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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1558年 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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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一天,艾莉森·麦凯受召去见法兰西王后。

当时艾莉森正在侍候新娘子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艾莉森煞费苦心地替玛丽去除腋毛,总算没有弄出血点。她正在往腋窝抹油舒缓皮肤,就听见有人敲门,接着玛丽的侍从女官进来了。这个女官叫作韦罗妮克·德吉斯,十六岁,是吉斯家的远房亲戚,身份不算煊赫,好在她生得花容月貌、端庄得体,极有魅力。韦罗妮克对艾莉森说:“卡泰丽娜王后派人来传话,说要立刻见你。”

艾莉森走出玛丽的房间,赶往卡泰丽娜的住处。她在古老的图尔内勒行宫中一间间阴沉沉的房间中穿行,韦罗妮克一路尾随,问道:“你看王后找你是什么事?”

“一点头绪也没有。”韦罗妮克也许只是出于好奇,也许别有用心,要刺探消息,好报告给玛丽那两个位高权重的舅舅。

韦罗妮克说:“卡泰丽娜王后对你青眼有加。”

“凡是对可怜的弗朗索瓦好的人,她都青眼有加。”虽然嘴里这样说,艾莉森还是忐忑不安。王室不必言出必行,召见是好是坏,其实说不准。

迎面遇见一个年轻男子跟她们搭话。艾莉森并不认得这个人。只见他对韦罗妮克深鞠一躬:“德吉斯小姐,和您邂逅真是太好了。在这座凄凉的古堡里,您无异于一道阳光。”

艾莉森没见过他,不然一定会有印象:他相貌堂堂,一头金色鬈发,那件金绿相间的紧身上衣十分讲究。举止也迷人——不过他的兴趣显然在韦罗妮克身上,而不是自己。只听他说:“韦罗妮克小姐,鄙人能否为您效劳?”

“不必,多谢了。”韦罗妮克的语气透出一丝不耐烦。

男子又对艾莉森作揖说:“麦凯小姐,见到您三生有幸。我是皮埃尔·奥芒德,有幸替吉斯小姐的叔叔洛林枢机主教夏尔办事。”

“是吗?”艾莉森答道,“办什么事?”

“枢机大人书信庞杂繁冗,由我代劳。”

这么说皮埃尔不过是个书记员,那他向韦罗妮克大献殷勤,倒是高攀了。不过常言道好运眷顾勇者,这位奥芒德先生的确不乏“勇”。

艾莉森借机甩掉尾巴。“我得走了,免得王后久等。再会,韦罗妮克。”还没等韦罗妮克来得及回答,她就溜掉了。

王后倚在一张长沙发椅上,旁边五六只小猫爬来滚去,追着她逗猫的一条粉丝带。听见艾莉森进来,卡泰丽娜抬起头,报以友善的微笑,艾莉森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因为出了什么麻烦。

卡泰丽娜王后年轻时五官平平,如今人到四十岁,身材已经发福。她又爱打扮,这天穿了件黑裙,上面缀满大颗珍珠,美虽不美,但极尽奢华。王后拍拍沙发,艾莉森坐下了,几只小猫在两人中间玩耍。这种亲密让艾莉森由衷喜悦。她抱起一只黑白花的小不点儿;小猫舔了舔她套在无名指上的珠宝,又试探地咬了她一口。小牙倒是尖利,不过下颌没力气,咬人并不疼。

卡泰丽娜问:“新娘子如何?”

“出乎意料地冷静,”艾莉森边抚摸小猫边答,“有一点紧张,不过盼着明天快点来。”

“她是否清楚要当众失去童贞?”

“清楚。她觉得害臊,但撑得住。”艾莉森脑海里随即浮现出一个念头:倘若弗朗索瓦可以。她怕惹卡泰丽娜不悦,没说出口。

倒是卡泰丽娜坦白说:“只是不知道可怜的弗朗索瓦做不做得到。”

艾莉森没接话:这可是如履薄冰。

卡泰丽娜探过身子,声音低沉紧迫:“听着我的话。无论如何,玛丽必须假装已经圆房。”

法国王后找她商量这件私密之事,艾莉森深感满足,同时也意识到问题重重。“那或许不好办。”

“证人也不是什么都要亲眼看到的。”

“即便如此……”艾莉森瞧见小猫伏在膝头睡着了。

“弗朗索瓦必须把玛丽压在身下,要么肏她,要么假装肏她。”

卡泰丽娜用语直白,艾莉森不禁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此事极为要紧,容不得模棱两可的含蓄。“那么谁来指点弗朗索瓦?”她也决定就事论事。

“我来。但玛丽那一边就由你去说。她信任你。”

这话不假;王后都看在眼里,这让艾莉森心情舒坦,觉得甚是骄傲。“需要我跟玛丽说什么?”

