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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忆往事情有千千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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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计算过,以她白马的速度,若在此刻开始起行,最快也得在明日已时方能到达。离正午只有一个时辰剩余,因此她现在非立刻动身不可。假如路上有阻碍的话,不能及时赶到莱阳,一个姑娘的生命便算是葬送在她手中。不过困难的并不在于赶路,却在于她到达莱阳之后,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工夫。偌大的地方,即使肯挨户叫唤,也不中用。何况连人家姓什么干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访查出来。但她纵然面对着难以解决的问题,却也必须立刻动身,好歹试一下。尽了人事之后,一切唯有付诸天命。

朱玲终于起程,腰间悬着自己的佩剑,却把那柄太白剑包在一条青布中。蹄声踏踏,在大道上疾驰不已。大道上人来车往,大家都挤在这块土地上,可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却毫不相同。没有人知道这个美貌的少年书生,为了何事而急驰,纵然他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的力量和智慧,在命运之前显得那么渺小。虽然是一桩小事,可是在事情未曾来到之前,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将会怎样。直到过后,回想起未,这才惊觉自己有时是多么愚蠢。竟然连这点小道理也看不透。有时却庆幸自己的运气,事情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完成。

朱玲自知这去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她在悬想那个在家中彷徨等待父亲归来的姑娘,该是多么惊惧地盼望着亲人出现。等待已是极大的苦楚,何况有关生死的等待。她想:“那使换了我,要挨过五日时光,恐怕得苍老二十年。咳,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自怨自艾终归没用,她唯有拼命赶路,一面苦思到达以后如何访寻法

中午她没有打尖,策马飞驰。她知道这匹神骏的坐骑,大概刚好能够支持这一段长途,再远一些,可就要倒毙了。

霍长青在莱阳定居时,已改了姓名为郭善,他临死时告诉朱玲真姓名。后来赶快改正,但自知已说不出话来。故此连名字也来不及说,便说出住在莱阳的话。他本来要说明住在东大街最末一间屋子。可是只说到东大两个字,便光是从喉头咯咯连声,已说不出话来。那时光人口迁徙者极少,差不多整条街的人都相识,要是霍长青把改了的姓名郭善说出来,他是个教学夫子,知道他的人很多。以朱玲这种老江湖,不消一个时辰便可以找到,但如今便难料了。

霍长青的女儿霍明慧自从父亲出去之后,独自守住三具尸首。可怜她一生未见过死人,何况是对她极好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因此她又悲伤又害怕,找幅白布把尸体盖住。自家呆坐了三天,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她忽然走到父亲的卧房中,翻找出一支锋利的长剑,这口剑本是霍长青往昔在武当学艺时自用的好剑。如今因有了太白剑,故此没带出门。她又找了两把镇纸的铜尺,把它缚在剑身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

原来她想到自尽的方法。家中没有毒药,不能服毒自杀,悬梁吧,又不十分懂得如何打结,也太费事。用利剑自刎,又怕手腕无力,杀不死自己。于是她想出这方法。她缚一条细绳在屋顶垂下来,下面系住这条已增加重量的利剑。锋快无比的剑尖向下,对正在她的床上面,她有充分的时间任她慢慢校准。到了第五天早晨,她已能准确倒在床上,胸口对正三尺高的剑,只要这条细绳一断,利剑便穿透了她的心房。

现在离正午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她用瓜果香烛拜祭过母亲弟弟的尸首之后,便回房点燃一支线香,缚在细绵中间,只要点完这支香,父亲尚未回来,那香上的火头恰好把细绳烧断。利剑便掉下来。她已闭上眼睛,因为线香上的火头已烧到细绳处,开始把绳子烧焦了一边。

朱玲恰当这时,在她的屋门外勒马跳下来。她举头望望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因此细眉一皱,连脸上汗珠也来不及揩拭,便举手推门,霍明慧原先已把门栓紧,但在最后一住香的时候,仅仅把门虚掩着,这样父亲赶回来的话,可以一直冲进来。

