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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当时明月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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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

长江之畔,龙渡江头。

一艘大船在渡头,全船黑沉沉地,只在船头挂了两盏灯,一红一黄,分外夺目,在船头前方,满月刚离了地平线,金黄的月色投在船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溶和在江畔的密林。

一切看来和平安宁。

这时离渡头里许远处,数十条人影分作数队,迅速地在绵延江畔的密林内推移,瞬眼间奔至一小丘的高处,恰好可远眺龙渡江头泊着的双桅大船。

那批人熟练地伏了下来,不发出半点声息,就像忽地混进了树丛里。

其中一人喜叫道:“来了!”原来是怒蛟帮后起一辈里,以快刀着名的戚长征。

他身旁的上官鹰沉声道:“灯号正确,但这艘却非我帮之船。”

翟雨时在旁道:“这才合情合理,以凌副座的才智,自然不会驾着我们的‘怒蛟’、‘飞蛟’或‘水蛟’招摇而来,引人注目。”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神色仍凝重如故。

众人都信服他的才略,默不作声,等待他的发言。

翟雨时双眉蹙起道:“长征,假设你是凌副座,知道对手是逍遥门和十恶庄,你会怎么做”

戚长征呆了一呆,道:“我会尽率怒蛟帮精锐,驾着我们的三艘水上蛟龙,全速赶来援助,因他们仍没有能力在大江上向我们挑战。”

上官鹰浑身一震,脸色转白道:“我明白了,若凌大叔知道莫意闲和谈应手有庞斑在背后撑腰,一是采取长征所说的方法,一是秘密行动,绝不会像眼下般不伦不类,进不可攻退不可守,前一法是赌一赌庞斑不屑亲自出手,后一法是谨慎从事。”

戚长征脸容一寒道:“好一个马峻声,竟是无义无耻之徒。”

翟雨时沉声道:“不要遽下定论。”往后招手,一名青年壮汉灵巧地移上,显是擅长轻功的好手。

翟雨时吩咐道:“你立即潜至右侧两里外的密林,放出讯号烟花,假设在十息内得不到渡头双桅船我帮的独门烟花回应,立时撤走,也不用归队,迳自设法回帮,去吧!”

那好手应命去了。

这时刚好一朵乌云飘过,掩盖了明月,天地暗黑下来。

众人心弦拉紧,静待事态的发展。

远方江畔的双桅船一点人气也没有,一黄一红两灯在暗黑愈发明亮。

“咻!砰!”

一道烟火在右方两里外的密林直冲天上,爆开一朵血红的光花。

刹那间天地时间似乎停顿下来。

但一刻后江畔人影僮僮,几条人影由船舱抢出。

翟雨时脸色一变,低喝道:“陷阱!快走!”

数十人立时往后移去。

上官鹰望往天上,圆月在乌云后露出一小边。心中叹气,他们虽悉破对方的阴谋,但已暴露了行藏,在逍遥门天下无双的追踪术里,他们能逃到那里去

明月在地平线上升起。

八月十五的月亮终于来临。

浪翻云独坐石亭内,眼光投往君临江水之上的长江夜月。桌上放了十多壶佳酿,正待以酒浇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惜惜在同样又大又圆的明月下,在洞庭湖一只小舟上死了,月圆人缺,生命无常,死别生离,为的又是什么

浪翻云拿起亭心石桌上的一壶酒,扬手,壶中酒在月照下化成点点金雨,往石亭下滚流不绝的江流撒去,以酒祭亡妻。

左手拿起另一酒壶,咕嘟喝了个一点不剩。

火辣由喉咙直贵而下,再往全身发散。

“好酒!只闻酒香,已知是产自落霞山的千年醉。”

浪翻云神色不动,淡淡道:“三年不见,乾兄功力更胜与前,可喜可贺。”

一人由暗影处大步踏出,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坐在浪翻云对面的石椅上,毫不客气拿起另一壶酒,指尖微一用力,捏碎壶盖,举酒一饮而尽。

这人看来只有三十岁许,面目英俊,高瘦潇洒,身上灰蓝色长袍,在江风里猎猎飘响。竟是原在黑榜上排名第一,后因施诡计害浪翻云不成反吃了大亏,雄霸北方黑道的乾罗山城城主,毒手乾罗。

乾罗手一扬,空壶抛向后方远处,落入江水,哈哈一笑道:“人生便如此壶,不知给谁投进这人海,身不由己,也不知应飘往何处去。”

浪翻云望往天上明月,缓缓道:“乾兄语意萧寒,似有所指,不知所因何事,以致壮志沉埋”

乾罗长叹道:“浪兄淡泊名利,不屑江湖争夺,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那知世情之苦”

浪翻云收回目光,望向乾罗,苦笑道:“正如乾兄所说,一旦给投进这人海,自然受此海流牵制,谁能幸免,谁能无情”

乾罗长笑道:“说得好,佛若无情,便不会起普渡众生之心。”

浪翻云仰望亭外夜月,她悄悄升离江水,爬往中天,挥散着金黄的光彩。

自古以来,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但人世间沧海桑田,变幻无已,生命为的究竟是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乾罗道:“让我借花献佛,敬你一壶!”

