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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1566—1573年 二十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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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洛站在小花号货船甲板上;英格兰海岸越来越近,这一刻可谓千钧一发。

货船由瑟堡出发,驶往库姆港,船舱里满载着一桶桶苹果白兰地、圆墩墩的芝士,外加杜埃英格兰学院肄业的八位年轻司铎。

罗洛身穿法衣,胸前挂着十字架。头发越发稀疏,胡子倒是又长又密。他还披了一件白斗篷,这不是神父惯常的装束,而是记号。

他事无巨细地做了安排,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觉得漏洞百出,譬如说,他连船长是否信得过都拿不准。为了买通此人,他出了一大笔钱,但说不定另有人——伊丽莎白女王的手下,譬如内德·威拉德——出了更高的赏钱,叫他出卖自己。

此外,这个计划大半要靠妹妹接应;他真不希望如此。她聪颖、谨慎、无畏,但到底是个妇人。罗洛暂时还不想踏上英格兰土地,所以不得不靠她。

黄昏时分,船老大在一处没名字的海湾下了锚,前面三英里就是目的地了。谢天谢地,海上风平浪静。海湾离岸边不远,那里泊着一条圆艏圆艉的一桅小渔船,备好了船桨。这条船罗洛再熟悉不过,当年父亲担任库姆港司库的时候,还叫作圣阿瓦号,如今改叫阿瓦号。海滩尽头的山坳处,立着一间结实的灰白色石屋,烟囱里炊烟袅袅。

罗洛紧盯着石屋,紧张地等待信号。他满心期待,整个人都绷紧了,万一功亏一篑,他怕自己要吐出来。这是预示结局的先兆。他护送的这几个年轻人是天主派来的密探,只是一支小小的先遣部队,以后还有更多的跟随者。黑暗的岁月终将走向尽头,英格兰会抛下宗教自由的蠢念头,愚昧无知的庄稼汉和苦力会再次欣然敬拜唯一的、真正的教会。菲茨杰拉德一家也会夺回他们应有的荣光,甚至光宗耀祖:罗洛当上主教,妹夫巴特受封为公爵。王桥也将效仿圣巴托罗缪庆日,将清教徒斩尽杀绝——这一步计划他可没有告诉玛格丽,要是妹妹知道他打算动用暴力,一定要断然拒绝。

终于看到信号了:楼上窗前,有人挥舞着白被单,呼应他身上的白斗篷。

这也许是陷阱。石屋的主人马尔·罗珀捕鱼为生,是个热忱的天主教徒,他可能被内德·威拉德擒住拷问,而白床单正是诱饵。就算是圈套,罗洛也束手无策。他们一行人可能性命不保,也都做好了准备。

天色渐渐暗了,罗洛吩咐八位司铎围拢在甲板上,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包袱,里面除了衣物用品,还藏着圣物:饼、酒、坚振礼用的圣油和圣水,这些将给英格兰千家万户教徒送去慰藉。罗洛低声叮嘱:“进门之前,一路上绝不要弄出任何声响。就算低语,水面也能听到。除了渔人一家,这片海湾通常没有外人,但还是小心为上,否则还没踏上英格兰,使命就告终了。”此次前来的司铎中包括开朗热情的伦尼·普赖斯,他是罗洛在杜埃学院遇见的第一张面孔,也是最年长的。“伦尼,上岸之后,就由你来指挥。”

船长放下小船,只听哗啦一声,船落在海面上。几个司铎顺着绳梯依次爬了下去,罗洛是最后一个。两个水手横起船桨,小船静静地劈开海浪。罗洛瞧见岸上依稀有个女子身影,旁边还跟着一条狗。是玛格丽。呼吸畅快多了。

船撞在沙滩缓坡上。几个司铎纷纷跳下船,蹚过浅水。玛格丽和他们一一握手,并不言语。那条狗十分乖巧,叫也不叫一声。

罗洛没有下船。玛格丽和他目光相接,咧嘴一笑,伸手碰了碰下巴,像在抚胡须:她还没见过罗洛这副模样。他心里骂道:傻瓜!连忙转开目光。决不能让他们知道罗洛和玛格丽是兄妹,他们只知道自己叫让·英吉利。