“她必须高声宣布已献出童贞。”

“要是他们非找大夫查看,那该怎么办?”

“咱们自然有所防范。我找你来,就是为此事,”卡泰丽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艾莉森,“瞧瞧这个。”

那是个小口袋,拇指指甲盖般大小,摸着像软革,开口端较窄,折了一折,还用细丝系着。“这是什么?”

“天鹅膀胱。”

艾莉森莫名其妙。

卡泰丽娜又说:“现在是空的,明天晚上会装了血交给你。口系得很紧,免得渗漏。玛丽须将这膀胱藏在睡袍之下,等圆房之后——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她要扯开绳结,把血抹在床单上,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艾莉森点点头。好办法,床单上的血迹历来是圆房的证据。人人心照不宣,再不会有谁怀疑。

卡泰丽娜这样的女人手段就是如此高明。艾莉森满心钦佩。这些女子头脑精明但不留痕迹,藏在幕后运筹帷幄,叫男子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卡泰丽娜问:“玛丽会照办吗?”

“会。”艾莉森信心十足。玛丽从不缺乏勇气。“可是……证人也许会瞧见这个膀胱。”

“等血流光之后,玛丽就要把东西塞进阴道,越深越好,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偷偷取出来扔掉。”

“可不要掉出来才好。”

“不会——我知道,”卡泰丽娜冷然一笑,“玩这个把戏的女人,玛丽不是第一个。”

“那好。”

卡泰丽娜抱起艾莉森膝头的小猫;小猫张开了眼睛。“都清楚了?”

艾莉森站起身。“是,清楚,事情简单直接。需要点胆量,不过这一点玛丽从来不缺。她不会辜负陛下。”

卡泰丽娜微笑着说:“很好,有劳你。”

艾莉森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由得皱起眉头。“到时候需要新鲜的血。这得从哪儿弄呢?”

“啊,我也没主意呢,”卡泰丽娜把粉丝带绕在黑白花小猫的脖子上,打个蝴蝶结,“会有办法的。”

皮埃尔趁王室大婚这天向西尔维·帕洛的父亲开口,请这位不近人情的父亲将爱女嫁给他。

一五五八年四月二十四日主日,巴黎上下人人盛装打扮。皮埃尔穿着那件露出白丝里子的蓝色紧身上衣。他知道西尔维喜欢自己这样打扮:比起她父母那群严肃持重的朋友,他赏心悦目多了。他猜测西尔维之所以迷恋自己,也为了衣着的缘故。

他出了左岸的大学区,走去北边的城岛。狭窄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一种期待之情在空气中蔓延。小贩们搭起摊铺,叫卖姜饼、牡蛎、橘子和葡萄酒,准备大赚一笔。一个小贩向他兜售宣传婚礼的印刷册子,共有八页,正面印着新人的木版画,可惜只大略相似。叫花子、妓女、街头卖唱的都和皮埃尔同路;巴黎人最爱庆典。

对这场王室婚礼,皮埃尔心满意足。这是吉斯家族的神来之笔。玛丽的两位舅舅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已然权倾朝野,但也不乏对手:蒙莫朗西和波旁两家联手,可谓是吉斯家的劲敌,而这桩婚姻将使得吉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假以时日,作为家中外甥女的玛丽自然会当上法国王后,届时吉斯家就是皇亲国戚。

皮埃尔日盼夜盼,想分得一份权力。为此,他要为夏尔枢机办妥一件大事。他已经搜集到不少巴黎新教徒的姓名,其中一些是西尔维家的朋友。他把这些名字都列在一个黑皮本子里——黑色正相契合,因为这些人都要上火刑架。不过,夏尔最想知道的是新教徒礼拜的地点,可对秘密教堂所在,皮埃尔连一处都没探听出来。

他要走投无路了。枢机按他收集到的名字打赏,同时答应查到地点额外有赏。不过,皮埃尔看中的并不是钱——纵然他时刻为钱不够用而烦恼。夏尔还有别的眼线。共有多少人皮埃尔不清楚,他清楚的是,自己绝不满足于只是其中之一,他要做到卓然不群。仅仅对枢机有用是不够的,他要做到对枢机必不可少。

