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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1559—1563年 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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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尼有些好奇:要是卡洛斯答不是,埃布里马会怎么做?

云层渐渐散开。夜色明亮了些许,巴尼让木筏稳稳地顺着中流,速度加快了。

过了一会儿,卡洛斯开口问:“对了,这条河通到哪儿啊?”

“安特卫普,”巴尼答道,“咱们去安特卫普。”

埃布里马拿不准卡洛斯的话能不能信。主人一句体己话,还是不信为妙;这是塞维利亚一众奴隶的信条。一个人把你当犯人一般拘着,强迫你替他白干活,不听吩咐就一顿毒打,兴致来了就奸淫玩弄——这种人绝不吝惜哄骗你。卡洛斯虽然不同于大多奴隶主,可这种“不同”又有几分?这个答案将决定埃布里马余生的命运。

挨了戈麦斯那一下,他脑袋现在还隐隐作痛。他小心地往头上一摸,感觉到伤处肿起一个大包。好在没有思绪混乱、头晕目眩的症状,他觉得没有大碍。

黎明时分,河流穿过一片树林,他们决定在林中休息,于是把木筏拖上岸,又用树枝掩好。三个人轮番看守。埃布里马梦见自己一觉醒来戴上了手铐。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们远远就望见安特卫普主教座堂的高塔,于是上了岸,任木筏顺流漂浮,徒步走完最后几英里地。埃布里马揣测,现在还不算安全。说不定立即被拿下、扔进大牢,接着交给西班牙军方处置,以谋杀铁手戈麦斯的罪名胡乱审判一通,即刻行刑。不过,进城的路上虽然人来人往,看样子倒没有谁听闻三个西班牙士兵——其中一个红胡子、一个非洲人——在科特赖克镇杀了一名队长、畏罪潜逃。

各地之间沟通消息主要靠商人之间的布告,大部分都关于买卖。埃布里马不识字,不过据卡洛斯说,这种通告里要是包含违法犯罪之事,那一定涉及政治:刺杀、暴乱、谋反。几个外国兵醉酒生事,这种消息很少有谁关心。

三个人在城郊绕来绕去,埃布里马瞧出安特卫普四面临水。西边是斯凯尔特河,其余三面则由运河围绕,同陆地隔开。水道两侧垒了围墙,上面架着一座座桥,分别通到几座城楼。据说安特卫普是天下第一大商埠,守卫自然森严。

就算守卫对科特赖克镇的案子毫不知情,见到几个衣衫褴褛、风餐露宿又佩了剑的人,会不会放进城?几个人忐忑地来到城楼前。

几个守卫似乎并没有奉命捉拿三个逃犯,这叫埃布里马松了口气。他们只是有些狐疑地打量三个人:衣服还是两年前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那一身。一听巴尼说是扬·沃尔曼的亲戚,守卫立刻不再怀疑,还主动指路:就在三个人远远望见的那座教堂附近。

这座小岛上布满了长而狭的码头,条条蜿蜒的河道贯穿其间。三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埃布里马心中忐忑:不知道扬·沃尔曼会如何迎接一对身无分文的远房亲戚和一个非洲人?他们也许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扬·沃尔曼的居所很是气派,几座高高的房子连成一排。几个人忐忑地敲门,下人神色迟疑地引他们进屋。接着扬出来迎客,十分热诚。他看着巴尼说:“你可真像先父年轻的时候,我那会儿还小呢。”扬也继承了威拉德氏族的红头发和金棕眼珠。

他们不想连累扬,决定不告诉他从科特赖克镇出逃的真正原因,只说当了逃兵,因为西班牙军队拖着不发军饷。扬信以为真,似乎还认为拿不到军饷的士兵开小差合情合理。

扬知道他们饿着肚子,马上吩咐备了酒、面包和现成的冷牛肉,接着让他们梳洗一番,找了干净衬衣,他打趣说,因为他们“臭气熏天”。

埃布里马从没进过这样的房子。虽然不如宫殿宏大,却有那么多间屋子,而且还位于城中心。地方虽然宽敞,屋里却塞满了珍贵的家具摆设,像墙上挂的镶框大镜子、土耳其地毯、威尼斯的彩色玻璃器具、各式乐器、精致的瓷壶瓷碗——看样子只是摆设,并不使用。至于屋里挂的画像,也是他见所未见的。尼德兰人似乎喜欢描绘生活场景的画作,画中人物和主人相似,或读书、或打牌、或奏乐,背景是舒适的房间,也和主人的住处相似。他们似乎只着迷日常生活,对西班牙画作中常见的宗教先知和传说人物不大感兴趣。

