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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1559—1563年 十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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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洛眼前一亮。他们动武,我们也可以——他怎么没想到。

母亲不屑:“斯威森,你要是在教堂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就算是伯爵也不会格外开恩。”简夫人是个冷美人,一向直言不讳。

斯威森垂头丧气。“你说得对,该死。”

罗洛却说:“爵爷,我看未必。”

“此话怎讲?”

“对,”简夫人柳眉倒竖,“说说看我哪里错了,我聪明的儿子。”

罗洛全神贯注,思路逐渐清晰。“在教堂里犯下谋杀,就算伯爵也脱不了罪。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王桥市长另有说法。”

斯威森大惑不解,雷金纳德说:“接着说,罗洛——有点意思。”

“是善是恶,全在看法不同。打个比方吧:一群恶棍全副武装冲进城,杀光男人,奸淫妇女,卷走值钱东西,那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无疑——然而,他们冲进去的地方叫作亚述,他们杀害的是穆斯林,这样看来,这些全副武装的战士就不是罪犯,而是十字军、大英雄。”

玛格丽厌恶地说:“这话根本不是讽刺。”

罗洛听得莫名其妙。

雷金纳德爵士焦躁起来:“那又如何?”

“清教徒打算在主日袭击教士,企图盗走圣物,公然违抗伊丽莎白女王的律法。于是,会众间热忱的基督徒忍无可忍,为保护伊丽莎白的新任主教、守护圣骨而仗义出手。不必拔剑是最好不过,不过自然啦,大家身上都揣着日常吃饭切肉用的匕首。刀剑无眼,混乱中,王桥新教徒之首丹·科布利重伤不治,但他既然是此次暴行的罪魁祸首,也是咎由自取。总之,这致命的一刀出自何人之手难以决断,父亲就以王桥市长之名,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奏呈给女王陛下。”

雷金纳德爵士若有所思:“丹·科布利一死,正是天助我也。此人是新教徒的头目。”

“也是我们一家的劲敌。”罗洛接口。

玛格丽口气严肃:“可能伤及许多性命。”

罗洛听到妹妹唱反调,也不足为奇。玛格丽虔诚向主,但她坚持己见,以为传播天主教信念唯独不能诉诸暴力。

斯威森伯爵说:“她的话有道理,事情的确凶险,但咱们绝不会畏首畏尾。”他微微一笑:“女人就爱为这种琐事操心,所以上主叫咱们男人做主。”

玛格丽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丹·科布利和那群清教徒策划如此暴行,叫她深恶痛绝,同时她又觉得父亲和哥哥跟他们简直是一丘之貉。两个人居然想借清教徒亵渎圣物之机来打击他们的势力。

到时候打起来,雷金纳德和罗洛说不定会受伤,但玛格丽发觉自己漠不关心。这两个亲人对她再无恩情可言。他们残忍地把自己当成往上爬的工具——和利用清教徒的亵渎之举如出一辙。他们毁了玛格丽的一生,但丝毫不以为意。小时候家人照料她,也不过像养马驹,指望她日后拉车干活。小时候,她还以为那是真挚的亲情,想到此处,她不由得鼻子一酸。

至于斯威森会不会受伤,她更加不在乎。她巴不得他死了,至少重伤致残,再也没办法糟蹋自己。她祈祷上主在主日将斯威森带入地狱。她憧憬着日后摆脱了这个恶魔,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悟到,要实现这个愿望,不能听天由命。

斯威森不惜犯险,得想个法子,保证他受伤。玛格丽一直和斯蒂文·林肯秘密传播教义,因此罗洛和雷金纳德都以为她信得过,从来没想过要瞒着她什么。她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要加以利用。

她早早起床;母亲已经在厨房里指挥下人准备三餐了。简夫人心思细腻,自然看得出女儿过得不如意,却假装不知。倘若玛格丽找母亲商量,她会指点一二,只是她不会多管闲事。或者母亲的婚姻里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简夫人嘱咐玛格丽去码头跑一趟,买些鲜鱼。这是周六早上,天下着雨,玛格丽披上旧外套,提起鱼篓就出了门。广场上,一个个小贩正在摆摊。

她得去跟清教徒报信,叫他们提防陷阱,到时候备好武器。可她不好直接去丹·科布利家里说有事密谈,一则会有路人瞧见,况且她夏陵子爵夫人去敲丹·科布利的门,不出几分钟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二则呢,丹也不会信,怀疑这是个诱饵。

她得想个办法,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玛格丽一筹莫展,不知不觉穿过广场,冷不防听到一个声音,一颗心扑扑直跳。

“遇见你可真好!”

