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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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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自己如往常一样想着田中幸乃的事情时,佐佐木慎一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他原想着无非就是妈妈打来的,然后打开了手机,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第一通打来的时间是十五点半。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么早的来电,他又去看了其他几通的时间。第二通是二十一点,也在自己开始打工之前。还有一通打来时日期已经变了,是零点半。

心中莫名悸动起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平时这个时间他绝对不会打回去,然而今天慎一却按下了通话按钮。

对方一直没有接听。等待的铃声响过了七遍、八遍……中途他已经开始盼望快点跳转到语音留言系统了,结果人工应答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当铃声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对面突然有了回应。

“嘿嘿嘿,小慎?好久不见。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忘记。即便听不出他的声音,会叫自己“小慎”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嗯、嗯,知道。我当然知道了。”

慎一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并且将手贴到了冰冷的窗户上。开始在这家著名的城市煤气公司做兼职接线员,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从三十层的休息室望出去,能看到横滨未来港的红砖仓库、海军塔以及横滨港……而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色再往前一些,则是他一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山手的山丘。

“你、你好,好吗?小翔。”在自己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中,必然会出现翔的身影。丹下翔对慎一来说是最早的朋友之一,如今他的声音正欢快地在耳边回响。

“哇!真的吗,小慎?你还记得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翔的笑声落下之后,丝毫没有跟他聊聊近况的打算,而是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我说,小慎,最近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然后也不等慎一回答,更进一步说道,“今天,我去见了幸乃。小慎也打算做点什么的吧?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

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平时灰白单调的横滨街景,突然像被阳光照射了一般鲜活起来。曾经在山丘上眺望到的景色重新复活于慎一的眼中。他向着看不见的通话对象点了点头。

“嗯、嗯。你说得没错,就这么办吧。”

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慎一听到自己这样说。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温柔景致,如今切实地在他视线下方展开。

与翔约定好的见面时间,是两天后的周日。最让慎一惊讶的是从电话中听说翔依然住在横滨市内,他家还在山手,而上班的地点也跟慎一一样,在从横滨站徒步可到的距离内。

此外还听说翔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一名律师。与一直都只是不断打零工的自己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慎一将萌生出的那一点点自卑深埋进了心里。

翔选定的见面地点在山手。能够同意他这种提议,对慎一来说是需要很大决心的。

翔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笑得很坦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你还记得幸乃她们以前住的房子吗?那附近有家叫‘爱丽舍’的咖啡厅,我们下午六点在那边见如何?”

终于迎来了约定的日子,慎一到达那家店的时候,翔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他脸上没有半分年少时的影子,眼前这个男人身着高档羊绒上衣,翻看着一本皮革封套的小说,完全就是一派精英律师的样貌。

“那、那、那个……”因为紧张而升高的语调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怜。翔抬头看时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又马上变成了认出慎一后的温柔笑容。

“哇,小慎?天啊,真是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翔脸上笑容不改,却又投来了估价一般仔细打量的视线。

“嗯、嗯。好、好、好久不见。”慎一没有去看翔的眼睛,只是点了下头。无论跟谁说话他都是这个样子,在别人看来这个样子一定很可疑吧。即便知道如此,他还是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的话。如果是打电话倒还能多聊一些,直接见面的话就连眼睛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了。

“哎呀,实在是太久了。小慎,你还住在横滨啊?”翔看起来毫不介意,只是随口一问。

“一、一年前搬过来的。在那之前,我、那个……住八王子那边。”

“这样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八王子那边的?”

“初中毕业之后……那个、是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

“现在一个人住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见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稍一大意,气氛转瞬便陷入了沉默。翔依然带着单纯的笑容,但慎一觉得他此刻一定感到了尴尬。

这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翔的近况。慎一始终一味地附和,自己却没有主动说过什么。

“那,小慎你呢?”翔突然转过了话头。

“哎,不好意思。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

“啊、啊啊,在东都燃气上班。从、从这边就能看到那栋大楼。”慎一连忙回答,然后转脸去找朝向公司方向的窗户。然而翔并没有随着他移开视线,反而问出了一句令慎一意想不到的话。

“果然不是什么自由撰稿人呀。”

“哎?”

“八田先生说,你是这么跟他介绍自己的。你曾经跟他联系过的吧?那个把幸乃的事写到博客上的人。”

慎一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明知道翔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可他就是忍不住低下了头。

“朋友犯了案,我想找相关人员问话,应该怎么办呢?”

