨上马背,向山上急驰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说道:咦,这三人打了败仗,怎地还上少林寺去当真是要死缠到底么.回过头来,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手抚断琴,似乎说不出的难受。郭襄心想:断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么.当下接过瑶琴,解下半截断弦,放长琴弦,重行绕柱调音。何足道摇头叹息,说道:枉自多年修为,终究心不能静。我左手鼓劲断他兵刃,右手却将琴弦也弹断了。.郭襄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懊丧自己武功未纯,笑道:你想左手凌厉攻敌,右手舒缓抚琴,这是分心二用之法,当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够。你没练到这个地步,那也用不着沮丧啊。.何足道问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顽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杨夫人小龙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岛主、我妈妈、神雕大侠杨过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够。.何足道道:世间居然有此奇人,几时你给我引见引见。. 郭襄黯然道:要见我爹爹不难,其余两位哪,可不知到何处去找了。.但见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着适才断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举击败昆仑三圣,也足以傲视当世了,何必为了崩断琴弦的小事郁郁不乐.
何足道瞿然而惊,问道:昆仑三圣你说甚么你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个老儿来自西域,自是昆仑三圣了。他们的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战,却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见何足道惊讶的神色愈来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问道:有甚么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仑三圣,昆仑三圣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惊,说道:你是昆仑三圣那么其余两个呢.何足道道:昆仑三圣只有一人,从来就没三个。我在西域闯出了一点小小名头,当地的朋友说我琴剑棋三绝,可以说得上是琴圣、剑圣、棋圣。因我长年住于昆仑山中,是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作‘昆仑三圣’。但我想这个 ‘圣’字,岂是轻易称得的虽然别人给我脸上贴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联起来说,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人家听了,便不会说我狂妄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来如此。我只道既是昆仑三圣,定是三个人。那么刚才这三个老儿呢.何足道道:他们么他们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来这三个老头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们的武功果然是刚猛一路。不错,不错,那红脸老头使的可不是达摩剑法对啦,那个黄脸病夫最后一轮急攻,却不是韦陀伏魔剑只是他加了许多变化,我一时之间没瞧出来。怎么他们又是从西域来.
何足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个缘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仑山惊神峰绝顶弹琴,忽听得茅屋外有殴击之声,出去一看,只见两个人扭作一团,已各受致命重伤,却兀自竭力拚斗。我喝他们住手,两人谁也不肯罢休,于是我将他们拆解开来。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时死了,另一个却还没断气。我将他救回屋中,给他服了一粒少阳丹,救治了半天,终于他受伤太重,灵丹无法续命。他临死之时,说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声,说:那个跟他殴斗的莫非是子那人身形瘦长,脸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道奇道: 是啊,怎地你甚么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见过他们的,想不到这对活宝,最后终于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他一生作恶多端,临死之时,懊悔却也已迟了。他说他和子从少林寺中盗了一部经书出来,两人互相防范,谁也不放心让对方先看,深怕对方学强了武功,便下手将自己除去,独霸这部经书。两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当真是寸步不离,但吃饭时生怕对方下毒,睡觉时担心对方暗算,提心吊胆,魂梦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于是远远逃向西域。到得惊神峰上之时,两人已然筋疲力尽,都知这般下去,终究会活生生的累死,终于出手打了起来。尹克西说,那子武功本来在他之上,哪知虽是子先动手打了他一掌,结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风。后来他才想起,子曾在华山受了重伤,元气始终不复。否则的话,若不是两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仑山上了。.郭襄听了这番话,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死挨苦缠的情景,不由得恻然生悯,叹道:为了一部经书,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说了这番话,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求我来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觉远和尚说,说甚么经书是在油中。我听得奇怪,甚么经书在油中却待再问详细,他已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我准拟待他好好睡上一觉,醒过来再问端详,哪知道他这一睡就没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经书包在油布之中但细搜二人身边,却影踪全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正好乘此游历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来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战书,说要跟他们比试武艺。.何足道微笑道:这事却是从适才这三人身上而起了。这三个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据西域武林中的人说,他们都是‘天’字辈,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鸣禅师是同辈。好像他们的师祖从前和寺中的师兄弟闹了意见,一怒而远赴西域,传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来嘛,少林派武功是达摩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再从中土分到西域,也没甚么稀奇。这三人听到了我‘昆仑三圣’的名头,要来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扬言说甚么少林派武功天下无敌,我号称琴圣、棋圣,那也罢了,这‘剑圣’两字,他们却万万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这名头不可。只可‘二圣’, ‘三圣’便不行。正好这时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来,两番功夫一番做,于是派人跟他们约好了在少林寺相见,便自行来到中原。这三位仁兄脚程也真快,居然前脚接后脚的也赶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来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个老儿这时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说些甚么.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识,又没过节,所以跟他们订约十天,原是要待这三个老儿赶到,这才动手。现下架也打过了,咱们一齐上去,待我去传了句话,便下山去罢。.郭襄皱眉道:和尚们的规矩大得紧,不许女子进寺。.何足道道:呸!甚么臭规矩了咱们偏偏闯进去,还能把人杀了.郭襄虽是个好事之人,但既已和无色禅师订交,对少林寺已无敌意,摇头笑道:我在山门外等你,你自进寺去传言,省了不少麻烦。.何足道点头道:就是这样,刚才的曲子没弹完,回头我好好的再弹一遍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