浪翻云一言不发,再尽一壶,眼中哀色更浓。

乾罗沉声道:“小弟此来,实有事奉告。”

浪翻云道:“这个当然,只是乾兄能在此时此地现身,相信实动用了令人咋舌的人力物力。”

乾罗叹道:“我一个手下也不敢动用,而是亲自出马,追了浪兄七日七夜,才在此地赶上浪兄。”

浪翻云愕然道:“如此说来,乾兄自是不想任何人知悉乾兄找我一事,只不知乾兄为何有此顾忌”

要知乾罗在黑道上呼风唤雨四十多年,横行无忌,放手而为,何曾有任何顾虑,但现在竟连来找浪翻云也要偷偷摸摸,不敢张扬,其中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乾罗又饮一壶千年醉,才苦笑道:“魔师重出江湖一事,浪兄是否知道”

浪翻云默默不语。

乾罗豪气忽起,长笑道:“古人煮酒论英雄,今夜长江满月,千年醉酒,我们可效法古贤,畅论天下豪雄,亦一快事。”

浪翻云莞尔笑道:“难得乾兄有此兴致,让小弟先敬一壶。”

乾罗大笑痛饮。

这两位黑道的顶尖高手,原本是敌非友,这刻对坐畅饮,却像至交好友,肝胆相照,一点作态也没有。

乾罗抛去空壶,一声悲啸,长身而起,步至亭边,负手仰望天上明月,叹道:“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小弟与浪兄怒蛟岛一战中败得口服心服,三年来潜心静养,每思起当日一战,大有领悟。”

浪翻云正容道:“当日乾兄败在猝不及防四字里,若目下公平决战,谁胜谁败,仍难作定论。”

乾罗摇头道:“非也非也,浪兄覆雨剑已达剑随意转、意随心运、心遵神行、技进乎道的化境,乃古往今来剑术所能攀上的峰巅,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小弟获益良多,所以我才能在这短短三年内,突破以往二十年也毫无寸进的境界,浪兄实乃小弟的长师益友。”浪翻云愕然道:“乾兄若以辈分论,足可当我的师公辈有余,乾兄实在太夸奖了。”

乾罗霍地转身,眼中精芒电闪道:“这年纪正是你我间高下的关键,我们的年纪差了三十多年,但你的武功比我只高不低,正代表着你的天分才情,实胜于我,想百年前传鹰大侠,以二十七岁年纪,凭手中一把厚背刀勇闯惊雁宫,先后与蒙古三大高手八师巴、思汉飞、蒙赤行决战争雄,斩杀思汉飞于千军万马之中,于虚悬千丈之上的孤崖跃入虚空,飘然仙去,留下不灭美名,年长年幼,于他何碍”

浪翻云长笑起身,顺手扳了两壶酒,悠悠来至乾罗身旁,递了一壶给他,道:“说得好,让小弟再敬你一壶。”

“当!”

两壶相碰,一饮而尽。

两人同将目光投往滚滚东流的长江逝水,天上明月映照下,江水像有千万条银蛇,挣扎窜动。

乾罗道:“自浪兄十八岁时连败当时黑道十多名不可一世高手,助怒蛟帮建下基业,名震一时,但却从没有人知道浪兄师门来历,就若浪兄是从石头里爆出来的神物,浪兄可否一解小弟心中疑团”

浪翻云淡淡道:“洞庭湖便是我的良师!”

乾罗愕然,望向与他并排而立的浪翻云,后者投往江水的目光,射出深刻无尽的感情,乾罗蓦地全身一震,长叹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说到最后一句时,音量转细,低回无限。浪翻云微笑道:“天下能明此理者,屈指可数,潮涨潮退,晨霜晚露,莫不隐含天地至理,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想当年传鹰大侠观鸟飞行之迹,悟通剑法,后又在雷雨中贯通剑道之极致,以人为师,又怎及以天地为师”

乾罗霍霍连退三步,一揖至地,正容道:“多谢浪兄指点,他日有成,必乃拜浪兄今日一席话之赐。”

浪翻云长笑退开,道:“来!乾兄请入席,尚有八壶好酒,今晚不醉无归。”

乾罗潇洒一笑,毫不客气,坐回石椅,两人又尽一壶,频呼痛快。

乾罗话题一转道:“小弟今日此来,实有一事,想和浪兄作个商量。

浪翻云道:“能使乾兄头痛者,舍魔师庞斑还有谁人”

乾罗并不回答,沉吟片晌,喟然道:“当今天下形势,黑道本以中原怒蛟帮、西陲尊信门和小弟位于北方的乾罗山城鼎足而立,三分天下,而白道自庞斑退隐前,饱受摧残,元气大伤,这二十年来偃旗息鼓,默默经营,成立所谓八派联盟,又有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在背后支撑,似弱实强,与黑道成均衡之势,但庞斑这一出山,形势立被打破,至于发展至何局面,确是难以预料。”

浪翻云若无其事地道:“庞斑真的出山了”

乾罗道:“浪兄飘泊江湖,似入世实出世,故此对江湖最近的大变才尚未有所闻。”

浪翻云首次脸容微变。要知庞斑若要向江湖插手,首先要对付的当然是黑道最大的三股势力,怒蛟帮这被誉为黑道里的白道这第一大帮,自是首当其冲。

乾罗道:“庞斑的首徒方夜羽通过赤尊信的师弟‘人狼’卜敌,成功地控制了尊信门,庞斑亲自出手,击败了‘盗霸’赤尊信,露了一手。”

浪翻云沉声道:“赤尊信是生是死”

乾罗两眼射出锐利的光芒,瞪着浪翻云一字一字道:“赤尊信负伤突围而逃,不知所踪。”

浪翻云一掌拍在石桌上,喝道:“好!”