两年以前,他在求助网站上写下了这个问题。连同谩骂在内的所有回复中,有一条建议令慎一大为心动,打算真的去实行。那条回复是:“你就说自己是撰稿人不就好了。”

慎一马上去印了名片,然后把想要问话的人列了个表出来。然而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他才真正行动起来。

之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正是因为发现了那篇《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当时他刚刚辞去便利店的零工,每天缩在家里不出门,有的是时间。用了大概一周读完所有更新后,慎一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搬出父母家,独自回到横滨居住。

“不过,真了不起啊。冒名撰稿人什么的,需要很大勇气吧?真的,你比我有行动力多了。”翔由衷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跟八田先生聊过以后,我依然觉得有充分的理由提起上诉。至少也可以争取点时间。”

突然切入了正题,慎一被说得目瞪口呆:“时、时间……是指什么?”

翔露出些许苦笑:“幸乃也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呢。当然是指她被执行死刑之前的时间了,虽然我没有跟她说得这么清楚。”

“那、那个,抱歉。关、关于这件事,小翔——”

第一次面对面叫出翔的名字,慎一硬逼着自己开口,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死、死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是为了让她反省吗?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啊?而、而且,既然要让她反省,最、最、最后又要杀死她,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翔的脸上透出一点坏笑:“怎么?小慎你是废死派 [4] 吗?”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

“一开始,啊不,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死刑是必要的。”

“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现、现在,姑且是站在加害者这一边的。就、就、就只能考虑幸乃的事,所以现在我应该是反对的。”

完全不对,根本不是这样。说不出自己想表达的话,嘴里吐出的都是无比幼稚的想法。慎一急切地咬住了嘴唇。

可翔相当感动似的眯起了眼睛:“哦——你这种不管不顾、完全自我的想法不错啊。如果你跟我说什么全世界主流思想都支持废死,或者说这是以国家的名义杀人之类的话,我反而会很失望呢。”

翔一口气说完,慢慢地转头望向窗外:“我果然还是觉得这里的夜景很美。可是在那些不住横滨的人看来,反而评价不高,说是排他的景色。可见不管什么事,看法都是不尽相同的呢。”

“那、那个,小翔……”慎一吞了下口水,再次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一直等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判、判决是可以推、推、推翻的吗?”

“什么判决?幸乃的案子吗?”

慎一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发现周围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头顶的荧光灯发出细微的电磁声,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翔,此时像逃避似的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这个嘛,过去也不是说没有那样的案例……”

“要、要怎样才可以呢?”

“嗯——感觉上需要有决定性的新证据吧。可是,出现那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是万分之一。”

“说、说不定这回就是那个之一呢。”

“不是不是,小慎,不要一上来就抱着太离谱的期待啊。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并不是为此叫你出来的。”

“我就是想知道!”

慎一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这让翔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他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说:“就是说啊……虽然调查过程可能并非特别细致,但也还是严谨的,并没有发现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有目击证人可以证明案发之前她就在公寓附近,甚至也有人看到她将煤油桶扔进河里。如果犯人是在拘留期限的最后关头才坦白,那还有可能是被强行逼供的,但幸乃也不是这样,她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这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

“可、可是啊,小翔,就算是这样——”

不知是逐渐习惯了对话,还是进入了自己真正想谈的主题,慎一感觉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涌进了嗓子里。

可翔抢先摇了摇头:“不对。我们该做的不是这种事,我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

翔反复地强调,仿佛是在表明自己并不想听他的意见。慎一还有很多话没有传达给他,可眼见着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高高在上的表情,慎一立刻蔫了下来。

翔脸上的寒意未见丝毫松动:“我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不愿直面自己的罪行。我们认识的幸乃并不是那样的孩子,我就是怎么都想不通这一点。”说到这里,翔暂时停住了话头,然后重新讲起自己所知道的那个叫幸乃的人。关于她人生的分歧点,关于自己没能拯救她的悔意,关于之后打算做的事,关于如何让幸乃认识到自己的罪孽,也关于争取时间的意义。对于他一点一滴的讲述,慎一确实觉得有很多自己非常认同的想法。

“我说,小慎,‘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句话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山丘探险队’的约定。”

“当然,我当然记得。”

“现在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是、是呢,或许真是这样。”

“是幸乃跟我提起小慎的名字的。”翔的话语中暗含着一丝尖锐。

“她说在法庭上看到了戴着口罩的你,还说她不可能忘记,这些都是她跟我说的。所以,小慎,要不要去见见幸乃?我觉得只有小慎能够融化她的心了。拜托了,至少给她写封信也好。”

翔深深地低下头恳求他,那神情仿佛是在宣扬自己才是最能正确理解幸乃的人。慎一俯视着他,眼神变得莫名冷淡。翔所说的话在他听来毫无触动,只有刚刚滋长出来的一种寒意在心中不断膨胀。

翔与自己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一起朝山顶进发的同伴,到头来却发现彼此根本不在同一座山上。就连突然席卷慎一全身的孤独感,仿佛也在告知他这一点。