朱玲推门入屋,猛然吓了一跳,因为厅中一幅白在盖着三具尸首。

她已经撞错了不少人家,挨了很多骂。直到后来,她问到本城有条东大街,于是便来此街一问。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留着三绺长领的郭夫子,且指示说最末一家屋子,便是郭夫子的家。她刚刚赶到,但已是正午时分。

卧房中的霍明慧已嗅到细绳的焦味,这时已烧毁了三分之二。只剩下那么一点,还吊住那支寒光闪闪的长剑。她似乎听到门声,但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移动,因为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她只叹了一口气,等死的滋味敢情真不容易。不论是好是坏的一生,要在刹那间了结,的确令人恋恋不舍。

外面的朱玲停步在白布之前,在那个尸首的脚后,蜡烛已灭,但几住香仍然冒起烟。她弯腰伸手揭起白布,以为自己已来迟了,那霍长青的女儿已经死掉,被白布盖着。眼光到处,三具尸首面目赫然出现,一个是中年妇人,两个是年方十多岁的孩子。她知道霍长青的女儿不可能这么小年纪,因此她又立即以为自己又走错了门户。但无论如何,闯入一间放着三具尸首的屋子里,到底是令人非常骇异之事。

尸体浑身乌黑,朱玲一望而知乃是白驼派的阴风掌。忽然她醒悟了那使斧的大汉,有些招式是白驼派的拿手本领。不过当时始终没有想到远处回疆的宗派,居然驻足中原。另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似的掠过心头,便是这三具尸首如何会盖着白布又如何会有瓜果香烛之类的东西拜祭,不消说定是霍长青未死的女儿所为。

她旋风似地飞到刚才听到声息的房门,眼光到处,只见一个姑娘闭目躺在床上。她的面庞表现得如此恬静,生像已经睡着或是已经死掉,不过朱玲已见她呼吸时身体的微动,故此知她未死。可是另外一个景象使这位身手卓绝一代的高手也为之呼吸窒息,寸步难移。

原来就在她露身门口的一刹那,寒光一闪,一支锋利无比的长剑向床上那姑娘的心房直插下去。朱玲乃是受过高度严格训练的人,这刻已非常清楚地判断出自己距离太远,已无法抢救。她掉转脸,不敢观看。

那姑娘哎地惨叫一声,朱玲像被谁一刀截在心上,全身大大震动一下。她随即听到那姑娘喘息呻吟之声,心中一阵狂喜,忖道:也许那一剑未曾刺入心房,故此没死,这样可能有救。但当她到了床前,不觉摇头叹口气,急忙叫声姑娘,霍明慧眼睛微启,微弱地道:“爹……您回来啦……我……”

朱玲掩面而走,饶她一生杀死过无数人,但这种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白驼派居然把这一家完全弄死,手段之毒辣,使她极为愤怒。而为霍长青一家报仇的责任,也就移到她身上。可是她怎样报仇法呢她苦笑了,虽然笑貌还是那么美,却非常令人怜悯。

此刻她的眼光从壁上的太白剑移回来,回望一眼,窗门和房门外依然无人。她坚决地想道:趁这无人之时,还是赶快寻个自尽吧。我把太白剑带在身上,唉,终于得到这个结局。假如石哥哥知道我身陷此地,他会不会来救我呢让我被这个狂傲的家伙凌辱死呢如今虽然决定一死,心中反而恬然,那柄太白剑只消轻轻一抹,再美丽的玉颈也得中断为二。

她缓缓抬手摸摸雪白的粉颈,黯然一叹,道:“石哥哥,我虽然化为鬼魂,也会思念你,在暗中保护你。此生此也,我们不会再见了。”

朱玲下了决心要自杀之后,心中反觉坦然,恩仇爱恨,在撒手尘寰之后,一切归都于消失。她用力支起上半身,然后想挪动双腿。哪知一阵晕眩,竟然不能成功。要知她乃是被当今武林中最厉害的数种奇功之一,峨嵋失传心法三阳功所伤,伤势非同小可。

