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 七(2/2)
爱丽丝郁郁不乐:“可内德你又怎么办呢?你从小就跟我学经商。”
“威廉·塞西尔爵士曾说想找个我这样的年轻人替他效力。”
爱丽丝面露喜色。“可不是,我都忘了。”
“没准他自己也忘了。”
爱丽丝摇头说:“我看他什么事都不会忘。”
内德好奇起来。不知道替塞西尔办事、当伊丽莎白·都铎的手下会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伊丽莎白会不会当上女王?”
母亲突然语带怨愤:“她要是当了女王,说不定能少几个盛气凌人的主教。”
内德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爱丽丝说:“我可以写一封信给塞西尔,你看需要吗?”
“说不好。我说不定会直接登门拜访。”
“他说不定直接打发你回家。”
“是啊,说不定。”
翌日,菲茨杰拉德家再接再厉。
天气炎热,但午后的王桥主教座堂南面耳堂凉爽宜人。有头有脸的市民都来旁听宗教法庭审判。
这天受审的是寡妇波拉德牛舍里被捕的新教徒。人人都清楚,以异教罪受审的人中,极少有无罪获释的;大家关心的是量刑的轻重。
菲尔伯特·科布利的罪名最严重。内德赶到教堂的时候,科布利还没有出庭,只见到他太太止不住地哭泣。娇俏的露丝·科布利双眼红红的,丹也一反常态,那张圆脸上神情肃穆。菲尔伯特的姐妹和科布利太太的兄弟在旁边安慰。
一切听凭朱利叶斯主教发落。这是他的法庭,他既是原告,也是法官——没有陪审。他身边坐的是年轻的咏礼司铎斯蒂文·林肯,给他打下手、递文书、做笔录。斯蒂文旁边是王桥总铎卢克·理查兹。总铎的职务独立于主教,不必听主教命令,因此法外开恩的希望都落在卢克身上。
众新教徒一一交代亵渎之罪,宣布放弃信仰,免受刑罚之苦,只须缴纳罚款。大多数当即付给了主教。
丹·科布利乃是二号头目——朱利叶斯一口咬定,因此罪加一等,判处屈辱的游街:脱去衣裤,只剩一件长衬衣,扛着十字苦像,并诵念拉丁文天主经。至于罪魁祸首菲尔伯特如何处置,人人心中忐忑。
大家突然扭头瞧向中殿。
内德顺着众人的目光,见到头戴皮盔、脚蹬及膝靴的奥斯蒙德·卡特,他和另一个守卫合力抬着一把木椅,椅子上好像放了个包袱。内德定睛瞧去,发现那居然是菲尔伯特·科布利。
菲尔伯特身材壮实,个子不高却有股威严。眼前的他两条腿搭在椅子边上,两只手臂也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他闭着眼睛,疼得直哼哼。
内德听见科布利太太惊叫起来。
两个守卫将椅子放在朱利叶斯主教对面,退后站好。
椅子有扶手,菲尔伯特没有向两侧歪倒,但身子坐不直,顺着椅子直往下滑。
他的家人连忙围过去。丹抱着父亲坐回椅子上;菲尔伯特疼得大叫。露丝撑着父亲的腰,扶他坐直身子。科布利太太哭哭啼啼:“哎呀,菲尔,我的菲尔,他们这是把你怎么了?”
内德这才明白,他们给菲尔伯特上了拉肢架。犯人两条手臂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脚腕上也绑着绳子,另一端连着绞盘。绞盘带动绳索缩紧,犯人的四肢就有撕扯之痛。神父折磨人不得见血,因此想出这种酷刑。
显然菲尔伯特忍痛不肯抛弃信仰,于是一直经受酷刑,最后双肩和两髋都脱臼了。现在他已经是残废一个。
朱利叶斯说:“菲尔伯特·科布利已经招供:他教唆轻信之徒信奉异教。”
林肯司铎亮出一纸文书。“这是他的口供,已经签字画押。”
丹·科布利走到法台前。“给我看看。”
林肯犹豫不决,用目光询问朱利叶斯。法庭没有义务满足犯人之子的请求,不过朱利叶斯大概不想继续违反民意,于是一耸肩;林肯把文书递给丹。
丹翻到最后一页,瞧了瞧说:“这不是我父亲的字迹。”
他展示给周围的人。“你们都认得我父亲的笔迹,这不是他写的。”
其中几个人纷纷点头。
朱利叶斯不悦:“他拿不动笔,需要帮忙,这显而易见。”
丹说:“你们吊着他,一直到——”他哽咽了,眼泪从脸上滚落。他强忍着说下去:“你们吊着他,一直到他写不了字,又假称这是他签的字。”
“假称?你胆敢说主教撒谎?”