“现在我们能为她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她以平静的心情迎来最后的终结,不能让她以现在这个状态离开。”

口号喊出来自然很动听,可慎一只觉得乏味。对于理所当然地将幸乃的死刑视为前提的人,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了。

很可能,不是她干的——

最想告诉翔的这句话,如今卡在喉咙中怎么都说不出口。并没有什么确实的理由,只是无法相信,连虫子都不愿杀死的幸乃,竟然会干出这种事。

不,不对,不是这件事。事到如今了自己居然还在试图掩饰,那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翔挑了挑眉毛,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因为慎一最终只是对他微微点头行了个礼,然后便拿走了账单。慎一的余光中瞥见了横滨的夜景。那天的事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每当他想起幸乃,那个场面就必然会闪现。

幸乃离开那条街的第二天早上,慎一缩在被窝中,他第一次意识到:田中幸乃从自己的人生中消失了。

前一秒的噩梦还没有完全从意识中退去。那是个世界一片漆黑、失去了所有颜色的梦。

“小慎,起来了吗?已经早上了哦。”

穿着围裙的妈妈静静拉开了窗帘。一瞬间,慎一“啊”地叫了一声。因为他突然发现,就连射进房间的阳光,在自己看来也是黑的。他第一次痛彻地感觉到,原来世界可以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怎么了呀?”妈妈回过头,脸上带着获胜般的骄傲。她是已经得知幸乃离开这条街了吧。那个从自己记事起便一直关系很好的,住在附近的“小幸乃”。两家的妈妈们还曾经笑呵呵地互相打招呼,也多次到对方家中喝过茶。

然而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妈妈突然毫无预兆地禁止自己再跟幸乃一起玩。大人们拐弯抹角,却又言之凿凿地描述的野田家,散发着一种令慎一感到陌生的淫靡气息。

如果只是妈妈这么说,慎一倒也并不会太介意。可是仅仅过了两天,他就亲眼目睹了一件足以为妈妈佐证的事情。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站在公园中等着探险队的其他人,突然感觉有一道陌生的视线射向了自己。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浅粉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冲自己微笑。慎一下意识向她鞠躬行礼。那女人好像放下心来,笑得更明显了些,并且拖着左脚向他走来。

“初次见面,我叫田中美智子。今天天气好热啊。”

因为同情她腿脚不便,慎一还特意往前迎了迎。很奇怪的是,他内心没有丝毫戒备,可能是因为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的气息不知为何与幸乃的母亲,甚至与幸乃都非常相似。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女人始终面带笑容,可就在慎一刚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接下来我要跟你说一些事情,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能答应我吗?”

女人盯着慎一的眼睛,直到他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似的说:“我是你的朋友野田幸乃的家人。”

慎一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觉得那女人的目光似乎躲躲闪闪的。然后她稍作思考,突然又情绪激动地讲述起来。她说自己因为离婚的关系不得不跟幸乃的妈妈分开,又说幸乃的妈妈年轻时曾经做过陪酒女,说她不找个男人依靠就活不下去,还说了幸乃亲生父亲的事。最后,她还说自己如何肝肠寸断地寻找着女儿,说自己生活得多么艰辛……

这些平时并不会随便相信的话,眼下在慎一听来却相当真实。因为这些与她妈妈一脸神秘地说出的话,有许多相通之处。

“我偶尔会过来这里一趟,你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那孩子和她妈妈的事情?”

“你想要干什么?”

“我要把她们夺回来。”

“夺回来?”

“放心吧,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敌人就只是那个男人而已。居然不让我见自己仅有的两个家人,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

“你是说幸乃的爸爸吗?”

“那个男人太不像话了,只会乘虚而入,简直是人渣。”

女人的语气变成了从未有过的严厉。回想起自己平时所见的幸乃爸爸,慎一并不能接受她所说的话,可是又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说谎,只觉得阵阵心痛。

“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关于我的事哦,只要偶尔过来跟我见一面就行了。”

女人慌忙直起身来。公园的出口处出现了幸乃姐姐的身影,女人朝阳子瞥了一眼,最后又强调了一句“拜托了”,就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从那天开始,田中美智子真的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慎一面前,向他打听幸乃她们的情况。虽然偶尔他也会因为这种告密似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但想到对方毕竟是幸乃的外婆,慎一还是知无不言地说了。

就是在这段时期,街上开始流传起关于野田家的负面传闻。慎一也想堵起耳朵不去听那些,可是每天传闻都会用新加入的内容打他个措手不及。日复一日,田中美智子的话显得越来越真实。与之成正比的,则是慎一越来越觉得幸乃的双亲污秽不堪,觉得幸乃可怜至极。