埃布里马住的房间不如巴尼和卡洛斯的宽敞,不过也没有安排去和下人同住。据此猜测,扬也摸不透他的身份。

当晚,扬为他们接风。他们见到扬一家:女主人海尼、女儿伊玛可和三个小儿子,分别叫弗里茨、耶夫和达恩。

他们靠好几种语言交流。尼德兰西南地区主要讲法语,其余各地有不同的方言。当地许多商人都通晓好几种语言,包括西班牙语和英语,扬也不例外。

扬的女儿伊玛可十七岁了,生得娇美动人,总是笑意盈盈,衬着鬈曲的金发,该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伊玛可对巴尼一见倾心,埃布里马瞧出卡洛斯有心讨好她,却是徒然。巴尼笑起来有种痞气,最叫年轻女子动心。在埃布里马看来,卡洛斯为人忠厚可靠,会是个好丈夫,可惜妙龄少女不谙世事,看不透这一层。埃布里马对年轻姑娘心如止水,倒觉得女主人海尼秀外慧中,大有好感。

海尼问起他们从军的始末,埃布里马于是从头讲起,西法两种语言混着说,偶尔夹一两个方言词汇。他讲得绘声绘色,不一会儿就吸引了整桌人。他讲到新炼炉,不厌其详,强调自己的功劳不亚于卡洛斯。他解释如何鼓风,令炭火烧到高温,熔铁源源不断地流出,炼炉每天有一吨的产量。其间他发觉扬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沃尔曼一家是天主教徒,但听说塞维利亚教会欺压卡洛斯,不禁惊怒交加。扬插嘴说安特卫普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但埃布里马不以为然,毕竟两国教会尊崇的是同一位教宗。

扬对鼓风炉兴奋不已,说要带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去见艾尔贝特·威廉森,他的金属主要从艾尔贝特家买的。要尽快去——就明天好了。

翌日上午,一行人徒步来到码头附近的居民区,这里显然不如城里繁华。艾尔贝特一家住在一间朴素的房子里,家里还有妻子贝彻和两人文静的八岁女儿德丽克,再就是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她模样标致,守了寡,儿子马图斯约莫十岁。艾尔贝特的房子像极了卡洛斯在塞维利亚的家,都是一条走道连接门口和后院的作坊:一只炼炉、一堆堆铁矿石、石灰石和煤炭。对卡洛斯、埃布里马和巴尼在院子里盖鼓风炉一事,艾尔贝特满口答应;扬说需要的费用就由他先垫上。

之后的几天、几周,三个人在镇里差不多混熟了。尼德兰人辛勤苦干的精神叫埃布里马大为惊诧。除了穷苦人能吃苦——天底下的穷人皆如此,叫他诧异的是连富人也毫不懈怠。扬是镇里数一数二的财主,可他也每周劳作六天。换作西班牙人有这般财富,早就去乡下颐养天年了:买一间大庄园,请一个管家去跟佃户收租,免得阿堵物脏了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同时再给女儿说一个贵族当女婿,好叫孙儿承袭个把爵位。尼德兰人似乎不怎么重视爵位,只是爱财。扬买进铁和铜,制造枪支弹药;买下英格兰羊毛,制成呢子,再卖回给英国;他在船货、作坊、农场和酒馆都有投资;他借钱给生意越做越大的商人、入不敷出的主教,甚至郡王。不消说,都是收利息的。大家丝毫不理会教会严禁取利的规矩。

安特卫普同样不在乎异端不异端。城里多的是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坦然穿着彰显信仰的衣饰,生意面前人人平等。市民样貌各异,有和巴尼一样的红胡子,和埃布里马一样的非洲人,还有浅棕色皮肤、一撇小胡子的土耳其人,黄皮肤、头发又直又黑的汉人。安特卫普市民不排斥任何人,除了那些赖账的。埃布里马喜欢这儿的生活。

他是否真正自由,一直没人提起。白天,他同卡洛斯和巴尼来到艾尔贝特家院子,晚上回扬家里吃饭。每逢主日,他都同他们去教堂,到了下午,趁他们午饭醉酒后睡着了,他就溜出门,在乡下找一处地方行水礼。谁也没叫他奴隶,但日常生活间,就仿佛回到了塞维利亚,叫他暗暗担忧。