“我是说父亲绝不会供认异端罪。”
“你又如何知道——”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异教徒,他要是承认,那只有一个理由:屈打成招。”
“在循循善诱之下,他认识到自己误入歧途。”
丹做戏般地指着不成人形的父亲。“王桥主教循循善诱,就是这般下场?”
“本庭容不得你放肆!”
内德·威拉德插嘴说:“拉肢架在哪儿?”
三个神父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菲尔伯特被上了拉肢架,一目了然——至于在哪儿?是在这间主教座堂,在主教府,还是法院地牢?拉肢架究竟在哪儿?我看王桥市民有权利知道。本国律法禁止酷刑,必须有枢密院批准。在王桥对犯人用刑,是谁批准的?”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最后斯蒂文·林肯开口说:“王桥没有拉肢架。”
内德思索片刻说:“也就是说,菲尔伯特受刑是在外地。难道这就能不了了之?”他一指朱利叶斯主教,“就算他是在埃及受的刑也不行——只要是你下的令,你就是施刑的人!”
“肃静!”
内德以为该说的都说了,于是转身退下。
这时卢克总铎站了起来。他年满四十岁,高个子,微微有些驼背,灰白的头发有些稀疏,态度斯文有礼。只听他说:“主教大人,我恳请你宽大为怀。菲尔伯特信奉异教、愚昧无知,这确然无疑,可他依然是基督教徒,只是在崇拜主的路上误入歧途。谁也不应因此被处以极刑。”他说完这番话后重新落座。
旁听的市民齐声称道。虽然他们大多是天主教徒,不过在前两位国君统治时都曾改信新教,因此人人自危。
朱利叶斯主教瞪了总铎一眼,目光满是轻蔑,对他的恳请置之不理。他说:“菲尔伯特·科布利罪名成立,他不仅信奉异教,还散布异端邪说。依照成例,现判他被开除教籍,火刑处死。明日拂晓,由执法当局行刑。”
死刑一般分几种。贵族通常是砍头,这法子死得最快,倘若刽子手手法熟练,保证立时毙命;就算笨手笨脚,多挥几下斧头,顶多一分钟就砍断了脖子。叛国贼先受绞刑,不等咽气,再开膛破肚,最后凌迟。要是偷盗教产,则要受剥皮之刑;刀子磨得极锋利,有的行家能完整地剥下整张皮。异教徒则是活活烧死。
虽然大家隐隐有所预料,但听到宣判还是毛骨悚然,堂上一片鸦雀无声。王桥还没有烧死过异教徒。内德暗想,教会终于越过了雷池,他感到周围的人也有同感。
菲尔伯特突然开口了,他嗓音洪亮,出乎意料地激昂,想必在为此积攒力量。“我感谢上帝,我的痛苦即将结束。朱利叶斯——你的痛苦还尚未开始,你这个亵渎上帝的恶魔。”众人听了这句诅咒,惊得倒吸一口气;朱利叶斯火冒三丈,霍地站起身。然而,被判刑的罪人陈词,这是法庭允许的。“你不久就要坠入地狱,朱利叶斯,那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的折磨永无休止。愿上帝降罚,你的灵魂永不得超生。”
垂死之人的诅咒尤其令人动容;即便朱利叶斯认为诅咒是无稽之谈,也不禁又怒又怕。只见他浑身哆嗦,大喊:“把他押下去!通通退出本堂——宣判完毕!”他一转身,气冲冲地从南门走了。
内德和母亲走回家中,一路心情沉重,一语不发。菲茨杰拉德家大获全胜。他们把欺骗自己的人置于死地;不仅窃取了威拉德家的财产,还硬是拆散了女儿和内德。他一败涂地。
珍妮特·法夫切了冷火腿,晚饭算是对付过去。爱丽丝连喝了好几杯雪莉酒。等珍妮特收完桌子,她问内德:“你决定了去哈特菲尔德吗?”