可是妈妈禁止他跟幸乃一起玩,就算是去跟翔商量,对方也只是说“姑且先忍耐一下”。如刹车失灵一般的事态中,慎一与幸乃的交流越来越少。他渐渐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徒增焦虑。

就在这种时候,幸乃的妈妈发生了车祸。慎一与妈妈一起参加了葬礼,看到田中美智子坐在席间哭得比谁都伤心。胜过强打起精神接待吊唁客人的幸乃爸爸,胜过阳子,甚至胜过幸乃。

冰冷的雨中,慎一追上了独来独往的她,大声问道:“幸乃她没事吧?”田中美智子转过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就只剩下那孩子了,我需要那孩子,就算豁出命去我也会保护她的。”

正是此时,慎一才明白过来,那种在自己体内翻涌的情感,叫作“愤怒”。对无法反抗的现状,对不近人情的死亡,对幼年伙伴的命运,更加对自己的无能,恨到想要作呕。

慎一愿意相信田中美智子。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帮助她与自己唯一的血亲取得联系。在所有自私自利的大人之中,至少她还是关心幸乃的。因为她说了需要幸乃。再没有比这更可信的话了吧。

慎一将自己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田中美智子,包括幸乃受伤的事,以及那多半是她爸爸造成的事。他毫不动摇地认定这一切都是为了幸乃,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深信不疑。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最坏的结果。从街上流言四起,到幸乃一脸淡然地走下坡道,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曾经深信永远不会解散的“山丘探险队”转眼分崩离析。这不是少了其中一环那么简单,幸乃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为了保护病弱的她而集合在一起的伙伴,此时此刻也都留下了同样的伤痕。幸乃离开这条街以后,慎一的记忆中,自己再也没有跟学年不同的另外两个人讲过话。

崩塌的并不只是与伙伴之间的关系。

“邻居们都在传呢……”慎一知道,虽然妈妈每次都不以为然地用这句话开头,但其实所有谣言的中心,正是她自己。

你不要再跟那孩子一起玩了。不管是否有意,妈妈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这件事让慎一产生了说不出的违和感,妈妈自己却转眼就把幸乃的事忘光了,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目标。那就是慎一的私立中学入学考试。

慎一一直按照妈妈的要求上着补习班,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怀疑这么做的意义。平日里妈妈的话题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事情,一切都是关于电视里的内容。为什么自己要相信这样的妈妈所说的话呢?幸乃走后生活便像失去了颜色一般,每度过一日他便会更加怀疑这一点,直至今日。

从违和感变成怀疑再变成愤怒,而当妈妈擅自指认为命中注定的那家私立中学,给他发来了不合格的通知时,那一天,愤怒转化成了暴力。

“真是太丢人了。”他听到妈妈这样说,举起的拳头毫不犹豫地砸向了妈妈的后背,伴随着慎一的咆哮,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心中喷涌出来。幸乃离开时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此刻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妈妈拼命护住自己的脑袋,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从那以后无论干什么,她都会先看看慎一的脸色,而慎一也变得一有不顺心就对妈妈动手。家庭中的权力平衡已经完全崩坏,但此时的慎一每天还会照常去上学。他之所以变得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则是另有缘由。

与只想一味逃避的小学时代不同,升入中学后,慎一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安然躲在壳中了。

“我以前就一直觉得,那家伙的眼神好像很嚣张啊?”

第一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几个素不相识的小混混开始找慎一的碴儿。那些都是从其他小学升入这所中学的人,慎一瞬间就成为了他们攻击的目标,并且班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

原本在班上也没有朋友,所以慎一并不害怕这种无视。就算挨了揍,只要回家再去揍妈妈一顿,也就不觉得多么郁闷了。

然而,他们的暴力却不断升级。每次课间休息,慎一都会被叫到楼顶天台上,不是被小刀抵住额头,就是在极近的距离被气弹枪打;有时候还会被针或图钉扎大腿和膝盖,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扎进了脸颊内侧。当然,敲诈勒索也是必不可少的。那段时间慎一的嘴里总是充满了血的味道。

一开始对方要多少他就从妈妈的钱包里拿多少,可是不久之后妈妈的钱包就从她的提包中消失了,等到他在柜子上找到了藏起来的钱包,又发现里面的钱不见了。慎一觉得这简直无法原谅——是谁害得自己落到这种境地的啊,他将全部的愤怒都倾注到了拳头上。叫嚷、殴打、怒骂之后,再把钱抢走。

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从他小学毕业开始忍受了一年的妈妈,终于将这些全都告诉了父亲。慎一第一次见到狂怒成那个样子的父亲。这回轮到父亲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吼,并且用尽全力暴揍了慎一。