她一抬头,又惊又喜。只见一个男子身着华贵的黑外套,正是内德·威拉德。他的容貌丝毫没变。他简直是上主送来的守护天使。玛格丽顿时想到自己一副邋遢样子,披着不合身的外衣,头发用破布条胡乱一扎。好在内德好像浑不在意。他站在玛格丽面前,好像会永远冲她微笑。

她开口说:“你如今佩剑啦。”

内德一耸肩。“朝廷上都得佩剑,我还特地学了剑术,好知道怎么比画。”

意外碰见内德,玛格丽开始转动脑筋。这真是天赐良机。要是旁人瞧见她和内德说话,只会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说玛格丽对内德旧情难忘,就算家里人听到传言,也是一般想法。

至于该透露多少,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但事不宜迟。“庆典上要出乱子。丹·科布利打算抢夺圣髑。”

“你怎么知道?”

“多纳尔·格洛斯特告诉罗洛的。”

内德眉毛一扬。丹·科布利的二当家竟然是天主教徒的奸细,这他哪里想得到?内德没有言语,好像默记在心,以备来日之需。

玛格丽接着说:“罗洛告诉了斯威森,斯威森打算借机杀了丹。”

“在教堂里?”

“是。他以保护教士和圣物为由,以为能逃脱惩罚。”

“斯威森可没这个脑子。”

“不错,是罗洛的主意。”

“狡猾的魔鬼。”

“我一直想怎么给清教徒通风报信,好叫他们备上武器。就拜托你了。”

“好,交给我吧。”

玛格丽真想抱住他亲吻。

卢克听内德说完,立刻说:“咱们得取消庆典。”

“可改到哪天呢?”

“不知道。”

两人站在内殿。旁边立着一根粗大的圆柱,支撑起塔楼。内德抬头仰望,想起这就是梅尔辛塔楼,据记述王桥历史的《提摩太书》记载,旧塔楼坍塌之后,梅尔辛主持重建。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足以见出他技艺超群。

内德收回目光,凝视卢克焦灼的脸孔、温和的蓝眼睛。卢克这个人,为了避免冲突,竟不惜代价。“庆典不能延后,否则有损君威。大家会议论说,王桥的清教徒干涉女王钦点主教,传到其他各地的忠坚新教徒耳朵里,怕要自认有权决定主教人选,纷纷闹事。到那时,你跟我都要给钉死在十字架上。”

“哎,天呀,”卢克叹道,“那就只好把圣人留在铁栏杆里不动了。”

内德朝圣阿道福斯墓望去,只见周围竖着铁栏杆,还上了锁,几个朝圣者双膝跪地,隔着空隙凝视圣髑盒。金匣子锻造成教堂模样,拱廊、塔楼、尖顶都是精雕细琢。匣子上还镶嵌着珍珠和红蓝宝石,如水的阳光从东面大窗射进来,映得匣子熠熠生辉。

内德说:“我看也未必安全。他们既然打定主意,说不定会冲破栏杆。”

卢克一脸惊惶。“庆典上万万不可出乱子啊!”

“不错。在女王看来,有人闹事和取消庆典几乎一般糟糕。”

“那怎么办?”

内德已经拿定主意,但有些踌躇。玛格丽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她说的是提醒清教徒备好武器,而不是要避免双方出手。这倒反常,她一向反对以宗教为名而诉诸暴力。之前和她说话的时候,内德隐隐觉得奇怪,现在一想才察觉不对头。一定有什么隐情,而他一无所知。

可他总不能凭着这满腹狐疑来决断吧。他抛开玛格丽,给卢克指了一条脱身之计。“咱们得把大炮里的火药换走。”

“此话怎讲?”

