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 七(1/2)
内德气得要命: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拒不将旧修院的所有权转移给爱丽丝·威拉德,就是不肯签字。
雷金纳德身为商埠的市长,此举出人意料,也极不利于本城声誉。大多市民为爱丽丝鸣不平;他们常常签契约,要是不能履行,同样承担不起。
爱丽丝不得不将雷金纳德爵士告上法庭。
内德毫不怀疑法院会判定契约有效,只是等开庭等得心焦。母子二人都迫不及待地盼室内市场开张。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威拉德一家没有收入。幸亏爱丽丝有圣马可堂区那排房舍,租金勉强维持生活。
内德气冲冲地问:“何苦呢?雷金纳德不可能得逞。”
“自欺欺人喽,”母亲答道,“他投资失利,想怪在所有人头上,除了他自己。”
值季法庭一年开庭四次,由两名治安法官主持、一名治安书记官协同审理重案要案。爱丽丝的案子安排到六月,也是当天的头一宗。
王桥法院坐落在商业街,与会馆毗邻,本是一间民宅。公堂是餐厅改建而成;其他房间则给各法官和书记官做书房;地下室充当大牢。
内德陪母亲来到法庭。不少居民已经赶到,正三三两两地交谈。雷金纳德爵士和罗洛已经到了。内德看见玛格丽没来,倒松了口气,他不想玛格丽目睹父亲受辱。
内德端着架子,向罗洛颔首。他无法再和菲茨杰拉德以礼相待,这场官司让他不必再假装。要是在路上遇见玛格丽,他还是主动打招呼,玛格丽却总显得难为情。虽然诸多变故,内德依然爱他,并且相信她也没有变心。
丹·科布利和多纳尔·格洛斯特也到了。案子或许会提到不幸被扣的圣玛加利大号,科布利一家不想错过和他们有关的消息。
寡妇波拉德牛舍里被捕的新教徒均已获释出狱,只有菲尔伯特·科布利还关在地牢里:他是头目无疑。朱利叶斯主教已经审讯过。明天他们一干人等将出庭受审,不过审判的不是值季法庭,而是独立司法的教会法庭。
多纳尔·格洛斯特逃过一劫,因为他当时没跟东家去寡妇波拉德那儿。据说他因为喝多了回了家,合该走运。内德怀疑供出新教礼拜地点的人正是多纳尔,不过有好几个人亲眼看见他当天下午醉醺醺地出了屠宰场酒馆。
书记官保罗·佩蒂特高喊肃静,接着就见两位法官走进公堂,坐在屋子一角。主审法官罗德尼·蒂尔伯里从前是位布商,不过洗手不干了。他穿了件鲜艳的蓝色紧身上衣,戴了好几只大戒指。他是坚定的天主教徒,法官一职是玛丽·都铎女王钦点的,不过内德认为今天的案子不容偏私,毕竟和宗教无关。助理法官塞伯·钱德勒同雷金纳德爵士相熟,不过内德还是觉得事实摆在眼前,他没有徇私的余地。
陪审员宣誓:共十二名,都是王桥市民。罗洛立即踏步上前说:“今天由我代家父陈词,望庭上准许。”
这也不算出乎意料。内德知道雷金纳德爵士急躁易怒,要是发起火来,官司没准就要吃亏。罗洛同父亲一般精明,并且懂得自持。
蒂尔伯里法官颔首说:“菲茨杰拉德先生,据本官所知,你是伦敦格雷律师学院法律出身的。”
“是,庭上。”
“好。”
审判即将开始,这时朱利叶斯主教罩着法衣进来了。他到场也不难解释:他也希望得到修院的房舍,此前雷金纳德答应低价让出,他自然盼着雷金纳德能想办法解除这份契约。
爱丽丝也上前一步。她自己陈词,并将签字封印的文契呈给书记员。“有三点事实,雷金纳德爵士无法否认,”她语气有条不紊,表明不过是据实以告,“第一,他在契约上签了字;第二,他拿了钱款;第三,他未能在约定时间内还钱。民妇请法庭裁决:他丧失抵押,清清楚楚。毕竟,这正是抵押的意义。”
爱丽丝对胜诉成竹在胸,内德也想不出法庭有什么理由判雷金纳德无罪,除非这两个法官被收买了——可雷金纳德哪儿来的钱收买他们?
蒂尔伯里礼貌地向爱丽丝道谢,又问罗洛:“菲茨杰拉德先生,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本案看起来一目了然。”
雷金纳德却抢先说:“我被人耍了!”这话冲口而出,他雀斑满布的脸涨得通红。“菲尔伯特·科布利明明知道圣玛加利大号往加来去了,十有八九收不回来。”
内德相信这话大概不假。菲尔伯特像条活鱼似的,滑不溜秋。但即便如此,雷金纳德的理由也不足为据。即便菲尔伯特骗他在先,那也没理由叫威拉德一家赔吧?