简直就是弱者向更弱者的暴力循环,等到父亲从魔鬼一般的狰狞面孔中恢复神智,终于住了手时,他又换上了一副坦诚的神色,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慎一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父亲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自己如果是个能跟他讨论这种事的人,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被人欺负了。

“爸爸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尽管跟我说。”

父亲说得好像很有威信的样子,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却面有难色地告诉慎一让他休学一天。直到慎一照镜子时,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自己的脸肿得好像包子一样,看起来异常滑稽。嘴上说得那么潇洒,到头来还不是要隐藏自己的暴力行径。

那一天,确定两人都去上班了以后,慎一重新倒回床上。霸凌的主谋曾经对他说过:“敢休学就宰了你。”如今这句话被他封印在内心深处,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下午。慎一打开遮光窗帘,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冰冷地打在他的鼓膜上。

“呼哈,找到了。一猜就中。”

慎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叫加藤的不良少年头目正指着自家的门口大笑。慎一把以加藤为首的四个人招待进家中,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脸惊讶。“什么啊,你这是怎么了?”其中一人问道,可慎一没吭一声。

加藤不耐烦地开口道:“到底是被谁揍了啊,你这张脸真是惨不忍睹。”

“啊,这个,是我爸爸。”

“啊?为什么?”

“我、我从妈妈的钱包里偷钱,被发现了……”

加藤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所以我就说了不能打脸嘛,这不是马上就暴露了吗?”听着像是开玩笑,不过加藤确实叮嘱过那些同伙绝对不能打慎一的脸。

“不过,机会难得,那我就沾你爸爸点光吧。”加藤说着便骑到了慎一身上,毫不犹豫地对准他的鼻子挥起拳头。闷响震动着房间的墙壁。当然,并没有人出手制止。加藤像骑马一样跨坐在慎一身上,呵呵地笑起来。

“我是不知道你爸爸怎么说的,总之钱你还是要老实交出来。”

“可、可是……”慎一努力想说些什么,加藤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去偷不就好了。不管是cd还是漫画,偷偷拿出来然后找地方卖掉。”

打了数分钟之后,加藤似乎终于厌倦了,翻身躺到了慎一旁边。

“话说回来,你爸爸也真过分啊,居然对这么弱的儿子动手。简直不是人嘛。”

加藤举起的拳头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看到那只手的瞬间,慎一才突然被疼痛贯穿了全身。

从那一天起,慎一就开始遵照指令去偷东西。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慎一在这方面似乎还挺有才能的。在教室中异常薄弱的存在感,用在犯罪中倒是如鱼得水。

从书店到录像带出租店,再到游戏商店,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偷过。然后渐渐地,他变得能轻易分辨出哪家店更容易得手。

偷窃的目标主要是书。在此期间,慎一又找到了可以把书换成钱的二手书店。需要监护人签字的那种大型连锁书店当然不行,他去的是一家位于野毛地区的旧书店,只有一个老婆婆独自经营,名字叫作“佐木旧书店”。

老婆婆总是对慎一笑脸相迎。出版时间比较新的书在这里都能换个好价钱,慎一对她说自己的爸爸非常喜欢看书,老婆婆马上就相信了他。

对此慎一不但毫无愧疚,反而开始了更多的犯罪行为。经营书店的老婆婆有个习惯,每次收书的时候,她总要去里面拿自己的计算器。

某天,慎一算准了老婆婆不在的时候,从收银台里拿走了一点钱。第二次再去店里时,他当然紧张得不行,可老婆婆对他还是笑脸相迎。偷盗的金额一点点变大,出入旧书店的次数也在不断增多。慎一总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会露馅儿的,可他也没有其他更有效率的来钱门路了。

正式进入冬季,学校开始放长假的时候,加藤说着“下个月得来个新年大礼包”之类的话,要了个比平时多很多的金额。过年的压岁钱仅仅够他交上平时的数目,到了年后的一月四日,慎一攒起来的只有焦虑而已。所以在这一天,他心烦意乱地出了门。

他并不打算在正月里偷东西,也不想再从收银台里拿钱。可是两只脚却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旧书店。一到店内,慎一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老婆婆不但没跟他问候新年,甚至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有,她用两道怀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慎一。

明显不同于以往的气氛,令慎一打起了退堂鼓。他拿了一本根本不想要的小说走去结账。这时老婆婆终于露出温柔的微笑,嘀嘀咕咕地说:“就是嘛,怎么可能是你呢。新年快乐呀。”

慎一走出书店时心情非常不好,接触到户外冰冷空气的瞬间,他仿佛突然被一箭射穿了似的浑身一僵。一片灰白的世界中,某一处竟然有了颜色。为什么呢?明明听说她搬去很远的地方了。