“移走圣髑。”

卢克大吃一惊。“万万扔不得!”

“不是扔,而是埋——仪式自然不会省。明天天一亮就主持埋葬仪式——除了你,只找一两个牧师。今天晚上,吩咐乔治·考克斯在教堂内掘一个洞——具体地点不要告诉别人。”乔治·考克斯是王桥的掘墓人。“把圣骨连同金匣子一同埋下去,再让乔治把地面重新用石板铺好,毫无痕迹。”

卢克皱着眉头思索。“等大家来参加典礼时,已经安排妥当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议论?毕竟圣徒不见了。”

“在铁栏杆上贴一份告示,说圣阿道福斯葬在教堂之中,之后讲道时再解释一番,说圣徒没有离开,仍然在此庇佑我们,只是为了保护圣骨免受亵渎,已将其藏在秘密墓穴之中。”

“妙!”卢克由衷佩服,“会众心中释然,清教徒也没办法反对。他们的抗议,就像火药粉分崩离析。”

“好比喻。可以用在讲道里。”

卢克点头应承。

内德说:“那么就这么安排。”

“我还得找教区参议会商量。”

内德不由得嫌他婆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笑着说:“没必要。你可是候任主教,一切由你定夺。”

卢克一脸不自在。“还是把原因解释清楚得好。”

内德不想跟他争论一个假设的问题,于是说:“就按你的意思吧。黎明时我会过来观礼。”

“好。”

内德拿不准卢克会不会反悔。或者该提醒一句,他欠自己一份人情。“我很高兴女王陛下采纳了我的意见,认为你是王桥主教的合适人选。”

“内德,我感激不尽,谢谢你这份信任。”

“相信咱们以后会携手化解宗派仇恨。”

“阿门。”

倘若有哪位牧师反对埋葬圣骨,卢克说不定还会变卦,但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内德打定主意,日落前再来找卢克,看他定了主意没有。

他辞别卢克,走进中殿,穿过林立的圆柱、飞扬的拱券、斑斓的彩玻璃;四百年来,这座建筑该见证了多少是非善恶。他刚迈出西门,正好碰见玛格丽挽着鱼篓回家。玛格丽也瞧见内德,朝他走来。

两人站在教堂门廊,玛格丽问:“办妥没有?”

“应该避免了一场打斗。我劝服卢克明天凌晨把圣骨藏在秘密地点,这样也就打不起来了。”

内德以为玛格丽会喜不自胜,想不到她反而一脸惊恐,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究竟想说什么?”

“一定得打起来。”

“你对暴行不是一向深恶痛绝吗?”

“斯威森非死不可!”

“嘘!”内德连忙抓住玛格丽的手肘,把她拉到教堂里面。北面侧廊有一间供奉圣丁夫娜的礼拜堂,这位圣徒名声不够响亮,小礼拜堂里空无一人。里面原本挂着她被斩首的油画,因为清教徒不满,已经取走了。

内德握起玛格丽的双手问:“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斯威森非死不可?”

玛格丽一语不发,但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她内心在激烈挣扎。内德耐心等她开口。

玛格丽好不容易说:“巴特出门的时候,斯威森夜里到我房里来。”

内德骇然盯着她。她惨遭强暴——下手的是她的公公。下流无耻——禽兽不如。他血脉贲张,又不得不压抑怒火,冷静下来。他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但答案再明显不过。“你不从,但他力气太大,还威胁说倘若你叫救命,他就说是你勾引他,大家只会信他。”

玛格丽泪如泉涌。“我就知道你会明白。”

“衣冠禽兽。”

“我真不该告诉你。也许明天主会带走斯威森。”

内德暗暗发誓,倘若主不会,就交给我好了。他只说:“我再去找卢克,明天一定要打起来。”

“什么法子?”