乾罗叹道:“若非赤尊信能全身而逃,今晚我也不会和你对坐此处。”

浪翻云点头同意。

他当然明白乾罗的意思,若赤尊信当场身死,那代表了庞斑是无可抗拒的人,乾罗他只好一是乖乖俯首听命,一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目下赤尊信能突围逃走,显示了庞斑的魔功仍是有隙可寻,局面迥然不同。当然,仅是庞斑能使赤尊信落荒而逃这事实,已使庞斑震慑天下,无人敢持其虎须。

浪翻云淡淡道:“那乾兄的乾罗山城,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乾罗道:“方夜羽亲自来见我,带来了庞斑的亲笔信,要我向他效忠,并要我立时出手对付怒蛟帮,我表面上答应了他,但却以自己内伤未愈为理由,暂时不参与对付贵帮的行动,不过这也拖不了多少时间。”

浪翻云望向天上明月,心中却想起被乾罗抛往水,身不由主随水而去的空壶,空壶是否注满了水,沈入江底

乾罗的话声继续传入他的耳内道:“十天前,谈应手在抱天览月楼布下陷阱,要刺杀贵帮帮主上官鹰,嘿!想不到英雄出少年,连谈应手这老狐狸也栽了个大筋斗,给上官鹰和翟雨时安然逃去。”

浪翻云脸色木然,沉声道:“谈应手既已出手,他的老相好莫意闲又怎会忍得住不出手做只走狗。”他对莫意闲显然鄙视之极,语气不屑。

乾罗道:“说来也令人难以相信,以逍遥门的追踪之术,到现在仍未能擒下上官鹰,不过我刚接到消息,逍遥门和十恶庄的人正倾巢而出,赶往武昌南面的龙渡江头,似乎掌握了贵帮主的行踪。”

浪翻云闷哼一声道:“若上官鹰等有任何损伤,莫意闲和谈应手两人休想见到明年八月十五的满月。”

天下间或者只有浪翻云和庞斑才有资格说出这等壮语豪言,要知莫谈两人,都属跺跺脚便能令江湖震动的厉害角式。

乾罗沉声道:“浪兄小心一点,若非庞斑答应了亲自出手对付你,就算给他两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你为敌。”

浪翻云长笑起身,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撼,但能轰轰烈烈而生,轰轰烈烈而死,不受他人左右,便不负此生,乾兄以为如何”

乾罗眼中精芒暴闪,也长笑而起,向浪翻云伸出一手道:“乾某一生肆意行事,心狠手辣,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只有忠心听命的手下,从无肝胆相照的知己,两年前与兄一战,始知人算不如天算之理,这两年潜修静养里,每念及浪兄,不但没有仇恨,反而敬慕之情日增,连我也不明白如何有这种心路转变,至今晚此刻,明月当头的美景下,才明白乃受浪兄不为名利生死所牵碍的气度所吸引,否则纵能在武技上出入头地,还不是名欲权位的囚徒,可笑呀可笑!”

这不可一世的黑道枭雄,终于在尔虞我诈的一生,第一次破天荒地说出了心底的真话。

浪翻云一伸手,和乾罗的手紧紧交握。

两人四目交投。

这对原本是敌非友的对头,在这奇妙的刹那,产生了别人数世也达不到的了解。

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柏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苏醒过来,全身疼痛,头颅若裂,经脉充满着凶焰般的焦躁火毒,滚流窜动,想发狂叫喊,却叫不出声。

赤尊信施法前的警告,催眠似地在心中响起,道:“我毕生凝聚的精气神,将在你体内结成魔种,这魔种具有风暴般的灵力,有若同策四驹,每驹均想奔向一不同方向,略欠定力,必遭车翻人亡之祸,切记切记!”

韩柏至此意识略回,咬紧牙根强忍痛楚,苦守着心头一点灵明。

好一会后,忽地全身一寒,口鼻像给物件堵塞,呼吸全消。韩柏记起早先赤尊信的解释,知道这是魔种与自己结合后,由死而生的假死过程,不惊反喜。

“啪!咿唉!”

牢门大开。

一时间牢室满是脚步响声。

一对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有人道:“奇怪!这么快便死得通透,全身冰冷僵硬。”何旗扬的声音响起道:“确是死了!”顿了一顿道:“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的命生坏了。”

韩柏的感觉极为奇怪,每一个声音,甚至呼气吸气声,他都听得比平时清楚百倍,偏是全身一点感觉也没有。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难道我真是死了,现在只剩下魂魄在听东西假如永远保持这种状况,那比坐牢更要可怕万倍。大牢头金成起的声音道:“把这小子,抬出去,包里后好好埋了他,记着!不要损伤他的尸身。”

韩相惊上加惊,心中忽地升起一个念头,就是异日一定要将这些人百般折磨,要他们不得好死!心念才起,他本人吓了一跳,这种杀人凶念,还是首次在他心中兴起。

念头未完,身体被抬了起来。

也不知经过了什么地方,神智愈来愈模糊,刚才静止的气流,又开始在全身乱窜乱撞,情思迷迷惘惘,有若天地初开,无数的奇怪幻象,在心灵内始起彼落,狂暴的激情柔和的思绪,交缠纠结,赤尊信藉魔鼎大法种入他体内的精气神,开始进入新的阶段,和他本身的精气神渐次融合。

一层一层的油布覆里全身,韩柏被放入坑内,铲起铲落,一会儿给埋在厚厚的土层下,韩柏眼前一黑,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是至关紧要的阶段。

赤尊信牺牲自身所播下的魔种,正与韩柏的元神结合,此时不能受到丝毫外物影响,尽管风吹草动,也能使他陷入精神分裂的悲惨境地,这种情况连赤尊信本人亦不知道。

因缘巧合,韩柏恰好被埋入土里,提供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使他能在这宁静至极的环境,不断吸收大地的精气,死生交汇,新旧交融。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韩柏蓦地回醒,口鼻自然用力一吸,几乎窒息过去,张开眼来,一片漆黑,在几乎变成真死的刹那,强大无伦的真气在体内爆发开来,无师自通的他作弹簧般收缩,再弹开来时,整个人已飞快往上冲去,‘蓬’一声和着满天泥屑布碎,冲离地面达两丈之高,再重重摔回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

假设有人碰巧在场,定以为是千年恶尸复活,吓个死去活来,韩柏双目一明一暗,明时精光电闪,暗时阴沉莫测,好一会才回复正常,但那眼神已和从前大不相同,转动间充满了沉浮人世的智能和近乎魔异的魅力。