他勉强控制住使不上劲的双脚,同时又拼命忍住跑起来的冲动,慢慢地走开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着,一直到了要去的巴士车站,才停下脚步。那真的是幸乃吗?疑问不断地涌上心头。

即便真的是幸乃,他也不打算去跟她说话。一来是无话可说,二来他也不想让幸乃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慎一反复在心中重复着,跟自己说只是去确认一下她的脸,然后掉转了脚步的方向。回到书店近前,他再次压了压心中高鸣的悸动。

慎一透过灰蒙蒙的玻璃观察着店内的情况。一开始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老婆婆正在往里屋走,而那个跟幸乃打扮得很相似的女孩子悄悄从背后接近了她。

他屏息凝视着。那个女孩子不知为何猛然撞向了老婆婆的后背,堆积在旁边的书籍依次倒下,巨大的轰响一直传到了店外。慎一睁大了眼睛,使劲咬住自己的手腕,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当场叫出来。

他将身体缩得更紧,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店内的情景。慌慌张张跑向那个女孩的人,无疑正是幸乃。身上穿着可爱的小裙子,甚至化了淡妆。尽管眼下是这样的状况,慎一还是觉得怀念的感觉撕扯着内心。

已经看不到老婆婆的身影了。幸乃她们蹲在地上似乎在说着什么,只是慎一听不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盯着里面看了多久,直到觉得眼睛发干,慎一眨眼的瞬间,猛然看到幸乃已经站起身来。他慌忙想要藏起来,却再次感到全身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那个撞倒了老婆婆的女孩子,不知为何正一步步地朝店门口走来,幸乃似乎没有跟上她的意思。不仅如此,幸乃反而带着温柔的微笑,朝着里屋的方向走去。

当那个脸色通红的女孩子走到门前时,慎一终于吸了一口气,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慎一目不斜视地奔跑着,穿过再次失去了颜色的街道。

那天晚上他因为满心不安,直到早上都没有睡着。在那间旧书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等到慎一终于知晓整个经过的时候,距离那个事件发生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当他鼓起勇气再次来到旧书店,他看到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后,慎一一边把书递过去结账,一边问道:“请、请问,平时在这里的那个老、老婆婆呢……?她一直对我、挺好的……”

男人翻起眼睛看着他:“她啊,不小心卷进了某个案子里,受伤了。怎么?你是常客吗?”

“那、那个,是的……”

“是嘛,原来还有像你这样的好孩子啊,真想不到居然是一样的初中生。”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抢劫啊。抢劫伤人案。一个中学生打算偷钱,我妈妈发现后却被撞倒了。”

“犯、犯、犯人是,一个人吗?”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可、可能是,我、我的朋友。那个,正、正好有个孩子,没来学校……”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要长很多。慎一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无比盼望着对方能够回答自己“是一个人”,而且他也相信着会是这样。毕竟幸乃什么都没干,作案的只有那个女生。

“啊,是一个人呢。”男人的声音中充满了鄙视。正如慎一所愿,就在他准备放下心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那个男人又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是个叫田中幸乃的学生呢。虽然往外传这种事不太好,但我真的很生气啊。说是才十三岁不用接受处罚,居然为了钱而对身体不好的老人下手,简直是恶魔。十三岁什么的,那种法规真的有必要吗?反正她根本就不会反省……”

男人如开闸的洪水般说个不停,然而他的话慎一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慎一心里很清楚,能够证明幸乃清白的,只有自己。

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深恶痛绝地清楚着,自己除了浑身颤抖,其实什么也不会做。

是自己将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告诉了田中美智子;也是自己,作为旧书店事件的当事人,却没有向任何人坦白真相。这两件事令慎一的心陷入了长久的抑郁之中,夺走了他去上学的力气,以及走出房间的勇气。

当然,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自作自受。既没有怨恨别人的权利,也一样算不到妈妈头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其他能够排解怨气的方法。殴打母亲是他与别人唯一的接触机会,也是唯一能让他切实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方法。

暴力一成不变地持续着。无论是慎一初中毕业的时候,还是差不多与此同时他父母离婚的时期,或者是他跟妈妈两个人搬进外婆家以后,以及几乎是被赶出来一样在附近一间公寓中居住下来的时候。

他觉得妈妈真的很能忍耐。为了让慎一能有个自己的房间,她特意找了间面积宽敞的房子,并且为此没日没夜地工作。慎一心中渐渐萌生出了感激之情,然而他始终没有将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只是任由时间流逝。