“不知道,还得想一想。”

“不要搭上自己的命,不然我更加生不如死。”

“快提着鱼回去吧。”

玛格丽犹豫半晌,才开口说:“世上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人。只有你。”

内德点头说:“我知道。回家去吧。”

玛格丽抬起袖子,擦干眼泪,转身出了教堂。内德等了一分钟才出去。

要是斯威森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一个健步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断气——要么就是给斯威森一剑刺中。他满腔怒火,顾不得恐惧、顾不得一切。

他转身望着座堂庄严的西墙。英格兰的雨不疾不徐,打湿了墙面。信徒从门廊穿过去,是为了找寻上帝,自己怎么可以想着杀人害命?可他现在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竭力说服自己。醒醒吧,和斯威森动手,你未必打得过他,就算你赢了,也要因为杀害贵族赔上一条命。好在你有头脑,斯威森是个蠢货,赶快想个计策,除掉那个浑蛋。

他转身走上集市广场。一到周六,广场上总是挤满了人,今天来了许多参加庆典的客人,更是热闹非凡。平常路过摊铺,他都不自觉地观察价格是涨是跌,什么货多、什么短缺,客人拿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今天则不同。遇见熟人打招呼,他听在耳朵里,但除了招手示意、漫不经心地点头,压根不晓得攀谈。他走到家门口,迈了进去。

母亲渐渐老去,终日郁郁寡欢。爱丽丝整个人像缩小了,走起路来总弓腰驼背。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问起内德的差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答什么总是半听不听。从前,母亲对朝中事务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对宫内的规矩礼仪也爱刨根问底。

不过,内德早上出门再回来,其间像是出了大事。母亲和家里的三个下人都在大厅里:管家珍妮特·法夫、她的跛脚丈夫马尔科姆和夫妇俩十六岁的女儿艾琳。四个人都喜气洋洋,一猜就是有什么喜讯。母亲一见到他,立刻喊:“巴尼回来了!”

内德暗想,总算有一件好事。他勉强笑着问:“他人呢?”

“他坐着飞鹰号到了库姆港,派人送信回来说正等着领工钱——三年的工钱呢!领了就回家。”

“他平安无恙吧?我说过他去了新大陆嘛。”

“总算平安回来了!”

“啊,咱们可得好好庆祝——把肥牛犊宰了。”

爱丽丝立时泄了气。“别说肥牛犊,瘦的也没有。”

艾琳兴高采烈地说:“后院养了一头六个月的小猪,妈妈本来想留着冬天做培根的。就烤小猪吧。”艾琳小时候一度十分迷恋巴尼哥哥。

内德不由得高兴起来。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吃午饭的时候,内德又想起玛格丽的不幸遭遇。母亲快活地说个不停,念叨巴尼在塞维利亚、安特卫普、伊斯帕尼奥拉岛不知有些什么经历。内德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想他的心事。

玛格丽本打算提醒清教徒有所准备,盼斯威森在打斗中丧命。但内德并不知晓其中隐情,虽然出于好意,却叫玛格丽的希望成了空。明天不会有人打斗,因为祝圣庆典上见不到圣物,清教徒闹不起来,斯威森也就没有借口出手。

反悔还来得及吗?只怕太迟了。卢克主任牧师自然不会同意依照之前的安排,任两派人大打出手。

内德转念一想,倒可以放出口风,叫双方知道凌晨埋葬圣骨一事,将打斗提前。但有一个难题。能不能打得起来,这谁也说不准。斯威森会不会受伤,也是未知之数。为了玛格丽,一定得保证万无一失。

有什么办法把明天凌晨的葬礼变成陷阱,叫斯威森上钩?罗洛想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可以将计就计?

他渐渐有了主意。可以假传消息,把斯威森引到教堂。不过要是他自己去说,那些天主教徒自然不会上当。那么谁的话他们会信?