三人在艾尔贝特家院子里搭炼炉,休息的时候,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常坐下来同他们攀谈。艾微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发福——在尼德兰,衣食无忧的中年妇人大多如此——一双蓝绿色的眸子顾盼生辉。她跟三个人搭话,不过和埃布里马最聊得来,大概因为两人年岁相仿。她谈吐活泼,又爱打听,喜欢问起他在非洲的种种,常刨根问底;有些事他的印象已经淡了。她是个寡妇,又带着孩子,十有八九打算改嫁;埃布里马寻思,艾微该是看卡洛斯和巴尼年轻,不会中意她,所以把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和埃莉萨一别之后,他就一直没碰过女人,不过他并不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像个戒色的修士。

他们花了一个月,总算大功告成。试炉子的这天,扬和艾尔贝特两家人都聚在院子里。

埃布里马想起之前只垒过一次,这一次能不能成还真没有把握。万一不成,那可要丢人现眼了。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前途说不定要毁在上面——想到此处,埃布里马猛地意识到,他有心在这儿安顿下来。要是当着艾微的面出丑,那真是无地自容。

卡洛斯点着炉子,埃布里马填好铁矿石和石灰石,巴尼则拿鞭子吆喝拉风箱的两匹马。和第一次一样,很久不见动静,大伙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巴尼和卡洛斯紧张地走来走去;埃布里马一向泰然自若,但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他感觉自己把全部家当都押在了一张牌上,只等着揭开牌面。

看热闹的人瞧着没趣儿。艾微和海尼扯起家常,抱怨十几岁的孩子难教。扬的三个小儿子追着艾尔贝特的闺女满院子跑。艾尔贝特的妻子贝彻用托盘端了橘子出来,可埃布里马哪里吃得下。

这时,熔铁终于流出来了。

只见烊金从炼炉底部缓缓流进预备好的石槽里。起先慢得叫人好生心焦,但没多久就喷涌而出,注入地上铁锭形状的土坑里。埃布里马又往炉子顶端添材料。

他听见艾尔贝特惊叹:“快看——源源不断啊!”

“不错,”埃布里马接口,“只要不停地填炉子,就能不停地炼出铁。”

卡洛斯提醒说:“不过是生铁——得精炼过才行。”

“瞧出来了,”艾尔贝特答道,“那也很厉害了。”

扬的语气透着不可思议:“听你们的意思,西班牙国王对这个改进不屑一顾?”

卡洛斯答道:“我估计根本没传到腓力国王耳朵里。塞维利亚那些铁匠如临大敌;西班牙民族不喜欢革新,管我们这一行的十分保守。”

扬点头说:“国王从我们外国人手里买了那么多大炮,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西班牙本国供不应求。”

“他们还总啧有烦言,说美洲的银子刚运到西班牙,眨眼就流到外国去了。”

扬笑着说:“这个嘛,我们不是西班牙大公,而是尼德兰商人,所以咱们进屋去,边喝边谈生意。”

大家进了屋,围坐在桌边,贝彻端了啤酒和冷香肠,伊玛可给了几个小孩一把葡萄干,免得他们吵闹。

扬开门见山:“新炼炉一盈利,首先用来偿还我垫的款子,连本带利。”

卡洛斯答道:“这个自然。”

“其余收入则由艾尔贝特和你们平分。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想?”

埃布里马体会到扬故意用了模棱两可的“你们”。他拿不准埃布里马跟那两兄弟是不是平等。

此时容不得谦逊。埃布里马说:“炼炉是我们仨一起搭的:卡洛斯、巴尼和本人。”

大家齐齐望向卡洛斯;埃布里马屏住呼吸。卡洛斯迟疑着没有说话。埃布里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试炼。三个人乘木筏逃亡的时候,卡洛斯那句“你是自由民,埃布里马”,并没有关系到利害,这次可不同。要是他当着扬·沃尔曼和艾尔贝特·威廉森承认埃布里马与自己身份平等,那就再不能反悔了。

埃布里马也才真正获得自由。

卡洛斯总算开口了:“那么就分四份。艾尔贝特、巴尼、埃布里马和我。”

埃布里马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但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和艾微目光相交,瞧见她面露喜色。

这时平地里一声惊雷,只听巴尼说:“别算我了。”

卡洛斯惊问:“你说什么?”

