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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处以死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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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田中幸乃的死刑这一命令传来的时候,是九月十二日,东京正遭受着十年不遇的巨大台风的袭击。

这条通告带来的冲击力实在太过强大,我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一时无法言语。直属的看守所所长对我点了点头,继续语气凝重地说道:“关于这一点,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佐渡山你,我这也是传达上级的指令,请不要怪我。”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还是猜不出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我就任狱警的第六年。自从被分配到东京看守所内的狱政管理部门,我就一直作为看守负责女囚区这边,并且已经送走了一位死刑犯——虽然没有跟她见过面。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想象着田中幸乃的“那一天”的到来。

不提出上诉,也不请求宽赦,既然如此,何时被下令行刑都不奇怪。头脑中虽然想得明明白白,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非常唐突。因为我总是莫名觉得她的死期应该是在春天。

看守所所长盯着我,微微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想要请你也陪同过去。”

“哎?”

“对不起,这都是上面的决定。”

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跳动,甚至知道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陪同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希望由你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

“那怎么行,这根本没有道理啊。为什么呢?说到底,我……”

是女人啊……?这句话冲到嘴边又被我忍下了。

所长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一度表示过不同意了,可是因为上回那件事,上面相当重视呢。”

“上回那件事?”

“就是光山爱的那件事咯,上面对那件事反应很大的样子。”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距今一年之前,以骗保为目的下毒杀死了四名男性的光山被执行了死刑。当时是由男性狱警带走她的,结果在去往刑场的路上,以及站上了死刑台以后,她一直不断高喊着:“有人摸了我。”

本来,刑场上发生的事都是被当作最高机密处理的,然而光山这件事却瞬间在看守所内谣言四起,甚至流传到了外面。她突出的容貌与优越的身材对看守所来说也是极大的不幸,一部分周刊又因为感觉有趣而开始煽风点火,挑逗着读者的兴趣。所以上面会特别敏感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这件事不会只拜托你一个人,我们也都会到场的。希望你做的就只是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以及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希望你能在旁边控制住她。不会让你看到行刑现场的。”

看到所长如此恳求的样子,我并非想要责怪他什么。正如他所说,这是上面的命令,对此我也能理解。尽管如此,我却无法默默接受。

并非说因为我是女人就如何如何。这方面本就是有明确规定的,陪同工作从来都是交给在岗十年以上的中坚骨干来做。

“你是最可靠的人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香山前辈呢?还有水口前辈。”

“这个……现在还没有对外公布,香山其实已经怀孕了。水口那边春天的时候父亲刚刚去世,总不能让人家在服丧期间去陪同行刑吧。”

“可是,那也还有其他人啊。比如说——”

“都是一样的啦,佐渡山,上面也是经过了多方面的深思熟虑,最后才选中你的。你也可以将这次的事作为之前所说的那个看守所改革的一环来考虑。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你的机会。”

所长特意强调了“机会”这个词,仿佛这是他的撒手锏一样。为了应对不断增多的女性重刑犯,将比以往更加积极地发挥女狱警的作用——当初看到现任法务大臣以“看守所、监狱统一改革”为前提打出的这个口号时,我的感受甚至超越了惊讶,反而不禁苦笑。女狱警,竟然被视为一种需要特意推行改革的美好工作吗?真是让人无语。万万想不到事情也会有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天。

“你跟田中幸乃的关系很好吗?”所长重新调整了情绪向我问道。

“不,当然不可能关系好了。”

“那么,你就好好地目送她吧。今后这种机会还会更多的,如果你想比别人爬得更高,就不能干等着,要行动起来。”

这时候我感受到的只有强烈的怒气。不过,这种愤怒到底是针对谁的,具体是哪一种愤怒,我自己也并不清楚。

那天晚上,我跟恋人新田春树约在了汤岛的酒吧见面。以前春树就曾一针见血地说过:“你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来我家,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汤岛呢。”虽然内心的想法被人识破总是有些不爽,但现在我也的确不想去他居住的代代木那边。

幸运的是今天酒吧里没有别的客人。酒吧老板正在看着电视里的搞笑节目,见我进来就慌忙去找遥控器。我简单地说了句:“没事的,我等个人。”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春树也到了。还是往常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但也很明显能看出是着急忙慌赶来的。

“出什么事了吗?你脸色很不好呢。”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了?是有什么很要紧的工作吧?”

他问得这样言之凿凿,让我一时不爽,于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反正看守所的事跟春树说了也没用。

我与春树在法庭上认识之后过去快八年了,他辞去了政府部门的工作,去了一家环境相关的风险公司,如今也已经三年了。这段时间里他几次提到结婚的事,回回都被我搪塞了过去。

每次他提到结婚,肯定都是我工作遇到困难的时候,而每当这种幸福感突然将我包围,我就会想起那名年龄与我相近的死刑犯的脸。田中幸乃少之又少的笑容不知为何会突然掠过心头。

春树跟酒吧老板一起开心地看起了电视节目。我一手撑着脸颊,随意地蘸着水渍在杯垫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佐渡山瞳。”

“新田瞳。”

我从小就很讨厌这个笨重感十足的名字,现在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将它换掉。一想到这里,就有种将从此掀开人生新篇章的错觉。

我带着隐隐约约的厌恶感,看着“新田瞳”这三个方方正正的字。突然听到春树鼻子里发出细微的笑声:“田中幸乃的事?”

