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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1566—1573年 十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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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布里马·达博的美梦成真了。他是自由之身,生活富足而安乐。

1566年夏,周日下午,埃布里马和搭档卡洛斯·克鲁兹徒步出安特卫普城区,来到野外。两个人生意兴隆,衣着华贵,住在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市。两人联手经营着安特卫普第一大造铁商行,比头脑才智不相上下——埃布里马琢磨自己老成谨慎,而卡洛斯则胜在年轻,大胆机灵。卡洛斯娶了远亲扬·沃尔曼的女儿伊玛可为妻,而今家里添了两个小不点儿。埃布里马来年就满五十岁了,他娶了艾微·迪克斯。艾微和他同龄,之前守寡,儿子如今十几岁了,跟他这个继父做炼铁的营生。

埃布里马常常怀念自己出生的村子。倘若可以回到从前,没有被俘虏、当奴隶卖掉,他还会住在村子里,过着毫无波澜、心满意足的日子,走完漫长的一生。每次想到此处,他就忍不住惆怅。可他没办法回去。一来他根本不晓得怎么回去。不止如此——他见过了大千世界。他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像基督徒那则神话里的夏娃,再也回不去伊甸园了。他通晓西语、法语还有当地的布拉班特方言,多少年都没讲过曼丁语了。他家里挂着油画,他爱听乐团演奏繁复的曲子,并且只喝好酒。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凭借头脑、苦干和运气,铸造了崭新的生活。如今,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守住得来的一切。他总担心做不到。

今天出城的不只有他和卡洛斯。天气晴好,安特卫普市民纷纷来野外散步,不过今天人多得反常。乡下的羊肠小道上挨挨挤挤,有几百号人。

很多都是埃布里马认得的。有卖他铁矿石的,有从他那儿买铁的,有街坊邻居,还有他常光顾的那些小店的店主,供给肉类、手套、玻璃器皿等等。大家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一片叫作胡贝特领主牧场的广阔草地。卡洛斯的两个孩子最爱在那儿野餐。不过路上这些人可不是要去野餐的。

他们都是新教徒。

许多教徒随身带着一本小书,是诗人马罗译成法文的《诗篇》,安特卫普当地刻印的。买这本书可是违法之举,卖书更是死罪一条,但书随处都买得到,只要一便士。

不少年轻人还配了武器。

埃布里马暗想,新教徒集会之所以选在胡贝特领主牧场,一是因为这里不属于安特卫普市议会管辖,城守没办法干涉,二来当地捕役不足,没办法驱散这么多人。纵然如此,也未必不会起冲突。瓦西屠杀惨剧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有几个年轻人看样子来势汹汹。

卡洛斯信奉天主教;埃布里马应该就是基督徒口中的异教徒,自然啦,他们看不穿他的心思,他是众人眼中热忱的天主教徒,和卡洛斯一样。就连太太艾微也给蒙在鼓里。丈夫喜欢在主日黎明时到河边散步,她也许起了疑心,但她是明白人,故意不说破。平常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带着家人去堂区教堂,庆日则去安特卫普主教座堂。尼德兰的宗教之争叫他们担惊受怕,只怕好日子要一去不返,毕竟毗邻的法国已经有无数人遭遇不幸。

卡洛斯心思单纯,不爱琢磨事情,他说不明白怎么有人要改信别的宗派。埃布里马却看出尼德兰人为何接纳新教。为此,他心中忧愁又忐忑。

天主教是西班牙霸主规定的信仰,而许多荷兰人不甘受外族奴役。此外,尼德兰人崇尚革新,而天主教会则事事守旧,对新想法不由分说加以诅咒,不愿改变。最糟糕的是,大多数尼德兰人都是因为经商而致富,但神职人员轻视商业,尤其是银行,可若不犯下取利之罪,也就没有这一行可言了。和天主教相反,举足轻重的约翰·加尔文则允许借贷时收取利息;加尔文是日内瓦的新教徒领袖,已于两年前去世。