他猛地想起玛格丽说多纳尔·格洛斯特是奸细。叫多纳尔去说,罗洛不会怀疑。

内德有了希望。

饭后,他逮到机会出了门,沿着主街拐上屠宰场码头,走过泊区,来到染坊区。这一片临河,都是些脏臭的行当和小作坊。他来到多纳尔家门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他母亲。这是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和儿子一样,嘴唇饱满,乌发如云。只见她一脸警惕:“威拉德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晚上好,格洛斯特太太,”内德彬彬有礼,“我来找多纳尔。”

“他还在上工呢。你知道丹·科布利的生意在哪儿吧。”

内德点点头,他知道丹在码头有间仓库。“我不打扰多纳尔作工了。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他日落收工,不过常去屠宰场酒馆喝一杯才回来。”

“多谢。”

“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绝无恶意。”

“谢谢。”她语气透着犹疑,内德猜她并不相信。

内德折回码头,在一卷绳子上坐了,反复琢磨这个毫无把握、险而又险的计划。他望着人群熙攘,船只马车来来去去,卸货装车:粮食、煤炭、采石场的石料、林子里的木材、一匹匹布、一桶桶酒。威拉德家从前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在一个地方买进,在另一个地方卖出,赚取中间的差价。营生虽然简单,却是发家致富的法子——其实是唯一的法子,除非你一生下来就是贵族,坐在家里吃租子。

暮色渐浓。工人纷纷关了船舱,锁了库房,三三两两地离开码头,盼着回家吃晚饭,去酒馆喝酒唱曲儿,去黑黢黢的巷子幽会情人。内德瞧见多纳尔从科布利家的仓库走出来,直奔屠宰场酒馆,想也不想,可见是习以为常。

内德跟着他进了酒馆。“多纳尔,借一步说话,不妨碍你吧。”如今内德找谁说话,没人会推托,他身居高位,王桥家喻户晓。可内德却并不为之得意。有人爱名,有人嗜酒好色,有人向往按部就班、潜心向教的隐修生活。内德有什么企盼?答案呼之欲出,他忍不住暗暗诧异:公道。

得想透彻些。

他买了两杯麦芽酒,挑了角落的座位。两人刚落座,内德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多纳尔,你这日子过得真险啊。”

“内德·威拉德,一直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多纳尔嘴角扭曲,显得十分狰狞。

“文法学校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会儿犯了错,挨几下板子就够了,如今可要搭上一条命。”

多纳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佯装无所谓。“幸好我不犯错。”

“要是丹·科布利和那些清教徒发现你和罗洛的勾当,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多纳尔吓得脸煞白。

他沉默半晌,刚想开口,内德抢先说:“别否认了。否则也是白费唇舌,浪费你我的时间。想想怎么让我替你保守秘密吧。”

多纳尔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点了一下头。

“你昨天告诉罗洛·菲茨杰拉德的事,当时是确切消息,不过情况有变。”

多纳尔惊得合不拢嘴。“你怎么——”

“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只需要记着,明天教堂里圣髑会遭人亵渎——但时间变了。改在黎明,只有几个人在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好叫你转告罗洛。”

“你和菲茨杰拉德家有仇——他们毁了你家生意。”

“别追究原因了。照我说的做,保你自己一命。”

“罗洛会问这消息哪儿来的。”

“就说丹·科布利说的,你偷听到的。”

“好。”

“现在就去找罗洛。有急事要见面,你们自然有暗号吧。”

“等我把酒喝完。”

“还是头脑清醒的好吧?”

多纳尔惆怅地望着酒杯。

内德提醒:“马上,多纳尔。”

多纳尔起身走了。

内德又坐了几分钟才走。他朝主街走去,心中忐忑不安。计划是有了,但要看那些人会不会按自己预料的行事——卢克主任牧师、多纳尔·格洛斯特、罗洛·菲茨杰拉德,主角斯威森伯爵更是意气用事。要是其中一环断了,那整个计划也要付诸东流。

眼下,他还得再添一环。

内德经过教堂、贝尔客栈、菲茨杰拉德的新居修院门,径直进了会馆。他敲了敲马修森郡长的房门,没等里面应门就走了进去。时候还早,郡长大人却已经在吃晚餐了——吃的是面包和冷肉。见到内德,他放下刀子,擦了擦嘴。“晚上好,威拉德先生。一切都好吧。”

