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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1559—1563年 十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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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选了一个房间安顿好,随即拿了扫帚打扫小圣堂,准备迎接弥撒。这是至大的罪名,她心里一清二楚。

坦奇这座小村没有教堂,小圣堂设在庄园里。斯威森伯爵极少到这儿来,房屋破败不堪,又脏又潮。玛格丽扫完地,开了窗户通风;房间沐浴在晨曦中,总算有几分像圣所了。

斯蒂文·林肯在祭坛两侧摆了蜡烛。祭坛中央供了一只小小的珠宝十字苦像,是他从王桥主教座堂偷出来的;那时伊丽莎白登基不久,林肯也尚未解除圣职。他披了件庄严的法衣,当时新教徒烧毁祭袍,他总算保住了这一件。法衣绣工精良,用金银线和彩丝将托马斯·贝克特殉教一幕描绘得栩栩如生,此外还点缀着草木,不知为什么还绣了几只鹦鹉。

玛格丽从大厅里搬了张木椅子坐了,等待望弥撒。

坦奇村没有大钟,村民看到日出,三三两两地赶来。夏季的清晨,淡金色的曙光照亮了朝东的窗户,将灰石墙染成金色,一户户村民阖家来到小圣堂,低声同邻居寒暄。斯蒂文背对会众,大家怔怔瞧着法衣上灿烂的绣像,不禁入了迷。

坦奇是夏陵伯爵的封地,玛格丽知道村民数目,见到全村人一个不落都来了,格外高兴。就连最年长的哈伯勒奶奶也由人抬着来了,除了玛格丽,小堂里落座的就只有她了。

斯蒂文开始颂祷。玛格丽合上双眼,任熟悉的拉丁语浸润思想,感觉天地祥和、与主谐契,心灵一片宁静。

玛格丽在夏陵郡四处走访,有时候同巴特一起出门,有时候是一个人。她常和当地人交流信仰。男女老少都觉得玛格丽平易近人,见她是个和善的年轻女子,也乐意同她说心里话。她一般先跟村里的管家打探。管家替伯爵打理产业,知道伯爵一家都是坚定的天主教徒。玛格丽好言好语,管家通常很快会透露村民的情况。像坦奇这种偏远贫困的村落,全村都是天主教徒,这再平常不过了。探明情况后,玛格丽再请斯蒂文准备圣事。

玛格丽心知有罪,只是拿不准究竟冒了多大风险。伊丽莎白执掌朝政这五年来,没有一个天主教徒被问罪处决;斯蒂文也问过从前的几个司铎,言谈中得知秘密圣事不在少数,不过上头视而不见,没有兴师问罪。

看情形,伊丽莎白女王有心容忍,内德·威拉德也透漏过一二。内德每年回王桥一两次,玛格丽一般在主教座堂里遇见他,虽然他的脸庞、声音总引得她心生邪念,她还是忍不住和他说话。内德说伊丽莎白并不打算惩罚天主教徒。不过他也说,伊丽莎白乃圣公会之首,要是谁敢质疑,甚至大逆不道,挑衅女王的继承权,必严惩不贷。这话好像是特意提醒她似的。

玛格丽并不关心国事,但总是悬着一颗心。她寻思,一旦放松警惕,就要酿成大祸。君主不是不能出尔反尔的。

她终日惴惴不安,仿佛隐隐听见丧钟,但依然坚持己任。天主拣选她来守护夏陵郡的真信仰,这叫她心潮澎湃;身负重任,危险不过是考验。万一哪天不幸受难,她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对。十有八九吧。

会众为了自保,之后要徒步赶往邻村,听新教牧师布道。新教用的是伊丽莎白钦定的公祷书,还有她那位信奉异端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推行的英文圣经。这些村民也是逼不得已:逃避礼拜要罚款一先令,这笔钱他们可舍不得。

玛格丽率先领圣餐,也是为了鼓励那些村民。随后,她立在一旁,观察这群教徒。再次领受阔别已久的圣事,那一张张饱经风雨的脸上容光焕发。哈伯勒奶奶是最后一个,她由家人连人带椅子抬到祭台前。这该是她在尘世上最后一次领圣事了,只见她皱巴巴的脸孔上露出喜悦之情。她的心思,玛格丽想象得出。她灵魂获救,内心平和,死也瞑目了。

这天上午,布雷克诺克伯爵遗孀苏珊娜躺在床上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准嫁给你,内德·威拉德,说真的。”

苏珊娜四十五岁了。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亲,内德打小就认得她,但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做了她的情郎。