菲尔伯特的儿子丹大喊:“胡说!法国国王要做什么,我们哪可能知道?”
“你们准听到了风声!”雷金纳德冲他吼。
丹对以经文:“《箴言》有云:‘通达人隐藏知识’。”
朱利叶斯伸出枯瘦的手指着丹,怒不可遏:“让无知愚民读英文圣经,就是这个结果:他们引天主金言,为罪行开脱!”
书记官站起身喊肃静,堂上这才住了口。
蒂尔伯里说:“谢谢你,雷金纳德爵士。不过,且不管你的钱是否被菲尔伯特·科布利或是第三方骗了去,你和爱丽丝·威拉德的契约并不因此作废。倘若这就是你的理据,那么显然证据不足,本庭将判你败诉。”
一点不错,内德全心赞同。
罗洛马上接口说:“庭上,这并非我们的理据。家父适才抢白,请庭上恕罪,他心中不忿,请多包涵。”
“那么你们的理据又是什么?我很想知道,相信陪审团也一样。”
内德也一样。难道罗洛早有妙计?他好恃强凌弱,不过也不是空有蛮力的傻瓜。
“简而言之,爱丽丝·威拉德非法放利。她借了四百镑给雷金纳德爵士,却要求对方偿还四百二十四镑。这其中含了利息,触犯了律法。”
内德猛然想起母亲和朱利叶斯主教在废弃的修院回廊里说话的事。爱丽丝提到债款的具体数目,朱利叶斯当时好像有些诧异,不过最后什么也没说。此刻朱利叶斯也来听审。内德一阵忐忑,不由得皱起眉头。母亲和雷金纳德爵士订下的契约措辞谨慎,利息的事没有落在纸上,不过“取利”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这是人尽皆知的。
爱丽丝语气坚定:“并没有要求付利息。契约中写道,雷金纳德以每月八镑的租金抵付修院的继续使用,直到偿清借款,或抵押被没收。”
雷金纳德愤愤然:“我干吗要交租金?那地方我从来就没用过!这根本是变相的取利。”
爱丽丝说:“这条件可是您提的。”
“我给人骗了。”
书记官又喊道:“肃静!请对本庭陈述,不得相互交谈。”
蒂尔伯里说:“多谢你,佩蒂特先生,正是如此。”
罗洛说:“契约中含有违法条款,法庭不能判其有效。”
蒂尔伯里答道:“好了,这一点本官自然了解。所以你请本庭裁定的问题是,契约规定的借款额以外的数目究竟属于租金还是变相的取利?”
“不,庭上,我不是想请大人裁定。请庭上准许,我想请一位权威证人出庭作证,证明这切实是取利。”
内德莫名其妙。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位法官也是莫名其妙。蒂尔伯里问:“权威证人?你指的是谁?”
“王桥主教。”
来听庭审的人诧异地交头接耳,显然谁也没料到。蒂尔伯里法官也露出惊异的表情。他很快镇静下来说:“那好。主教大人,您有什么话说?”
内德心下一沉:人人都知道朱利叶斯站在哪一边。
朱利叶斯缓步走到堂前,掉光了头发的脑袋高昂着,尽显主教的尊严。他的话果然不出所料:“所谓租金,显而易见是把利息变个说法。在契约规定的期限内,雷金纳德爵士并没有使用有关土地及房舍,并且也没有打算要用。这不过是为了掩饰取利之罪及违法之举。”
爱丽丝说:“反对。主教并非不偏不倚的证人。雷金纳德爵士曾答应把修院让给他。”
罗洛说:“你不会是暗示主教欺诈不公吧?”
爱丽丝答道:“我暗示你问猫儿要不要把老鼠放走。”
听审的人群哈哈大笑,他们都欣赏辩才。蒂尔伯里法官却没笑。“论罪过,本庭无法反驳主教,”他语气严肃,“这样看来,陪审团不得不判定契约无效。”他一脸不悦,因为他和大家一样,明白这一判决可能波及王桥商人的多份契约,可惜罗洛逼得他毫无选择余地。
只听罗洛说:“庭上,现在不仅仅是契约无效的问题。”只见他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内德心下一沉。罗洛接着说,“事实证明爱丽丝·威拉德触犯了法律。我提请法庭履行义务,依1552年《统一法案》予以制裁。”
内德不知道法律规定的制裁内容。
爱丽丝说:“取利一事,民妇愿意认罪,但有一个条件。”
蒂尔伯里答道:“那好,请讲。”
“公堂上还有一个人,和民妇一样犯了法,他也得受到处罚。”
“你是指雷金纳德爵士?犯罪的只有放贷者,与借贷者无关——”
“不是雷金纳德爵士。”
“那是谁?”