“托郡长的福。”

“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

“是为女王效劳,郡长。女王陛下有件差事,就在今天晚上。”

罗洛紧张地摸了摸剑柄——他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富贵人家大多叫儿子学习剑术,他小时候用木剑比划过,但从没有和谁真刀真枪地比试。

雷金纳德爵士的卧房里挤满了人,但没有掌灯,也没人歇息。从窗户望去,是王桥主教座堂的西北两面,叫人叹为观止。天上没有云,罗洛的双眼适应了夜色,借着微光闪闪的群星,分辨出教堂黯淡却清晰的轮廓。尖拱券之下,门窗仿佛幽黑的深潭,好比一个人私铸假币,被剜去双眼,只剩两个黑窟窿。再往上,就是装饰着卷叶凸雕和尖顶饰的钟塔,在夜空中勾勒出黑黢黢的线条。

屋子里除了罗洛,还有父亲雷金纳德爵士、妹夫巴特·夏陵、巴特的父亲斯威森伯爵,再就是斯威森最信得过的两名士兵。几个人都配了长剑和匕首。

他们等到四点敲钟,斯蒂文·林肯主持弥撒,赦免六人即将犯下之罪。之后,他们就一直静静候着。

简夫人和玛格丽去歇息了,不过罗洛很怀疑她们睡不睡得着。

白天的集市广场人声喧哗,此刻无声无息。广场尽头矗立着文法学校和主教府,都是漆黑一片。再远处,是延伸至河面的缓坡、挨挨挤挤的房顶,像瓦片铺成的大楼梯。

罗洛指望斯威森和巴特父子以及那两个以武力为生的士兵不要手下留情。

第一线曙光刺破星光点点的天穹,座堂褪去黑衣,现出灰色。很快就听谁低声提醒:“来了。”罗洛瞧见主教府里闪出六个黑影,各自举着烛灯,一语不发地穿过广场,由西门进了教堂;蜡烛似乎是吹熄了。

罗洛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么看来,丹·科布利早就领着那帮清教徒在教堂里埋伏了。可能他们走了废弃的修院,从尽头那扇门溜了进去,所以罗洛他们守在修院门才没瞧见。他没把握,不由得一阵忐忑,可要是此刻说有犹疑,只会被当成懦夫,他只好不吭声。

斯威森伯爵低语:“再等一分钟。等他们开始撒旦的勾当。”

言之有理。不可操之过急,冲进去发现圣髑尚未取出,没有亵渎之举。

罗洛在脑海中看见几个牧师沿着侧廊走到东面尽头,打开铁栏上的锁,捧起圣髑盒。他们想怎么样?把圣髑抛到河里?

“好,行动。”斯威森吩咐。

斯威森打头,剩下五个人随后,一行人下了楼梯,穿过正门。刚踏出门,他们就一路狂奔,在静夜中,脚步声震耳欲聋。罗洛担心座堂里的人听见,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立刻猜出不妙,放弃计划,落荒而逃。

斯威森大力推开大门,一行人拔出剑,冲了进去。

险些来迟一步。只见卢克主任牧师立在中殿中央的低祭台前,祭台上点着几根蜡烛。他双手捧着金光灿灿的圣髑盒,高高举在空中,其他牧师念念有词,自然是恶魔崇拜的把戏。烛光昏暗,看不清黑暗中聚了多少人。罗洛一行人跑进中殿,直奔祭台,那群人惊慌失措。罗洛瞧见地面上挖了一个洞,旁边的石柱上斜靠着一块大石板,石柱旁边,掘墓人乔治·考克斯倚着铲子站着。这场面出乎意料,但无所谓了:卢克的举止再明显不过:他企图亵渎圣物。