苏珊娜依偎着他,头枕在他胸膛上,一条丰满的腿压在他膝上。能娶到她,内德也心满意足。她聪明风趣,像只小公猫般撩人。她的种种欢爱功夫叫内德大开眼界,她还教他游戏,也是他闻所未闻的。苏珊娜生得美艳动人,一对棕色的眸子温润有度,胸脯丰满柔软。最重要的是,她能让内德暂时忘记玛格丽与巴特同床共枕。

只听她说:“自然啦,这个主意糟透了。我没办法替你传宗接代。我能帮扶有抱负的年轻人,不过你已经有威廉·塞西尔指点,再不需要旁人。况且我也没有家产留给你。”

内德心里加了一句,而且我们并不相爱。他没有说出口。他十分珍惜苏珊娜,两个人享受了一年的欢愉时光,然而内德并不爱她,相信对方也不爱自己。他从前根本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种感情。他跟着苏珊娜长了许多见识。

“还有,”只听她接着说,“我看你这辈子未必忘得了苦命的玛格丽。”

内德渐渐明白,找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做情妇有一点不好: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内德有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其中包括他不愿她知道的——尤其是这种事。真不明白她怎么总能猜中。

“玛格丽是个可人儿,和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她家里铁了心要攀附贵族,不惜牺牲女儿。”

“菲茨杰拉德一家卑鄙无耻,”内德愤愤然,“我再了解不过。”

“恐怕如此。不幸的是,世人嫁娶可不只因为两情相悦。譬如说我吧,非再嫁不可。”

内德吃了一惊。“怎么?”

“寡妇是非多。我是可以跟儿子住,不过儿女都不愿意母亲整天守在身边。伊丽莎白女王虽然瞧得起我,不过朝廷上一个女人没有夫家,总有多管闲事之嫌。倘若这女人风韵犹存,那些有夫之妇就要疑神疑鬼。不错,我得找个男人嫁了,罗宾·特怀福德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要嫁给特怀福德勋爵?”

“对,我是这么想的。”

“那他知道吗?”

苏珊娜咯咯笑了。“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我好得很。”

“这是事实。可你嫁给罗宾·特怀福德就可惜了。”

“别小瞧人家。他虽然五十五岁了,还老当益壮,耳聪目明,还会逗我开心。”

内德懂了,自己该大方一点。“宝贝,祝愿你幸福美满。”

“天保佑你。”

“今天晚上去看戏吗?”

“去啊。”苏珊娜是个戏迷,内德也一样。

“那到时候见。”

“要是特怀福德也在,对他客客气气的,别犯傻吃醋。”

内德有别人的醋吃,但他只说:“我答应你。”

“谢谢你。”她张口裹住他的乳头。

“舒服。”耳边传来圣马田教堂的钟声。“可我得去觐见女王陛下了。”

“这会儿还不必。”她说着又去裹他另一边乳头。

“我不能久留。”

“别担心,”苏珊娜身子一翻,伏在他身上,“很快。”

半小时后,内德走在斯特兰德大街上,步履轻快。

朱利叶斯革职之后,王桥主教的位子还空着,等伊丽莎白女王定夺。内德想举荐王桥座堂主任牧师卢克·理查兹,他再合适不过——另外,他也是威拉德家的故交。

朝廷上,人人都想替亲友谋个一官半职,因此内德心下犹豫,不想因为偏私叫女王烦恼。在伊丽莎白手下效力有五年了,他亲眼见到,有的大臣恃宠成骄,忘了谁是主谁是仆,惹得女王反目相向。故此,他一直耐着性子,等时机成熟。今天女王召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爵士商讨主教人选,塞西尔嘱咐内德也上朝拜见。

内德来到怀特霍尔宫,这片建筑包括几处房舍、院落、花园,还有一片网球场。内德轻车熟路,快步穿过侍卫室,进了宽敞的候召大厅。塞西尔还没到,内德松了口气。苏珊娜说到做到,没有叫内德耽搁太久。

内德瞧见西班牙外交大使阿尔瓦罗·德拉夸德拉也在。他一脸怒容,来回踱步,不过内德猜想他一半是在做样子。内德忍不住琢磨,外交大使这个差不好当,主子的喜怒哀乐他得如实转达,不管他心里是否赞同。