赤尊信破天荒的尝试,以与庞斑截然不同的途径,创造出了魔道上另一奇迹。

韩柏这时若借镜一照,保证吓个半死,因为他再也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他在魔种合体的催生下,由一个瘦弱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昂藏壮汉,在泥污没有掩盖的部分,肌肤闪闪发亮,自具一股慑人心魄的力量,他重生后的脸容,只仍依稀存着往日的清秀善良,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似能担当任何重任的豪雄相貌,显出刚毅不屈的粗线条轮廓,虽说不上俊俏,但却深具粗犷的男性魅力。

韩柏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他俯伏地上,不住呻吟,各种各样的的奇怪思想,侵袭着他的神经,忽尔间他想起了秦梦摇,转眼又被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面容替代,胸臆间却升起了无限温柔。

韩柏狂叫一声,撑起半身,张开眼来,入目坟头处处,原来是个乱葬岗,外来的景象使他清醒了一点,想起过去的遭遇,恍若再世为人。刚感叹这世上渺无公理正义,另一个念头随又升起,这不外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强权便是公理,何用婆妈

韩柏丝毫不觉得这个想法大异于往昔的他,一用力,弹了起来,卓立地上。

心中一动,在自己先前葬身处造出种种痕迹,便似自己的尸体被野兽拖走,他的手法熟练,不一会儿完成了布置。

转身欲离,忽地停下,想道:“自己为何懂做这种事情啊!我明白了,当赤尊信的魔种和自己结合时,除了精气神移到体内,还将他生前的经验和部分记忆,移植到自己的脑内。”

想到这里,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以谢赤尊信的大恩大德,赤尊信的肉体虽死了,但韩柏却知道他的精华,已藉着自己而继续活下去。

庞斑啊庞斑。

我定会胜过你!

韩柏跳了起来,以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的速度,转眼间隐没在林木的深处。

一个古往今来没有出现过由道入魔的高手,终于降临人世。

与庞斑的斗争,亦由此开始。

明月高挂中天,以无可比拟的满月之光,窥视着这前途不明,翻腾不休的浩荡江湖。

明月下。

一只大鹰盘旋冲飞。

能在百丈高空上辨出草丛内小兔的锐目,闪闪生光,俯瞰着下面刚在一个密林里窜出来的数十道人影。

那批人来到一条通往层层迭迭的荒山的崎岖山路前,停了下来,乘机休息回气。

其中生得斯文秀气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飞行轨迹刚横过明月的飞鹰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怎么快,也及不上这扁毛畜生的飞行速度。”

这人当然是怒蛟帮年轻一辈的第一谋士瞿雨时。

旁边的怒蛟帮帮主上官鹰也抬起头,脸色凝重地道:“逍遥门追踪之术,使人防不胜防,以鹰眼代犬鼻,确是高明。”

戚长征也无可奈何地道:“最可怕的是我们无论用野兔或雀鸟来引它,它都不肯下来,难道我们连一只畜生也斗不过”

上官鹰道:“管它受过什么严格训练,畜生毕竟是畜生,只要我们分成数组,分散逃走,这畜生最多只能跟上其中一组,而那组再又分散,各自单独逃走,看这畜生还能怎样”翟雨时沉吟不语。

众人眼光都投往他身上。

翟雨时回首望往后面在明月下显得鬼影幢幢的林木,俨似草木皆兵,叹了一口气道:“是否有点奇怪,这恶鹰由龙渡江头直跟我们到这,足有个多时辰,照理我们行踪已露,以莫意闲和孤竹等人的轻功,怎会追不上我们”

众人一想,这果是不合情理。

戚长征欲言又止。

翟雨时道:“长征你有什么话要说”

戚长征摇头道:“我本来想说是否他们等待援兵,待形成包围网后,才一举将我们消灭。不过回心一想,我想出来的定不能比你更好,故将话吞回肚里。”

上官鹰微笑道:“长征你直人直性,但也不能完全依赖雨时的脑袋,否则便会变懒变蠢了。”

翟雨时道:“长征的话不无道理,幸而我精通地理山川之势,所以逃走的路线,均针对着敌人可能布下的陷阱而定夺,假设他们仍能将我们迫入罗网,我也只好口服心服。”他语气里自有一股自信,使人衷心对他生出敬服之念。

上官鹰道:“那他们不趁早出手,究竟是何道理”

翟雨时道:“假设我估计不错,他们如此做法,一方面可对我们形成无处可逃的心理压力,生出不能与他们对抗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想要我们分散逃走,力量分散,便可轻易逐个击破,到底他们的目标只是帮主一人。”

戚长征豪气大发道:“如此我们不如大模厮样,向着怒蛟帮走回去,拚着对上了便跟他们大干一场,也胜过像现在这落荒之犬的窝囊相。”

翟雨时道:“不!我们正要分散而逃。”

众人齐齐愕然。

圆月高挂中天

韩柏离开了坟场后,全速在山野间飞驰,愈跑愈轻松,热气如千川百河般由脚板的涌泉穴升上,与从头顶泥丸宫流下的冷气,穿过大小经脉,汇聚往丹田气海处,一冷一热两股气流,交融旋转,当旋力聚积至顶峰时,又倏地由丹田射出千万道气箭,闪电般蔓延全身。

