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无泪(2/2)
“这是你应该赚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一哦娘一哦。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
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三)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
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
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实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他没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
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五分银子一天。”
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他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
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这个人叫老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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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苗子真的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实,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
他的左耳一哦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挑粪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卜。
他分了一半给阿吉,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哪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么不睡到我那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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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苗子的大房子的确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
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一哦娘一哦,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根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眼中露出满意之一哦色一哦,道:“他叫阿吉,他是个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不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着眼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臭”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人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更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一哦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
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一哦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么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干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
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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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干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一哦烫的菜粥喝下去后,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么样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半夜他惊醒过一次,朦胧中仿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仿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一哦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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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
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
老苗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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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一哦插一哦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
阿吉道:“拿什么”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懂:“什么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阿吉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滚到地上的粪汁里,阿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馒头,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阿吉道:“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咬了口馒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眼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
阿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铜钱”
阿占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一哦陰一哦囊上,阿吉痛得弯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后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
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粗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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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揍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
阿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一哦妓一哦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一哦我起了个外号。”
老苗子道:“什么外号”
阿吉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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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温暖干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一哦肉一哦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阿吉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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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的时候,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
那就是他们特地为公主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阿吉。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还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如果这是阿吉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一哦爱一哦。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四)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韩大一哦奶一哦奶一哦的厨房里,她就坐在大象身旁,把一双一哦腿一哦高高跷在桌上,露出一双纤巧的脚。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却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
后来他知道,她就是韩大一哦奶一哦奶一哦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丽”,可是别人却喜欢叫她小妖一哦精一哦。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薄绸衣服下光滑柔软的胴一哦体,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那个放一哦荡而变一哦态的小妖一哦精一哦,居然就是他们的娃娃,高贵如公主,而且是他们全家惟一的希望。
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过去,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
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未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来吃一哦肉一哦。”
阿吉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谢谢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应该像我们一样,叫她娃娃。”
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卤一哦肉一哦给阿吉:“快点吃一哦肉一哦,吃饱了才睡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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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老苗子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娃娃仿佛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
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他心里的隐痛,他身上的刀伤也在发痛,痛得要命。
挑粪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他的刀伤一直都没有收口。
他却连看都没有去看过,有时粪担挑在他肩上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一哦肉一哦体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发现有几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臭。
一躺上一哦床,他就开始全身发冷,不停的流着汗,然后身一哦子忽又变得火烫,每一处伤口里,都好像有火焰在燃一哦烧着。
他还想勉强控制着自己,勉强忍受,可是他的身一哦子已痛苦而痉一哦挛,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昏迷中他仿佛听见了他的朋友们正在惊呼,他已听不清了。
远方也仿佛有个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名字,那么轻柔,那么遥远。他却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