片刻之后,国务大臣塞西尔到了,他直接领内德进了接见大厅。

伊丽莎白女王已是而立之年,不复当初少女般的朝气——那时还可以称作动人。她比从前丰满,因为嗜甜吃坏了牙齿。不过这天她心情不错。

“商谈主教人选之前,还是先见见西班牙大使吧。”内德猜想她不想独自面对夸德拉,所以等塞西尔来了才召见。毕竟夸德拉侍奉的主子是欧洲势力之首。

夸德拉态度傲慢,似乎有意冒犯。拜见之后,他说道:“本国一艘盖伦船遭到英格兰海盗袭击。”

“深表遗憾。”女王答道。

“三个贵族殒命!另外死了好几个水手,帆船严重受损,那群海盗畏罪潜逃。”

内德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猜测盖伦船吃了败仗,腓力国王丢了脸面,大兴问罪之师。

伊丽莎白答道:“手下子民出海,且离家千里,所作所为,只怕我鞭长莫及。各国君主也一样。”

伊丽莎白的话只有一半属实。海上船只的确难以管束,不过她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船杀了人也常常“逃之夭夭”,因为国家安危系在这些舰船上。战争时期,君主常命令商船同皇家海军共同御敌;英格兰是岛屿国家,又没有常备陆军,海军以外,不得不要依赖商船作为主要的防御力量。这就好比伊丽莎白养了一条恶犬,借它来吓走恶徒。

伊丽莎白又说:“对了,事发地点是哪里?”

“伊斯帕尼奥拉岛沿海。”

塞西尔出身格雷律师学院,他开口问:“哪一方先开的火?”

这句问在了点子上。只听夸德拉答道:“我不清楚。”这等于承认是西班牙一方先开火。夸德拉接下来的恫吓差不多坐实了内德的猜想,只听他说:“不过,腓力国王陛下的舰船向从事非法活动的船只开火,是完全正当的。”

塞西尔问:“是什么非法活动?”

“英格兰舰船未经许可,擅自驶入新西班牙。外国船只一律没有这个权利。”

“那么可知道船长为何要去新大陆?”

“贩卖奴隶!”

伊丽莎白说:“不知道我理解得对是不对。”内德听出她语气不善,不知道夸德拉听不听得出。“一艘英格兰船只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做生意,买卖双方你情我愿,随后遭到一艘西班牙盖伦船火炮攻击——阁下因为英格兰一方回击,所以前来问罪?”

“他们驶入当地,就是犯罪!陛下心知肚明,教宗将整片新大陆的管辖权授予西班牙以及葡萄牙两国国王。”

女王冷冷地回应:“腓力国王陛下也心知肚明,教宗无权擅自将上帝的圣土授予哪个君主!”

“宗座圣明——”

“圣体呀!”伊丽莎白冲口而出。在夸德拉等天主教徒听来,这句诅咒大大不敬。“既然贵国在新大陆向英国人开火,那贵国船只也只好听天由命。少来跟我吐苦水。你下去吧。”

夸德拉鞠了一躬,一脸狡诈。“难道陛下不想知道是哪条英国船?”

“说吧。”

“飞鹰号,来自库姆港,船长叫乔纳森·培根,”夸德拉定睛瞧着内德,“听说主炮手名叫巴纳巴斯·威拉德。”

内德惊呼一声:“我哥哥!”

“令兄,按照公认的法律,是个海盗。”夸德拉得意扬扬。他又向女王一鞠躬。“微臣恭请陛下日安。”

夸德拉退下后,伊丽莎白问内德:“你可知情?”

“略知一二,”内德勉强镇定心神,“三年前,表叔扬·沃尔曼从安特卫普写信来,说巴尼搭上飞鹰号回家来了。据后来的情形,我们猜他是改了主意,但哪里会想到,他竟然去了大西洋彼岸!”

“愿他平安回来,”女王说道,“言归正传。说到王桥,该选谁做主教呢?”

内德还一门心思琢磨巴尼的事,没听出该自己接口了。沉默半晌,塞西尔答道:“内德知道一个合适的人选。”

内德听到提醒,回过神来:“卢克·理查兹,四十五岁年纪,现任座堂主任。”

“想必是你的朋友喽。”女王嗤之以鼻。

“是,陛下。”

“性格如何?”

“不卑不亢。是个热忱的新教徒——不过我必须实话实说,否则良心不安:此人五年前是个热忱的天主教徒。”

塞西尔不以为然,皱起了眉头,伊丽莎白却开怀大笑。“妙,这样的主教正合我意!”