“还没想好。玛格丽还没嫁呢。”
“就算巴特明天就翘辫子,他们也不会让她嫁给你。”
“她上周满十六岁了。再过五年,她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可你不能无所事事,像船等风一样,一直等下去。不要为这点挫折蹉跎一生。”
内德知道母亲的话在理。
他早早上了床,躺着想心事。目睹过今天判刑的可怕场面,去哈特菲尔德的心意更加坚定,可还是下不了决心——去了就等于放弃希望。
到了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他被什么动静惊醒了。他从窗户一望,看见集市广场上有几个人影,借着六支火把的光亮,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为火刑运干柴。其中一个是马修森郡长,他身材魁梧,腰间佩了长剑,在旁指挥:神父有权判一个人死罪,但无权行刑。
内德披上外套,出了家门。清晨的空气中飘着木头烟味。
科布利一家已经到了,不久,大多新教徒也纷纷赶到。不出几分钟,广场上就挤满了人。天蒙蒙亮,火把似乎黯淡了,此时主教座堂前的广场聚了不下一千人。守卫看着人群,不让他们靠得太近。
广场上本来一片嘈杂,一看到奥斯蒙德·卡特从会馆出来,立刻鸦雀无声。只见他和另一个守卫用一把木椅抬着菲尔伯特走过来。两个人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众人不情不愿地让开,似乎想拦住椅子,可又没那份胆量。
科布利家的女子失声痛哭,眼睁睁地看着无助的一家之主被绑在地上的木桩。菲尔伯特双腿废了,不住地下滑,奥斯蒙德只好把他绑得紧紧的。
守卫在他周围堆起柴火,朱利叶斯主教用拉丁文念祷告。
奥斯蒙德拿过一支早前用来照亮的火把,面对菲尔伯特站定,等着郡长马修森指示。马修森一只手举在半空,叫他稍等,然后望向朱利叶斯。
静默之中,科布利太太纵声尖叫,家人连忙拉住她。
朱利叶斯一点头,马修森垂下手,奥斯蒙德点燃了菲尔伯特双腿周围的柴火。
干木柴瞬间引燃,火苗如同小鬼,快活地噼噼啪啪。火焰炙烤之下,菲尔伯特虚弱地叫喊。浓烟滚滚,近处的百姓纷纷后退。
很快空气中又飘出另一种气味,既熟悉又刺鼻:这是烤肉的味道。菲尔伯特不住地尖叫,时而大喊:“耶稣带我走,主带我走!现在,发发慈悲,现在!”然而基督还不肯带他走。
内德曾听说有些慈悲的法官准许犯人的亲人在他脖子上挂一袋火药,让他死个痛快。朱利叶斯显然没这份善心。菲尔伯特的腿烧着了,却迟迟死不了。他痛苦的呼喊叫人耳不忍闻,那不像人声,倒像一头畜生惊恐的嘶叫。
菲尔伯特终于没了动静。也许是心脏不跳了,也许是被浓烟窒息,也许是脑袋烧坏了。火还没熄,菲尔伯特的尸体烧得焦黑。那气味熏人欲呕,不过耳边总算清净了。内德感谢主:总算结束了。
在我短短的一生中,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一幕。我想不通为何会有这种暴行,也想不明白上帝为何置之不理。
母亲说过一句话,此后许多年,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一个人要是坚信自己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并且为此不惜任何代价,那他就是世上最危险的人。”
广场上,人群纷纷散去,只剩我还站在那儿。日头升起来了,却照不到那冒着黑烟的尸首,因为它被笼罩在教堂冰冷的阴影下。我想到威廉·塞西尔爵士,想到圣诞第十二日我们说起伊丽莎白。他是这样说的:“她曾多次对我表露,倘使成为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依我看,这个理想值得为之奉献。”
当时听来,我只当是一个热忱的愿望。但目睹过这一幕,我转念寻思,这真的可能吗?伊丽莎白真能除掉朱利叶斯这等固执己见的主教,结束我刚刚目睹的这种惨剧吗?持不同信仰的人不再相互杀害,真会有这么一天吗?
可玛丽·都铎驾崩之后,伊丽莎白真能继承王位吗?这大概就要看有什么人辅佐她了。威廉·塞西尔精明强干,但只有他一个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一支精锐之师。
我或许是其一。
想到这里,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望着菲尔伯特·科布利的尸骸,坚信世事不必如此。英格兰自有仁人志士,力图阻止这类暴行。
我愿意和他们为伍。我愿意为实现伊丽莎白宽容的宏愿而战。
只愿不再有火刑。
我主意已定,就去哈特菲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