两个水手用力推开船,划回小花号。罗洛坐在船尾,望着玛格丽领着几个司铎,蹒跚地走过卵石滩,走到石屋前,挤进正门,看不见了。

石屋底层唯一的房间内,马尔·罗珀、他妻子佩格和三个人高马大的儿子跪在石地上,听伦尼·普赖斯主持弥撒。玛格丽看见这几个淳朴的教友领受圣餐,不禁热泪盈眶。她暗想,为了这一刻,她死也甘愿。

她时常想起已故的姨奶奶琼修女。十六岁时,她即将嫁为人妇,满心苦恼地来到琼居住的顶楼——她把两个小房间变成了修会小室和小堂。琼告诉她,主自有安排,她必须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哎,琼说得不错。玛格丽苦苦等待,果然等到了主给她安排的命运。

英国天主教司铎奇缺。巴特去国会参政时,玛格丽就趁机接触伦敦那些非富即贵的天主教徒。她明敲暗击,很快得知许多人渴望圣餐。在伦敦时,为避免密谋之嫌,玛格丽小心翼翼地避开法西两国使馆,还劝巴特也要小心。巴特赞成她担起这一使命。他对新教恨之入骨,但步入中年后,变得懒散消极,一切都由妻子代劳,功劳却归自己。玛格丽也不以为意。

仪式后,佩格端上了自家做的粗面包,用木碗给每个人盛了满满一碗炖鱼。几个司铎吃得津津有味,玛格丽很是欣慰:日出前,他们还有一段远路要赶。

罗珀一家并不宽裕,但马尔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多谢夫人好意,但这是主的旨意,我们绝不会要报酬的。”玛格丽看出他说这话时透着骄傲,也就不再强求。

一行人午夜出发。

玛格丽带了两盏灯笼,自己提了一盏领路,另一盏伦尼拿着,走在最后。她沿着熟路,朝正北走去。每次快到村庄或是农家,她都要叮嘱他们不要发出声响,以防有人听见或是瞧见。九个人连夜赶路,不管谁瞧见都会起疑心的。经过庄园时,玛格丽尤其小心,因为主人家可能派守卫举着火把出来盘问。

夜色和暖,路也不泥泞,但玛格丽还是觉得吃力。生下小儿子罗杰之后,她就得了背痛的毛病,走远路最容易犯。她咬紧牙关,叫自己忍住。

她事先选好了远离人烟的角落,每走两三个小时,就停下来歇息片刻,就着溪水解渴,吃几口佩格给他们准备的面包,方便过后再上路。

玛格丽一路都竖起了耳朵,留意路上的行人。城里总有人在巷子里鬼鬼祟祟,通常是做些罪恶勾当,但乡下人罕有值钱家当,很少有盗匪出没。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听闻圣巴托罗缪庆日屠杀惨剧时,玛格丽哭了一整天。那么多人死于天主教徒之手!战场上是将士厮杀,这可比打仗可恶百倍,巴黎人残害了上千名手无寸铁的妇孺。主为什么袖手旁观?教宗还给法王去信道贺,更是助纣为虐。这不会是主的旨意。纵然是难以置信,但教宗的确是错了。

玛格丽知道内德当时身在巴黎,生怕他遭遇不测,后来听到消息,英国使馆里的人都逃过了这一劫。紧接着,她又听说内德娶了一个法国女子,心里一阵不痛快——她知道这毫无道理。她本可以和内德私奔,是她自己不肯答应,又怎么能指望内德为自己耗上一辈子呢。他渴望娶妻生子,而今如愿以偿,她该欣慰才是。话虽如此,她却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这位威拉德夫人是什么样的人。都说法国女子高雅不凡,她是不是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玛格丽不由得盼着她胸无点墨、轻浮任性,叫内德很快腻烦了。她随即想,这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应该祝他夫妻恩爱才是。我希望他快乐。