玛格丽嫁过来有五年了。这五年来,她每一天都想逃走。

按世人标准看,巴特·夏陵这个丈夫也还不赖。他从来没有对玛格丽动粗。玛格丽偶尔不得不委身于他,不过大多时候他在外面找乐子,贵族大多都如此。夫妻俩婚后无子,巴特好生失望。这种事情上,男人都骂女人不中用,有些还指责妻子玩弄巫术。巴特没有。可玛格丽还是恨他。

怎么逃跑,她想过各种念头。譬如躲进法国修女会,不过会给巴特找到带回来。譬如把头发剪了,男扮女装,去海上漂泊;可船上没有私密可言,不出一天就会让人揭穿。再或者哪天骑上最心爱的马,一去不返。可能去哪儿呢?她向往伦敦,可她怎么养活自己?她对世间百态有所耳闻,逃去都城的年轻女子最终大多沦落风尘,这是人尽皆知的。

有时候,她忍不住生出轻生的罪恶念头。

她能活下来,全是因为肩负着秘密任务,要拯救英格兰受压迫的天主教徒。她总算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虽然整日担惊受怕,却也觉得兴奋。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使命,玛格丽不过是任命运摆布的可怜人。因为守着这个秘密,她成了历险家、亡命之徒、上主的密探。

巴特出门在外的日子,她最自在。她喜欢一个人睡,不用忍受鼻鼾、打嗝,半夜跌跌撞撞地下床小解。她爱早上起床后独自梳洗更衣。她喜欢自己那间梳妆室,里面摆着小小一架子书,花瓶里插着几丛绿枝。下午她可以回房来独个儿坐着,要么读一读诗,要么研习拉丁《圣经》,身边没人冷嘲热讽,说什么正常人怎么会爱这个。

可惜这种时候不多。巴特出门常常是回王桥,玛格丽也要同去,借机探亲访友,同秘密天主教徒联络。不过这一回巴特去了库姆港,玛格丽乐得一个人。

晚餐她自然是要入席的。斯威森伯爵后来续了弦,新夫人比玛格丽年纪还小,第一胎难产,母子双双去了。那之后,玛格丽又成了家里的女主人,一日三餐得她拿主意。这天晚上,她吩咐厨子做了肉桂蜂蜜羊肉。用饭的除了斯威森伯爵,就只有斯蒂文·林肯,他如今住在新堡,挂着伯爵秘书的名头,其实还是司铎。每逢主日,他就在小圣堂里替伯爵一家以及仆婢主持弥撒,有时候也和玛格丽出门去其他地方举祭。

虽然人人守口如瓶,但纸包不住火,如今不少人知道或猜出新堡里举行天主教仪式。其实英格兰上下都屡禁不止,国会里的清教徒气得直跳脚——不消说,国会里清一色是男人。然而,伊丽莎白不肯下令搜捕。玛格丽逐渐悟出,伊丽莎白一贯采取折中的办法。女王虽然信奉异教,好在通情达理,玛格丽为此感谢天主。

她提前离席,但不至于失礼。她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管家妇病了,看来不久于人世,玛格丽想去打点一番,让那苦命的妇人夜里过得舒服些。

她去了用人的住处;萨尔·布伦登躺在厨房一角的凹室。五年前见面时,玛格丽和她一开始针锋相对,不过渐渐把她收为己用,两个女人携手打理家中事务。天有不测风云,萨尔丰满的胸脯一边生了肿块,这一年来,眼看着从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瘦成了皮包骨。

萨尔的恶瘤已经穿透皮肤,还蔓延到肩膀,她打着厚厚的绷带,好掩盖那股恶臭。玛格丽劝她喝了些雪莉酒,之后坐下来陪她聊了一阵子。

萨尔抱怨说,伯爵好几周没来看过自己了;她为了讨好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真是枉费了一生。语气里尽是愤恨和无奈。

玛格丽回到卧房,为了解闷,拿了一本叫人笑破肚皮的法语小说《庞大固埃》,书里讲了一群巨人,有些生着巨大的阴囊,三个可以填满一条麻袋。斯蒂文·林肯一定不屑一顾,但玛格丽以为无伤大雅。她借着烛火念了一个小时,不时给逗得咯咯笑。她合上书,准备歇息。

她穿着及膝长的亚麻衬衣爬上四柱大床。她通常不拉帘子。墙上开着高窗,天上挂着半轮明月,屋里不至于一团漆黑。她盖好被子,合上眼睛。

她真想把这本《庞大固埃》拿给内德·威拉德。他一定爱看这位作家滑稽可笑的奇思妙想,就像当年在新堡看那出玛利亚玛达肋纳。每遇见什么新东西,有趣的、稀罕的,她总琢磨内德会怎么想。