“王桥主教。”
朱利叶斯一脸愠怒。“爱丽丝·威拉德,你说话要当心。”
爱丽丝说:“去年十月,你预先将一千头羊的羊毛卖给寡妇默瑟,每头十便士。”寡妇默瑟是镇里第一大羊毛商。“到今年四月才剪羊毛,寡妇默瑟随后将羊毛卖给菲尔伯特·科布利,每头十二便士,比她付给大人的款额多两便士。大人为了提早六个月拿到钱款,因此以每头两便士的价格做抵押,付了四成年利。”
听众喃喃称是。王桥的头面人物大多都是商人,自然会算利率。
朱利叶斯说:“受审的不是我,是你。”
爱丽丝充耳不闻:“今年二月,大人从伯爵的采石场买下石料,用于扩建主教府。价格是三镑,但伯爵的采石场工头提出先付款后交货,则每镑便宜一先令,大人欣然允诺。一个月后,石料通过驳船运到。这样算来,大人提前付钱,等于收取了伯爵六成利息。”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内德听见堂上一阵哄笑,还夹杂着稀稀落落的掌声。佩蒂特喊了声“肃静”。
爱丽丝接着说:“今年四月,大人卖掉了韦格利一间面粉磨坊——”
“这些都与本案无关,”朱利叶斯打断她,“你声称旁人犯下类似的罪行,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令自己脱罪。”
蒂尔伯里说:“主教说得不错。我请陪审团裁定爱丽丝·威拉德取利罪名成立。”
内德还抱着一线希望,只盼陪审团中的商人会反对。然而法官已经下了明确指示,哪有人敢说个不字。片刻之后,十二个陪审员纷纷点头。
蒂尔伯里说:“现在裁定量刑一事。”
罗洛又开口了:“庭上,1552年《统一法案》白纸黑字,罪犯连本带利一并丧失,此外,‘依情节处以罚款并缴纳赎金’,条款如是说。”
内德大喊:“不!”利息没了,母亲不会连四百镑本金都损失掉吧?
王桥的乡亲也认为不公平,只听下面一片骚动。保罗·佩蒂特再次大喊肃静。
听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但蒂尔伯里沉吟不语。他扭头同会审的法官塞伯·钱德勒低声商议,又示意佩蒂特也过去。堂下众人一语不发,气氛紧张。治安书记官都是律师出身,佩蒂特自然不例外。三个人似乎争执不下,佩蒂特连连摇头反对。最后蒂尔伯里耸耸肩,坐正了;塞伯·钱德勒点头表示满意;佩蒂特重新落座。
蒂尔伯里发话了:“法律就是法律。”听他这么说,内德明白母亲彻底毁了。“爱丽丝·威拉德的借款连同额外的租金或利息一并丧失。”民怨沸腾,他不得不提高嗓音,“此外不必再罚。”
内德望着母亲。爱丽丝垂头丧气。在此之前,她斗志昂扬,然而在教会的淫威之下,她再不服也是枉然。她一下子垮了:目光呆滞、面色苍白、茫然不知所措,就仿佛被受惊的马撞倒在地。
书记官高喊:“下一个案子。”
内德和母亲出了法庭,沿着主街回家,一路沉默不语。内德的世界天翻地覆,牵涉之广,他一时难以消化。六个月前他还胸有成竹:这辈子从商,预备迎娶玛格丽。可现在,他丢了饭碗,玛格丽也要嫁给巴特为妻。
母子俩进了大厅。爱丽丝说:“还不至于饿死,圣马可的房子还在。”
内德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悲观。“不打算另起炉灶了?”
爱丽丝疲惫地摇头说:“我眼看就五十岁啦——没那个精神头了。何况我反思过去这一年,头脑看来是不行了。去年六月份开战之后,我就该把一部分生意从加来分出来,着力打理塞维利亚的业务才对。还有,我无论如何也不该把钱借给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不管他怎么威逼利诱。现在呢,我什么家业都没给你们兄弟俩留下。”
内德答道:“哥哥不会在意,他反正更愿意出海。”
“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呢?要是打听到,得把消息告诉他。”
“八成在西班牙入伍了。”贝琪奶奶来了封信,说巴尼和卡洛斯被宗教裁判所盯上了,不得不匆匆逃离塞维利亚。贝琪奶奶也拿不准他们的去向,不过听一个邻居说,好像看见他俩在码头听一个队长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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