快到新堡了,这时东边露出了鱼肚白,她借着光亮,分辨出城垛的轮廓。她不由松了口气,想瘫倒在地:走了这么远的路。

小路径直通到门口。墙上的老鸦见了客人,免不了一阵奚落。

玛格丽用力敲门。一张面孔在门楼的弓箭口后一闪而过,紧接着,睡眼惺忪的守卫拉开了沉重的木门。他们鱼贯而入,门随即关上了。玛格丽觉得总算安全了。

她领着一行人穿过庭院,来到小堂。“下人很快会送早膳和床被来。你们尽管歇息,睡上一天一夜也不妨。不过得记着要严守秘密。堡里的人都是天主教徒,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询问他们的姓名,更不可透露自己的姓名。也不要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城堡的主人是谁。不知道的事,就没办法泄露,就算是遭到严刑逼供。”这些罗洛都叮嘱过,不过多说几次总不为过。

第二天,她就要安排他们两两一对,前往不同的地点。其中两个往西去往埃克塞特,两个往北前往威尔斯,两个往东北方向赶往索尔兹伯里,剩下的两个往东赶去阿伦德尔。道别之后,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她出了小堂,又穿过庭院。下人知道司铎来了,都下床忙活起来。她上了楼,来到两个儿子的睡房。两个孩子各睡一张床,并在一起。她弯腰吻了吻巴特利特的额头;他七岁了,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她又望着罗杰,这孩子还不到两岁,一头金发。她吻了吻儿子柔嫩的脸蛋儿。

罗杰张开眼睛。眼珠是金棕色的,和内德一模一样。

西尔维早就盼着去王桥了。那个镇子造就了她的挚爱。成婚不到一年,她总觉得对内德还是知之甚少。她知道内德英勇、善良、智谋过人;她熟悉他的每一寸肌肤,珍惜两人肌肤相亲的每一刻,欢爱之时,她觉得仿佛融进了他的头脑,知晓他的每一个念头。可是,对他的了解总有空缺,有些事他不愿多谈,有些过往他极少提起。至于王桥,他时刻挂在嘴边,她早就想去一探究竟。她最想认识那些他熟悉的人,不论是好友还是仇敌。而她最好奇的,就是他摆在巴黎书房镜子旁那张小像上的女子。

促成王桥一行的,是内德的哥哥巴尼的一封来信。信里说他回家来了,还带着儿子。

两人在圣保罗主教座堂附近租下一间小房子。内德在客厅里读信,纳闷地说:“我不知道他生了儿子呀。”

“她娶亲了吗?”

“看样子是娶了,不然哪儿来的孩子。这倒奇怪了,他没提到妻子。”

“你要离开伦敦,沃尔辛厄姆会答应吗?”西尔维知道,内德和沃尔辛厄姆整日不得空闲,替伊丽莎白女王的情报处招兵买马,凡是有意推翻女王、拥戴玛丽·斯图亚特的人,都一一记录在名册里。

“会。他会让我暗中打探夏陵郡有哪些天主教徒,尤其是巴特伯爵,不过这件事不难办。”

夫妻二人骑着马,优哉游哉地走了五天才到王桥。西尔维并未有孕,骑马也无妨。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她很是失落,幸好内德毫无怨言。

西尔维对都城见怪不怪,她在巴黎长大,婚后跟随内德来到英格兰,一直住在伦敦。省城安全、宁静,没那么匆匆忙忙的。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王桥。

见到座堂尖顶的天使石像,她大吃一惊。内德告诉她,传说天使是仿照凯瑞丝的容貌雕刻的,是凯瑞丝修女着手兴建了医院。西尔维不以为然。圣徒和天使像都被砍掉了脑袋,何以这一座还留着?内德说:“因为够不到嘛,还得搭脚手架。”他一派漫不经心,在这些事上头,他看得很淡。他接着说:“有空你真该去塔上看看,从那可以俯瞰全镇,景色美不胜收。”

沿河的码头和镇中央的教堂让她回想起鲁昂,这两个地方都散发着热闹繁荣的气氛。想到鲁昂,她立刻想起偷运新教书籍的打算。纳塔来了一封信给她,是托英国使馆转寄的。纳塔热情高涨,卖书的生意入账不菲,现在还有不少存书,等快卖完的时候,她会再写信来。