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我不禁皱起了脸。我没说话,只是用手晃着玻璃杯,弄出一点冰块碰撞的声音。春树仿佛确定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要是猜错了我先道个歉,可是,你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啊。”

“没那回事啦,我只是有点累了。”

“真的?要是那样……就太好了。要是那样就太好了呢。”

嘴上这么说,怀疑的神色依然没有从春树眼中消失。

“那么我就发表一点毫不相干的看法。假设你受命去执行自己根本应付不来的工作,而你发自内心想要拒绝的话,那么我认为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掉,即使被别人认为是临阵脱逃也没关系。对于那些指责你的人,只要无视他们就行了。”

春树滔滔不绝的话语刚一结束,窗外就传来了狂风大作的声音。我突然有了一种干脆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即便那么做感觉上有点任性,但他应该也不会责备我吧。我不由得有点想依靠他了。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心中想到的是自己与春树的关系,如果得知对方参加了执行死刑的现场,人们还会如往常一样地对待这个人吗?一定会有所改变的吧?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幸乃她终其一生所追寻的就是“与别人的联系”,那么如果我向别人倾诉这件事会使我与她之间的联系变得哪怕有一丁点稀薄,我都不可能独自一人轻松。

“那么我也当作毫不相干地回答一下吧。假设是我被任命去执行这样的任务,那么我是不会逃避的。因为我认为,只有将这种关系维系到最后,才是对那个人尽到了责任。我想,那个人肯定一直被别人逃避着,从来没有一个像春树之于我这样的人,陪在那个人身边。”

春树虽然噘起了嘴,但过了一阵,他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可以再问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吗?”

“嗯,怎么?”

“就没有什么可以回避死刑的方法吗?”

看来春树果然是在怀疑我被命令去执行幸乃的死刑,于是我用更加直接的说法确定了这一点。

“那是指什么?对于被下达了命令的人来说吗?”

“是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没有吧。因为上面的命令是绝对的,这种直线型组织结构中,至少我这种末端的意见是被忽略不计的。”

“是吗,真是没有回报的工作啊。说到底还是官僚主义。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被判决了的人才会想放弃吧。”

春树郁闷地发着牢骚的时候,风雨忽然吹进了店里。潮暖的空气一瞬间包裹住了我那被空调吹冷的身体。

如果这场台风能将看守所吹垮就好了。我知道这个念头很傻,可也只能想到这种办法了。即使满心盼望着能够回避行刑,却没有任何可以阻止的办法。

“不对,或许——”我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当然我不是真的在切实考虑这个问题,但也并非绝无他法。其实我知道一个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拯救她的办法。

春树的眼神仿佛要一直看到我心里。察觉了这一点,我敷衍地对他笑了笑,试图用这种生硬的笑容,将心里突然涌起的奇异念头封印起来。

我拼命从头脑中抹消掉了幸乃那副司空见惯的苦闷表情,以及与之相反的幸福表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陪同行刑的事,就那样辗转难眠地度过了好几天,然后迎来了九月十五日,周四的早上。台风过后的天空一览无余,空气凛冽清新。而我,只觉得如此美丽的天空是对自己的讽刺。

五点过一些,我离开宿舍,拖着比往日都要沉重许多的步伐向看守所走去。所内的气氛也与平时大为不同,仿佛所有工作人员都承担着共同的罪责一般,大家目色凝重,郁闷非常,连招呼都打得十分冷淡。

简单的全体会议结束之后,看守所所长叫我过去。推开会议室沉重的大门,包括所长以内的干部、与行刑相关的押解负责人和负责警备工作的狱警,所有人都已作好了准备。

有负责值夜班的年轻看守向大家汇报了幸乃今天早上的状态。内容没有任何问题,早饭也全都吃下去了。我能够切身感觉到会议室里飘荡起了一股令人沮丧的气氛。

如果想要逃避这次的死刑任务,现在就是最佳时机了。刑事诉讼法第479条,其中有一部分条文规定了:死刑犯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行刑应立即停止。即便不是这样,按照惯例,据说只要死刑犯罹患重病,行刑也是可以停止的。

干脆因为急病倒下吧。不行,对于管理部门来说,没有比意外更讨厌的事了。到时就算发生了这种情况,会不会真的停止行刑都不好说。可是,再怎样也不会硬把人架上死刑台给脖子上套绳索吧。

时间到了八点。所长下达了最后的指示:“那么,大家记得提前十分钟到达指定位置,要反复确认各方面都没有差错。”接着相关人员便四散到了看守所内的各处。

我马上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头脑深处热得不行。窗外是昨天才被雨水打湿过的民宅屋檐,上面反射着熠熠的晨光。街道被洗得纤尘不染,这种清透的感觉让我更觉得讽刺。

“你在这儿啊。”回头一看,那边站着要与我一同押解的警备负责人,“到时间了,快走吧。”