在这种没有上高中,也几乎不外出的日子里,慎一迎来了十九岁生日,而这时的他再也不会对母亲动手了。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间慢慢变多,家中的气氛随着时间推移变得缓和下来。随后他取得了大学入学资格,上了一所函授大学。慎一外出的范围也在逐渐扩大,虽然最开始不过就是深夜去趟便利店的程度,但是后来也能够去神田那边上函授大学的现场课程了。

他终于逐步从旧书店事件的情绪中解放了出来——幸乃一定也过得很幸福,现在应该不是女大学生,就是白领女职员了。凭着这种毫无意义的想象,慎一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横滨发生的那起纵火杀人案。

最开始他并没有关注案件相关的事,当得知幸乃就是这起震惊世间的案件的被告人时,距离开庭审理也只有一个月了。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在网上搜过田中幸乃的消息了,于是将这个名字输入进了搜索框。此前明明一条结果都没有的,这一次满屏都是那起案件的报道。

画面中出现的图像无疑就是幸乃。当看完了整个事件梗概的时候,慎一在只身一人的房间中剧烈颤抖起来。

“啊,又是这样。”他自言自语道。幸乃一定又是在袒护谁了,不然就是出于什么理由才顶下了罪名。慎一几乎对自己这种直觉深信不疑,只是无论看多少报道他依然找不到解释。文中所描绘的那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与自己知道的那个真实的幸乃,毫无交集。

最初慎一将它当成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放到了一边。然而,疑问始终盘旋在他心头。他想知道自己执着相信的到底是不是事实,为此,慎一下定决心,时隔十年后再去一趟横滨,他要去旁听审判。

从庭审第一天开始,他连续几日都没有抽中旁听资格,但他仍然毫不气馁,连续去到第五天时,法庭外面聚集了比前一天还要多出许多的报名者,这一次,慎一居然抽中了。

他的心情相当平静,丝毫没有往常的激动,就那么平淡地走进了法庭。周围充斥着紧张的空气,唯独慎一却在这样的气氛中更加冷静下来。

就连他夙愿得偿地在多年之后见到了幸乃时,甚至在幸乃如众多人所预料的一样被判处了死刑时,这种冷静都没有改变。法庭中的隔断划分出了那一边与这一边,两边流淌着完全不同的空气。慎一因此重新认识到自己与幸乃之间已经断绝了联系,以至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毕竟是不同于别人的。退庭的时候,幸乃突然回头望向旁听席。她直直地看着慎一,对他露出了微笑——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令时间好像一下子倒退回了童年时期。慎一猛然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所在,他慌忙低下了头。

当离开法院的慎一偶尔抬头,看见头顶上空如同金色火炬一般的银杏树时,他终于意识到了整个事态的发展,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好友“小幸乃”的人生即将谢幕了。年少时光的回忆如同一本被风吹动的相册,在他心中一页页地翻开。

他一味地想让这个瞬间快点结束,甚至故作平静地在心中对自己说谎。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挽回。永远都是这样,从中学起就毫无长进。慎一在心中为自己的无能而气愤,简直忍不住要大喊出来。

“能为幸乃做些什么……我究竟能为幸乃做些什么……”

那一天,走在挤满了媒体记者的大街上,慎一默默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它刻在心里一般。

“不是我说,你这房间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老实说我有点受到了冲击呢。”

虽然是工作日,翔却穿了件粉色的polo衫,此时正巡视着慎一的房间。自从山手那次重聚以后,翔便会定期与慎一见面,不过像今天这样突然杀到他家里却还是第一次。

“哎,抱歉,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房间啊,连电视都没有,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这个啊……没、从没觉得。”

“那不就看不了新闻了吗?”

“可、可是,只要有电脑就足够了吧。”

看着微微摇了摇头的慎一,翔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我突然跑来,果然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是没办法啊,最近经常联系不上小慎,你该不会是在躲着我吧?”

“没有的事,就、就是工作太忙了。”

“至少回一下我的邮件啊,我可是觉得很受伤呢。”

“那、那个,那是……对不起。”

“哎呀,说对不起又有点太严重了……”翔露出一点苦笑,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已经进入九月中旬了,外面却依然热得像盛夏一般。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扇着扇子的翔突然换了个话题。

“虽然我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但其实我爸爸也想好了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到慎一歪头冥想的样子,翔又笑了笑,然后将视线投向旁边的日历。

“是敬太。‘尊敬’的‘敬’,加上‘太阳’的‘太’,敬太。因为我出生的那天,以前曾经是‘敬老日’。好危险啊,差一点就被起了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因为“快乐星期一” [5] 还是什么的,如今这一天也不再是敬老日了。话说这种规则怎么也能说改就改呢。”

慎一也随着他望向日历。没有任何标记的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在他眼中却突然有了颜色。这么说来,“山丘探险队”的成员们好像曾经一起庆祝过什么。他总是觉得暑假结束后的第一个节日带有一种令人雀跃的回忆。