不知何时,她已昏昏沉睡。宫天抚又溜入房来,站立在床前良久。朱玲那绝世容貌,有如一块大石掷在平镜也似的湖上,泛起波纹,然后涟漪无数。他觉得很为难,因为他不想爱任何人,为的是他太自负了,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与他匹敌。现在朱玲令他心湖荡漾,这使他觉得太伤自尊心。

呆立了许久,眼光移到壁上的宝剑,下意识地过去取下来,拔剑观赏。于是发现剑鞘上的古篆。宫天抚文武全才,这些篆字还难不倒他。细读之后,不觉为之失色,付道:“她怎会配带着这么一把不祥的宝剑哎,她两番昏醒,难道是要支撑起来取剑自刎这把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沉思了一会,便把宝剑带出房去,觅地藏起来。

朱玲翌日醒来,已不见太白剑踪迹,觅死之念,只好抑制住。过了七、八天,她都没有见过宫天抚。倒是那兰妹妹恢复自由,整日在她房中陪伴服侍她。

这兰妹妹复姓上官,单名兰,倒也好听得很。她并没有丝毫忧虑不安。据她说也瞧不见那宫天抚,但那全身雪白的人猿通灵得很,凡有所需,只要找那人猿便可。她既没有生命之虞,还有什么可怕这小姑娘聪明之极,直是兰心惠质,这七、八日光景,也把朱玲服侍得简直离不开她。

每日的早晨和黄昏,总听到琴音箫声,随着山风送来。每当琴韵或是箫声传来,连上官兰也为之侧耳倾听,面上表情,随着曲调变化。只因多半十分凄惨,因此她们常常相对垂泪。若叫外人瞧见,准会觉得她们既可笑又可悯。

朱玲虽然绝口不问上官兰关于外面的情形与那神秘莫测的宫天抚,可是她已渐渐忍不住。不时在心中忖想他在干什么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据傲遗世,寂寞孤独地隐居在深山中。

每日晨昏的曲调,她都听处十分神往。在那一刹那间,她满腔悲绪,都随着乐声抒发出来,灵魂化得像位仙子。因此,一个月过去之后,她每逢早晨黄昏的时候,便不自觉等待乐声从天上飘送下来。

有—天她忽然惊想道:“我现在常常想到宫天抚,这样对待石哥哥已经属于不贞了。从今以后,我要永远不再想那可恶的家伙。”

要知朱玲的容颜绝世无双,但当日被宫大抚口口声声骂作丑八怪,是以衔恨甚深。

又是半个月过去,已经是仲冬时分。朱玲虽然不能用力行动,但已能起床,走到窗边眺望一下。上官兰忙得很,因为朱玲见她对自己一片至诚依恋,便传授她内家心法,着她日夕苦练。

这天彤云满天,风势甚大,也特别寒冷。朱玲凭窗而望,从那永不凋谢的松柏望出去,只见群峰都戴上白帽子。看见了雪,不由得想起关洛那一带,多少旧事都泛上心头。

恰在这时,一缕箫声自天而降,朱玲那对美眸中露出悄然之色,轻轻唱道:“……到处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她的声音渐渐随着箫声高亢起来:“到处流浪,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箫声忽然中止,一个坚韧的男高音高唱起来,却是续着她方才的歌词唱下去:“……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活在世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悄在那黑暗天空……”

朱玲一阵震凛,心中但觉异常同情这个俊美高傲的青年。直到如今,他们才算是第一次接触,虽然仅仅用歌声,可是这样却更容易感动,更为深刻和美丽。她掩面而泣,在外面的一丛树影后面一有一对眼睛,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这对眼睛现在射出希望的光辉,他明白坚冷如冰山的朱玲,已开始溶解。