每到主日下午,西尔维一家便不知去向,无疑是去做新教礼拜。可惜吉勒一直没叫皮埃尔同去,只是模糊地暗示。凡此种种,令皮埃尔决定赶在这天放手一搏:去西尔维家提亲。他琢磨,要是帕洛一家答应把女儿许配给他,那就不得不带他去礼拜了。

他已经向西尔维提过:她随时愿意嫁给他。至于她那个父亲,可没这么好哄。皮埃尔说今天向吉勒提,西尔维表示赞同。这一天是订婚的好日子。王室大婚,浪漫的心情感染了每个人,没准连吉勒也不例外。

当然了,皮埃尔并不想娶西尔维为妻。太太是新教徒,那他在吉斯家的大好前程非断送不可。况且他也并不喜欢她的性格:认真过了头。不错,得娶一个能帮自己往上爬的太太。他相中了韦罗妮克·德吉斯,出身于籍籍无名的吉斯家旁系,故此他猜测这位小姐同样野心勃勃。要是今天和西尔维定了亲,那就得搜肠刮肚地想理由拖延婚期。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他听见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虽不响亮却惹人讨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子会为他伤透了心,这么做邪恶又残忍。从前骗过的那些人,譬如寡妇博谢纳之流,或多或少是自找的,而西尔维则单纯无辜,不过是爱上了皮埃尔精心假扮的这个人。

但这个声音不足以叫他改变心意。他已经迈上了通往荣华富贵的大道,这些疑虑不会叫他就此停步。同时,这声音叫他发觉,自从离开托南克·莱·茹安维尔来巴黎之后,变化竟如此之大,简直像改头换面了。他暗想,这样最好,从前我微不足道,不过是穷光蛋乡下神父的私生子,但以后,我会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穿过小桥就到了城区,这是塞纳河上的小岛,岛上的巴黎圣母院巍然耸立。教堂西面的广场就是弗朗索瓦和玛丽行礼的地方。此时广场上架起了十二英尺高的露天台子,起于总主教府,穿过广场,通到圣母院门前,这样巴黎百姓可以远远观礼,同时王室一家及宾客又触不可及。台子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群众,各自寻找适合观礼的地点。圣母院那一端扯起了华盖,使新人免受骄阳炙烤;华盖的料子是绣了鸢尾花的蓝丝绸,一眼望不到边际。皮埃尔想到耗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皮埃尔瞧见吉斯公爵疤面站在台子上:他是今天的司仪。公爵和几个提早来占好位子的小贵族起了争执,命令他们让开。皮埃尔挤到台子近前,对弗朗索瓦公爵深鞠一躬,但对方没瞧见他。

皮埃尔又朝圣母院北面那排房舍走去。因为是安息日,吉勒·帕洛的书店没有开门,对街的店门上了锁,不过皮埃尔轻车熟路,绕到背面的印刷间入门。

西尔维跑下楼来迎他。寂静的印刷间里,两人得以片刻的独处。西尔维搂住他的脖子,张开嘴吻他。

皮埃尔暗暗诧异:假装倾心是如此之难。他把舌头探进西尔维嘴里热吻,隔着她裙子的紧身胸衣揉捏她的胸脯,但完全没有干柴烈火的冲动。

吻毕,她兴高采烈地说:“他心情好着呢,上去吧。”

皮埃尔跟着她来到楼上的起居所,见到吉勒和伊莎贝拉夫妇以及纪尧姆围坐在桌旁。

吉勒体壮如牛,脖子粗、肩膀宽,颇有力拔山兮的气概。皮埃尔听西尔维略略提过,吉勒有时候会对妻女和学徒动粗。要是叫他发现自己是天主教派来的奸细,不知会怎么样?他极力把这个念头抛开。

皮埃尔先向吉勒鞠躬行礼,表示对一家之主的尊重。他开口寒暄:“帕洛先生早安,您一切都好吧!”