夜里,她常常想念内德。她明知道自己犯傻,以为黑暗中躺在床上,心中的邪念主不会知道。这会儿她记起自己和内德在废弃的烤炉里亲吻拥抱,后悔没和他肌肤相亲。想到这儿,她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泰。她明白满足这欲望是罪孽,而这一晚,愉悦之感自然而来——这种情况有过几次。她忍不住夹紧双腿,享受汹涌而来的欢愉。

过后,她忍不住难过。她想到萨尔·布伦登悔不当初,不知道自己临终之时会不会和她一样满心怨愤?泪水涌了上来。她伸手打开床边的小匣子,里面装的都是些女儿家的宝贝。她拿出一块绣了橡子的手帕——这是内德的东西,她一直没还给他。她用手帕蒙住脸,想着内德站在面前,温柔地替自己擦去泪水。

这时,她听见一阵呼吸声。

新堡的房间没有锁,不过她习惯关上门。她没有听见开门声,也许是没关严。可谁会悄悄溜进来?

可能是条狗。伯爵放任猎犬在夜里跑来跑去,说不定哪条狗调皮跑进来了。她凝神细听:呼吸声放得很轻,像人竭力不弄出动静,所以不是狗。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借着如银的月光,她瞧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套着长衬衣。她命令:“从我房间里滚出去。”语气坚定,但声音直发颤。

一片寂静。屋子里太黑,看不出是什么人。是巴特没打招呼就回来了?不会,没人会赶夜路。也不会是哪个下人,要是半夜里擅闯命妇的卧房,说不定要掉脑袋的。也不会是斯蒂文·林肯,玛格丽心里清楚,他不会摸到女人床上来——就算犯下这种罪,也该是迷上了哪个标致的少年。

对方开口了。“不用怕。”

是斯威森。

玛格丽说:“出去。”

斯威森坐在床沿。“咱们是一对寂寞人。”他有些口齿不清,每天晚上都是。

玛格丽想起身,但斯威森长臂一挥,将她抱住。

“你心里是愿意的。”他说道。

“不,我才不!”她想挣脱,但斯威森高大强壮,也没有烂醉如泥。

“越是挣扎,我越喜欢。”

“放开我!”玛格丽大喊。

他用另一只手掀开被子。玛格丽的衬衣卷在胯间,斯威森贪婪地盯着她两条大腿。玛格丽无缘无故地觉得羞耻,伸手过去遮住。斯威森淫邪地叹道:“啊,害臊了。”

玛格丽不知道怎么把他赶走。

他冷不防抓住她两只脚踝,用力一拖,玛格丽身子向下滑,肩膀跌在床上。趁着她不知所措,斯威森一下子跳上床,把她压在身下。

他是个大块头,嘴巴里浊臭熏人,那只残疾的手在她胸前摸来摸去。

她尖声嚷:“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把全屋人都叫来。”

“我说是你勾引我,”斯威森答道,“他们只会信我,不会信你。”

玛格丽心里一凉,明白他说中了。世人都说女人水性杨花,男人坐怀不乱,但玛格丽以为这话该反过来说。她想到两人各执一词,男人一致站在伯爵一边,女人则一脸狐疑地打量自己。巴特两边为难,他知道父亲是什么德行,但未必有胆量指责伯爵。

她感觉到斯威森手忙脚乱地撩起长衬衣。绝望中,她盼望斯威森不能人事。巴特偶尔如此,通常是因为喝得烂醉,但偏说是玛格丽害他扫兴。斯威森这一晚喝了不少酒。

但不够多。玛格丽感觉到他硬邦邦地抵在身上,最后一线希望也落空了。

她只好夹紧双腿。斯威森使劲掰,却用不上力:他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只能腾出一只手。他无奈地哼了一声。玛格丽心想,只要拼命不从,他说不定疲软下去,心中生厌,就此罢手。

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说:“岔开腿,贱人。”

她把腿夹得更紧了。

斯威森抽出手来,在她脸上就是一拳。

玛格丽头晕目眩。斯威森身子硬朗、肩宽臂壮,这一辈子不少出拳。玛格丽哪里会知道,他一拳让人疼得撕心裂肺。她只觉得颈子要断了,满嘴血腥。一时间,她无力抵抗,斯威森趁机分开她双腿,那物顶了进去。

之后的事没用许久。玛格丽昏昏沉沉,忍受他的蹂躏。脸上疼得厉害,身上几乎没有感觉。斯威森满足之后,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气喘吁吁。