树后那对眼睛悄然离开,回到仙音峰顶上。

硕大的白猿忧愁地望着他,只因这个把月来,这位小主人老是那么忧愁和暴躁。它懂得琴韵箫声中的意思,因此它十分不安。

宫大抚安详地坐在石几前,头上恰被一株突兀而生的老松覆往。脚下那块大石,更加惊险,乃是在峰顶一大片石崖斜伸出去的一块,因此脚下云雾弥漫飘浮。偶尔劲风过处,吹穿一条云巷,便可以十分清楚地把峰下景物完全收入眼底。

他坐了良久,还没有奏琴,人猿在后面低沉地叹息一声。宫天抚蓦然惊觉,但头也不回,伸手扫过古琴。仙音数声,破空而起,万籁登时为之静息。琴韵峥琮,如流泉小瀑般鸣奏下去,巨大的白人猿立即喜心翻倒。敢情在琴声之中,它已听到勃勃的生机,宛如在严冬之中,忽然发现一丝春意。

在屋子里凭窗听琴的朱玲也十分诧异,她问上官兰道:“兰儿,你可觉得这曲调有点儿不同”

上官兰睁大眼睛,道:“如果天天听这种曲调,我听上一生也不烦厌。”

“真的这曲调有什么好处”

“我……我也说不出来,可是心里觉得很舒服,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希望。”

“是的。”朱玲忽然凝眸寻思,然后沉重地道:“他已改变了想法,但那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要履踏尘世,与别人一样争名夺利”

“玲姑姑你说什么”

“啊,没有什么,我们别再谈论他。”说到这里,琴音消歇已久,因此窗外萧萧风声及黄昏归鸟的叫声,都清晰地送入屋中。她仿佛听到一点儿声息,但没有注意:“让我告诉你,我的心常常被悲哀的往事占据着,因此我喜欢听到悲哀沉郁的曲调。那样我可以从这些哀伤的旋律中,重温昔年旧梦。但现在我不喜欢再听了,而我们也不要谈及他。我想假如石轩中哥哥知道我老在谈论别的男人,而那男人又是那么英俊潇洒,他一定十分不高兴。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玲姑姑,我明白……但我不喜欢那石叔叔。你长得那么美丽,那一个忍心要你悲伤的,一定十分残忍,所以我不喜欢他。”

朱玲道:“啊,不,他为人十分善良,只是对我误会了……”说到这里,凄幽哀绝的箫声忽然随风送来。朱玲秀眉一皱,喃喃道:“兰儿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对我太狠心了。”

须知那宫天抚的琴音箫声,神妙得能够使人感情随之而转移波动。起先朱玲并不认为上官兰的无心之言是对的,但悲哀刻骨的箫声一起,她马上为之不能理智判断此事的是非。她自怜地想道:“石哥哥对我太残忍了。他纵然恨我,但他尽可以打我骂我,却不能连一点儿解释的余地也不给我啊……”

宫天抚本来在秦琴之后,便下了峰顶。瞧见朱玲和上官兰站在窗边,便闪过去。心中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现身相见,抑是仍然保持据傲。忽听朱玲说出石轩中的名字及对他的深情,在寥寥数语中,已流露无遗。当下有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得背脊骨也直冒寒气。

他狂奔上山顶,就在那块危石上,抽出青玉箫吹奏起来。

在他的心中,情感波涛冲激排荡着风暴中的海面。他除了失望悲伤之外,还异常痛恨自己为何爱上这个女人。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果曾对朱玲起过不寻常的感情,否则他焉会如此悲伤这一点令他十分难堪,损伤了他的骄傲和自尊。是以那策声在悲哀之中,又含有自责自恨的味道。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眨眼已是残冬。朱玲在山中已住了两个多月。老实说如果不是有宫天抚天天扰乱她的灵性,她真宁愿老死此山。目前却是因为伤势未愈,难以行动,故此无法抉择。上官兰冰雪聪明,资质之高,使人叫绝。朱玲传她所有的内功诀要,她完全领略,而且进步神速。