吉勒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但并不是因为格外讨厌皮埃尔,他就是这样打招呼。

对于皮埃尔的殷勤,伊莎贝拉则较买账。皮埃尔对她行吻手礼,她满脸笑容,请他坐下。伊莎贝拉和女儿西尔维一样,鼻梁挺直、下颌宽阔,一看就知道性格坚毅。虽然算不上美人,说端庄大抵是不错的。皮埃尔想象她一时兴起,扮一副媚人模样。母女俩一般的坚毅勇敢。

纪尧姆则摸不透。他二十五岁年纪,肤色苍白,总是专心致志。他来书店那天皮埃尔也在,而他随即在帕洛家安顿下来。他手指上染着油墨,伊莎贝拉含糊地说他是大学生,可他又不在索邦的任何一所大学,皮埃尔也没在上课的时候见过他。他究竟是付租金的房客还是家里的客人,西尔维一家支吾以对。他谈话的时候口风也很紧。皮埃尔很想探探他的底,又担心对方察觉自己在打探,惹人怀疑。

皮埃尔进屋的时候,瞧见纪尧姆刚合上手里的书,看似漫不经心,但还是透出一丝不自然。这会儿书摆在桌子上,纪尧姆一只手按在书上,似乎不想别人翻看。他没准是在给帕洛一家人讲经。皮埃尔凭直觉认为,那是本违禁的新教书籍。他假装没留意。

寒暄过后,西尔维说:“爸爸,皮埃尔有话要跟你说。”她向来直截了当。

吉勒说:“那就说吧,后生。”

皮埃尔最恨人家用“后生”这种纡尊降贵的词称呼自己,不过此刻只能不动声色。

西尔维说:“还是私下说好。”

吉勒说:“我看没必要。”

皮埃尔也想私下说,但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很乐意当着大伙的面说。”

“那好。”吉勒说。纪尧姆正要起身回避,又坐下了。

皮埃尔说:“帕洛先生,我愿娶西尔维为妻,请您答允。”

伊莎贝拉低声惊呼。应该不是诧异,她自然有所预料;所以应该是惊喜。皮埃尔瞥见纪尧姆一脸震惊,忍不住想他或许暗暗对西尔维有意。吉勒则一脸恼怒,怪人扰了他平静的安息日。

吉勒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集中精神面对眼前的任务:询问皮埃尔。他语带嘲弄:“你是个学生,拿什么娶妻?”

“您的担忧也是人之常情。”皮埃尔语气亲切;粗鲁无礼还不足以叫他乱了方寸。他侃侃而谈,说谎不费吹灰之力。“家母在香槟有一小块地,虽然只是几座葡萄园,但租金尚可,我们不愁没收入。”他母亲给一个乡下神父当管家妇,身无分文,皮埃尔讨生活全靠头脑机敏。“等完成学业,我想从事律师的职业,令妻子生活无忧。”这两句话相对属实。

吉勒听完不置可否,又接着问:“你的信仰呢?”

“我是基督徒,希冀得到启迪。”他料到吉勒会问,早已想好答案——只希望不要显得太顺口。

“说说你所希冀的启迪吧。”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皮埃尔不能公然说自己信仰新教,因为他并没去过礼拜会,但又必须清楚地表明自己有心改宗。他开口说:“我有两个困扰。”他装出若有所思的困惑语气。“第一是弥撒。教会称饼和酒是由耶稣的圣体和圣血变成,但是无论眼观、鼻嗅、嘴尝,都不像体和血,那么何来‘变’之说呢?听上去倒像玄学。”这些论调,皮埃尔听一些偏袒新教的同学讲过。说心里话,他认为争论这种空泛抽象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

吉勒一定全心认同,但不动声色。“第二呢?”

“神父普遍从穷苦农人手中收取什一税,生活奢侈,该尽的神圣职责却不去尽。”这一点惹得最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怨声载道。

“你说这些,可要被关进大牢的。你竟敢在我家里宣扬这些异端邪说?”吉勒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虽然装得不像,但不知怎的,还是叫人害怕。

西尔维壮着胆子说:“爸爸,不用假装了,他知道咱们的身份。”

吉勒大怒:“你告诉他了?”他壮硕的大手攥成拳头。

皮埃尔急忙说:“不是她告诉的。显而易见。”

吉勒涨红了脸。“显而易见?”

“只要留心观察——府上该有却没有的东西。床头没有挂十字苦像,门边没有供奉圣母的神龛,壁炉架上没有挂圣家庭像。太太的裙子上没钉珍珠——几颗珍珠的钱您并不是出不起。女儿只穿棕色外衣。”他迅速一伸手,抢过纪尧姆压在手下的书,打开来说,“主日上午还在家里读法语的《马太福音》。”

纪尧姆第一次开口:“你要揭发我们?”他一脸惊恐。

“不,纪尧姆,我没有这种打算,不然直接就带城守上门来了。”皮埃尔转头直视吉勒,“我想加入你们的行列,我想成为新教徒,我还想娶西尔维为妻。”

西尔维说:“爸爸,求你答应了吧。”她跪在父亲身前。“皮埃尔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会非常幸福的。皮埃尔还会和我们一道传播真福音。”

吉勒松开拳头,脸色也正常了。他问皮埃尔:“你愿意?”

