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子弟(1/2)
(一)
屋子里没有燃灯。
谢晓峰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坐在他们吃饭时总要特地为公主留下的位子上。
——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你若看见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们都以她为荣。
炊火早已熄灭,连灰都已冷透。
狭小的厨房里,已永远不会再有昔日的温暖,那种可以让人一直暖入心底的一哦肉一哦汤香气,也永远不会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得到过他从来未曾得到过的满足和安慰。
——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一哦肉一哦吃,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一哦肉一哦捧上来时,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比剑光还亮。
剑光闪动,剑气,鲜血飞一哦溅,仇人倒下。
——我就是谢家的三少爷,我就是谢晓峰。
——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究竟是谁比较快乐
是阿吉还是谢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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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悄悄的被推开,一个纤弱而苗条的人影,悄悄的走了进来。
这是她的家,这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现在她又回来了。
带她回来的,是个胖胖的陌生人,却有一身比燕子还轻灵的功夫,伏一哦在他身上,就像是在腾云驾雾。
她不认得这个人。
她跟他来,只因为他说有人在这里等她,只因为等她的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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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轻轻道:“坐。”
这是他们为她留的位子,她回来就应该还给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这张椅子上,她乌黑柔软的头发长长披下来,态度温柔而高贵,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那时他就希望自己以前从未看过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总不能让谢家的后代娶一个一哦妓一哦女做妻子。
——一哦妓一哦女,婊一哦子。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想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时感觉到的那种热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一哦动时的那种表情。
——我才十五,只不过看起来比别人要大些。
小弟还是个孩子。
——没有人愿意做那种事的,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她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惟一希望,她要让他们有一哦肉一哦吃。
但是小弟才十五岁,小弟是谢家的骨一哦肉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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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已坐下来,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来,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谢晓峰迟疑着,终于道:“我见过你大哥。”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受的伤已没事了,现在也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才请那位谢掌柜去接你。”
娃娃道:“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
谢晓峰道:“你知道”
娃娃道:“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要我嫁给小弟。”
她还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凄凉。
她慢慢的接着道:“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对我好,照顾我,只不过是同情我,可怜我,但是你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
谢晓峰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心里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位慕容夫人,因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为她用不着出卖自己去养她的家,用不着做婊一哦子。”
她的泪已流下,忽然放声大哭:“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婊一哦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希望有人能真正的一哦爱一哦她。”
谢晓峰的心在刺痛,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过去,轻一哦抚她的秀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已痛苦般扑倒在他怀里。
对她说来,能够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么忍心将她推开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门被用力撞开,一个脸一哦色一哦惨白的少年,忽然出现在门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充满了恨。
(二)
谁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
谁知道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滋味
也许小弟已知道。
也许谢凤凰也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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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少坤的一哦尸一哦体,是一个时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发现的。
他的咽喉已被割断,衣服上,手上,苍白的须发上都是血。
他身旁还有把血刀。
没有人能形容出谢凤凰看到她丈夫一哦尸一哦身时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只疯狂的野兽。
她大哭,大叫,抓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撕一哦裂,撕成一片片,再用火烧,再用刀切,烧成粉末,切成浓血。
七八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个时辰后,她才总算渐渐平静。
可是她还在不停的流泪。
二十年患难相一哦共一哦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关,深入骨髓的感情。
——现在他已是个老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他死死得这么惨
她的悲伤忽然变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们放开我,让我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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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虽然已快亮了,桌上还燃着灯,灯光照在慕容秋荻脸上,她的脸一哦色一哦也是惨白的。
谢凤凰已在她对面坐下,泪已干了,眼睛里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伤可以令人疯狂,真正的仇恨却能令人冷静。
她冷冷的看着跳跃的灯火,忽然道:“我错了,你也错了!”
慕容秋荻道:“你为什么错了”
谢凤凰道:“因为我们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战,败的并不是谢晓峰,而是华少坤,可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慕容秋荻不能否认。
谢晓峰的那一哦柄一哦剑,若是真正被震飞的,又怎么会恰巧落在谢凤凰手边
他借别人的一震之力,还能将那一哦柄一哦剑送到谢凤凰手边,这种力量和技巧用得多么巧妙