除了巴黎的生意,她又生出一个念头。胡格诺教徒大批逃离法国,在伦敦的就有几千之多,许多人正苦学英语,她琢磨可以卖法语书给这些人。内德说,异国人不得在伦敦城内经营书店,因此她打算在城外找个合适地方。她看准了萨瑟克区,那儿聚集了不少逃难过来的胡格诺教徒。

西尔维见到巴尼,立刻生出好感。内德笑着说,大多女子都如此。巴尼穿着水手的宽松短裤,鞋带系得紧紧的,头上戴着一顶皮毛帽子;红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黝黑的脸孔给遮住大半。他笑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西尔维暗想,许多姑娘见了不免要膝盖发软。他来开门的时候,先是热情地拥抱内德,接着亲了亲西尔维,吻得稍嫌热烈。

内德和西尔维满以为会见到一个小婴儿,不想阿福都九岁大了。只见他一副水手打扮,和巴尼一模一样,连皮毛帽子也是。阿福生着浅棕色皮肤,一头卷曲的红发,随了巴尼,眉眼也像父亲,但眼珠是绿色的。看得出,他是非洲血统,更加看得出,他是巴尼的孩子。

西尔维蹲下身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巴纳多·阿方索·威拉德。”

巴尼说:“我们都叫他阿福。”

西尔维说:“你好啊,阿福,我是西尔维婶婶。”

“幸会。”那孩子一板一眼的。看样子教养得不错。

内德问巴尼:“嫂嫂呢?”

巴尼眼圈一红。“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

“她人呢?”

“埋在新西班牙伊斯帕尼奥拉岛。”

“节哀顺变,哥哥。”

阿福说:“是艾琳照顾我的。”

家里仍是法夫一家打理。夫妻俩如今上了岁数,女儿艾琳也二十多岁了。

内德笑着说:“不久你就要进王桥文法学校念书,像你爸爸和我一样。先生会教你写拉丁文、数钱。”

“我不想念书。我要当水手,和船长一样。”

巴尼说:“再说吧。”他对内德解释说,“他知道我是他父亲,不过船上大家都喊我船长,他也跟着叫习惯了。”

翌日,内德带西尔维去拜访福尔内龙一家,他们是王桥最有声望的胡格诺教徒。他们说起了法语。西尔维学英语学得很快,不过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不必字斟句酌,还是备感轻松。福尔内龙夫妇十岁的女儿瓦莱丽像个小大人儿,自告奋勇教了几个实用的英语句子给西尔维,大家都忍俊不禁。

福尔内龙关切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一事,如今欧洲各地谈起此事,仍然心有余悸。每个人见到西尔维都要询问一番。

第三天,西尔维收到一份昂贵的见面礼,是一匹上好的安特卫普布料,足够裁一件裙子用的。送礼的人是丹·科布利,王桥第一大富贾。西尔维听过这个人,她和内德从巴黎返回伦敦,搭的就是丹的船。内德说:“他是想巴结我,以防哪天求我在女王面前替他做人情。”

隔天丹登门造访,西尔维请他在对着教堂的前厅坐了,并吩咐端来了酒和糕点。这个人大腹便便,又自视清高,内德一反常态,对他态度生硬。等丹告辞之后,西尔维问他何以对丹如此反感,他答道:“他这个清教徒道貌岸然,一边穿着黑衣服,数落戏剧里的角色当众亲吻,一边又在生意上占人便宜。”

两人应约去苏珊娜·特怀福德夫人家里用饭,西尔维于是知道了内德的一段重要过往。苏珊娜五十多岁,风姿绰约,面见一分钟,西尔维就猜出她同内德有一段旧情。她和内德说话时不拘礼数,只有情人才会这般亲昵。内德和苏珊娜相处融洽,毫无戒心。西尔维很是不知所措。她知道成婚时内德并非童男,但此刻见他对昔日的相好笑逐颜开,一时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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