玛格丽爬下床,走到角落里,往地上一坐,手捧着疼痛不止的脑袋。一分钟之后,她听见斯威森喘着粗气走了。

玛格丽用帕子抹了抹脸——她吃惊地发现,手帕始终紧紧攥在手里。等知道斯威森确实走了,这才躺回床上,轻轻地啜泣起来,好不容易才陷入神赐的昏睡之中。

早上醒来,她觉得昨晚就像一场噩梦,但一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对着镜子一瞧,看见脸肿得厉害,一片青紫。用早膳时,她谎称自己不小心跌下床。他们信或不信,她并不在乎,要是她抖搂出伯爵,反倒更见不得人。

斯威森胃口极佳,言谈举止若无其事。

玛格丽等到他下桌,立刻叫仆人退下,接着走到斯蒂文身边坐下,低声说:“斯威森昨天晚上进了我的房间。”

“做什么?”

玛格丽瞠目结舌。斯蒂文虽然是守戒律的司铎,但毕竟二十八岁了,也念过牛津,不可能如此天真吧。

过了半晌,他才领悟,应了声:“啊!”

“他逼我就范。”

“你挣扎没有?”

“怎么没有,可他比我力气大,”她说着用指尖碰了碰肿胀的脸颊,不敢用力按,“不是我跌下床,是他干的。”

“你喊救命没有?”

“我说我要喊人,可他说要跟所有人说是我勾引他,还说大家只会信他,不会信我。他说中了——你自然明白。”

斯蒂文的表情很不自在。

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玛格丽开口问:“我该怎么办?”

“求主宽恕。”

玛格丽眉头一皱。“这话什么意思?”

“求主宽恕你的罪。主是慈悲的。”

玛格丽不由得提高嗓门。“哪门子的罪?我没有犯罪!是别人施罪于我!你怎么反倒叫我求主宽恕?”

“小声些!我的意思是主会宽恕你行淫。”

“那他的罪呢?”

“你说伯爵?”

“不错,他犯下的罪比行淫恶劣百倍。你要怎么治他?”

“我只是司铎,又不是郡长。”

玛格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句话?听说一个女子遭公公玷污,你就这么回答?说你不是郡长?”

斯蒂文别开头。

玛格丽站起身,骂道:“懦夫,你这个懦夫。”她扭头走了。

她气得要背弃信仰,但不久又打消了念头。她想到约伯。约伯经受种种苦难,都是对信仰的试探。他的妻子叫他“诅咒天主,死了算了”,但他不肯。倘若人人都因为一个胆小如鼠的司铎而背弃天主,那世上也剩不下几个基督徒了。可她该怎么是好?巴特第二天才回来,晚上斯威森会不会再来?

一整天她都忙着准备。她找了个叫佩吉的年轻丫头,叫她晚上过来,睡在房里床脚的草席上。独身女子常叫女佣在房里睡,玛格丽一直不以为然,她如今才明白其中缘故。

她又挑了一条狗。堡里常年养着几条小狗,她找了一条还没认主人的,想教成自己的跟班。小狗还没取名字,玛格丽就管它叫米克。米克已经会吠叫了,假以时日,也许能训来保护自己。

斯威森一整天举止泰然,玛格丽不禁暗暗称奇。午饭和晚饭他们都同席,斯威森偶尔和玛格丽交谈,总是只言片语,平常也是如此。他主要和斯蒂文·林肯谈论国事:新大陆、造船、伊丽莎白女王对夫君人选依旧犹豫不决。看那样子,好像已经把昨夜犯下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

玛格丽回房歇息,小心把门关严,又叫佩吉一起挪了箱子挡在门口。可惜箱子不够沉。可话又说回来,沉的话她们俩也挪不动。

最后,她扣了条腰带,插了一把小匕首。她盘算着一有机会就找一柄大些的。

佩吉吓坏了,但玛格丽没跟她解释,不然非提起伯爵不可。

她爬上床,佩吉吹熄蜡烛,蜷在草垫子上。米克不明白怎么换了新窝,好在犬类对任何环境都处之泰然,卧在壁炉前睡了。

受伤的那一侧脸就算贴着羽毛枕头也疼得受不了,玛格丽不敢向左侧躺,脸朝着天花板,眼睛张得大大的。她知道这一晚不能成眠,好比她知道自己没法从窗户飞出去。

她暗想,只要能熬过这一晚就好了。明天巴特就回来了,那之后她绝不会让斯威森再有可乘之机。可想到这儿她就明白,她根本无能为力。玛格丽要不要陪巴特出门,一向是巴特拿主意,何况他也不是每次都问妻子。他独自出门,十有八九是去私会情妇,要么是呼朋唤友地去逛窑子,再就是花天酒地,夫人在场会碍着他们。