今年入夏以来,日内瓦又派出一拨加尔文宗的传教士来到荷兰,在林子里、田间地头进行通俗的讲道,终于使新教的涓涓细流汇成大潮。

对新教徒的惩罚虽然严厉,但时断时续。尼德兰总督帕尔玛公爵夫人玛格丽塔是西班牙腓力国王的异母姐姐,是老皇帝的私生女。为长治久安,她主张宽容对待异教徒,但国王弟弟却铁了心,要把领土上的异端扫除干净。她有心宽容时,心狠手辣的宗教裁判官彼得·蒂特尔曼斯却展开镇压,新教徒惨遭折磨、肢解、被活活烧死。这些残暴手段,就连天主教徒中也极少有人赞成,大多数时候,法律较为宽松。像卡洛斯他们,关心的只是买卖。

新信仰已蔚然成风。

影响如何了?埃布里马和卡洛斯这次就是要来看个究竟。市议员想知道有多少信徒改投这个新宗派,但平常很难看出个究竟,因为新教仍然不能公开,但今天的集会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一窥新教之全貌。一位议员私底下叫了卡洛斯和埃布里马,吩咐两人暗暗数一数人数。两个人是忠诚可靠的天主教徒,又不是官吏。

两个人瞧着路上人潮涌动,就知道人数比料想的还多。埃布里马边走边问:“画得怎么样了?”

“要收尾了。”卡洛斯请了安特卫普一位大师为主教座堂作画。埃布里马知道卡洛斯祈祷时感谢主的恩赐,请主允许他长此下去。他和埃布里马一样,从不把眼前的顺遂当成天经地义。他总讲起约伯的典故:约伯生活美满,后来落得一无所有,但他说:“上主赐的,上主收回。”

埃布里马心中奇怪,他以为卡洛斯在塞维利亚遭迫害,会因此反对教会。说起信念时,卡洛斯总是三言两语带过,这些年来,埃布里马从卡洛斯的随口之言还有字里行间中得知,天主教仪式带给卡洛斯极大的慰藉,类似他自己行水礼。新教教堂里四壁萧然,两个人都觉得索然无味。

埃布里马问:“最后你们决定什么题目了?”

“加纳的神迹,就是耶稣变水为酒的典故。”

埃布里马哈哈笑了。“圣经里你最喜欢这个典故。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人人都知道卡洛斯嗜酒如命。

卡洛斯微笑着说:“下周就送去教堂了。”

这幅画表面上是城中冶金匠的捐赠,不过人人都清楚,钱是卡洛斯一个人出的。从中不难看出,卡洛斯已迅速成为安特卫普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性格和善,爱与人交往,再加上头脑精明,当上市议员应该是早晚的事。

埃布里马则不同,他性格内敛谨慎。比头脑,他不输给卡洛斯,但他对当官不感兴趣。再有,他喜欢攒钱。

卡洛斯又说:“过后大伙聚一聚,你带着艾微也来吧。”

“那还用说。”

还没走到牧场,耳边就传来一阵歌声,埃布里马觉得脖颈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歌声着实不可思议,他早习惯了在天主堂里听唱经班齐唱;主教座堂里的唱经班人数也不少,但和眼前这一幕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从没听过数千人齐唱一首歌。

两个人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处矮坡顶,正好俯瞰整片牧场。草场向一条浅溪延伸,远处缓缓升高,总共少说也有十英亩,挤满了男女老幼。远处,一位牧师站在临时搭成的高台之上领唱。

他们唱的是法语:

我虽经阴翳之谷、不虞遭害、

因尔相偕、尔杖尔竿、用以慰我兮……

埃布里马听懂了,这是《诗篇》第二十三首,可以说耳熟能详。他在教堂里听过拉丁语唱诗,但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歌声仿佛自然之伟力,让他想起海上的风暴。这些教徒对诗章所言深信不疑:纵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埃布里马瞥见继子马图斯站在不远处。马图斯每逢主日都跟着父母去教堂,不过近来对天主教会啧有烦言。艾微叮嘱他不要到处嚷嚷,可他不听;十七岁的少年眼中,是非容不得颠倒。埃布里马看见同他为伍的少年都带着吓人的棍棒,心中预感不妙。

卡洛斯也瞧见了马图斯,紧张地说:“那些孩子看样子是来打架的。”

埃布里马感觉草地上笼罩着平静欢乐的气氛,乐观地说:“看来他们今天要扫兴而归了。”

“竟然有这么多人啊。”

“你看有多少?”