“这个炼炉全是你和埃布里马的功劳,我也没帮上什么。再说,我也不打算留在安特卫普。”

埃布里马听见伊玛可倒吸一口气。她要失望了:她迷上了巴尼。

卡洛斯问:“巴尼,你打算去哪儿?”

“回家。我跟家里失了音信,都两年多了。我早料到加来失陷后母亲倾家荡产,咱们到安特卫普的时候,扬也跟我讲了。我弟弟内德没有接手家族生意——没有生意可言了。他现在好像给伊丽莎白女王当什么秘书官。我想回去见母亲和弟弟,看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那你怎么回王桥去?”

“眼下正好有一条库姆港来的船,停靠在安特卫普,飞鹰号,是丹·科布利的船,船长叫乔纳斯·培根。”

“可你哪来的船费——你现在身无分文。”

“昨天我跟大副乔纳森·格陵兰攀谈起来。他是我打小儿就认识的。他说来的路上殁了一个船员,所以现在缺一个铁匠兼木匠,我就揽了这活儿,只是为了坐船回家。”

“可既然家族生意没有了,你回去之后要怎么谋生?”

巴尼露出玩世不恭的嬉笑——叫伊玛可等姑娘心碎的,正是这副表情。“谁知道,走着看吧。”

飞鹰号驶进大海,船员不必一心惦着掌舵,心思活络起来。巴尼立刻去找乔纳森·格陵兰打听消息。

乔纳森在王桥过的冬,几周前才出海,所以知道近来的事。他去拜访过巴尼的母亲爱丽丝,以为她还像从前,爱听海外的见闻。他上门的时候,看见爱丽丝坐在前厅,一动不动地呆望主教座堂的西墙,周围堆满了旧账簿,但她碰也不碰。听说她倒是照常去市议会开会,但从不开口。巴尼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不忙生意。自打他有记忆以来,就知道买卖、佣金、利润就是母亲的生命,她一心一意琢磨如何靠贸易赚钱。母亲竟然像变了个人,这他让生出不祥之感。

乔纳森还告诉他,算计爱丽丝的罪魁祸首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还当着他的市长,现在住进了气派的新宅修院门。朱利叶斯主教倒是失势了。伊丽莎白女王出尔反尔,下令英格兰奉新教为国教,还命令所有牧师宣读至尊誓言,奉女王为圣公会至高无上的领袖,如有不从,则以叛国罪治之。地位较低的神职人员都宣了誓,但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主教则拒不从命。按理这些主教是要治罪的,不过伊丽莎白曾立誓不以信仰为由害人性命,她的确言行一致——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主教只被除去圣职;朱利叶斯跟两三个修士住在王桥北面圣马可教堂的耳房。乔纳森记得有个周六晚上在贝尔客栈里看见他,他喝醉了,扯着人唠叨说英格兰不久会回归天主教真信仰。乔纳森感叹说朱利叶斯很是可怜,巴尼却觉着这坏心肠的神父老头儿报应得不够。

乔纳森又给巴尼讲出海的种种好处。船就是他的家:他皮肤黝黑、身手矫健,手脚结实有力,攀着缆索就像松鼠般灵活敏捷。法国一战将近尾声时,飞鹰号俘虏了一艘法国船,掠来的财物除了给培根船长和丹·科布利,船员也各自分了一份,乔纳森除了月钱之外又多得了六十镑。他用这笔钱在王桥置办了一间房子给寡母住,之后再次出海,指望再赚上一笔。

巴尼听完说:“可现在也不打仗了。要是俘获法国船,那可是私掠行为。”

乔纳森一耸肩:“打不打,还不是说话间的事儿。”他一扯绳索,看绑得是否结实。巴尼心知他不想细说海盗的事。

他于是岔开话题,打听弟弟内德的消息。

内德回王桥过圣诞来着。他穿了件奢华的黑色新外套,样子老成,不像二十岁的人。乔纳森知道内德替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爵士办事,王桥的乡亲都说内德年少有为,在宫里越发了得。圣诞节当天,乔纳森在教堂里跟内德攀谈,可惜没打听出什么:对自己替女王办什么事,内德说得含含糊糊,依乔纳森看,应该是什么邦交秘事。

巴尼说:“真想马上见到他们。”

“情理之中。”

“快了,也就两三天的事儿。”