“喂,小慎,下周的集会你也来参加吧。有了认识幸乃的人在场,会上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翔终于切入了正题,与慎一预料的一样。尽管翔探着身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慎一却正相反,心中的情绪逐渐黑暗起来。

从他跟翔重逢那天开始,已经过去半年了。在此期间,翔为幸乃所做的努力让慎一非常感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拉拢了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律师朋友,组建了一个五十人规模的援助团体。

自从团体建立以后,翔便一直以每月两次的频率召开集会。最初慎一也是积极参加的,然而慢慢地就与他们渐行渐远。毕竟是来参加集会的,很多与会成员对问题的认识都很深刻。从现行死刑制度的问题点,到各国刑罚的现状,以及日本国内起诉后有罪认定率极高的现象,等等,每当坐在前排的律师们发表一条言论,必然引起激烈的讨论。

其中也不乏质疑幸乃自白的可信性,与怀疑幸乃究竟有没有犯案的人。这也曾经令慎一瞬间激动起来,然而充其量也就是众多说法中的一个,并且还没什么说服力。

他知道主持集会的翔一直意有所图地盯着自己,因此当翔毫无征兆地提出“小慎也来说两句吧”的时候,慎一并没有太多惊讶。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没有用麦克风,而是直接对着众人说起来。

他所讲述的,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中学时代的往事。大家都已经认定为事实的旧书店抢劫伤人事件,其实另有真凶,而自己至今为止一直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甚至包括在那之前自己一直到处行窃的事,慎一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参加集会的人。

“我、我并不是、想要获得原谅。可、可这就是那一天所发生的,真相。同样的,以田、田中幸乃纵火为前提进行讨论的各位,在我看来,非常可怕。”

这话说得要比平时强硬很多,甚至有点要跟人吵架的意思。因为听到那些人进行着将“田中幸乃”替换成其他死刑犯也依然成立的对话,一直令慎一愤怒异常。

他设想过自己说完后被大家怒斥的场面,然而一段静寂后,响起的却是无比热烈的掌声。还有很多人对他说“讲得真是太好了”。虽然必然还是会有人觉得不舒服,但至少在慎一眼中,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张张非常淡薄而苍白的笑脸。

自从那天以后,翔再没有跟他问过旧书店的事,而慎一在那间一度如火如荼的市民活动站中体会到的孤独感,也仿佛要死灰复燃。

像是要躲避翔的目光似的,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墙上的日历。

“那、那天下午我有一个公司的面试,可能会迟到一会儿,不过我肯定会去的。”

慎一死死盯着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如同要把纸看穿一般,说完他又想起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小翔。”

集会的参加人数比他上次来时又多了许多,讨论也更加热烈。然而一如既往地,幸乃的存在被丢到了一边。违和感在心中不断膨胀,慎一果然还是觉得这里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一味地抱怨也无济于事。自从幸乃被判处死刑之后,已经过去四年了。这段时间因为现任法务大臣的原因,“废死派”逐渐广为人知,因此最近几年死刑的执行似乎全部停止了。可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最迟估计也拖不过明年夏天的大选了。别说法律规定的六个月,就算是以从定刑到执行的平均时间来看,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多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慎一都会感到席卷全身的焦虑。

既然可做的事情有限,那就只能尽力而为了。慎一花最多时间干的事,就是跟案发前认识幸乃的人见面,特别是与八田聪的联系尤其密集。基本上都是慎一发邮件然后八田回复的形式,但是偶尔也有八田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每当这种时候,八田必然会带给慎一一些新的消息。比如已经停止更新的博客中又有了什么样的留言,或是他去跟什么样的人打听了消息。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实际意义,可是在眼下这种漫无目的的境况下,他的联络还是十分难得的。

时隔许久八田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距离慎一最后一次与翔见面已经又度过了一个季节,时间是樱花几乎凋零殆尽的四月末。“明天能不能稍微跟我见个面?”电话中八田的声音听起来是少有的急切,慎一不由得担心起来。八田指定了中山站作为见面地点,这个细节也是他备感不安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二天,慎一特意比约定的中午十二点还要早了十分钟到达,然而八田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

“啊,佐佐木,好久不见了呢。话说,你看起来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呀。”盯着他身上那身最近刚买的春季外套,八田半开玩笑似的说。自从慎一假装撰稿人与八田见面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

“好、好久不见。那个,八田先生,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恭喜您呀。是您的第二个孩子吧,我记得是小男孩。还收到了您专门写来的信。”

说着事先想好的客套话,慎一将准备好的点心递了过去。这下,八田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的神色。

“你……真的变了啊。跟以前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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