“几千吧。”

“这可怎么数得过来。”

卡洛斯擅长算术。“从小溪分开,一边算一半。从这儿到牧师那儿画一条线。最近的四方块里有多少人?再分四份。”

埃布里马略一估算。“一共十六格,每格五百人?”

卡洛斯没回答,只说:“有麻烦了。”

埃布里马看见卡洛斯望着自己身后,于是也扭头张望,立刻明白了卡洛斯紧张的由头。只见林子里走来一伙人,是几个教士和士兵。倘若是来驱散集会,那人也太少了些。这些新教徒有备而来,并且自以为是,他们绝不是对手。

走在正中间的是一位神父,六十四五岁,身穿黑袍,胸前挂着一枚惹人注目的银十字架。神父走近了,埃布里马看出他深凹的眼窝里嵌着两颗黑眼珠,高鼻梁,嘴角勾勒出坚毅的线条。埃布里马不认得这人,只听卡洛斯说:“是彼得·蒂特尔曼斯,龙塞总铎,宗教裁判官。”

埃布里马紧张地瞥了一眼马图斯和他那群朋友。他们还没注意到这位来客。等一会儿他们发现宗教裁判官来监视他们集会,不知会如何收场?

蒂特尔曼斯那伙人越走越近,卡洛斯说:“咱们还是躲开好——他认得我。”

可惜迟了一步,蒂特尔曼斯瞧见卡洛斯盯着自己,微微一惊,说道:“在邪恶之穴见到你,真叫我好生失望。”

卡洛斯不服气:“我可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

蒂特尔曼斯脑袋微微一扬,仿佛饥肠辘辘的老鹰察觉草间有动静。“那么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怎么也来参加新教徒的狂歌乱舞?”

埃布里马答道:“市议会想知道安特卫普的新教徒数目,叫我们来数一数。”

蒂特尔曼斯满脸狐疑,问卡洛斯:“雇士人之言岂可取信 [7] ?他十有八九是个穆斯林。”

埃布里马暗想,你猜得差远了。他瞧见蒂特尔曼斯一行人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面皮泛红,一看就知道好酒贪杯。“这位胡斯神父认得我。”胡斯是安特卫普主教座堂的咏礼司铎。

胡斯轻声说:“彼得总铎,这两位都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是圣雅各伯堂区教堂的会众。”

这时一曲赞美诗终了,传教士提高了嗓音布道,一些教徒纷纷往前挤,好听得清楚些。几个教徒瞧见蒂特尔曼斯和他的大银十字架,不满地嘀咕。

胡斯紧张地说:“大人,新教徒数目比咱们料想的要多,倘若起了冲突,咱们人少,怕对您保护不周。”

蒂特尔曼斯不理睬,阴险地说:“倘若你们两个所言不虚,那么就把那些邪恶之徒的名字告诉我。”他冲着新教徒泛泛地一挥手。

埃布里马自然不会把邻人出卖给这个刽子手,他知道卡洛斯也一样。他瞧卡洛斯正欲开口反驳,抢先说:“自然,彼得总铎。我们乐意效劳。”他四下张望,接着说:“不巧了,这会儿没有一个是我认得的。”

“胡说八道。这儿至少有七八千号人。”

“安特卫普住了八万人,我不能每个都认得。”

“即便如此,总该有几个认得的吧。”

“不然。也许因为我的朋友全都是天主教徒。”

蒂特尔曼斯无言以对,埃布里马松了口气。他通过了审讯。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喊,说的是布拉班特方言:“卡洛斯!埃布里马!你们好啊!”