朱玲可急于知道自己天天服那紫河丹,究竟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够完全复原然而两个月来,她仍未曾见过宫天抚一面。虽然从琴箫吹奏声中,她已知道宫天抚又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但她自己反而坠入困扰苦恼之中。

第一点是她老要想起宫天抚,这使她惭愧得很,姑勿论石轩中对她如何残忍,她都不该老是想起那个男人。

第二点是她觉得自己真个恨起石轩中来。每当琴箫之声一响,她沉浸在往事中,思前想后,越发觉得石轩中太过绝情,甚至疑惑他已移情别恋。故此在最后那回相见,他抱着易静,不顾而去。

但在清醒之时,她觉得自己这样恨石轩中十分可怕,她明白自己不过是替自己找个借口,以便忘了他,而另外去爱别人,因此她每次理智地思索此事,便想赶快离开。但因自从她回醒之后,总没见过宫天抚,是以不知几时才能复原。

她对上官兰道:“兰儿,你去找那姓宫的,问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痊愈但别说是我叫你问的。”上官兰领命出房,但到处找宫天抚不着。虽然她知道宫天抚是住在北院中,但她去了好多趟,总没找到他的人影。故此若不是每日晨昏总听到从云霄飘下来的仙乐的话,她几乎认为宫天抚已离开了仙音峰。

上官兰幼遭苦难,因此懂的东西很多,已经变得十分成熟。这两个多月来,她得到玄明教嫡传内功心法,身体强健一倍。同时因食物甚好,显得两颊红喷喷的,和刚上仙音峰时真有天壤之别。

每次她走向北院找寻宫天抚时,便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十分幼稚和无知,因为她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朱玲何以命她找宫天抚问这件事,却不说明白是她的主意。玲姑姑是害怕他么她知道不是。那么是讨厌他这个兰儿也心知不对。因为一则宫天抚的确长得十分俊美,二则他奏的飘渺仙乐,已足令人忘掉昔日他的残酷而变得喜爱他。这从朱玲最近提起宫天抚时的口气,也可感觉出她并不讨厌他。于是上官兰变得迷惑和混乱,她不懂朱玲何以这样。

转眼间又过了好几天,这天黄昏,琴声飘散在丛峰上,然后浮动在树林草木间。

上官兰怯怯问道:“玲姑姑,你为什么嘱咐我别对他说是你想问那件事呢”她的确憋得太久了,故此话一出口,虽是有点海意,却觉得心头登时轻松无比,有如挪开一块千斤大石。

朱玲深深看她一眼,锐利澄澈的眼光,似乎想着穿她的内心。

“那是因为我不愿意他知道我会想起他。”

上官兰更觉迷惑地眨眨眼睛,悄悄道:“玲姑姑,我不懂。人家一向说我懂事,我也以为自己懂事,但现在我才知道我真蠢。”

“蠢不是,你应该不明白才对。当你明白我这种感情的话,那就等于你已历遍酸辛了。我想……”她把声音拖长,意味深长地转眼望出窗外,目光投向云雾迷茫的峰顶,继续道:“我想他一定对我改变了观感,故此一味躲避我。”上官兰似懂不懂啊了一声。“当然,我躲避他并非为了改变我的观感,却是为了石哥哥,我不想石哥哥再对我有所误会,纵然他这样对待我……”

琴声宛转,动人心弦,朱玲自怜地流下泪珠。过了好一会,琴声乍歇,上官兰道:“玲姑姑,我老是找不到他,不如爬上峰顶找他可好”

朱玲幽幽道:“不必了,我只好耐心些,等我能用上气力走动的话,我便带你下山,流浪到天涯海角。”

上官兰拿起银脸盆,走出外面的一口井去舀水。忽见并栏边坐着一人,头颅斜斜望着天边彩霞,姿势十分优美潇洒。这人正是老是闻声不见人的宫天抚。上官兰为之大喜,急忙走过去。