这过程周而复始,每次之后,体内的真气便增长了少许,眼目看得更清楚,传入耳内的声音亦大了许多,皮肤和空气接触的感受更深刻、更微妙,一切都不同了。

他现在经历的正是体内魔种和自身精气结合的异感,这时只是个开始,至于往下去的路怎么走,不但赤尊信不知道,恐怕古往今来亦从没有一个人知晓。

韩相只往荒山野路走,全身泥污和衣着破烂的他,确不宜与人相遇。

他愈来愈感到奔跑毫不费力,天上的圆月、荒茫的大地,在旋转飞舞,矮树高林往两边流水般倒退,他为快逾奔马的高速欢呼,这新鲜的感觉使他忘怀了一切。

便若天地初开时,唯一的人在大地上为生命的存在而狂奔。

他忘记了韩家兄妹、马峻声、何旗扬,甚至乎令他神魂颠倒的秦梦瑶,和将他由平凡小子造就成不可一世的高手的赤尊信,就若他们从来未存在过。

魔种和他逐步结合,使韩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道境,在似无尽止的奔跑里,天地与他的精神共舞者,只剩下他和他的宇宙,孤单但是恒久无边。

奇异的力量海潮般在他的经脉澎湃激,每一次的冲激都带来全新的感受。

明月孤悬在星弧的边缘处,又圆又远。

在这一切都美好的时刻,体内流动的真气忽地窒上一窒,然后消失无踪,代之而起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寒气,由大小经脉逆转而行,收缩往丹田处。

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像一个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如痴如醉时,忽地发觉下一口吸入的竟全是腐臭毒气。

韩柏惨嚎一声。

打横切入一个疏树林,当地穿林而出时,全身一阵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仆倒,刚好跌在一个官道的正中央处。

这下突变真是莫名所以。

他想爬起来,岂知全身有如针刺,连指头也动不了。

韩柏死命守着心头一点灵明,他有一个感觉,就是假若就此昏去,将永远也醒不过来。在施法前,赤尊信习警告说这魔种因能速成,故非常霸道,在与他真正完全结合前,会有一段非常凶险艰苦的过程,可是想不到这突变要来就来,全无先兆,比之练武者走火入魔,更使人难防。

就在水深火热的时刻,身后车声辘辘,马蹄踏地,一队骑士,护着一辆华丽马车,从官道一端徐徐赶至。

韩柏模糊间想道:怎会有人趁黑赶路

带头骑士一声吆喝,人和马车都停了下来。

“小丐让路!”

啪的一声,一条马鞭在空中转了一个小圈,带起慑人风声,重重落下,猛抽往韩柏背上。

若是韩柏神智清醒,当知使鞭者这一下落手极重,是欲一把将他抽往路旁,手段狠毒之至。

“啪!”

一鞭结结实实抽在背上,困体格突然壮大而破烂不堪的衣服,登时碎布散飞。

韩柏只觉有些东西轻轻在背上拂过,不但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反而痛楚像由背上出去了那样,好过了很多。

那人‘咦’了一声,第二鞭加重力道,再抽在韩柏背上。

韩柏一声呻吟,随着鞭势带得横滚开去,他呻吟并非因为痛楚,只是直至这刻才叫得出声来。

另一人策马驰近,大笑道:“邢老三,你是否功夫疏懒了,竟然用到两鞭,才搬得动这死了半截的乞儿。”

韩柏滚到路边,‘砰’一声懂上一块路旁的大石,面转了过来,由下而上,看到了骑士们和马车。

那二十多名骑士个个目光闪闪,一身黑衣,腰间扎了条红腰带,看来似是大户人家的武师。

那辆马车极尽华丽,由八骏拖拉,非常有气势。

先前鞭打韩柏的邢老三跳下马来,小心翼翼来到韩柏前面,一对凶光闪闪的眼在韩柏身上扫了数遍,刚才他第一鞭不能将韩柏带往一旁,这老江湖立时心生怀疑,故不敢托大,下马来摸清韩柏的底。

韩柏原本僵硬的肌肉,开始有了变化,扭曲起来,不过却与邢老三的两鞭无关,只是由于自身的苦痛。

邢老三还以为是自己的杰作,闷哼一声,正要在韩柏胸前檀中穴补上一脚,好送这乞儿归西,‘咿唉’声中马车门打开,一名俏丫环走了下来,叫道:“邢老三!小姐有令,要我送一粒保命丹给这位乞儿大哥。”

邢老三缩退一步,恭敬地道:“夏霜姐姐请。”

那叫夏霜的悄丫环盈盈来至韩柏身前,闻到韩柏身上发出的泥污汗臭,慌忙捏着鼻子。邢老三倒乖巧得紧,抢前伸手捏开韩柏的口,夏霜一扬手,一粒朱色的药九,和着浓郁的山草香气,投进了韩柏喉咙,直入胃里,连吞的过程也省了。

夏霜完成了任务,迅速退回马车去。

邢老三飞身上马,喝道:“起行!”

一个甜美的声音传出道:“且慢!”

刚才嘲笑邢老三功夫退化的大汉愕道:“小姐!”

被称为小姐的道:“祈老大,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你看他有丝毫应有的反应没有”虽说在月色之下,但韩柏刚好卧在树木的暗影,马车又和韩柏隔了三丈之遥,这小姐的眼力确是惊人。

众人二十多对眼睛齐往韩柏望去,只见他头脸泄出了豆大的冷汗水,与应有的反应迥然有异。祈老大向夏霜使个眼色。

俏丫环点点头,向车内小姐低声道:“小姐,只是个乞儿吧!你已尽了人事了,主人在前头等着你,我们若迟了,主人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小姐叹了一口气道:“这人体格轩昂,貌相清奇,显非平凡之辈,落难于此,我又怎忍心见他如此断送一生。”

她的眼力诚然非常高明老到,但在“病况”上却错看了韩柏。

原来丹丸入喉后,立时化作一股火热,散往全身,散乱失控的真气竟奇迹地重新汇聚起来,由冷转热,硬生生迫出一身热汗,使那位小姐误会他病情转劣。

小姐的言语,一字不漏地进入他耳里,他顿时心生感激,但车窗垂下轻纱,使他对这好心肠的小姐缘悭一面,暗忖不如我使个小计,引她出来。这想法非常自然,连他也不觉大异于自己从前胆怯朴实的性情,不知这正是因与魔种结合后,人亦变得精灵乖巧起来。

韩柏忽地装姿作态,颤抖蜷曲。

“唉!”

