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 十八(2/2)
毛利西奥给马上了鞍,叫巴尼骑上,自己则牵着骡子步行。两人沿着土路出了镇子,进了山区。巴尼不想多说,毛利西奥虽然句句言简意赅,倒是健谈。好在他不指望巴尼搭腔,似乎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懂,巴尼于是专心回想往事。
没多久,他们就走到甘蔗田,青翠的甘蔗秆有巴尼个子高。田里的非洲人正忙着耕作,男子穿着破烂短裤,妇人则套着宽松袍子,小孩子光着屁股,不分男女老少都头戴自家编的草帽。一片田地里,奴隶正在挖坑种植新苗,烈日之下,一个个汗如雨下。巴尼又瞧见一伙奴隶用一架庞大的木头碾轧工具榨甘蔗,底下用水槽承接汁水。再往前走,一间木头房屋里火光四射,水汽滚滚,毛利西奥解释说:“锅炉间。”
巴尼说:“这种天气还在里面劳作,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很多受不了。大难题,锅炉间奴隶都死了。费钱。”
总算有间庄园映入眼帘。这是间二层建筑,和镇里的宅子一样,材料是颜色发黄的珊瑚灰岩。两人越走越近,毛利西奥指着一片棕榈树荫下的小木屋,说道:“贝拉。”说完独自往主屋去了。
巴尼下了马,在棕榈树上拴了,不觉喉咙发紧。九年了。九年间,变故数不胜数。
他走到门前,瞧见门开着,抬脚迈进屋子。
只见角落里横着一张窄窄的床,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屋里再没有别人。巴尼用西班牙语问:“贝拉在哪儿?”
妇人怔怔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这声音,他仿佛五雷轰顶。他定睛望着老妇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贝拉?”
“我不行了。”
屋子狭小,他两步就跨到她面前,跪在床边。
真的是贝拉。她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当年金色的皮肤仿佛旧羊皮纸的颜色,从前结实的身子羸弱不堪,唯独没变的是那双蓝眼睛。“怎么会这样?”
“登革热。”
闻所未闻,但也无关紧要:谁都看得出来,她奄奄一息。
他俯身想吻她。贝拉别过头,说道:“我丑死了。”
巴尼吻了吻她的面颊。“我最爱的贝拉。”他悲痛欲绝,一时哽咽,强忍着不争气的眼泪。他好不容易开口:“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
“有,”她答道,“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我都答应。”
她还没开口,巴尼就听见身后有个小孩子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他一扭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金色皮肤,头发卷曲,看得出是非洲血统,但颜色是红棕的。他长着一对绿眼睛。
巴尼望着贝拉:“看样子八岁……”
贝拉点头说:“他叫巴纳多·阿方索·威拉德。替我照顾好他。”
巴尼感觉像被发狂的马踢中,险些喘不过气来。接连两场惊吓:贝拉垂死,自己有个儿子。短短一分钟,他的生活俨然天翻地覆。
只听贝拉说:“阿福,这是你父亲,我跟你说过的。”
阿福紧紧盯着巴尼,小小的面孔上满是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你为什么要来?她一直在等你——现在她要死了!”
贝拉安慰说:“阿福,别吵。”
“你走!”小男孩接着喊,“回英格兰去!我们不需要你!”
贝拉制止:“阿福!”
巴尼安慰说:“不要紧,贝拉,让他骂个痛快。”他望着小男孩,“阿福,我母亲不在了,我明白。”
阿福的愤恨转为悲伤。他大哭起来,扑倒在床边。
贝拉伸出皮包骨的手臂搂住儿子,小孩子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巴尼抚摸着他的头发。发丝柔软,又打着卷儿。他在心里说,我儿子,我苦命的儿子。
三个人都默默无语,阿福渐渐止住了哭泣。他裹着拇指,抬头望着巴尼。
贝拉合上了眼睛。巴尼想,很好,她在歇息了。
安睡吧,我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