斯威森伯爵抢在前头,剑尖对准了卢克。

卢克转过身,圣髑盒依然高高举着。

乔治·考克斯提起铲子,朝伯爵冲过来。

就在这时,众人耳边传来一声怒喝:“住手,以女王之名!”罗洛大惑不解,分辨不出声音是哪儿来的。

斯威森举剑刺向卢克,对方闪避还算及时,剑落在他左臂上,划破黑袍,深深地刺进小臂。卢克痛得大喊一声,圣髑盒从他手中跌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上面镶嵌的珠宝散落一地。

罗洛用眼角扫到南面耳堂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就见到十个还是十二个人影挥舞着长剑棍棒冲到中殿,要对付几个闯入者。之前那个声音再次高喊以女王之名住手,罗洛循声望去,原来这句无谓的命令是马修森郡长喊的。他怎么来了?

乔治·考克斯挥起铲子,对准伯爵的脑袋猛砸。伯爵一闪身,左肩吃了一下,立刻大怒,提剑就刺。罗洛瞧见这一下刺穿了乔治腹部,剑尖从后背捅出来,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牧师跪在圣髑盒旁边,好像要保护圣物。

郡长带着手下朝伯爵一伙人奔过去。对方头顶光线昏暗,但罗洛认出了奥斯蒙德·卡特的皮头盔。还有一个红棕色头发的,怎么像是内德·威拉德?

双方人数差了一倍,罗洛暗想,今日我必死无疑,但主会赏赐我。

他正要冲过去拼命,却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内德·威拉德的出现叫他起了疑心。莫非这是个陷阱?清教徒人呢?要是埋伏在阴暗中,这会儿也该冲出来了。但眼前只有伯爵和郡长两伙人,再就是中间瑟瑟发抖的牧师。

那么是多纳尔·格洛斯特听错了。牧师的确在黎明时鬼鬼祟祟,对圣髑有所企图,这一点多纳尔没有说错。那么十有八九是丹·科布利认为对着空荡荡的教堂造反并不值得,因此反悔了。

可郡长怎么也来了?他苦思不解。难道伯爵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两家人,就只有那两个士兵和斯蒂文·林肯,这三个人再可靠不过。那么就是卢克主任牧师决定小心为上;良心有愧,自然战战兢兢。

不管是中了奸计,还是打算草率酿成大祸,已经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罢手也来不及了。

郡长和伯爵率先交手。斯威森的剑还卡在乔治·考克斯体内,趁他拔剑的档儿,郡长一剑砍中他右手。斯威森痛得大吼一声,松开剑柄,罗洛瞧见一根拇指掉在地上,混在满地珠宝之间。

内德·威拉德从郡长那伙人中冲出来,剑举在半空,朝斯威森刺去。罗洛飞身上前拦住,保护受伤的伯爵。内德急忙收住脚步,两个男子提着剑,目怒而对。

罗洛高大结实,念书的时候曾叫小内德·威拉德吃了不少苦头,可惜后来他长大了,不好对付。眼前的内德,身姿与眼神间气势夺人,叫罗洛不敢轻敌。

两个人举着剑相互周旋,等对方露出破绽。罗洛瞧出内德一脸憎恶,暗暗问道:我做了什么,叫你如此恨我?答案纷至沓来:逼玛格丽嫁给巴特、以取利为由导致威拉德倾家荡产、企图阻止伊丽莎白继位不遂、上学时仗势欺人的陈年旧账。

罗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忍不住回头查看。斯威森伯爵受了伤,却不肯罢手,左手握着剑笨拙地挥舞,竟然还划破了郡长的额头。虽然郡长只受了皮肉伤,但血流不止,模糊了视野。双方都受了伤,各自乱挥一气,像两个醉鬼。

罗洛这一回头露出破绽,内德下手又快又狠,沉甸甸的剑又刺又砍,旋转缠绕,烛光之下,只见寒光闪闪。罗洛左支右绌,不住退让,突然觉得右脚底下一滑——尽管慌乱,他却冷静地想到是踩到了圣髑盒散落的珠宝。他仰面跌倒,剑也从手中滑落。他双臂张开,全身毫无防护,知道就要一命呜呼。

他怎么也想不到,内德竟然迈了过去。

罗洛一骨碌爬起来,回头一看,见到内德对准了伯爵,下手更加狠辣;郡长立在一旁,擦拭眼里的血。斯威森向后退避,却撞到了石柱。内德挥剑一击,打掉了伯爵握在左手的剑,眨眼间,剑尖就对准了伯爵的咽喉。

郡长大喊:“把他拿下!”