“不错,倘若你们接纳我。”

吉勒瞧着妻子,伊莎贝拉几乎不易察觉地一点头。皮埃尔暗想,无论表面如何,她才是一家之主。吉勒露出笑脸,这可着实少见。他对西尔维说:“那好。嫁给皮埃尔吧,愿上帝为你们的结合赐福。”

西尔维跳起来,先拥抱父亲,又热烈地亲吻皮埃尔,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欢呼,是圣母院外等待的人群。皮埃尔说:“他们也赞许咱们的婚事呢。”一屋子人都笑了。

他们凑到窗边,正好看到广场。婚礼仪仗队正缓缓走过高台。打头的是御前侍卫队,俗称“瑞士百人队”,袖口是双色条纹,头盔上插着翎羽。皮埃尔向下望的时候,长长的乐手队伍正走过来,有的吹笛,有的敲鼓;乐队之后跟着大臣,每个人都穿戴一新,远远的一团红、金、亮蓝、明黄、淡紫交相辉映。西尔维兴奋地嚷:“皮埃尔,这好像是为咱们庆祝呢!”

人群突然鸦雀无声,原来是各位主教来了。只见他们手捧镶珠宝的十字苦像和盛放圣髑的灿烂金匣。皮埃尔认出了夏尔枢机,只见他身披红袍,手里捧着镶满宝石的金圣爵。

总算盼到了新郎——十四岁的弗朗索瓦太子一脸张皇失措。他瘦小体弱,纵使衣帽上镶满珠宝,看起来仍不像一位国王。和弗朗索瓦并肩而行的是纳瓦尔国王安托万,波旁家族之首,也是吉斯家的劲敌。皮埃尔猜测,安托万受此殊荣是为制衡吉斯家而有意为之,兴许正是向来精明仔细的卡泰丽娜王后安排的。

群众一片沸腾:只见亨利二世国王和驰骋疆场的民族英雄疤面公爵一左一右,拥着新娘走来。

新娘一身纯白礼服。

“白的?”伊莎贝拉从皮埃尔肩膀后望去。守丧才穿白色。“她竟然穿白色?”

艾莉森·麦凯原本不赞成这身白礼服。按法国习俗,白色代表守丧;她担心白礼服会惹得百姓哗然,另外也衬得玛丽·斯图亚特愈发苍白。不过玛丽有股犟脾气,有时候固执己见,活脱脱是个十五岁少女,在衣着打扮上尤其如此。她说要穿白色,连讨论的余地都没有。

幸好奏效了。白丝绸映衬着玛丽的童贞纯洁,仿佛放出光来。白裙外面那条淡蓝灰色的丝绒披风映着四月的阳光熠熠生辉,仿佛圣母院旁波光粼粼的水面。拖裙是同样的料子做的,十分沉手;艾莉森对此有数:捧拖裙的女傧相共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

玛丽头上戴着金冠冕,上面镶满了钻石、珍珠、红蓝宝石。艾莉森猜她一定迫不及待地脱下这死沉的玩意儿。她胸前垂着一块镶珠宝的硕大挂坠,她管这坠子叫“伟大的亨利”,因为是亨利国王的赏赐。

一头红发、皮肤雪白的玛丽仿若天使下凡,无人不为之着迷。她扶着国王的手臂缓缓走过高台,所到之处,观礼的层层百姓一阵欢呼,像掀起一波海浪,随着新娘向前涌。

夹在这些王公贵胄之间,艾莉森微不足道,但她沐浴在好姐妹的荣光之中。从记事起,玛丽和艾莉森就常常憧憬各自的婚礼,而眼前的排场比想象的还要奢华,它证明了玛丽此生的意义。艾莉森喜不自胜,为这位朋友,也为自己。