垂遮车窗的轻纱若被柔风吹拂般扬起。

一只白天般的修长纤手,在月照树影里由车窗轻盈舒徐地递出来,玉手轻挥,三道白光急射韩柏胸前的三个大穴。

这时的韩柏眼光何等锐利,一看二支长针来势,估计出长针的力道和落点,只是想以针剌的方式打通他胸前闭塞的经穴,使全身气血运行,乃救命招数,有善意而无恶念,不过由这一手来看,这充满美感的手的女主人,医道武技均非当高明,超出了一般高手的水平。

“笃!”

三支银针同时入肉盈寸。

韩柏果然胸前一轻,气脉畅通。

他心中刚暗叹计不得逞,突又骇然大惊,因已积聚在丹田的真气,忽地似不受控制的脱续野马,山洪暴发般由贯通了的三个大穴直冲而上。

“呀!”

他忍不住惨叫起来。

三股洪流在任脉汇聚,变成无可抗拒的急流,逆上直冲心脉。

“轰!”

脑际像打了一个响雷。

原来这正是魔种的精气与韩柏体内精气的结合时刻,在结合之初,首要让魔种的精气贯通全身经脉,这三针之助,刚好完成这过程,魔种由早先的假死进入真死的阶段。此后魔种的精气完全融入韩柏体内,至于将来如何把赤尊信的庞大精气神据为己有,就要看韩柏的造化了。

车门推开。

一道白影闪出,来到韩柏身前,众骑士一起躬身道:“小姐!”

那小姐不能置信地道:“没有可能的,竟死了。”直到这刻,她的语气依然平淡如水,像世间再没有任何事物突变,能惹起心湖的涟漪。

祈老大踏前一步,恭敬地道:“这乞儿身罹绝症,死不过是迟早的事。”

小姐轻叹道:“但总是因我学医未精,错施针法而起,埋了他吧!”

祈老大一呆道:“小姐,主人他……”

小姐皱眉截断道:“埋了他!”

祈老大不敢抗辩,道:“小姐请先起程往会主人,小人会使人将他好好埋葬。”

小姐摇头道:“不!我要亲眼看他入土为安,尽点心意。”

祈老大没法,打个手势,立时有人过来将韩柏抬起,往林内走去。

他们的一言一语,全传入韩柏耳内。

他虽目不能睁,手不能动,像失去了体能般空虚飘荡,但神智却前所未有的精灵通透,思深虑远。

他感到身旁这有如观音般慈悲的女子,对他那“死亡”的深刻感受,也捕捉到她哀莫大于心死的黯然神伤。

这小姐显是生于权势显赫的大户人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她如此厌倦人世。

在一般情形下,年轻女子的烦恼,自是和男女间的感情有关。

他被放在湿润的泥土上。

月光映照,柔风拂过。

鸣鸟叫,草叶摩挲。

他闭着眼睛,以超人的感官默默享受这入土前宁静的一刻。

树木割断,泥土翻起的声音此起彼落。

小姐身体的幽香传入鼻,与大自然清新的气息,浑融无间。

她一直拌在他身边。

心里无限温馨。

什么也不愿去想。

很快他又被抬了起来,心中不由苦笑,这是一晚之内第二次被人埋葬,这种经验说出去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忽地想起了韩家小妹宁芷。

身体降入土坑。

一幅布轻柔地盖在他脸上。

幽香传来。

当他醒悟到这是小姐所穿披风一类的东西时,大片大片的泥土盖压下来。

就像上一次,他并没有气闷的感觉,体内真气自动流转,进入胎息的境界。

小姐的声音从地面上轻轻传来道:“死亡只是一个噩梦的醒转,你安心去吧!”

祈老大的声音道:“小姐!请起程吧!”

小姐幽幽叹了一口气。

祈老大再不敢作声。

“噗噗噗……”

异响从地面传来。

“主人福幅安!”

韩柏心下骇然,以自己耳目之灵,为何竟完全听不到这主人的来临,此人的驾子也大得可以,祈老大等竟要跪地迎接,就像他是帝皇一样。

只不知那小姐是否也是跪下欢迎,想到这里,心内一阵不自然。

在内心深处,他早把她塑造成不可高攀的尊贵女神,大生爱念。

小姐淡然道:“师尊!”

韩柏愕然,那主人竟是她师父。

一把充满了男性魅力的低沉声音道:“你们退出林外等我。”

韩柏泛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是他对这声音非常熟悉,甚至有种恐惧畏怯。

步声响起,众人退个一干二净。

韩柏只听到小姐一人的呼吸微响,却丝毫没有那主人的声息,就像他并不存在那样,但韩柏知道他仍在那。

那主人带点嗔怒道:“冰云!我早告诉,不要再唤我作师尊。”

韩柏心中念道:“冰云!冰云!我会记着这名字。”

冰云淡淡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尊。”

主人勃然大怒道:“你仍忘不了风行烈”

韩柏脑际轰然一震。

他知对方是谁了。

踏在上面地上的人,正是威慑天下的魔师庞斑,自己对他的熟悉和恐惧,正是来自赤尊信经魔种融入自己体内的精气神,故生出微妙感应。

只不知冰云又和风行烈有何关系

风行烈的伤势,看来也是庞斑一手造成,这三人间不问可知有着异常的三角恋情。现在的韩柏,因吸纳了赤尊信的精华,识见比之以往,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刹那间把握了地上两人的微妙关系。