玛格丽不能无缘无故地逆着巴特的意思,可她又不能向他坦白。她进退两难,斯威森看准了这一点。

唯一的出路就是杀了斯威森。可要是杀了人,她是要绞死的。就算是他罪有应得,她也免不了一死。

主会不会宽恕自己?或许会。遭受蹂躏,自然不会是他的旨意。

正想着,就听见门把手一阵响。米克紧张地嗷嗷叫唤。

有人想闯进来。佩吉战战兢兢地问:“会是谁?”

只听门把手嘎吱旋开,接着嘭的一声,门撞在一英寸外的箱子上。

玛格丽高声喊:“滚开!”

她听见来人闷哼一声,像在使劲儿,接着就听见箱子缓缓挪开了。

佩吉吓得失声尖叫。

玛格丽跳下床。

箱子擦过地板,门露出一条缝,足以容人进来。斯威森穿着衬衣走了进来。

米克冲他吠叫。斯威森一伸脚,踢在它胸前,它呜呜叫着,夹着尾巴从门缝溜了。

斯威森瞧见佩吉,喝道:“滚出去,不然也让你吃一脚。”

佩吉匆忙跑了。

斯威森朝玛格丽逼近。

玛格丽抽出匕首,威吓说:“你要是不走,我就杀了你。”

斯威森左臂一挥,像铁锤一般砸在玛格丽右手腕,匕首飞了出去。斯威森搂住她两只手臂,毫不费力地把她举在半空,扔在床上,接着把她压在身下。

“张开腿,”他说,“你心里明明愿意。”

“我恨你。”

他提起拳头。“张开腿,不然我还打在昨天的地方。”

伤处连碰都碰不得,要是再挨一拳,玛格丽怕自己死过去。她泪流满面,不知所措,只好岔开了腿。

罗洛想尽办法打探王桥那帮清教徒的动静。消息主要是从丹·科布利的二当家多纳尔·格洛斯特那儿听来的,多纳尔干这个有两个理由,一则因为他向科布利家的闺女提亲被回绝,一直怀恨在心;二则是丹克扣他的工钱,所以贪图罗洛给的好处。

每隔一段时间,罗洛就和多纳尔在绞架十字街的雄鸡客栈碰头。这其实是间窑子,方便租用房间,免得被人瞧见。就算哪个姐儿嚼舌根,他们俩也只会给当作有同性之癖。这不仅是罪,也是要判刑的,不过跟妓女扯闲话的通常也不会出面指认他们。

1563年秋季里的这天,多纳尔告诉罗洛:“丹知道卢克主任牧师要升任主教,很气不过。清教徒看不惯卢克墙头草两头倒。”

“这话没错。”罗洛语气轻蔑。改朝换代就跟着改变信仰,这叫作“官场”,里面的人叫作官迷,罗洛最讨厌那种人。“想来女王就是看中卢克可揉可捏。丹想让谁当主教?”

“杰里迈亚牧师。”

罗洛点点头。杰里迈亚是王桥南郊洛弗菲尔德圣约翰教堂的牧师,虽然支持改革,但一直也没有离开教会。他要是当了新教徒的主教,定然是个极端派,绝不容忍教徒依循旧法。“谢天谢地,丹没能如愿。”

“他还不肯就此罢休。”

“此话怎讲?人选都定了,女王已经昭告天下,后天就是主教祝圣典礼。”

“丹计划好了。我这次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保你想知道。”

“说吧。”

“主教祝圣典礼上总要把圣阿道福斯捧出来。”

“嗯,是。”数百年来,圣阿道福斯的圣髑一直保存在王桥主教座堂,平日里盛在珠宝圣髑盒内,供在内殿供人瞻仰。西欧各地常有信徒来朝圣,祈求圣人保佑身体安康、家业兴隆。“不过这次卢克大概不会动圣髑吧。”

多纳尔摇头说:“卢克打算取出圣髑用于列队进堂,王桥百姓不是就盼这个嘛。他说既然没有人崇拜圣骨,就算不得偶像崇拜,不过是缅怀这位圣徒。”

“那个卢克,果然深谙中庸之道。”

“但在清教徒眼里,那就是亵渎。”

“怪不得他们。”

“他们准备在主日插手。”

罗洛挑起眉毛。有点意思。“他们有什么打算?”