埃布里马一扭头,瞧见是自己的小舅子,铁匠艾尔贝特·威廉森。六年前逃难到安特卫普,多亏有艾尔贝特帮忙,他也盖了鼓风炉,同样生意兴旺。艾尔贝特一家都来了:太太贝彻和女儿德丽克。十四岁的德丽克亭亭玉立,生着天使般的面庞。他们一家三口都诚心信奉新教。

艾尔贝特兴高采烈:“是不是很了不起?这么多人齐唱上帝圣言,没人叫他们闭嘴!”

卡洛斯轻声提醒:“小心失言。”

但艾尔贝特正兴兴头头,压根没瞧见蒂特尔曼斯和那枚十字架。“哎,得了,卡洛斯,你心胸宽广,不是认死理儿的人。你不会觉得我们这儿有什么惹得慈爱的上帝不悦吧。”

埃布里马见情况不妙,急忙提醒:“噤声。”

艾尔贝特又是不悦又是纳闷,这时太太贝彻一指裁判长,艾尔贝特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不少人瞧见了蒂特尔曼斯,周围的大部分新教徒都不再注视牧师,转而瞪着总铎;马图斯那伙少年提着棍棒聚拢过来。埃布里马大喊:“小伙子们,别过来,这儿不需要你们。”

马图斯充耳不闻,走过去护在德丽克身边。他长得人高马大,四肢还不大协调,脸孔上总挂着一副半是恐吓半是忐忑的表情。埃布里马瞧见他对德丽克多有回护,想他莫不是情窦初开,暗自提醒自己回去记得问问艾微。

胡斯神父说:“彼得总铎,咱们该回城去了。”

蒂特尔曼斯好像铁了心,不能空手而回。他一指艾尔贝特:“告诉我,胡斯神父,此人姓甚名谁?”

胡斯答道:“对不住,总铎,这个人我不认得。”

埃布里马知道他说了谎,暗暗佩服他这份勇气。

蒂特尔曼斯又问卡洛斯:“那么你显然认得——刚才他跟你说话,听口气像是老朋友。他是什么人?”

卡洛斯迟疑着没有接口。

埃布里马以为蒂特尔曼斯要得逞了。艾尔贝特口气热络,卡洛斯没办法硬说不认得。

蒂特尔曼斯催促说:“快说,快说!倘若你没有说谎,的确是个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那一定乐意指认此等异教徒。要是现在不说,就把你带到另一个地方,自有办法叫你实话实说。”

卡洛斯忍不住一哆嗦,埃布里马猜想他是想起塞维利亚遭受水刑的佩德罗·鲁伊斯。

艾尔贝特挺身而出:“我绝不会让朋友们因为我而受刑。本人艾尔贝特·威廉森。”

“做什么的?”

“铁匠。”

“那两个女人呢?”

“和她们没关系。”

“上主仁慈,眷顾每一个人。”

“我不认得她们,”艾尔贝特被逼无奈,“是路上碰见的两个妓女。”

“看样子可不像妓女啊。不过真相瞒不过我。”蒂特尔曼斯扭头对胡斯说,“记下来:艾尔贝特·威廉森,铁匠。”说罢,他提起袍子,一转身,顺着原路走了,随行的紧紧跟上。

大家默默望着他们远去。

卡洛斯骂道:“王八蛋。”

安特卫普主教座堂的北塔高四百多英尺。本来还应该有一座南塔,只是迟迟未能动工。在埃布里马看来,这孤零零的一座塔反倒更显气势恢宏,如同一根手指,直指天国。

他踏入中殿,不由得不心生敬畏。窄窄的中央甬道上方对着拱顶,仿佛深不见底。他有时候不禁想,说不定基督徒信奉的主确实存在呢。可他转念一想,人的手艺再高明,也无法媲美江河的气势磅礴。

主祭台之上是一件基督受难的大型雕像,他同一左一右两个强盗一同钉死。这件作品令全城人引以为傲。当地人富庶且风雅,教堂里的油画、雕塑、彩绘窗和珍品琳琅满目。这一天,埃布里马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卡洛斯也来锦上添花。

