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琴僮(2/2)
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
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
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x x x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strong>(五)</strong>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
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
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身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x x x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白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x x x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
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僮而已。”
x x x
琴僮
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僮
谁配有这样的琴僮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像,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x x x
人群拥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
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
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
他走得并不快。
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
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膛。
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x x x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strong>(六)</strong>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
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
——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
——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
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
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x x x
“铮錝”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决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
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
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x x x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仿佛在呼唤,他仿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在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
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