“他们要趁典礼上扬起圣髑时夺过髑盒,损毁圣人遗骸,同时大声疾呼,倘若上帝不以为然,甘愿遭他击杀。”

罗洛心里一惊。“这圣髑五百年来为王桥神父所珍重,他们却要如此行事?”

“不错。”

这种行为,就连伊丽莎白女王也不屑。爱德华六世在位期间,新教徒大举破坏圣像,但伊丽莎白即位后颁布了律法,规定不得损毁教会的画像及圣物,违者依法论处。可惜这条禁令震慑不了所有人,国内仍有不少忠坚新教徒。“我也不该奇怪。”

“我琢磨你会愿意知道。”

这倒没料错。秘密好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消息,总让罗洛觉得飘飘然;夜里独自品味,自觉高人一筹。罗洛从口袋里掏出五枚“天使”金币,一枚值十先令,也就是半镑。“你办事有功。”

多纳尔把钱塞进口袋,一脸满足。“多谢。”

罗洛不由得想起加略人犹大那三十块银币。“随时联系。”说完就起身走了。

他穿过梅尔辛桥,回到街里,上了主街。入秋了,空气冷冽,让他更觉热血沸腾。他仰望教堂古老的圣石,想到歹人策划的亵渎之举,简直深恶痛绝。他发誓要阻止这场恶行。

他随即想到,也许此次大有可为。这件事有没有办法加以利用?

他一路冥思苦想,缓缓走回父亲的府宅修院门。为了这间宅子,菲茨杰拉德家险些前程尽毁,好在最后倒霉的是威拉德家。五年过去了,新居的光泽早已退去,显出温润之气。英格兰阴雨的浸淫,加上王桥两千根烟囱的熏染,外墙的灰石已微微发黑——石料和教堂来此同一处采石场。

刚好斯威森伯爵带着巴特和玛格丽来了,为的是参加主教祝圣典礼。伯爵一家留宿在麻风病人岛上的宅子,不过白天大多待在修院门。罗洛想,最好这会儿他们已经到了,刚刚从多纳尔那儿接到的消息,他忍不住一股脑讲给斯威森。伯爵准比自己还气不过。

罗洛登上大理石楼梯,直奔雷金纳德爵士的客厅。更奢华的屋子不是没有,不过大家都聚在这儿讨论正事。雷金纳德爵士如今上了岁数,受不得阴冷,屋里升了火。伯爵一家果然来了,小茶几上放着一壶酒。

罗洛瞧见本郡伯爵在自己家里毫不拘礼,深感骄傲。罗洛知道父亲也为之自豪,只是嘴上不说。每次斯威森在场,父亲的谈吐总是更为谨慎斟酌,藏起意气用事、好勇斗狠的那一面,摇身一变,成了足智多谋、经验老到的谋士。

巴特坐在老伯爵身边,他和父亲一般高大魁梧,只是性格温和一些。巴特对说一不二的父亲敬若神明,但只怕要逊他一筹。

罗洛琢磨,虽然伊丽莎白掌权,但这些古老的守卫还在,他们历经磨难,却是打不倒的。

他挨着妹妹玛格丽坐了,母亲递来一杯酒。他隐隐为玛格丽担心。妹妹年方二十,样子却十分苍老。她瘦了,脸上毫无血色,下巴上还一片青紫。玛格丽一向自恃貌美,在他看来失之虚荣,可她这天只穿了条灰扑扑的裙子,蓬头垢面。罗洛看出妹妹过得不如意,却想不出原因。他问过玛格丽,是不是巴特欺负她,但她坚决地回答说:“巴特是正派人。”那么也许她是因为没有子女才闷闷不乐。为什么无所谓,她别惹麻烦就好。

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有件麻烦事。我刚和多纳尔·格洛斯特见过面。”

“那个没骨气的东西。”雷金纳德骂道。

“他人虽然卑鄙,但有用处。要是没有他,咱们就没法知道丹·科布利和一众清教徒计划主日在卢克·理查兹的祝圣典礼上犯下恶行,因为他们以为卢克在异端邪路上走得不够远。”

“恶行?”父亲问,“他们要做什么?”

罗洛知道他们要大吃一惊:“亵渎圣髑。”

大家目瞪口呆。

玛格丽轻声说:“不可以。”

斯威森伯爵嚷嚷:“他要是敢,我这把剑就挑破他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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