新娘走到华盖处,新郎在这里等候。

新娘新郎并肩而立,滑稽的是,新娘显然比新郎高出一头多。人群间有些不安分的,跟着大笑起哄。一对新人跪在鲁昂总主教面前;画面没那么可笑了。

国王从手上退下戒指,交给总主教;婚礼仪式开始。

玛丽的声音清晰而明亮;弗朗索瓦怕被人嘲笑口吃,嗓音压得低低的。

艾莉森一下子记起初见玛丽,她那时穿的就是白裙。艾莉森的父母不久前死于疫病,她跟守寡的贾尼斯阿姨住在冷冰冰的房子里。贾尼斯阿姨跟玛丽的母亲玛丽·德吉斯是朋友,对方为表亲切,邀请这个孤女去和四岁的苏格兰女王一同玩耍。玛丽的房间里,炉火熊熊燃烧,到处是软蓬蓬的垫子和漂亮玩具,叫艾莉森一时忘了自己是孤儿。

她去得越发频繁。小小的玛丽很崇拜这个六岁的朋友,艾莉森则觉得自己逃开了贾尼斯阿姨家的阴冷气氛。这样快乐地过了一年,突生变故:玛丽得去法国。艾莉森伤心不已,这时玛丽初露王者之气,预示了长大成人后的性格:她发了一通脾气,非要艾莉森同去不可,最后果然如愿以偿。

海浪颠簸,两个人挤在一张铺上,夜里抱在一起相互安慰;日后遇到难事或是害怕,两人依然如此。几十个衣着五颜六色的法国人,嘲笑她们说苏格兰方言时喉咙里咕噜噜,她们握紧了手。万事万物都陌生得怕人,这时候轮到艾莉森来拯救玛丽了:帮她学说不熟悉的法国词,学做文雅的宫中礼节,夜里玛丽哭泣,她就不住开解。艾莉森知道,童年时这份无间情谊,两个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礼成。金戒指终于套在玛丽的手指上,总主教宣布两人结为夫妇,群众欢呼一片。

两名提着皮袋子的掌礼官掏出一把把钱币,向百姓扔去。群情沸腾,不少人跳起来抢,接着又蹲下身子抓抢漏掉的。广场远处的人群也跟着往前挤,推搡中有人大打出手。跌倒的被践踏,站着的被挤倒,受伤的尖叫喊痛。艾莉森目不忍视,但不少贵族宾客捧腹大笑,看这些平头百姓为几个散钱斗个你死我活。在他们眼中,这场面比斗牛还精彩。掌礼官撒光了钱袋子。

总主教朝圣母院走去,准备主持婚配弥撒。一对新人跟在他身后:他们都不过是孩子,如今被错误的婚姻所束缚,无望解脱。艾莉森跟在两人身后,替玛丽捧着裙裾。阳光照不到他们了,宏大的教堂里阴暗冰冷;艾莉森不禁沉思,生在王室之家,虽享尽荣华富贵,却独独不得自由。

西尔维和皮埃尔穿过小桥向南走去,一路上她紧紧搂着皮埃尔的手臂,像怕被人抢了去。她这辈子都要这样搂着他。他聪明伶俐,和父亲一样,性格又远比父亲宜人。他还风度翩翩:浓密的头发、淡褐色的眼珠、迷人的微笑。她也喜欢他的穿着打扮——新教徒不屑这种浮华的装束,但她却为之心动,对此她心中不无愧疚。

而她最爱的是他对真福音和自己一样的虔诚。他全凭自己思考,看穿了天主教司铎的害人说教。自己稍加指点,他就摸索到真理之道。他还甘冒生命危险,同自己一起前去秘密的新教教堂。

婚礼既成,群众纷纷散去,帕洛一家动身前往他们的教堂——新教教堂。这一次又多了一个皮埃尔·奥芒德。

婚事有了着落,西尔维又添了新烦恼。和皮埃尔同房会如何?几年前,她来月事的时候,母亲曾讲给她男女之事,至于个中感受,母亲却一反常态地扭捏。西尔维满心憧憬:皮埃尔的双手抚摸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他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看到他的私密部位。

她赢得了皮埃尔的心,但能不能拴住他一辈子?母亲说父亲连跟人打情骂俏都不会,不过有些男子婚后不久就冷落妻子,而皮埃尔呢,永远不愁没有女子投怀送抱。要让他像现在这样痴情于自己,她或许要费些心思。也许要仰仗他们共同的信仰,因为他们将要为传播福音同舟共济。

什么时候办喜事呢?西尔维盼着越快越好。皮埃尔提过,倘若母亲身体允许,想请她从香槟过来观礼。他言辞含糊,西尔维也不愿催他,她对自己如此心急感到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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