剑尖刺破了斯威森的喉咙,血汩汩流下;内德松了力道,剑却久久没有挪开,斯威森可谓命悬一线。只听内德开口说:“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斯威森大喊:“投降!投降!”

打斗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铿锵之声,铁器纷纷掉在石头地面上。罗洛环顾四周,瞧见父亲屈膝下跪,双手捂在脑后,一头血污。

罗洛瞧见内德紧盯着斯威森。只听他说:“谨以女王之名,以亵渎神明、亵渎圣物以及谋杀罪将你逮捕。”

罗洛一跃而起。“我们没有亵渎神明!”

“没有?”内德镇定自若,叫罗洛暗暗诧异。“你们闯进教堂,剑不收在鞘中,伤害候任主教、谋杀掘墓人,还致使圣物跌落在地。”

“那你们呢?”

“郡长率下属前来保护教士及圣物。真是万幸。”

罗洛大惑不解。怎么会一败涂地?

只听内德说:“奥斯蒙德,把他们绑起来,押回会馆,关进大牢。”

奥斯蒙德敏捷地拿出一捆粗绳。

内德接着说:“再派人去请大夫,嘱咐他先医治卢克主任牧师。”

罗洛双手被缚在背后,定睛瞧着内德,见他露出狂喜的神色。罗洛脑海里千头万绪,猜测种种原因。是郡长收到风声,知道了斯威森的打算?是胆小怕事的卢克放心不下,所以把他们找来?那些清教徒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三思后决定不来闹事?这场祸事是不是内德·威拉德一手造成的?

罗洛想不出个所以然。

斯威森伯爵被判处死刑,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他只是第一个。

罗洛、巴特和雷金纳德爵士免于一死,只被重重罚了一笔,但不可不杀一儆百,而伯爵毕竟在教堂里杀了人。他是咎由自取,不过真正的理由是他胆敢违抗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女王要借此警示英格兰百姓,唯有女王有权决定主教人选,无论何人干涉君权,都只有死路一条。尽管处死伯爵一事骇人听闻,女王必须借此以儆效尤。

我叫法官体会女王之意。

行刑时,大家聚在王桥主教座堂前;罗洛狠狠瞪着我。我知道他怀疑中了圈套,不过我想他这辈子也想不明白。

雷金纳德爵士也到了。他脑袋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后来一直秃着。这一剑伤及脑部,他此后总有些糊涂。我知道罗洛把这件事算在我头上,一直怀恨在心。

巴特和玛格丽也在场。

巴特泪流不止。斯威森罪大恶极,但毕竟是他父亲。

玛格丽仿佛重见天日的犯人,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又像从前一般,精心打扮,虽然穿的是肃穆的丧服,黑帽子上插着黑翎,也还是一副俏皮相。叫她生不如死的恶人要下地狱了,并且是罪有应得。她从此不必受他折磨。

斯威森被押出会馆。我深知,最叫他颜面扫地的就是沿着主街走上广场,被他视为微不足道的众人讥笑嘲弄。他被当众斩首——这样死得痛快,贵族才有资格享受。我想他该为之庆幸吧。

正义得以伸张。斯威森杀人强奸,死不足惜,可我依然觉得良心有愧。是我把他引到陷阱里;乔治·考克斯无辜惨死,也是因我而起。此事本该交由法律处置,如若不公,就该听凭上帝之意,是我自不量力。

我甘愿为这份罪孽在地狱忍受煎熬,不过倘若叫我从头来过,我依然会做这个选择,只为让玛格丽脱离苦难。我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她终日痛不欲生。我过得如何在其次,要紧的是她过得幸福。

走过漫长的一生,我渐渐明白,这就是爱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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