师徒之恋,本为武林所不容,但一般的道德规范,又岂能在这盖世魔君上生效。

被唤作冰云的女子一声不响,韩柏心想,这岂非来个默认,如此庞斑岂肯放过她

那知这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魔师庞斑,不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放软声音,轻叹道:“情之为物,最是难言,没有痛苦的爱情,又那能叫人心动,所以尽管世人为情受尽万般苦楚折磨,仍乐此不疲,昨晚月升之前,繁星满天,宇宙虽无际无崖,但比之情海那无有尽极,又算那码子事!”顿了一顿,低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的语音低沉却清朗悦耳,蕴含着深刻真切的感情,分外使人心动。

加上他的吐词优雅,言之有物,所以纵使韩柏和他站在对立的位置,也不由被他吸引。冰云冷冷道:“你杀死了他”

庞斑有点愕然道:“冰云何出此言”

冰云以冷得使人心寒的语调道:“你若不是杀死了他,为何丝毫不起嫉妒之心”

埋在下面的韩柏暗赞此女心细如发,竟能从庞斑的微妙反应里,推想到这点上,不过他却是知道风行烈尚残喘在人间的有限几人之一。

他倒很想知道以智能着称的这一代魔君,如何应付这直接坦白的质询。

庞斑声音转冷道:“放心吧!他还没有死,我感觉得到。”语气里透出铁般的自信。

韩柏心中大奇,风行烈是生是死,他又怎能凭感觉知道。

上面一时间静了下来。

韩柏一直全神贯注,窃听两人的对话,反而忘记了自身的情状,此刻注意力回到自身处,虚虚荡荡无处着力的感觉逐渐消退,代之而起是一种暖洋洋的感受,说不出的舒服。

他口鼻虽停止了呼吸,依然不觉气闷。

冰云忽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庞斑,假如你能退出江湖,我愿陪你隐居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只想你一个人。”

韩柏心中一震,对这冰云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冰云这样做,纯粹是牺牲自己,以换取这魔君不再荼毒武林。

庞斑沉吟片晌,叹道:“你这提议,真的令我非常心动,假如我以爱情为人生的至终目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欣然领受,可惜……唉!”一声叹气,便闭口不言。

一阵沉默后,庞斑打破僵持的气氛,道:“这次东来,是为了怒蛟帮的浪翻云,上天已注定了我们两人只有一人能快乐地活下去,与他的决战,亦是这世间除你之外,罕有能使我心动的事物,那超越了江湖一般的仇杀斗争,是对武道的追求,只有在剑锋相对的时刻,生命才会显露它的真面目。”

韩柏骇然大震,这魔君现踪于此,竟是专为对付浪翻云而来,他对浪翻云心存极大敬爱,又想起赤尊信曾说过,浪翻云比起庞斑,败多胜少,不由心中大急。

他当然不知道若非庞斑声称要对付浪翻云,莫意闲和谈应手等人也不会胆大包天,竟敢追杀怒蛟帮帮主,公然剃高踞黑榜首席的覆雨剑他老人家的眼眉。

换了是以前的韩柏,这下子只能空自着急,但他现在的脑袋,吸纳了一代枭霸赤尊信的智能和胆色,立时忙碌起来,从各种妙想天开的角度,思索着化解浪翻云这一厄难的方法。庞斑见冰云毫无反应,柔声道:“还有两个时辰便天光了,夜羽和楞严正在前路等待与我会合,我先行一步,你随后赶来,应还可共赏日出前的满月。”

两人缓缓离去。

韩柏不敢浪费时间,将精神集中到体内开始澎湃的真气,致虚极,守静笃,不一会早先散乱的真气,千川百河般重归丹田下的气海,积聚成形时,再激流般由后脊的督脉直冲而上,“轰!”一声破开脑后的玉枕关,气流由热转凉,由泥丸宫直落前面的任脉,如是者转了不知多少转,真气重归丹田。

直至这刻,经过由死复生,两次被葬,赤尊信成就的魔种,才能真正归他所拥有。

“蓬!”

韩柏破士而出。

明月当空。

他将早先在土内想到的计划重温一次,天真地咧嘴一笑,穿出树林,来到官道处,循着车队走过的方向追去。

江水滔滔。

名动天下,成为天下群魔老祖宗魔师庞斑的最强劲对手的覆雨剑浪翻云,顶着金黄的满月,沿着江边全力往龙渡江头赶去。

以他的淡然自若,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对上官鹰的焦虑。

目下形势已至劣无可劣的情况。

上官鹰等虽是年轻有为,上官鹰的“沈稳”,翟雨时的“智计”,戚长征的“刚勇”,都是这年纪的后生小子身上罕有的优美特质,足当大任,只苦对手却是位居黑榜的“逍遥门主”莫意闲和“十恶庄主”谈应手,不要说取胜,连逃走的机会亦等于零。

问题在他是否能于莫、谈等人找上这批怒蛟帮第二代精英前,制止住他们。

尽管他能及时赶到,亦必因不断加急赶路而使真元损耗过巨,对付不了这两名同列黑榜高手的联击。

何况等着他的可能还有一个比这两高手加起来还要厉害的魔师庞斑,对方以逸待劳,自己岂非以下驷对上驷,自掘坟墓。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他脑际,却丝毫不能迫使他慢下半分来,自惜惜死后,这世界已没有事物能比“死亡”更吸引着他,只有那事发生后,他才能掌握那渺不可测的再会亡妻的机会。

假若死后真的存在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世界,不管这个死后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是同样地虚假,同样是梦,可是只要有惜惜在身旁,那便是最深最甜的美梦。

船划破水面的急响,传入浪翻云耳内。

浪翻云心中一动,此时若有一艘帆船,凭着今夜的东南风,可迅速将我送至龙渡江头,省时省力,岂非十全十美。

回头看去。

在明月下,一艘精美的小风帆顺流而至,尖窄的船身冲碎了点点交融的水与月,风帆胀得满满的,有种说不出的庄严和圣洁。

浪翻云为人不枸小节,行事因时制宜,毫不客气,连开言问好亦省下,全力一跃,天马行空地从一块大石借力跃起,夜鹰般在猎猎的衣袂拂动声中横过江水的上空,气定神闲地跃落在小风帆船首处。

长约二丈的小风帆船身全无倾侧,这不单是因浪翻云用力极有分寸,更重要的是船体坚实,有良好的平衡力和浮力。

浪翻云微笑道:“双修夫人你好!”