乔纳森查看另一条绳索,接着别开了目光。

从安特卫普经由英吉利海峡驶入库姆港,这期间应该不会开战,不过巴尼不好意思白坐船,还是对飞鹰号上的武器进行了一番检修。

商船同其他船只一样,大炮是必不可少的,毕竟航海中危机四伏。战乱时,一国舰船袭击敌国船只再正当不过,而国势强盛的各个国家总是动不动就宣战。不打仗的时候,同样的行为就属于掠夺,但仍然屡见不鲜,所以船只必须做好防备。

飞鹰号上有十二门炮,都是小口径的“米农”铜炮,只能发四磅的炮弹。顶层甲板下就是炮甲板,左右舷各六门炮,木船身上开着方形炮窗。显然船体经过改良。旧型船要是开这种炮门,结构会严重受损;飞鹰号船壳板采用平铺式,选用厚重梁木拼成骨架,壳板与其紧密相连,如同在肋骨外张一层皮。这种构架还有一个优点:就算被敌船的炮弹击中,船壳上开了几个洞,也不见得会沉船。

巴尼给大炮挨个擦洗、上油,检查轮轴是否转动自如;至于小毛病,去世的那个铁匠留下一些工具,巴尼用来修修补补。他查点弹药:十二门炮口径一致,用的是铸铁炮弹,都可以上膛。

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持弹药完好。火药容易受潮,在海上尤其如此;炮甲板顶悬着装木炭的网兜,用来吸收湿气。再有一个问题是时间久了火药面容易分离:火药的成分是硝石、木炭粉和硫黄;硝石较重,自然下沉,那么火药粉就起不到作用了。巴尼在军队里学了一招,每隔一个星期就把火药桶上下颠倒一次。

他甚至还测了射程。他本来不想浪费火药,不过培根船长说不妨开几炮试试。这几门炮左右两侧都铸有炮耳,一种像把手的部件,炮身通过炮耳卡在炮架的凹槽,方便上下调整角度。炮身同水平呈四十五度角时射程最远,四磅弹能飞出将近一英里远,也就是一千六百码左右。调整角度时,要用楔子固定在炮身底端。水平角度时,炮弹飞出三百码左右,扑通掉进水里。巴尼据此估算,仰角每高七度,射程就增加两百码多一点。他身边正好有一把铁做的分度规,是从部队里拿的。这东西就是一只弧形刻度尺,带了一根铅垂线。长臂探进炮膛,能精确测量炮筒角度。在陆地上测得挺准,但在海上,船不断颠簸起伏,开火时没那么精确。

到了第四天,能干的活都干了,巴尼又在甲板上遇见乔纳森。此刻飞鹰号正穿过一片海湾。海岸线在船首左舷,自从驶出韦斯特谢尔德河口进入英吉利海峡,就一直如此。巴尼不精通航海,但琢磨着这会儿英国海岸线该是在船首右舷。他眉头一皱。“你看什么时候能到库姆港?”

乔纳森一耸肩。“我哪知道。”

巴尼突然有种不祥之感。“咱们不是去库姆港,对不对?”

“最终还是要去的。”

巴尼越发心惊。“最终?”

“培根船长没跟我说他什么打算。也没跟别人说。”

“可你好像认为不是回家。”

“我只是看海岸线判断的。”

巴尼定睛眺望。海湾深处,靠近海岸的地方,一座小岛从水中高高耸起,形成一面陡峰,峰顶立着一间宏伟的教堂,仿佛一只巨大的海鸥。这幅景象看着眼熟,巴尼心里一沉,想起自己的确见过——两次。此地叫圣弥额尔山,他第一次路过是三年前去塞维利亚途中,第二次是两年前从西班牙逃亡尼德兰的路上。他问乔纳森:“咱们是要去西班牙,对吧?”

“看样子是喽。”

“可你没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啊。何况我们得有一个炮手。”

他们为什么得有炮手,巴尼一猜便知。巴尼早就奇怪,船上铁匠的活儿这么少,培根怎么还雇人;原来如此。“这么说,你和培根合伙把我骗上了船。”

乔纳森还是一耸肩。

巴尼朝北面望去。六十英里外就是库姆港。他又扭头望着岛上的教堂。隔着一两英里,但海浪至少三尺高。他知道跳船游过去是没戏了,那是死路一条。

他沉思良久,又开口问:“不过咱们离开塞维利亚就回库姆港,是不是?”

“兴许是,”乔纳森回答,“也兴许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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