之前和讨人厌的彼得·蒂特尔曼斯不欢而散,埃布里马暗暗希望能借此赔罪。和宗教裁判官结仇可是大大不妙。

中殿南面的一间小堂供奉着圣乌尔巴诺,酿酒人的主保圣人。新画已经挂好了,上面用红丝绒布遮盖。小堂里坐满了人,都是卡洛斯的亲朋好友,还有冶金行会的要人。另有一百名左右邻居和商人站在堂外,各个穿着讲究,迫不及待地要一窥画作。

埃布里马瞧出卡洛斯满面春风。这座教堂耸立在这了不起的城市中央,而他占了一席之地。这场仪式将巩固他的身份,他备受爱戴尊敬,生出安身立命之感。

胡斯神父到了,捐赠仪式开始。布道不长,神父称赞卡洛斯潜心向主,父慈子孝,并为教堂锦上添花。字里行间暗示卡洛斯将在市里出任要职。埃布里马对胡斯很有好感。胡斯常告诫信徒警惕新教,不过也仅止于此。看得出,他并不赞成蒂特尔曼斯的做法,只是逼不得已。

祈祷时,两个孩子坐不住了。听大人长篇大论,的确苦了他们,何况大人说的还是拉丁文。

卡洛斯叫两个孩子别闹,语气温和。他一向惯着孩子。

最后,胡斯请卡洛斯上前,掀开画上的红布。

卡洛斯攥住红布一角,却犹豫了。埃布里马担心他要致辞,普通百姓不可以在教堂里发言,那是新教徒的做法。好在卡洛斯没说话,动手扯红布,起初有几分紧张,随后大起胆子。红布如同绯红的水帘倾泻而下,画作呈现在众人眼前。

婚礼的背景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宅邸,像是安特卫普某个钱庄老板的住处。主基督身披蓝袍,坐在首席;旁边坐着男主人,只见他肩膀宽阔,蓄着浓密的黑须,有八九分像卡洛斯;男主人身边则是一个笑容温婉的标致妇人,说是伊玛可也不为过。中殿里的邻人交头接耳,认出宾客中的熟悉面孔,都忍俊不禁:埃布里马戴着阿拉伯风格的帽子,旁边的艾微穿着长裙,凸显丰满的胸脯;伊玛可旁边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一看就是她父亲扬·沃尔曼;一个又高又瘦的管家对着空酒坛子愁眉苦脸,俨然是安特卫普第一大酿酒商亚当·斯米茨。画中还有一条狗,像极了卡洛斯家的参孙。

画作挂在古老的石墙上,阳光从南窗射进来,照亮了画面,贵客的华服或橘或蓝或绿,和洁白的桌布、餐厅的灰墙相映成趣。

卡洛斯喜形于色。胡斯神父和他握手告别。大家伙都想向他道贺,卡洛斯于是在众人间走来走去,满脸笑容,接受大家的称赞。最后,他双手一拍,说道:“各位!请移步寒舍!保证有喝不完的酒!”

众人拉起长队,沿着镇中心蜿蜒的街道,来到卡洛斯家。卡洛斯引大伙上到二楼,宽敞的客厅里已经备好酒菜。宾客们都敞开了肚皮;几个新教徒也来道贺,其中有艾尔贝特一家——他们没有去教堂。

埃布里马举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卡洛斯家的酒都是佳酿。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一杯酒下肚,他浑身暖融融的,人也放松下来。他和扬·沃尔曼聊起生意,同伊玛可聊她的小孩子,提醒卡洛斯说有个主顾还欠着账——埃布里马看那人来捧场,认为正好可以催上一催,但卡洛斯不想坏了气氛。客人扯开了嗓门,小孩子吵吵闹闹,少年人对少女大献殷勤,有家室的男子和朋友的太太打情骂俏。埃布里马暗想,天底下的宴席都一个样,连非洲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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