正跪在船尾的丽人轻纱蒙脸,婀娜动人,闻声将修长的玉颈轻轻回过来,像带着很大的畏羞将头垂至贴及浮凸有致的前胸,以悦耳的声音柔柔地道:“月夜客来茶当酒,妾身刚才摘了一些路边的野茶叶,正烹水煮茶,还望浪大侠赏脸品尝,不吝赐教,此去龙渡江头,还有半个时辰,喝茶谈心,岂非亦是偷得浮生片刻时的好享受。”她语虽含羞,但说话内容的直接和大胆,却教人咋舌,充分显示出这成熟和阅世已深的美女别具一格的风情。

浪翻云气度雍容地坐了下来,挨在船头,一对若闭若开的眼凝视着双修夫人,淡淡道:“本人一生以酒当茶,却从未有过以茶当酒,何妨今夜一试。”

双修夫人闻言,喜孜孜地抬起垂下的俏脸,恰好与浪翻云的眼神短兵相接,呆了一呆,不能控制地俏脸通红,直红出轻纱外,连浪翻云也看到她粉红的小耳。

她藉着转身煮茶的动作,避过了这使她无限腼腆的一刻,如此娇态在这成熟美女身上出现,分外扣人心弦。

风帆顺江而去。

浪翻云长身而起,代替了双修夫人的舵手职务,操纵着船向,江风迎面吹来。

波光万道。

不久,双修夫人捧着一个茶盘,盛着一小杯茶,来到浪翻云前,微微一福,献上香气四溢的清茗,以茶寄意。

浪翻云一把接过,将茶送到鼻端,闷哼道:“这酒真香!”一扬手,将茶拨进张开的口内。

双修夫人见他说话的语调和内容,都有种天真顽皮的味道,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小女儿般惹人怜爱。

浪翻云古井不波的情心不由一动,生出一种无以名之的温馨感觉,像一些古远得早已消失在记忆长河里的遥久事物,回心湖。

深藏的痛苦不能自制地涌上来。

他记起了初遇惜惜的刹那,那种惊艳的震,到这刻亦没有停下来。

若没有那一刻,生命再也不是如现在般美好,生前的惜惜,美在身旁,死后的惜惜,美在梦中。

浪翻云仰望天上的明月,哈哈一笑道:“我醉了!”

双修夫人听出他语气中的荒凉凄壮,忽地低头举手,就要解开脸纱。

当她手指尚未碰上扣环,浪翻云淡淡道:“你不用解纱,我早看到你的绝世容颜,试问一块纱布又怎能隔断我的目光,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

不言可知,双修夫人就是那貌似惜惜的绝世美女。

刚才双修夫人在近距离向浪翻云仰起俏脸,被浪翻云偷了点月色,加上穿透性的锐目,看破了轻纱内的玄虚。

双修夫人动作毫不停滞,纤手轻拉,脱去脸纱。

一张清丽哀怨的脸庞,默默含羞地垂在浪翻云眼下尺许远处,就像那次初遇惜惜的情景又再活了过来。

就若复活了的惜惜。

浪翻云心中叹道上天竟有如此妙手,连神情气质也那么肖似。

双修夫人抬起俏面,勇敢地和他对视着道:“浪大侠或会怪妾身唐突,可是你又怎明白我送你一程后,便会回山潜隐,此后再无相见之期,所以我要趁这时刻,来和你话别。”

浪翻云心下恍然,正因为她知道自己和他只有‘送一程’的缘分,所以既便大胆示爱,亦不怕浪翻云误会她放荡,勾引男人。

这种没有结果的爱,别具震撼人心的孤凄美。

浪翻云一动不动,眼光转注船首。

龙渡江头,已然在望。

船一泊岸,他便要赶赴战场,生死难卜。

她却要避世隐居,对他不闻不问。

生命是否只是一个恶作剧。

双修夫人踏前一步,娇体几乎贴上浪翻云,才停了下来,轻轻道:“浪郎!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但有此烹茶侍君的一刻,上天已无负于我。”

浪翻云想不到她如此勇敢洒脱,一呆后长笑而起,往江边跳去。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传回来道:“公主珍重。”

双修夫人别过脸,看着浪翻云消失的身影,低头道:“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假设她不是双修公主,和浪翻云怎会只是‘送一程’的缘分。

这有如江潮般涌入心湖的突发爱情,不需任何原因,任何先兆,忽然间坟满了她的天地风帆放江而去。

转瞬间融入了月色迷茫的深远里。

上官鹰、翟雨时、戚长征三人在十二名怒蛟帮好手掩护下,越过一道狭隘山径,眼前豁然开朗。

在这山环峙的高地里,一潭湖水宁静安详地躺在前方,湖边的荒地上,堆着东一堆西一堆的房子馀骸,告诉着来者这湖边的奇妙天地间,曾有人在这生活过。

翟雨时忽生感叹,道:“我有点后悔选择这地方来作战场,鲜血与喊杀会污染和打破了她的安详和骄傲。”

上官鹰奇道:“雨时你一向冷静实际,想不到也有这么感情流露的时候。”其实他内心想到的却是,是否人在自知必死前的一刻,都爱做些一向禁止自己去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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