谢凤凰道:“谢晓峰本来不但可以击败他,还可以杀了他,可是谢晓峰没有这么做,所以现在杀他的人,也绝不会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认。
谢凤凰盯着她,道:“所以我想问你,除了谢晓峰外,这里还有什么人能一剑割断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沉思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个人。”
谢凤凰道:“谁”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他自己。”
谢凤凰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难道你说他……他是自一哦杀的”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会,绝不会,为了我他绝不会这么做。”
慕容秋荻叹了口气,道:“他这么做,也许就是为了你。”
她接着又道:“因为他看得出你也知道真正败的是他,你不忍说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这种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像他那么刚烈的人,怎么能忍受”
谢凤凰垂下头,黯然道:“可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如果没有谢晓峰,他就不会死。”
她自己是女人,当然很了解女人。
女人们在自己的悲伤愤怒无处发泄时,往往就会迁怒到别人头上。
谢凤凰果然又立刻抬起头,道:“谢晓峰也知道他的脾气,也许早就算准了他会走上这条路,所以才故意那样做。”
慕容秋荻轻轻的叹了口气,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谢凤凰又盯着跳跃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道:“我听说只有你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
慕容秋荻苦笑道:“我的确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谢凤凰道:“为什么没有用”
慕容秋荻道:“因为我的力量不够,出手也不够快,虽然明明知道他的破绽在哪里,等我一招发出时,已来不及了。”
她叹息着,又道:“这就像我虽然明明看见有只麻雀在树上,等我去捉时,麻雀已飞走。”
谢凤凰道:“可是你至少已知道捉麻雀的法子。”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道:“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慕容秋荻道:“只告诉过一个人,因为只有他那一哦柄一哦剑,或许能对付谢晓峰。”
谢凤凰道:“这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三)
小弟已转身冲了出去,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转身冲了出去。
他已亲眼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就算亲眼看见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还不了解这句话,也不想听人解释,只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受了伤害,纵然他对娃娃并没有感情,但是她也不该背叛她,谢晓峰更不该。
谢晓峰了解这种感觉。他也曾受过欺骗,受过伤害,也曾是个倔强而冲动的热血少年。
他立刻追了出去。
他知道谢掌柜一定会照顾娃娃的,他自己一定要照顾小弟。
只有他能从这少年倔强冷酷的外表下,看出他一哦内一哦心深处那一份脆弱的情感。
他一定要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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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明知他跟在身后,却没有回头。
他不想再见这个人,可是他也知道,谢晓峰若是决心想跟住一个人,无论谁都休想甩脱。
谢晓峰没有开口。
因为他也知道,这少年若是决心不想听人解释,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天已经亮了,日一哦色一哦渐高。
他们从陋巷走入闹市,从闹市走入荒郊,又从荒郊走上大道。
道上的过客大都行一哦色一哦匆匆。
现在秋收已过,正是人们结算这一年盈亏利息的时候。
有些人正急着要将他们的收获带回去和家人分享。
有些人带回去的,却只有满心疲劳和一身债务。
谢晓峰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这一年我是否已努力耕耘过有什么收获
——这一年是我亏负了别人,还是别人亏负了我
他无法回答。
有些人的账,本就是谁都没法子算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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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他们又走入了另一个城市,走上了热闹的长街。
不同的城市,同样的人,同样在为着名利和生活奔波。同样要被恩怨情仇所苦。
谢晓峰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小弟已停下来,冷冷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还没有开口,小弟忽然问:“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已决心准备要好好照顾我”
谢晓峰承认。
他忽然发现小弟了解他,就正如他了解小弟一样。
小弟道:“我已走得很累了,而且饿得要命。”
谢晓峰道:“那么我们吃饭去。”
小弟道:“好极了。”
他停下来的地方,就在“状元楼”的金字招牌下,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里面那和气生财的胖掌柜,正在对着他们躬身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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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热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再来六品大菜,虾子乌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不能少。”
这就是小弟点的菜。
胖掌柜微笑鞠躬:“不是小人夸口,这地方除了小号外,别家还真没法子在仓促间办得出这么样一桌菜来。”
小弟道:“只要菜做得好,上得快,赏钱绝不会少。”
胖掌柜道:“却不知还有几位客人几时才能到”
小弟道:“没有别的客人了。”
胖掌柜道:“只有你们两位,能用得了这么样一桌菜”
小弟道:“只要我高兴,吃不了我就算倒在一哦陰一哦沟里去,也跟你没关系。”
胖掌柜不敢再开口,鞠躬而退。别的桌上却有人在冷笑:“这小子也不知是暴发户还是饿疯了”
小弟好像根本没听见,喃喃道:“这些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只可惜平时很难吃得到。”
谢晓峰道:“只要你高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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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吃得下这么样一桌菜,小弟每样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我饱了。”
谢晓峰道:“你吃得不多。”
小弟道:“若是吃一口就已尝出滋味,又何必吃得太多”
他长长吐出口气,拍了拍桌子,道:“看账来。”
像他这样的客人并不多,胖掌柜早就在旁边等着,陪笑道:“这是八两银子一桌的菜,外加酒水,一一哦共一哦是十两四钱。”
小弟道:“不贵。”
胖掌柜道:“小号做生意一向规矩。连半分钱都不会多算客官的。”
小弟看了看谢晓峰,道:“加上小账赏钱。我们就给他十二两怎么样”
谢晓峰道:“不多。”
小弟道:“你要照顾我,我吃饭当然该你付钱。”
谢晓峰道:“不错。”
小弟道:“你为什么还不付”
谢晓峰道:“因为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弟笑了,大笑,忽然站起来,向刚才有人冷笑的桌子走过去。
这一桌的客人有四位,除了一个酒喝得最少,话也说得最少,看起来好像有点笨头笨脑的布衣少年外,其余的三个人,都是气概轩昂,意气风发的英俊男儿,年纪也都在二十左右。
桌上摆着三一哦柄一哦剑,形式都很古雅,纵未出鞘,也看得出都是利器。
刚才在冷笑的一个人,衣着最华丽,神情最骄傲,看见小弟走过来,他又在冷笑。
小弟却在看着他手边摆着的那一哦柄一哦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这人冷笑道:“你也懂剑”
小弟道:“据说昔年有位徐鲁子徐大师,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据说他曾应武当第七代掌门之邀,以西方一哦精一哦铁之英,用武当解剑池的水,铸成了七一哦柄一哦利剑,由掌门人传给门下剑术最高的七大弟子,人在剑在,死后才交回掌门收执。”
他微笑问道:“却不知这一哦柄一哦剑是否其中之一”
冷笑的少年还在冷笑,身旁却已有个紫衣人道:“好眼力。”
小弟道:“贵姓”
紫衣人道:“我姓袁,他姓曹。”
小弟道:“莫非就是武当七大弟子中,最年轻英俊的曹寒玉”
紫衣人又说了句:“好眼力。”
小弟道:“那么阁下想必就是金陵紫衣袁家的大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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