这个倔强的男人眼中也蒙着一层阴霾。心脏猛跳了一下,同时,我强迫自己下定了决心。

“好。”

我只是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并不是身为狱警的义务,而是作为一个与田中幸乃有关的人,就应该注视着她直到最后。

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移开视线。

九点刚过的时候,我在两名男狱警的陪伴下,踏进了关押着女子拘留人员与十几个既定死刑犯的南舍房。

我们的目标牢房中,幸乃正坐在榻榻米上,右手不知为何拿着一枚信封。

“1204号,出房间。”

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笑声、哭声以及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从其他牢房中传出来。

幸乃茫然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立刻准备将手上的信纸放回信封中。就在这时,粉色的纸片从里面飘落出来。幸乃将它捡了起来,背对着我们,向着透出阳光的磨砂玻璃举起了手。

“田中小姐,请抓紧时间,我们要带你去事务所。”

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幸乃继续盯着粉色的纸片看了一会儿,不过最终她回答了一声“是”便转回身来。她一定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混乱。幸乃看着我,将纸片握在左手中。我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但什么都没说。

即将走出舍房的时候,并肩而行的幸乃向我问道:“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吧?”

等在门外负责警备工作的男人们立刻紧张起来,我朝他们望了一眼,点头示意没事。

“怎么了?”

“九月十五日。难道不是敬老日吗?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非常重要的朋友。”

幸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盯着她的侧脸,试图看透她的内心。无论是多么厌世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基本都会慌乱起来。关于这点我曾经听看守前辈讲过,然而这种情况在幸乃身上却不见分毫。她淡定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平时还要宁静。

“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已经变了。”对于这一点我既感到奇怪,又觉得不满。就这样心情平静地离开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吧。头脑中虽然能够理解,内心却还是想拒绝。我希望她能够慌乱一点,因为我想要看到幸乃对活着这件事还有执念。

然而,幸乃的表情毫无变化。“是嘛。”她浅浅地露出个微笑,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无论是走过渡廊的时候,还是乘坐电梯去往地下的时候,幸乃看上去始终都是一个样子。这就是即将赴死的人的表情吗?我心中怀揣的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念头,轻易间便动摇了。

幸乃直视着前方。然而,当我们无言地穿行于不见阳光的走廊时,当目的地的刑场大门出现在面前时,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还是乱了起来。

幸乃的脸色逐渐苍白,尽可能不被周遭察觉地调整着呼吸。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都陷入了手心里。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她相似的举动。

最初是幸乃同意与一位律师身份的老朋友会面时,面对那位重复说着“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的朋友,幸乃罕见地充满了怒气。

我非常期待那位朋友能多说点什么,期待他哪怕是用强迫的方式也要打开幸乃那颗禁锢的心,而这个愿望最终的确实现了。幸乃勉强装出表面的平静,最后只说了句:“请不要再来了。”

然而在那位朋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会面室之后,幸乃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痛哭起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她甩开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就那么瘫坐到了走廊上。

我也跟着蹲下身来,不顾一切地抚摸着幸乃的后背。幸乃发出痛苦的憋气声。状况明显已经不正常了,附近的看守马上呼叫了医生,我不停地叫着幸乃的名字。幸乃拼命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说出来。“那、那个……”挤出最后一点声音后,幸乃闭上了眼睛,然后依靠在我身上,发出睡梦中的鼻息。那张睡脸实在太过无忧无虑,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我一瞬间忘了慌张,紧紧地将她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幸乃就睡在我的臂弯中,看起来十分幸福。

第二次是在牢房里。当时幸乃正在阅读一封已经过检查的信件,背对着我的她突然颤抖起来。“田中小姐?”察觉到不对劲的我叫了一声,幸乃带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来。“那个,我、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歪了歪头,几秒后果然面带微笑般地陷入了睡眠。

幸乃被送到医务室后,我捡起了掉在房间中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工整到有些神经质的硬朗字迹:“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对于那样的内容我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觉得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抱有的一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我茫然地看着那个曾出现在与律师朋友对话中的名字——“佐佐木慎一”,对自己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去的不是监狱而是看守所,而且还被分配到了狱政管理部门,这一切虽是命运却绝非偶然。

在这五年期间,我不是通过报纸或电视上的报道,也不是通过街头巷尾的传闻,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田中幸乃这个女人。并且,就在那一天,在热气升腾的横滨法院中我所抱持的违和感,如今愈发强烈。

即便在看守所中,幸乃也从不为自己的人生辩解。既不像其他死刑犯一样歇斯底里地叫嚣自己的清白,也从未有过任何狂乱的举动。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巡视时,其他囚犯都为没被点到号码而松了一口气,唯独幸乃是失望的叹息。

但她同样也不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直面自己并等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样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由衷悔过着自己的罪行,面对受害者会表述反省的话语,或者寄托于宗教信仰,这些在幸乃身上都看不到。没有憎恨任何人,也没有叹惜自己的不幸,从不写信,也不要求与律师见面。不提出上诉,不恳求特赦。她一心只想被处刑,并且只一味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幸乃从医务室回来后看到了我,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从以前开始就有个一激动便会晕倒的毛病,给您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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