宫天抚没有回头,但上官兰可以从他的微侧的面上,看到一种惆怅遐思的表情。这使得她的少女之心,为之震栗不已。呆呆立在那里,不能动弹。他蓦然侧转头,面上一片冰冷倨傲。上官兰的心为之一沉,这种极端的变化,的确叫人看了难受。

“宫……宫大叔,我玲姑姑的伤势几时才能痊愈呢”

他在鼻孔中哼一声,道:“这是你问的还是她叫你问的”

“是……是我问的……”上官兰嗫嚅地回答。

宫天抚俊眼中射出冷冷的寒光,峻声道:“真是你么”

上官兰一阵慌乱,低下头答不出话。心想这宫大叔和玲姑姑一般奇怪,一个叮咛嘱咐不可说是她的主意,一个却钉着追问是谁发问。难道这里面有莫大玄虚,值得如此重视

宫天抚一看她的神色,已知她问是假,朱玲问才是真的。心中恚懑地想道:“她这么急着下山,分明视我如尘土。我偏要她不能早下山,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她会觉得离开我十分痛苦,但那时候我却要她离开我。”

上官兰终于没得到他的答复,回报与朱玲。

第二早晨,琴声在群峦叠中回荡飘扬,朱玲听了,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一霎时心神飘荡,一会儿却甚不自在。听罢琴曲,但觉浑身懒懒慵慵。一问兰儿,她也说是这阕琴曲毫不悦耳,乱糟糟一团,听了直要打瞌睡。

到了晚上,换作箫声,也是这样一会儿令人心神飘荡,一会儿不大自在。

一连过了七天,朱玲忽然发觉不对。原来她的身体虽然内部伤势复原许多,但全身关节显得松弛,肌肉也柔软许多,直是功夫散去不少模样。

她定神思想良久,却因不知那三阳功的妙用,是以终无答案。她决定从今天起,改变作风,再也不将自己困在斗室中,要常常出去散散步。一来可以活动筋骨。二来她觉得宫天抚这个人的身世来历,实在过于神秘。记得当日与他动手,他居然完全懂得武林各大派的精奥招数,并能极纯熟地使用出来。

这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假定他是偷学的技艺,不会威力这么大,一如各派高手施展一般。但若都是各派传授,武林中不可能发生这等事。故此她出去散步,可以借机观察一下,查查他的身世来历。

起初几天,她仅仅在她居住的西院附近随便走走。这时她已大概看出虽然柳径榆荫中,风亭水榭,点缀得十分雅致。但可居住的屋子,只有这边东西北三个院落和当中一座大厅。全是被绿藤爬满了的石屋,古朴中饶有天趣。东院大概没人居住,北院是宫天抚的居所,西院是朱玲和上官兰所住。现在她又开始疑惑,这一处园林房屋如何能建起来,而又这么幽雅。她渐渐被优美雅静的景色吸引住,因此这天独个儿出了西院,出来散步,便向屋后走去。经过一个莲池,跨越一道拱形的白石桥。石桥两边是朱红色的栏杆,桥下溪水清澈见底。朱玲扶着栏杆,俯身凝视着水面上的倒影。抬起玉手轻轻掠鬓,暗喟一声。想道:流水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生命,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朱颜冷落,孤芳自赏,唉!不消多久,我便满头白发,青春永逝……想到这里,不禁低吟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万种幽怨,无限苍凉,都袭上心头。这一刹那,她多么希望有个人陪她谈谈话,哪怕是宫天抚,她也欢迎。蓦地一阵晕眩,原来她俯视溪水太久,此时觉得自己好像要掉下溪中似的。她苦笑一下,明知自己赶紧直起腰,便可以没事,但她却偏偏不动,心道:“掉下去淹死了更痛快,我活着干什么呢”腰肢一软,果真头重脚轻,直栽下水去。蓦地人影一闪,一只手臂拦腰抱住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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